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 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春风得意进宝楼 作者:冷兰 文案: 故事线:永靖开元之年朝堂与江湖的那场动荡之后,人才风流云散。后,照义楼更名为春风得意进宝楼,从此苏家但求财色满袖,权柄在手,再不提一个义字。 这一代的楼主苏慕华心系结义兄长多年,却黯然饮下毒酒,远赴寨外,原打算就此埋骨大漠。在快要哔之际,遇上了一个不靠谱的边城守官。 杀手榜上第一人,千金易命的杀手陆酒冷在杀满百人后准备收手,却一时心软破了规矩。就此卷进了朝廷秘事,逃亡途中捡到了一个官印。隐名埋姓逃往边城,然后捡到了一个小瞎子。 一座沙漠边城鱼龙齐聚,暗流涌动,故事由此而起。 感情线:曾以为萍水相逢,原来却是旧侣来归。 又名甩掉渣攻之后... 主CP 强强 浪子攻X温文受 杀手X楼主 副CP 美强 美腻的魔道护法X呆萌的正道大侠 传统武侠,HE,请放心食用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强强 欢喜冤家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慕华,陆酒冷 ┃ 配角:任情儿赵云剑叶温言 ┃ 其它: ==================   ☆、第一章 第一杯酒(一)      浮生三杯酒,江湖风雨重。   永靖开元之年朝堂与江湖的那场动荡之后,人才风流云散。然而春风吹野草,不过数年之间,江湖之中便又是喧嚣热闹。算来,世之英雄也不过是江湖笑寂寥,风烟各百年罢了,自古不乏长江后浪推前浪。   有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武林之中总有许许多多的天下第一,或真或假,或江湖抬爱,或自己往脸上贴金,总是叫出了许多名头。当今江湖之中最为名重的三个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山,轩辕山。   天下第一庄,寻欢山庄。   天下第一楼,春风得意进宝楼。   第一章第一杯酒     1   永靖八年,甲寅日,宜出行。   春风未暖,斜阳微雨。   老黄肩上挂了块白毛巾,拎了一个大茶壶,在大海碗里倒了一碗茶汤。“秦大人,难得你今天有空来,这一碗茶是擂茶,加了芝麻,花生,炒米,早晨吃了也能充饥。”   都察院掌院秦决意,着了一身简单的青衣,如普通的江湖客。   都察院掌京中百官纠察,虽然品级并不高,但可弹劾百官。在成帝这一朝,更可开衙办案。这便握了虎符,掌了生杀大权。   这个时辰,用早膳是晚了点,用茶点还是早了点,店里的人并不很多,只有几个闲人坐着。秦决意见那粗瓷大碗里装着白色茶汤,更撒了炒香的芝麻、花生。赞道,“好香,店家,味道果然不错。”   老黄得意得说,“那是,小老儿今年六十,在这卖了三十年的茶,到我的孙子那辈也就是百年老字号了。秦大人,到时候,可就是您的孙子小小秦大人在我这喝茶。”   秦决意不过二十有余,尚未婚娶,听这人一大早和他说孙子,也觉得有趣。“黄掌柜吉言,说来礼部那些礼官们没一个及得上掌柜能言的。一家茶庄有心做成百年老字号,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他一定会很高兴。”   老黄也得意,“咱们这升斗小民,别的不知道,国泰民安才能发家致富的道理自然是懂的。”   正说着话,有人在柜上敲了两下,秦决意见那人一身青色短打,手中提着一把剑,腰间垂落的系带末端绣了一个楼字。老黄高声应了,走了过去,先给倒了一碗茶,然后从柜下摸出二两银子递了过去,“小兄弟,这是这个月的例钱。”   那人接了银子在手中一掂,也不多话,拿了一面青色的旗与老黄交换了柜上插着的那面黄色的旗子,再饮尽那碗茶,道,“我走了。”   老黄笑道,“兄弟,不多坐会?”   那人摇摇头,“不了,苏楼主说晚上要召集楼里的弟兄们议事。”   老黄拿着鸡毛掸把柜台掸干净,将青色的旗子插在柜台上,拨了拨露出一个斗大的楼字。   春风得意进宝楼的旗子,一月一换,不同的颜色标示着这个月交没交例钱。一条街上的店面旗子,赤橙黄绿青蓝紫,月月在换,第二年继续赤橙黄绿青蓝紫,苏慕华很放心。   苏楼主谁啊,老黄嗤之以鼻,不信问问这条街的商家去,坑谁也不会坑苏楼主。   秦决意也喝好了茶,站起来向着着柜台走去,在柜上放下茶钱,笑着看那面旗。“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这旗子倒威风得很。”   官匪两道,眼里容不下沙子的,那是十年之前的秦决意。   如今秦决意在京华日久,早已知道世间并非只有黑白。像老黄这样的讨生活的升斗小民,收保护费的江湖人和官府的大人没什么不同,再说官府那不也得交税?   老黄,“说起来,这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苏慕华苏楼主,英俊潇洒,武功又好。连手下们也只肯喝一碗茶,啧啧,好人啊。”完了还不忘八面玲珑地奉承一句,“秦大人,也是好官。”   秦决意也不与他多言,拱手道,“多谢掌柜,掌柜恭喜发财。”   “多谢多谢,大人慢走,下回再来。”   长街之上飘起了雨,秦决意也不在意,沿着街边骑楼慢慢走着。突然听见前方喧哗,他抬头看去,长街街口有数人拔剑对峙。   骑楼之下已有个人站在那里,手中抚了一把刀,那把刀藏在他的袖中,正露了如勾月般的一点微光。   那人看起来有些清瘦,裹在白色的狐裘里,带着轻慢的倦意。   看到这人第一眼的人一般不会注意到他的容貌,只会记得那一双微带了点琉璃色的凤眼轻轻挑起,眸中英风锐气,凛冽如刀。   那人目光转了过来,落在秦决意身上轻轻一顿,却让人觉得礼数已足,“秦大人。”   秦决意笑了,“苏楼主,幸会了。”   苏慕华含笑示意,他收了刀,袖手看雨。二人立在檐下,目光都注意着场中的战局。   秦决意见其中数人腰带上都绣了一个楼字,再看另外几人身着短装,招式武功却庞杂得很,他看了片刻道,“是淮扬道上的水鹜?”   苏慕华赞道,“秦大人不愧是轩辕山的首徒,好眼力。”   “淮扬水道的人怎么会到了京师?”   苏慕华道,“大人有所不知,上月十九淮扬水道已经易了旗,如今是苏某名下产业。而这些人,黄衣的那个是原淮扬水道的三当家,蓝衣的是大当家季寒之子季小林,季寒已经死了,这几个是...”他轻轻地接道,“漏网之鱼。”   “苏楼主连远在江南的武林小卒名字都记得,厉害。”   苏慕华道,“秦大人过奖,刚才这些人一跳出来,就向我报了名,也就顺手记下来。”   秦决意看着他挂在衣下的刀,一笑,“能让苏楼主出手可不容易。”   苏慕华也笑,“他们自然不行,那边墙角上躺着的那个黑衣的,叫唐小年。”   “唐门的唐小年?”   “正是唐门的那个飞花不知年,唐小年。”   秦决意见唐小年躺在那里,胸膛微微起伏,还是有命在。问,“他怎么了?”   “他中了自己的毒茱萸,我已经喂他吃下解药,一时片刻动不了。”   秦决意看了苏慕华一眼,“他中了挽留相醉刀的相字决?”   苏慕华的挽留相醉刀,挽,留,相,醉一共四字决,其中相字决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身的防御之法。   苏慕华又赞了一句,“秦大人不愧是轩辕山的首徒。”   秦决意又问,“苏楼主的势力在京中,何时对江南也有了兴趣?”   苏慕华声线略带沙哑,慢慢说话的时候,让人觉得有几分疏狂懒散的意味。   “淮扬水道的季寒杀了我金陵分舵的花木堂主,夺走白玉芙蕖。我不过讨个公道,至于收了淮扬水道也不过顺手而为。”   秦决意听说,白玉芙蕖为上好的玲珑白玉所雕,相传于月圆之夜能放光华。修习阴寒内功之人以白玉芙蕖盛无根之水,于月圆之夜光华大盛之时饮下,能长数载功力。   果然是为武林中人觊觎的宝物。   可是......   秦决意道,“这么说...是淮扬水道的人冒犯苏楼主在前了?可我听闻这白玉芙蕖是苏州林家之物,而林家与淮扬水道的季寒是姻亲?”   苏慕华眉峰轻轻一挑,带了几分傲然,“秦大人消息果然灵通,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秦决意不以为恼,“秦某愿闻其详。”   苏慕华却笑道,“秦大人,便当是苏某以武犯禁,夺宝在先吧。江湖之事有是有非,苏某手中之刀只问成败,不在乎...是非。”   秦决意身为轩辕山的弟子,也有仗剑江湖之时,但少年意气风发之时,从来不知忍气吞声。而入朝廷之后,身为都察院掌院,手段毒辣,从来都是人让他三分。   此刻为人拂了面子,心知只怕别有隐情,他也不着恼,“苏楼主,现在想将这些人怎么处理?”   “本来是要杀的。”   秦决意微一挑眉,没有说话,目中冷锐了几分。   苏慕华淡然一笑,“但秦大人今日在此,便报官吧,交由秦大人处置...”   秦决意抱拳,“谢过苏楼主。”   “大人,客气。”苏慕华转身步入雨帘,翻身上马。“苏某还有一句话,秦大人...无论春风得意进宝楼今后如何,都无意与大人为敌。”   秦决意微笑谢过,心中沉吟苏慕华今日这般示好,不知是何用意。   斜阳细雨,青瓦长街如铺开的水墨画卷,苏慕华于马上笑了一笑,那道白色身影领了众人打马而去。遥遥见袖风一带,便是优雅的风华了。   夕阳入高楼,春风得意进宝楼的总管谢若之在饮酒。他坐在个不起眼的位置,素白的瓷杯握在他的手中,杯中是清冽的竹叶青。   舞榭之上,琴弦响了三响,有垂髫少女持板而唱一曲山坡羊,“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邓老,你说苏楼主叫我们来,听这一出唱的是什么戏啊?”   “呵呵,罗老,听鼓听音,弦外之音不可言不可言。”   “说起来这苏楼主可是一表人才啊,就是为人霸道了点。”   “嘘,敢在这议论苏楼主,你们不想活啦?”   “那又怎么样?我在京师地面已经二十年了,还怕个后生小辈?笑话!”   说话的人是得意坊的赵掌柜赵正。   得意坊虽然名属春风得意进宝楼的产业,但并非完全隶属的关系。春风得意进宝楼占了得意坊七成利,而赵正也能得个三成。   赵正平日对这苏慕华颇有几分不服。   有人还有三分傲骨,只不过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带了七分悲悯。   真有傲骨的前辈何必赴这一场酒宴?   说到头来,会来这一场酒宴的人都逃不开三个字,有所求。   坐在下手的公子轻摇折扇,“诸位何必紧张,春风得意进宝楼和气生财,苏楼主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他面容温和柔丽,一身淡柳色公子衫,观之可亲。   刚才铁骨铮铮的武林前辈如遇知音,“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公子摇扇微笑,“好说,好说,有劳前辈动问,在下谢若之,忝为春风得意进宝楼总管。”   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谢若之总管平日极少露面,就连楼中的不少弟子都只是听闻其名,不曾见过自己的总管。   “谢...谢总管。”赵正脸色一变。   谢若之笑着安慰他,“赵掌柜,春风得意进宝楼是讲道理的地方。”   “谢总管的话,就是我的话。”众人目光向着楼梯口看去,正见苏慕华一步步踏上楼来。   苏慕华微一摆手,舞榭上歌舞停歇,舞姬们行了礼,退了下去。   早有青衣小童赶了上来,拿了洁白的绢帕将正中的太师椅拭净,恭请楼主落座。   苏慕华轻拢狐裘,端了茶慢慢道,“春风得意进宝楼是讲道理的地方,今日我请诸位来,便是讲一讲这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是耽美武侠。慢热的长篇。。。继续努力   ☆、第一章 第一杯酒(二)   2   一盅素白瓷杯,上面勾了一枝红梅。   茶烟轻绿,苏慕华拿着杯盖,一下一下轻轻拨弄着渐渐舒展开的茶叶。   盖子轻轻划过瓷杯的边沿,一声声如划在人心上。   方才的弦乐仿佛还在耳边,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那一声声丝竹的热闹喧嚣,衬得此刻仿佛扼到喉咙的危险沉寂,间或一声刮扰人心的锐响。   赵正的脸色青了又白,捧着杯子的双手颤抖着,最后抑制不住发出一阵阵清脆的杯子和托盘的碰撞声。   苏慕华看了他一眼,停下了手,“赵掌柜。”   赵正几乎脱力,后背汗湿重衫,“苏,苏楼主。”   谢若之摇着折扇,在一旁看戏。彼时冬雪未消,春阳未暖,谢总管今日已摸了折扇出来,如狗头军师般风流自赏。   苏慕华看了他一眼,“谢总管,昨日让你理的帐都理好了?”   谢若之微笑点头,挥了挥手,有人将一堆账本送到他手边,谢若之翻了翻,抽出几本递与苏慕华。苏慕华接过,并不翻开,修长的指在本子上敲了敲。赵正偷眼看去,最上面那一本封面上正写着得意坊三个字,脸色更是小葱拌豆腐。   苏慕华神色温和,“赵掌柜,你还有什么话便尽管说,春风得意进宝楼是讲理的地方。”   赵正脸色一沉,“苏楼主,我为楼中效力了二十年,从前任楼主起便在这楼中,岂由你凭几本账本就攀诬我?”   苏慕华点头,“赵掌柜说的很是,有一个人赵掌柜可能也想见上一见。”   谢若之拍了拍手掌,走进一人来,众人见此人红衣舞裙,正是方才的一名舞姬。那舞姬娇笑着向赵正行了一礼,赵正只觉这人举止之间说不出的魅惑,却带了几分熟悉的感觉,“怎么,赵掌柜还没认出我是谁,那这样呢?”   声音轻柔,却不似女子。那人说着话,自脸上取下一张人皮面具,赵正猛然一惊,“是你,桃花。”这人竟然是得意坊的桃花公子。   得意坊做的是为人牵线搭桥的生意。无论是武林中的人头财货,甚至官场上的利益往来,在暗在明都少不了牵线的人。而谈事总要有谈事的地方,青楼楚馆,同嫖之谊也不是谁都愿意共享。赌桌之上,钱财交易有时也太过敏感。而得意坊有好酒,好戏。而好戏,也不宜太过喧哗热闹,得意坊也就是现下最时兴的皮影戏。   一块大幕蒙起,几块斑驳的人影晃动。看戏喝酒的人看了大梦人生,却不见人脸,也觉得隐秘地自在快活。   而桃花公子操得一手好皮影,兼得一身媚骨,也不介意一时鱼水,在得意坊算是台柱了。赵正原来对他有几分戒备,但后来亲眼看他勾引男人,鄙夷之际倒也生了三分轻慢之心。   躲在大幕后的桃花公子若是有心,自然可以听明白很多事,他那本烂账本就经不起翻。   赵正脸色终于彻底白了,比苏慕华手里的茶盅还要白。   苏慕华三分薄情的唇微微抿起,看着他的目光如看着一只猫爪下的老鼠。   赵正忽然明白,这些年苏慕华不对他出手,并非他以为的愚蠢可欺。而是一直等着今日,看着得意洋洋的老鼠突然掉下去。   桃花公子向赵正一礼,“见过赵掌柜。”   赵正突然伸手拔刀,手一扣抓向桃花公子的肩膀。桃花公子肩膀猛然一沉,与他对了一掌。赵正修的是外家刚猛的路子,修习少林外家掌力已经三十余年。这一掌对上,桃花公子一口血喷在红色衣袖上,如洇了一朵花。   赵正欺近一步,手握上桃花公子的喉咙,他知道在苏慕华手中绝无逃亡的可能,他要赌一赌,若擒下此人,能否掳为人质,换一条生路。   苏慕华手中茶杯飞出,正击中赵正的虎口。   赵正只觉虎口一麻,被迫撤手卸去劲力。   茶杯摔落地上,碎成数片。   苏慕华似笑非笑,“赵掌柜,本座的茶你不饮也罢,何必如此不给面子?”   赵正心知今日再无善了,未及多想,桃花公子也已拔了剑,又战了上来。   苏慕华又接了小童递来的杯,一边饮一边随口道着,“环跳,章门,膝下......”   赵正听他报了数次,都恰好是自己行气的罩门,数次变招,苏慕华都是不紧不慢地跟上。数十招下来,招招受制于人,早挨了桃花公子两剑,一剑伤在肩井,一剑伤在胸口。他觉得什么变招都被苏慕华看破,早已慌了神,剑下也失了准头。   苏慕华手中杯盖突然一顿,叹了一声。   赵正听了那一叹,心中陡然一寒,还未及变招,便觉得背心一凉,低头一看,一截剑锋自他的胸口长了出来。   赵正为苏慕华那一声叹分神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但桃花公子身形如鬼魅一般已到了他的身后。   这一剑夺命,桃花公子眼睫垂落,掩起眼底的悲凉。“赵正,你可还认得这一式剑招?”   赵正眼睛爆出,喉咙之中发出呃呃地沙哑喘息,“是,是姑苏陶家的无影剑?你是,你是?”   桃花公子笑道,“我正是陶家最不成器的幺子陶行影。十五年前你为了夺我陶氏家产,杀我陶氏满门,今日我以无影剑杀你。你可心服?”   赵正瞪着他,突然狂笑。   陶行影看着他,如看个疯子,“你笑什么?”   赵正脸上肌肉扭曲,笑得不可自抑,“我笑,昔日姑苏首富的公子,如今男不男女不女,自甘下贱。陶行影,好一个陶行影。”   陶行影也掩唇而笑,“是啊,真好笑。”   他一掌击出,赵正的脑袋如西瓜一样开了瓢。陶行影一掌既出,红袖一扬,拔了剑。   赵正的尸身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苏慕华站起身来,走近他,朗声道,“从今日起,陶行影为得意坊的新掌柜。”   谢若之恭声应道,“是,楼主英明。”   陶行影看着苏慕华,犹疑道,“苏楼主...”   苏慕华拍了拍他的肩,“我给你机会报仇,陶公子是否也该回报与我?少了你,我上哪再找个现成掌柜去?”   苏慕华完全是一种无鱼虾也好的挑剔口吻。   陶行影却觉得一下子轻松了,他垂袖道,“行影领命。”   苏慕华朗笑,“好,各位请坐,我们继续喝茶饮酒。”   他没有命人将赵正的尸身抬下去,任他如死猪一般倒在地上,仿佛一点都没有破坏他的胃口。也仿佛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多少人偷偷去瞄那死得极惨的尸身,眼里的忐忑不安。   苏慕华坐在太师椅上,将桌上的账本最上面的那本丢在一旁,目光落在屋内众人身上,又拿起了一本。   心中有鬼的人面若死灰,不知该轮到谁倒霉。   彼时,斜阳已渐渐黯淡,夜色是极深的蓝,晚风吹入楼中。黑暗刚刚降临,这是一天中最让人疲倦的时刻。   苏慕华目光自账本上离开,吩咐道,“掌灯。”   有人应了,一盏昏黄的灯光刚刚亮起,扑地一声又灭了。   人眼尚未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和黑暗,苏慕华便听到一阵急而密的声音。   箭矢破窗而入,密如雨一般钉向坐在正中的人。   “苏楼主”,谢若之和陶行影两道身影抢近。   “不妨事”,苏慕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他又是一声喝,“掌灯!”   “是!”暗处的影卫们应了,手中火折子亮起。   苏慕华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的箭矢。   谢若之惊呼了一声,“楼主你...”   他说了三个字,便停住了。   楼里的各家掌柜和弟子们都已看清,一支箭矢刺穿了苏慕华的狐裘,正扎在胸口处。   苏慕华冷哼一声,丢下手中的那支箭,握上胸口的箭杆,折了下来。箭头生有倒刺,倒不宜直接拔。他又道了声,“众弟子听令,布阵迎敌。”   应者如云。   身披白色轻甲的人就站在火把下,火光照着他眉目如画。   苏慕华一见他就笑了,“原来是令小将军。”   当朝护国将军令牧之子令孤云。   本朝立朝不过十余年,有很多武将都是起自江湖草莽之中。   令牧原来就是六圣盟的盟主,入朝之后令牧仍然没有断了与江湖的联系,不过盟主换成了他唯一的儿子令孤云。   春风得意进宝楼是六圣盟在京师之中最大的对头,而令孤云认为他就是苏慕华这辈子的宿敌!   令孤云目光落在苏慕华身上,“箭矢无眼,累苏楼主受伤了,抱歉抱歉。”   苏慕华脸色有几分苍白,冷笑道,“令小将军,客气,客气。”   令孤云不放心地问,“苏楼主可有什么不适。”   苏慕华以手抚胸,淡淡地道,“嗯?”   “在下前些日子没太注意,造箭的师傅把箭和唐小年的一些东西放在了一起,好像是叫什么十香软筋散的。苏兄放心,这是迷药,并非毒药,一时半会就过去了。这迷药么,苏兄内力虽强,但唐小年所制的这药也未必能逼得出来。苏兄,若有什么不适,请一定告诉小弟。”   告诉你,只怕就真的过去了。   苏慕华还是淡淡的哦了一声。他的眉微不可觉地皱起,琉璃色的眼中冷意更加锋锐。   谢若之将跟在苏慕华身后的数道目光收在眼底,以扇掩唇轻轻一笑。鱼儿咬钩了。   苏慕华的身体晃动了一下,为谢若之连忙扶住,他声音急切带悲,“苏楼主。”   苏慕华只扶了他的肩头一下,就推开他,唇色苍白却倔强地抿起。   令孤云目中露出狂喜之色。   六圣盟独步京华就在今朝!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第一杯酒 (三)   3   “列箭网”,令孤云令小将军挥了手,森森箭羽林立,乌金的箭头闪着寒光。   苏慕华冷笑,“平林羽?兵为国之重器,令孤云你可知妄自动兵该当何罪。”   平林羽是令牧手下的一支精兵,为昔日千手羽圣季小羽亲手所创,却不想为令孤云用来应付江湖仇杀。   这个二世祖......   令孤云冷哼一声,“苏楼主,泥菩萨过江,心倒放得真宽。”他手中猛然拔出一把长剑,放声道,“各位英雄听着,今日我六圣盟的敌人只有苏慕华一人,诸位愿意来我六圣盟的,我令孤云竭诚欢迎,供奉比原先的增加三成。愿意离去的,我也绝不阻拦。”   “我愿意跟随令盟主”,谢若之冷眼看去,那率先出列的人叫刘季常,是春风得意进宝楼的二等供奉,在楼中地位并不低。   此时第一个站出来的人,不问可知一定是六圣盟所布之人,否则谁也犯不着拿身家性命打头阵。刘季常这一开了头,火光之下,陆陆续续站出来的也有五六个人。   苏慕华一个个看过去,大声道了一个,“好。”   那些人为他凌厉的目光一逼,不觉低下头去。   苏慕华拔了挽留相醉刀在手,削落一片衣袖,“苏慕华与诸位割袍断义,诸位今日自去江湖得意。请记得但有我苏慕华一日,叛我者天涯海角,虽远必诛。”   他说完,身形又晃了一下。   “苏...楼...主...”,谢若之的这声唤,杜鹃啼血,字字带泪。   这演的有点过了……   “我...”苏慕华无力地闭了闭眼,不妨事这三个字实在无颜出口。   他转身提刀,厉声道,“令孤云,你是男儿,便与我一战!”   令孤云面色一寒,并未答话。他此刻人多,并无亲自下场的打算。但江湖中人最为看重的是刀锋饮血的英雄豪气,此际苏慕华穷途末路,他若还不敢应战,今后又如何服众?   苏慕华已经在轻轻叹息,“我忘了,你原是不敢的。”   令孤云热血上涌,“谁说我不敢?苏慕华战就战!”   众人退后,让出一片空地。   苏慕华中暗算在前,令孤云数十招之后,已渐渐占了上风。剑风如割,招招不离门面,苏慕华手中刀势用老,身形已经避无可避,为令孤云步步逼近。他掠上几级石阶,突然脚下一软,已重重摔在地上。   令孤云提剑跟上,手中一紧,三尺青锋就往苏慕华的背心刺落。   苏慕华只手撑地,身形如鬼魅一旋,那把挽留相醉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送进了令孤云的心口。   “你...”令孤云并未能多说一个字,他最后眼中见到的就是一向风华从容的苏慕华以一种很狼狈的姿势从地上爬起来。   苏慕华手中轻轻一挥,甩落血珠,还刀入鞘,道,“谢总管,平林羽今夜本不该出现在此,让他们走。至于那六名叛徒...”   谢若之合扇,恭声应道,“苏楼主放心,叛我楼者一个都走不脱。”   苏慕华淡淡地应了一声,已经到了近前的陶行影伸手扶住他。苏慕华陷入黑暗之前还在想,唐小年的迷药还真是烈,是个人才!   苏慕华睁开眼,就看到月色照入高楼,有人坐在窗边举杯对月。   他躺在床上笑了笑,“谢总管,好悠闲。”   对上他的眼睛,谢若之手中握了茶杯,悠悠叹道,“那令孤云真可怜。”   苏慕华爬了起来,在他对面坐下,接过谢若之递过来的一杯茶,“谢总管,我今日见到了秦决意,我和他说了一句话。”   谢若之柔柔一笑,“什么?”   “我说,无论春风得意进宝楼今后如何,都无意与他为敌。”   谢若之愣了愣,答道,“是。”   “哦?就一个是字?谢总管就没有其他话想说?”   谢若之答,“若之,唯苏楼主马首是瞻。”   “若我离开了呢?”   谢若之一惊抬头,“苏楼主...”   苏慕华道,“若之,当日我与你商议这一局棋时,不是就已经说过了么。以一个赵正杀鸡儆猴,乱心怀鬼胎之人,引鱼儿上钩,一举荡平楼中的暗流。令牧唯一的儿子死在苏某手中,我又如何还能再在京中待得下去?”   谢若之叹道,“楼主心意已决,若之无话可说。”   苏慕华笑,“若之果然是我的知音。”   谢若之为他倒满了茶,举杯道,“若之以此茶代酒,祝苏楼主,此去江湖,高山流水,再逢知音。”   苏慕华举杯饮尽,“对了,若之,刚才我在和你说到秦决意。”   谢若之为茶水所呛,咳得脸带桃花,“苏楼主,我们能不提这个人么?”   苏慕华朗声大笑。   辰时,晨光初露,青石长街上柳絮轻扬。   苏慕华脱了狐裘,只着了白色的织锦长衫,倒也有几分洒脱利落。他沿街信步而走,往老黄茶舍,饮一碗可以充饥的擂茶。   “苏慕华...”他突然听到一声唤,循声望去。   长街之上有人纵马而来,坐在马上的女子杏黄衣裙,鬓边压了一朵白花,衬得脸庞俏丽。   那女子纵马前行,迎头就是一道鞭影挥落,又是狠狠地唤了一声,“苏,慕,华。”声音中带着满满的恨意。   苏慕华伸手抓住那条鞭子,“令孤虹,你发什么疯?”   那女子丢开手中的鞭子,拔了腰间的剑在手,一式素女折梅直指苏慕华眉心。   苏慕华只手伸出,徒手握住剑锋。   令孤虹也不抽剑,就这么指着他,“我问你,我弟弟是不是你杀的?”   苏慕华淡淡地道了个,“是。”   令孤虹目中带了泪光,“苏慕华,枉我叫你一声二哥,你为什么要杀他?”   苏慕华松开握剑的手退开一步,于青色屋檐下含笑看这俏丽的女子,“是啊,我为什么要杀他?”   令孤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是他,是大哥要你杀的,对不对?对不对!”   苏慕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几乎不忍再看她,“你想我怎么回答?”   令孤虹手中的剑当地一声掉落地上,她掩面而泣,“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明明已经答应他了,答应他嫁给太子,答应他用我自己替他铺路,为什么他还......”   苏慕华袖手看女子颤抖着肩头,哭成一枝风中的杏花,声音中透着薄凉,“因为在他眼中,世人无一不是棋子。”   令孤虹哭了很久,方才拭尽了泪,她翻身上马。   苏慕华看着她,“你去找他?”   “我要问问他还有没有心?”   “问了又如何?”   令孤虹默然半晌,“我不知道。”   她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苏慕华缓缓地说,“杀了令孤云,令将军就你一个女儿,将来你若生个一儿半女,令家军的军权就尽在太子掌握。这就是他要杀令孤云的原因。你知道了为什么又怎么样,别说杀的是一个弟弟,就是杀了你自己,令孤虹你也绝不会背叛叶温言。”   令孤虹闭了闭眼,晶莹的泪珠自她的长长的睫毛滚落。她含着泪,却露出几分凄然的笑意来,“二哥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非要这样欺负我么?”   是啊,问了又怎么样,知道为什么又怎么样。   她还是会听他的话,嫁给太子,当他手中的棋子。以自己的一生,换他青云直上。   有什么不一样!   苏慕华站在日影里看女子打马而去,来时女子张扬如一朵初放的花朵,如今一样的容颜,却似已雨消黄昏瘦。   那一日,也是这样乍暖还寒的日影里。   穿着大红披风的小女孩,用白白嫩嫩,胖成莲藕一般的小手一手抓着苏慕华,一手抓着叶温言。“今天,我们来玩结拜。”   春风得意进宝楼的少主苏慕华穿着漂亮的小褂子,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田字格,“不要,结拜有什么好玩的,我们来跳格子。”   叶温言手袖在粗布褂子里,吸着鼻涕,“快点决定了,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崔师傅睡醒了,又得把我抓回去干活。”   令孤虹,“结拜。”   苏慕华,“不要...”   叶温言,“你们划拳定吧。”   “我赢了,我赢了,结拜,结拜。”   令孤虹伸手抢过苏慕华手中的树枝折成三段,像香一样插在地上。   三个小屁孩跪在地上。   令孤虹,“我令孤虹。”   叶温言,“我叶温言。”   两人一起瞪着苏慕华,目光在说,你不讲义气。   苏慕华只得跟上,“我苏慕华。”   令孤虹张着掉了一半牙的嘴笑,“今日我等三人在此结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但求...”   苏慕华扰了扰头补充,“同年同月同日...生。”   令孤虹很满意,一拍还很平的小胸脯道,“以后我们兄妹三人共同闯荡江湖,杀尽天下恶人,名号就叫逍遥三公子。”   叶温言不干,“你一个小姑娘叫什么公子。”   令孤虹跳着短短的脚,“就叫,就叫,怎么了?”   叶温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与女人一般见识,“你们一个武林帮派的少主,一个将军府的小姐,我一个戏班卖艺的,什么武功都不会,跟你们闯什么江湖?”   令孤虹拍拍胸脯,“不就是武功么,本女侠教你,本女侠的玉女剑法已经学到第五招了。”   苏慕华很稳重地点点头,“我也教你。”   苏慕华袖手站在风里想起往事,唇角不觉露出温柔的微笑。   他劝不了令孤虹。   那一记挽留相醉刀杀的是令孤云,刺的却是令孤虹的心。   将来那女子若能在生死抉择之际,记起这一刀之痛。也许会略微有那么一点犹疑,若能因此救她一条命,苏慕华心愿已足。   其他的是孽是缘,不过命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第一杯酒(四)   4   “人心外面裹着层骨头,不敲到碎了,总也不肯死心。”令孤虹在最后离去之前,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话。   说话的女子声音低低的,眼角还带着薄红。   这句话,苏慕华听见了,微一沉吟也明白了这女子的心意。“这句话,可是要我带给他?”   女子只点了点头。   她不必说,苏慕华也知道令孤虹短期内是不想见叶温言的,只是却偏带了这句话,想让他放心?   苏慕华暗叹了一声,痴儿。   过午的时候,天空中又飘起沾面不湿的杏花雨来。   苏慕华披着斗篷,站在一处青瓦白墙的院子后。当朝的规矩,顶上青瓦为平民之府。若是官爵王侯府第,顶上所覆俱是各色琉璃瓦。   朱门琉璃瓦,是不可逾越的等级。叶温言并无官职,再大的权力,再多的富贵,也只能头顶青瓦。   苏慕华递了信物,在角门处站了一会,黑衣的影卫迎了进去,领着他穿过花园。   苏慕华低头将脸藏在风帽中,随他走入一处院落。   此处院落有松柏青竹,院落正中是一株桂树,水潭之上飞起一座白玉桥。   他已来过多次,认得是叶温言的书房。   领路的影卫道,“请稍待,主人此刻有客。”   苏慕华微一点头,也不多言,立于一旁看院中的景致。   这处院落是五年前,叶温言所置办。   叶温言年长他三岁,搬进这座宅子时是二十一岁。身为当时的安王,如今太子的幕僚,起于青萍之末的叶温言能置办下这一份家当也不容易。   院落之中水榭之上的那处拱桥,是令孤虹拆了将军府的白玉桥搬来。而书房门口的那株桂树,是苏慕华撬了春风得意进宝楼的风水树。   当时他们陪着叶温言在这院中喝了一场大醉,算来不过五年。   苏慕华站在院中,望着桂树出神。不过片刻,书房门打开,叶温言送了一人出来。苏慕华往边上闪了闪,站在了不惹人注意的地方。   “恕温言不远送,改日再备薄酒,向上使赔罪。”   叶温言的声音不温不火,让人如坐春风。   为叶温言送出的客人也裹在黑色的斗篷里,风帽下的容貌看不真切。苏慕华依稀觉得那人的眼睛带了深绿色,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匹狼。   那人也看到了站在角落的苏慕华,饶有兴趣地看了他几眼,然后向他一礼,为暗卫带着,穿花园而去。   满园皆静,苏慕华与叶温言相对而立。   苏慕华微微一笑,手轻拍树干,“这株桂树在大哥的院中,一晃五年了。”   话音未落,一道锐利的刀风扬起苏慕华鬓角的发,苏慕华眼中笑意不改,任叶温言将他压在树干上,将刀横在他喉间。   叶温言贴着他的脸,“记得吗,这一式挽断东风的刀法还是二弟你教我的。”   挽留相醉刀挽字诀第三式,全名挽断东风留不住。   这一招苏慕华记得自己曾经说过,叶温言未得刀意。   红尘之中洒脱不能的人,如何参透挽留相醉刀。   苏慕华答,“不曾忘。”   叶温言又问,“那你还记得么,你十八岁那年跑来跟我说,你要当我的刀?”   苏慕华答,“那是三妹拉了我去,她说我们二人都一辈子守着大哥,我们还起了誓。”   叶温言怒喝,“那你昨晚为何杀了令孤云!”   “大哥这话听来好笑,难道不是你命我杀的令孤云?你让我办的事,我哪一次没有办到过?”   叶温言怒道,“我没有让你公开杀他,你有的是不知不觉杀他的手段。苏慕华,你知不知道令将军已对你下了格杀令,连太子也让我交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借此挑拨我和三妹,然后逼我放手让你离开京城!”   苏慕华轻笑,“大哥担心什么,叶孤虹是个痴儿。而苏慕华…不足道。我只是一把刀罢了。大哥门客三千,要什么样的刀没有?”   叶温言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苏慕华头偏在一边,眼神带着七分薄凉。   叶温言伸手抓住他的发,手捏着他的脸,迫他转过脸来,狠狠盯着那双眼睛。“你非要跟我做对,是因为你喜欢孤虹?”   苏慕华手半抬,一指捺向叶温言胸口要穴。   叶温言伸手截他的指,与他对拆了几招。叶温言于挽留相醉刀上的悟性不如苏慕华,但自小所学庞杂,近身缠斗的拳脚功夫,苏慕华却不如他。   数招过后,苏慕华为他摔在了地上,两人在泥水里翻滚挣扎。   苏慕华忍不住骂道,“叶温言,你疯了,你真不知道孤虹那死心眼的丫头心里只有你一个。若孤虹喜欢老子,我,我会对她比你好上千倍万倍。”   叶温言骑在他身上,手勒着青年的修长的脖颈,指下是青年温热的血脉。   刀尖挑上苏慕华的领上系扣,刀光映寒了苏慕华的眼,睁开的琉璃色眼中泛着清透的光泽。   叶温言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恨着眼前的人,也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眷恋着苏慕华眼里的神采。   清贵风华,从一出生就是美人、权力、金钱无一不圆满的春风得意进宝楼少主。   令孤虹和苏慕华...   杀意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焚燃起来。   苏慕华,他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   叶温言手中刀锋沿着青年的胸膛一路向下,最后顶住青年的腰,眼中有嗜血而隐秘的快意。他向着苏慕华侧过身去,附耳暧昧低语,“为什么挣扎,为什么要逃?你不是喜欢我的么?   苏慕华偏开头,眸光一瞬苍凉如雪。   “我说中了你的心思了?苏慕华。你喜欢的不是孤虹,一直以来你喜欢的是我,是不是?”   “叶温言,”,苏慕华安静地唤他,“逼我至此,你很开心么?”   一语毕,苏慕华垂了眼,不想再去看他。   叶温言却不放过他,“那种令人恶心的喜欢,才是你要走的原因?”   “孤虹让我代她向你传一句话,她说,人心外面裹着层骨头,不敲到碎了,总也不肯死心。”   叶温言问,“那你呢,慕华,你对我是不是也是不肯死心的,哪怕我说了恶心?”   “不,叶温言,我苏慕华和令孤虹不一样。”苏慕华以一种冷漠的的声音缓缓道,“我苏慕华,八尺余的男儿,数十斤的瘦骨,敲碎了还可煮酒。”   你若无情我便休,他宁可封死自己的退路,逼自己不得不离京,也不愿在这座城中静待死局。   苏慕华不是令孤虹。   叶温言心中一滞,心里想着苏慕华毕竟不是令孤虹,又有几分不是滋味,“你真决定要走?”   苏慕华慢慢地又决然地点了点头。   叶温言沉默了许久,看着他,终是黯然一笑,“好,我这就备马,现在就送你出城。”   两骑在夜色中出了叶府。   苏慕华换了一身黑色的侍卫服,披着黑色的斗篷,与叶温言骑马并辔而行。   骑在马上的叶温言,月白长衫绘着浅淡的青竹寒梅,温良端方,君子如玉。   京陵东府布衣侯叶温言,白马春衫足,门下客三千,江湖之中有小孟尝之号。   苏慕华想世间只有与他结义的自己和叶孤虹才看得清这个人的真面目,偏偏他们二人却又是心甘情愿将白骨当画皮。   二人行进地并不快,叶温言一路数落着京师的风物,仿佛苏慕华不是远行,而是初来京华一般。行至城门口,苏慕华早见到那城下停了辆马车,车前站了四位佩刀的武士。他手虚搭在腰间的刀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哥请回吧。”   叶温言按住他的手,“等等,是太子的人。”   一名武士迎了上来,“二位请,我家主人请二位车中叙话。”   叶温言上前一步,将苏慕华护在身后,传音入密,“你快走,我拖住他们。”   苏慕华拉住他,摇了摇头,对武士道了声,“请。”   宽大的马车,铺着厚重的毡毯,太子坐在案后,正倒着一杯酒。   苏慕华从容步入车厢,与叶温言择了位置坐下。   太子放下酒杯,“久闻苏楼主风华,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会,果然名不虚传。”   苏慕华道,“殿下客气了。太子今日邀我等前来,有话不妨直言。”   太子道,“苏楼主果然快人快语,令家与本王已经定了婚盟,令孤云之死我说不得也得尽些绵力。但叶先生与本王有师徒之谊,相扶之情,叶先生要我放过苏楼主,我又实在为难。”   苏慕华笑道,“太子,放过苏某要些什么条件,不妨开门见山?”   “雁北边城的军备统领刘同之骄横跋扈,目无君上,本王想请苏大侠援手,帮我除去此人。”   苏慕华依稀记得在楼中谢若之手中看过此人资料。刘同之骄横跋扈是真,目无君上也是真,更真的是他是燕王的人。太子水泼油淹不进,只得掀子出局,也好在燕王的棋盘上落下自己的子。   在燕王的地盘上杀朝廷命官,太子自然不宜用自己的人,江湖浪客是最好的。   苏慕华道,“杀人?这也简单。”   太子大喜,“苏楼主既然答应了,便请饮了此杯。”   杯酒盈满,良辰景,奈何天。   好一杯百日醉黄泉。   百日之内必须服下解药,而这毒后劲绵长,非一次解药能除,必须再过三月再服一次解药。再过三月,第二次解药只怕又不知道要用什么价码来换。而有一有二必有三,此杯酒饮下,他苏慕华从此为毒物控制,沦为太子手中予取予求的杀人工具?   叶温言扬声道,“太子,苏楼主答应的事自然会做,何必?”   太子笑道,“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苏楼主勿怪。待苏楼主归来,我定当将解药奉上。叶先生尽管放心。”   苏慕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自酒杯边沿与叶温言轻轻一碰。   这一瞬间,心如寒潭,洞若观火。   苏慕华骑了一匹瘦马,马首挂了一个酒葫芦,行在大漠风烟里。   数日前他已杀了刘同之,他手中的刀刺入刘同之心口时,只觉得凡尘俗事已了,浑身百般松快。   塞上有江南,彼时积雪方消,红尘之中尚未浓了姹紫嫣红。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时期。。。   ☆、第二章 千金易命(一)   1   豪雨如注,天地晦暗。山东济南府外,官道旁搭了一座茶社,挑着的那招旗帜被雨水冲刷得掉了色。   茶舍之中挤满了各种人,时近清明,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早晨还露了点日头,过午就下起了暴雨。   济南府归云庄的庄主鲁有刀定了本月十五金盆洗手,更兼归云庄三年一度的品玉鉴宝大会,这济南城中涌进了不少看热闹的江湖人。   鲁有刀这一辈子除了舞刀弄剑,最爱的就是摆弄各种古玉。鲁老爷子藏了玉,却不中意锦衣夜行,自然要与人共赏。   按鲁老爷子的说法是五十岁之前,以武会友,五十岁之后,以玉会友,鲁老爷子今年整六十。   鲁老爷子虽爱玉如命,却从不收葬玉,更对含玉、塞玉、玉衣等等一应事物,弃之如敝屣。   按鲁老爷子的说法,玉为君子之器,君子怎可与死人争一器?   这一次的品玉大会适逢鲁老爷子功成身退,金盆洗手。自然要有些什么不一样的藏品,江湖中人都开始好奇鲁老爷子到底藏了什么好事物。鲁老爷子口风很紧。   无事亭甚至还为此开了赌局。后来鲁老爷子的三夫人的弟弟的三夫人传出消息,是白玉芙蕖,消息一出江湖一时为之侧目。春风得意进宝楼,与淮扬道起的冲突,听说也是为了这一个白玉芙蕖。啧...一时往济南府赶的人就更多了,几乎往济南的船只都涨了一倍的价。   两匹马在茶社门口停了下来,这两匹马皮毛皆为油亮乌黑,只在额头上露了一点白,若有识货的定能认出这是蜀中名马照夜白。   “好大的雨,师妹,我们先避避雨吧。”当先一骑上的男子道。   “好,听师兄的。”女子软软的声音带了一点蜀地的乡音。   “哇,好热闹。”那女子一进门就咋舌道。众人见这女子笑起来露了一对酒窝,容颜娇俏可喜。再看服饰,穿的是一条百褶的宝蓝色裙子,头上戴着银饰,有几分摆夷女子的模样。她身边的那位少年,看上去也很年轻,是个俊俏的后生,走路很稳,一看就是个会家子。正是让人喜闻乐见的男才女貌。   小二迎了上来,“二位对不起,已经客满了,不介意的话,与这位大爷挤一挤如何?”   他说着往边上一指,少女笑眯眯地看去。那人就坐在窗下,约莫四五十岁模样,鬓角些许发白。额头上有一道长过耳的疤,破坏了本来的容貌,看上去有几分丑恶。   也许是因为貌丑的缘故,寻常客人不愿与他同桌。但少女却浑不在意,甜甜一笑,“老人家打扰了。我姓唐,老人家可以叫我小唐,不知道老人家怎么称呼?”   那人应道,“我姓路,大路朝天的路。”   少女落座,唤小二上了茶,笑道,“原来是路老丈,相逢即是有缘,小唐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路老头也和她饮了,“听姑娘口音是从蜀中来?”   小唐道,“是啊,我和师哥到处走走,听到济南府这边有热闹看,就来了。老丈可是此地的人?”   路老头摇摇头,“我家在江南。不过济南并不是第一次来。”   小唐笑道,“那老丈可知这济南城中有什么好玩的?”   众人见这女子天真浪漫,拉着那路老丈天南地北的聊,从济南府的古迹一直聊到川中的名食。   女子咬字不是很清晰,却别有一番娇憨。   再一看她那师兄坐于一旁,偶尔能插一两句话,还不如那路老头善侃,倒是一番好笑。   有几人心中暗想亏着这路老头年纪大,长得又丑,否则就这少年的木讷模样,还不得被拐了师妹去。   再一想这少女来自蜀中,又姓唐,别是唐门的吧。唐门的子弟可不是好惹的,好花有刺,扎手得很。   这少女正是唐门大奶奶的掌珠唐灵,她身边那位少年是唐家的唐尧。唐尧是个孤儿,从小为唐门收养,教习武艺,唐门大奶奶极为欣赏他,此次让他陪唐灵行走江湖,很有几分成全二人,让唐尧做唐家女婿的意思。   唐灵和路老头聊得投缘,问,“老丈,你也要去归云庄么?”   路老头喝了口茶,“姑娘,归云庄的热闹可不是一般人能看的。老头儿可拿不到鲁庄主的邀请信。”   唐灵娇笑甜美,“师哥,让路老丈跟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唐尧哪还能说出半个不字,用力点了点头。   二月十五,月圆之夜,夜已深沉,喧闹平歇。   鲁有刀脱下万寿纹的锦袍,只穿着白色的中衣,手中把玩着白玉芙蕖。   他熄灭了烛火,手中的玉在黑暗中放着微光,月下美人,灯下看玉。月圆之夜,是这块玉最美的时候,微微的光华,如解衣的红颜。   今日是他金盆洗手的日子,也是品玉大会的日子,一日下来宾主尽欢,鲁有刀六十的人却精神奕奕,满面红光。甚至有老兄弟敬酒时和他开玩笑,鲁老完全还可以再在江湖之中称霸十年。   鲁有刀知道自己,一套鲁家刀他还能使下来,但已经不复当年的精气神了。年轻的时候,他可以一个人提着剑荡平连虎寨,如今他却只敢在防卫森严的归云庄入睡。   鲁有刀突然转身,数十年江湖经验历练,他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什么...”   他的话断在喉中,身体已经倒了下去。   鲁有刀握着手中的玉,倒下去之时清楚地明白,刚才那个人从屋檐上跳了下来,在他身后出的这一刀。   这一刀无论力量还是速度都妙到了极处,仿佛是经过无数次的淬炼,就算真正正面交手他也不可能避得过。   一张描了金的雪花笺飘落在鲁有刀的尸身旁,风吹动纸张,露出一行金钩银划的字,“谈笑红尘渌酒冷,肯抛千金易一命。”   “鲁老头,竟然就这么死了。”唐灵坐在济南府美食最多的留醉阁中,一边吃着青油盘丝饼,一边叹息着。   掌柜站在柜台后,一边拨着算盘,一边随口应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千金易命是杀手榜上的第一杀手。谈笑红尘渌酒冷,肯抛千金易一命,他的价码很高,千两黄金才能买一条命,他出手的案子也从来没有失手过。”   唐灵来了好奇心,“哦?这千金易命有如此厉害?”   她比划了一个手势,嘟囔道,“可我看那鲁老头也挺强的啊,那天他手就这么一搓,整个金盆子就飞起来了。怎么不知不觉就被人给杀了?”   旁边一桌上坐着一位青袍的中年人,搭话道,“姑娘,鲁庄主练的是内家的功夫,但那千金易命练的是杀人的功夫,试问鲁庄主又怎么敌得过他?”他想了想掉了个书袋,“这就叫术业有专攻。”   他的对面坐了一位黄袍的道人,道,“会搓盆子算什么?想当年金钱帮的帮主金无敌,少林的俗家首徒,横练一身外家功夫,当时少林借了他达摩阵一路护送,不是一样在武林会盟之前为千金易命杀了?”   “何止,听说那一战寻欢山庄的左护法相思无尽楚相思,以及青木堂主清气乾坤莫清乾都出了手拦他,结果还是为他取了金无敌的人头。”   唐灵瞪圆了眼,“这么厉害啊,我什么时候要见见这位千金易命就好了。”   少女渴慕英雄和少女思春都是一样的。   黄袍道人笑道,“姑娘,这人不见也罢,从来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有人说他是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头,有人说他是个俊俏的小伙子,还有人说他是个满脸麻子的大姑娘。”   唐灵走在街上,一会看看面人摊,一会试试首饰,一会又指使唐尧去给她买个糖葫芦串。   等唐大小姐都逛了一圈,觉得有几分无聊,“阿尧,你说那路老丈跑哪去了,他答应我陪我逛这济南城,结果那天酒宴还没喝完,他就不见了。”   唐尧认真地答道,“路老伯可能有什么事急着离开,来不及和我们告别。放心吧,路老伯的江湖经验比我们俩加起来还多,他这么大的人了,丢不了的。”   唐灵道了一声哦,“师哥,接下来我们去哪玩?要不我们去那看看。”   唐尧顺着唐灵所指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一座二层的小楼,门口挂着一个牌子,枕红居。   那小楼二楼挂着红色纱幔,隐隐可以看见几个曼妙的人影。看着又不像酒楼饭馆,唐尧一想就明白了只怕是青楼楚馆之类的地方。当下有几分尴尬,“师妹,那地方你不能去?”   唐灵奇怪地问,“什么地方,难道只有你能去,我不能去的?”   唐尧道,“我也不要去。”   唐灵凑近一点看他,“师哥你脸红了,那是什么地方?”   唐尧猛地退了一步,“那地方是,是...青楼!”   唐灵长长的哦了一声,“原来这就是青楼啊,师哥你去过?”   唐尧支支吾吾了半天,“我,我...”   江湖子弟谁没去过青楼?唐门的年轻弟子们偶尔也会拉了他一起去,虽然唐尧每次去都只是看看歌舞,喝喝花酒,但其实真是去过的。   唐灵嘿嘿一笑,“师哥带我去开开眼吧。”   唐尧急道,“不行,师妹。若让大奶奶知道我带你去,去那种地方,她会打死我的。我们去醉仙居,我请你吃花雕醉虾。”   刚吃过一顿好不好,整天吃吃吃,这个人无趣啊,无趣。   唐灵继续嘿嘿一笑,“你不带我去,我就和大奶奶说,唐尧去过青楼,还...”   唐尧涨红了脸,“我,我带你去。但你得答应我只能看歌舞,吃东西。”   唐灵点头,貌似无意的说,“那是当然,师哥除了看歌舞吃东西,你们一般都还做些什么事啊?”   唐尧脸更红了。   唐灵笑够了,道,“走吧。”   “等等,你不能这么去,得换一身男装。”唐尧唤住了她。   哦,也对,差点忘了,穿一身女装去就调戏不到美人了。   唐灵一个急转,一头撞进一个人怀里。   “姑娘,小心看路。”那人伸出手扶住了她。   唐灵站稳了,抬头去看出现她眼前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质地很好的丝质黑色长袍,腰间垂着一块白玉,唇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一道伤痕破开他的眉心,却让那张英俊的脸凭空添了三分邪气。   “姑娘,唐突了。”那人含笑告了声得罪。   唐灵摇了摇头,温柔一笑道,“不妨事。”   唐灵看着那男子走进了枕红居,想起方才这人伸出手环住她的腰,脸颊不觉微烫,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千金易命(二)   2   珠帘低垂,浅浅暗香浮动,盈了满室。   身着羽衣的女子盘膝坐于织锦毡毯上,她手持手鼓,露了皓腕,雪袖翻飞之间掌中发出轻快的乐音。   红绡帐中,男子赤了上身趴在榻上。一名妙龄少女身上只着了短衣,襟怀半敞,如玉的双腿并拢跪在他身边,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正在他肩头揉捏着。男子眉间舒展开,那道伤痕也显得不那么凌厉。正是方才唐灵在枕红居门口碰到的那人。   红绡帐轻动,坐于地上的女子低垂着眼,羽衣轻动,鼓声一阵颤响,靡靡似天魔之音。   帘外突然传来一声轻笑,“陆兄,温柔乡里好逍遥,在下叨扰了。”   过了片刻,帐中男子道,“肖无忧,你这个时候找我,最好有个让我听起来愉快的理由。”   没有人被打断了好事,还会有好心情的。   肖无忧笑道,“陆兄素知,无忧亭无事不登门。”   男子在帐中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二女告退而出,正见帘外站了一位浅蓝长衫的青年,他眉目俊秀,但一双眼珠子总让人觉得在转着什么鬼主意,又都是行了一礼,“见过主人。”   肖无忧笑眯眯的点点头,挑帘而入。   肖无忧是无事亭的主人,无事亭无事不登门,登门财帛铺路。肖无忧是个生意人,也是杀手榜上数名顶尖杀手的中间人。江湖中人要想请陆酒冷千金买命,都得先找上肖无忧。   无事亭只是一个居中的组织,在江湖上地位超然。只抽成传话,不问江湖是非,倒也在整日恩怨是非不断的江湖中占了一席之地。   而这座枕红居正是无事亭的产业。   帘内男子正倒了杯茶在饮。   肖无忧手中摇着一把绘竹的折扇,他一挑帘进来,就以扇遮了眼,“哎呀呀,非礼勿视。”   男子就着在案边饮茶的姿势冷冷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上身只松松披了件外袍,露着大片的胸膛,“肖公子尽管放心,你我相看两厌,纵然是分桃断袖…陆某也决不会找你。”   肖无忧闻言笑道,“陆兄,肖某虽不是美人,但你此说置你我青梅竹马总角之交,十余年的情分于何地?无忧颇为伤心...”   “哦?你我银货两讫,手尾清楚,我怎么不知道你我还有什么未了的情分?”   “酒冷,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这般绝情。”肖无忧正自悠然深情叹息间,抬头见陆酒冷已是系好衣衫,拿了佩剑。   他急忙问道,“你要去哪?”   陆酒冷微一挑眉,“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你我银货两讫,手尾清楚,肖公子没听明白?”   肖无忧急忙拉住他,“陆兄,等等,等等...小弟今日就是和你谈生意来的。”   “哦?”   “有人找上我,想让你出手杀一个人。”   陆酒冷道,“肖公子贵人多忘事,陆某当日承无事亭托庇,也与你约定,杀满百人 ,你我就再无干系。杀鲁有刀,夺白玉芙蕖已是我最后一次出手。”   肖无忧苦着脸,“陆公子,我当然知道。我也是这么和那个人说的,但那人不肯听...所以我只能来找你,要不你能劝她死心,不出手也行。只要她不再缠着我就行,她再这么纠缠下去,我我快给她逼疯了...陆公子,陆兄,陆爷,就当我求你了,去见她一面吧。”   陆酒冷看着他,“我直接和买家接触?肖无忧,这似乎不合规矩。”   肖无忧哈哈一笑,“这个来之前我已经想过了,陆兄你已经不是杀手了么,自然可以不守杀手的规矩。”   “哦,肖公子这话倒奇怪了,我若不是杀手了,我又何必去见个要买凶杀人的主顾?”   “这个,这个...”   “西岭崔横剑,东林柳含笑,杀手榜上第五和第七的人物,已经新投了无事亭,肖公子尽可找他们去。”   肖无忧摇头道,“这可不怪小弟,人家指名了找你,冲着你来,当然该是你去应付她。恭喜陆兄文成武德,在这济南城中更是名望如日中天。”   陆酒冷道,“如果我不去呢?”   肖无忧也倒了一杯茶,悠闲地找了张椅子,“那我就守着陆兄,效法刘备遇诸葛,同进同出,同吃同寝。陆兄你把那两位姑娘叫回来吧,你继续办事,我喝茶听曲。”   陆酒冷见肖无忧一副豁出去不怕眼睛长疮的模样,无奈开了个条件,“要我去见那个人也行,只要...你肯去见荆楚楚,荆姑娘。”   肖无忧茫然抬眼,怔怔地问,“你以为我一定不肯答应?”   “哦,你肯?”   肖无忧这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了一个荆楚楚。   陆酒冷还记得那年他和肖无忧约了去钱塘看潮,经过苏州时,听说荆楚楚在杭州,肖无忧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南走,连夜回转山东。   肖无忧长长一叹,“我今日才发现,和那个人比起来,荆楚楚是个多么温柔解语的好姑娘。”   陆酒冷大笑,“哦?我倒有点好奇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能把我们肖公子吓成这样。”   肖无忧生怕他反悔,拉了他就往外走,“我带你去见见,保证你见了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半个时辰后,陆酒冷戴上了个人皮面具,掩了本来面目,为肖无忧领着,拐进了枕红居的后院,肖无忧在此门路熟悉得很。   陆酒冷一进屋就看到一个女子低垂着头,坐在圆桌旁。那女子长得极为美貌,乌黑的鬓发略有些蓬松,身上的衣衫却是质地不俗。   陆酒冷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只见她腹部隆起,显然已是身怀六甲,转眼去看肖无忧。   肖无忧对上他的目光,往后一跳,急忙道,“跟我没关系,不是我的。”   陆酒冷懒得理他。   女子凝目一看眼前的男子一张木愣平凡的面容,在人群里让人一眼就忘。   问道,“公子就是千金易命?”   陆酒冷微一颔首,道,“不错。”   女子忙站了起来,扶着大肚子,挣扎着想在陆酒冷面前跪下去,“求公子帮帮我。”   肖无忧一闪身躲到陆酒冷身后,完全是一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神情。   陆酒冷在她手下虚虚一托,那女子便跪不下去。他道,“夫人,我已经不接案子了。”   那女子跪不成,只得悲声道,“求公子慈悲。”   陆酒冷摇了摇头,“夫人,另请高明吧,肖公子那还有许多比我更好的杀手,能为夫人分忧。”   女子猛然拉了他的袖子,“求公子,公子若肯应了,我花笑月什么都肯听公子的。”   陆酒冷微讶,“你姓花?是花守旧家的人?”   花笑月点了点头,“花守旧是我父亲。”   陆酒冷会知道此人,实在是花家的那一桩案子轰动了济南城。   一月之前,花守旧生辰那日,花家上至花守旧,下至丫鬟仆人一共七十八人皆被人杀个干净。   花守旧为人低调,花家在武林中也并不出名,不知何事竟招来了灭门祸事。   此案至今未破。   “你是要我为花家报仇?”   花笑月用力点了点头,“安平王杀我花家满门,连我的夫君也死于他手中。若不是那日我因行走不便,待在了家中,也早已是他手底亡魂了,求公子为我报此仇。”   陆酒冷问,“你既然不在场,又如何知道是他杀了人?”   花笑月应道“我原来也不知,后来安平王派人追杀我,我才发现的。”   “哦?既然夫人已经知道了他是凶手,为何不报官?”   花笑月怆然冷笑,“报官?官官相护,何处有青天?”   肖无忧在旁道,“这安平王又称山东王,虽然不是嫡系的一字王,但深得皇帝宠爱。只是这安平王平日虽然跋扈,也就是占几亩良田,抢几个民女,大体还算安份守己,不想他此次竟然出手灭人满门。”   陆酒冷心知一个王爷在自己的地盘上鱼肉一下乡里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他素知肖无忧能断言安平王灭人满门,自然有他的把握,而非花笑月片面之词了。   花笑月自怀中掏出几张纸,递向陆酒冷,“这是我和夫君的宅邸地契,和一些银票,只值了约莫千两白银。”   陆酒冷打断她,“夫人,知道我的价码?”   花笑月点了点头,扬声道,“小女子愿为奴为婢,终身为公子效命。但求...”   陆酒冷淡淡地道,“千金之数不可废,何况我已收手了。千两白银不算少了,你求求这位肖公子,让他给你打个折,另外安排个人手。”   “唉唉,陆兄你就这么走了...陆兄,陆兄,唉,陆兄好走...”   肖无忧看着陆酒冷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无奈地唤了几声。回头对上花笑月,“夫人,我都跟你说过了,他已经收手了,现在肯信了吧。”   花笑月抚着鼓起的腹部,问道,“听闻千金易命是杀手榜上排名第一的杀手?”   肖无忧道,“他确实是最好的。”   花笑月眼中放着炽热的光芒,“我会让他答应的。”   肖无忧捏着扇子,觉得这女人猪油蒙心,一定已经疯了。   陆酒冷除去了易容,换回本来面目,再换了身武者的装束,自己到马厩那牵了肖无忧的坐骑,步出枕红楼。   刚走到路口,就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唐灵身着公子长衫,手持折扇,笑得俊俏风流。   唐尧站在她身边,却有几分郁卒。   陆酒冷为了混进归云山庄,以路老丈的身份与二人相识,只是此刻他容貌已换,这二人却不认得他了。   唐灵目光落在他身上,面露喜色,“这位少侠请留步。”   陆酒冷停住脚步,问,“这位...公子,我们认识?”   唐灵甩开手中折扇,“在下唐门唐尧,我观少侠英伟不凡,更身佩长剑,应也是江湖中人?未请教师承何派?”   陆酒冷道,“在下四海漂泊,散人一个。”   “哦?少侠如何称呼。”   “我姓陆。”   “大路朝天的路。”   “不,神州陆沉的陆。”   唐灵洒落一笑,“同在江湖漂泊,相逢即是有缘。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请陆少侠共饮一杯?”   唐尧更加郁卒,小师妹调戏完青楼女子,竟然当街调戏起男子来了。   若传回唐门,他一定会被罚跪祖宗牌位!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千金易命(三)   3   陆酒冷道,“在下还有急事要忙,只能拂唐少侠美意了。他日有缘相逢,再向唐少侠赔罪。”   他说得客气,但拒绝的意思很明白,唇边的笑意冷淡。   唐灵不禁有些泄气,她也就是借着刚在青楼里调戏完美人的余威,才敢和这个人搭话。此刻为陆酒冷话头一堵,唐女侠就蔫了,怔怔看着这人自她面前走过,牵着马去得远了。   陆酒冷骑了马到了城门口,正见一队骑兵进城。那队骑兵约莫三四十人,皆身披黑色轻甲,人人腰间佩了一把长剑。所骑之马算不上神骏,看上去毛色斑驳,头大额宽。   陆酒冷勒了马,站在被分在两旁的人群中,目中有些许凝重,他可以看出这些都是耐力强的蒙古马,而这些人虽然并非都是绝顶高手,但举止之间带着一种经历了生死的协调和默契。这队骑兵簇拥着一辆马车,那辆车车帘垂得密密实实,以陆酒冷的眼力也看不清车里的情况。   若陆酒冷还是当日杀手榜上的杀手千金易命,他一定会继续离开济南府。可如今他看着这一支骑兵,平生第一次起了好奇之心。   那辆马车直接驶进了济南知府的府邸,陆酒冷看了看知府府衙的高墙,走进了对面的闲云客栈。   闲云客栈在济南城中占了一个好位置,但前几日归云庄鲁庄主惨淡收场,看热闹的江湖人作鸟兽散,一下子冷清了。掌柜正在柜台后打着盹,听见有人在柜台上敲了敲。   一位俊俏的青年站在他面前,“掌柜,给我间房。”   掌柜的忙应道,“不知客官想要怎么样的房,小店有上中下房各二十间。”   陆酒冷问,“我看你这楼高三层,最高的那层东头是什么房。”   掌柜道,“那是中房,小店还有上房在二楼,送早餐晚点,外加浴桶热水。”   陆酒冷道,“我想饮酒赏景不可么?”   掌柜,“可那间房有人住了。”   陆酒冷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柜上,“让那人搬去上房。”   陆酒冷站在窗边,揭开窗帘一角,从云来客栈的三楼看下去,正可看到济南知府衙门的后院。他看见那辆马车停在了院中,后院之中的马厩那拴了数十匹马,还可看见黑衣佩剑的人。   他在窗口之后看了许久,这知府衙门是三进的院子,后院之中有左右厢房二十余间,多数房门都有人进出,只有居中的那间正房房门紧闭。   陆酒冷看得明白,想入夜了再探。看看日影已斜,就下楼吃饭。他刚在桌旁坐好,唤了掌柜上了几盘菜,烫了一壶花雕,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站到了他眼前。   那女子貌美如花,手扶着大肚子,站在他跟前。   可不正是花笑月。   花笑月目中含泪,看着他不说话。   陆酒冷想他已换回本来形容,这女子不该认得他才对。奇怪地看着那女子,“夫人,何事?”   花笑月悲声道,“你叫我夫人?你不认得我了?那时...”   陆酒冷揉了揉已经发胀的头,“我并不认识夫人,夫人莫非认错人了。”   花笑月眼中一滴一滴落下泪来。   女人的眼泪有时是最好的武器。   济南府民风淳朴,店小二也有侠义之心,见不得陈世美。他把酒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瞪了一眼陆酒冷,一甩白毛巾。   走了!   “陆公子,你也在这里。”一身娇俏女装的唐灵踏进门来,一眼就看见了陆酒冷,甜甜笑着打起了招呼。   花笑月声音愈发悲伤,“你姓陆?原来你连告诉我的名字都是假的。陆公子,你好...”   唐灵已经向着这桌走过来,看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站在陆酒冷身旁垂泪,微微咦了一声。   店小二的冷哼几乎已经从鼻孔里哼出来了,手中那盘酸菜闷鱼是强忍着,才没有直接拍到陆酒冷脸上。   陆酒冷觉得头开始疼了,他宁可提剑面对世上最棘手的敌人,也不愿面对这两个女人。   陆酒冷一把拉过花笑月,压低声音道,“我们走。”唐灵目瞪口呆地看着陆酒冷拉着花笑月上楼。   店小二苦口婆心地劝,“姑娘,男人不能只看脸的,你吃了亏就当买个教训...你也看到了,人家有老婆了,而且还大着肚子。”   为陆酒冷拖入房中,花笑月轻轻拢了拢发,并未见慌乱。她对着铁青着脸的陆酒冷道,“陆公子不必不承认,我花家世代为皇宫调制香料。我已在公子身上下了七七追魂香,四十九日内以闻香蛾,我都能找到公子。”   该死的!   陆酒冷突然明白了,肖无忧为何会见了这女子如见蛇蝎。   肖无忧只怕也是这么被这女子下了追魂香,否则以无事亭主的本事怎么会被一介女子缠上?   而能发现安平王是凶手,这女子凭借的也是这一手追踪之术。   明知道这女子有追踪的本事,还把他哄去见她?肖无忧,这笔账陆酒冷记下了。   “公子可以封我的穴道,让我不能跟踪你,但我身怀有孕,血脉滞行太久会伤了胎儿。”   陆酒冷道,“我未必要点你的穴道,只要雇几个人守着你,等我离开济南,再把你放了就行。”   花笑月道,“这当然是可以,不过笑月见过公子此刻的容貌,何况我手中还有闻香蛾,若公子四十九日内将我放了,我还可找到公子。若公子关我四十九日,我也能绘出公子此刻的画像。而且我下月就是产期,这段时期我总能接触到一些人,比如产婆。不是笑月自大,公子所托的那些人未必能完全防住我,想来江湖上肯定有不少人对千金易命会很有兴趣。”   陆酒冷目光转寒,“你威胁我,就不怕我杀了你?”   花笑月清浅一笑,“花笑月苟活于人世,只有一个报仇的心愿未了。笑月早就不想活了,谢陆公子成全。”   陆酒冷瞪着这女子如瞪了个怪物。   花笑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二人对视了半晌,陆酒冷叹了口气,“你身上可有银子?”   花笑月脸颊微红,自袖中摸出银票地契,“笑月给不起陆公子的身价。”   陆酒冷不接,问,“我说你身上可有银子?”   花笑月从腰中摸出了几锭银,“只有这么多。”   陆酒冷拿了在手中一掂,那银子约莫有三十两之数,“纹银三十两,外加你手中的七七追魂香,这桩我接了。”   花笑月几乎欢喜地落泪,她自袖中摸出一个盒子交于陆酒冷掌中,陆酒冷见那盒子玲珑小巧,如女子胭脂盒一般。   花笑月道,“香引和虫引俱在此中,陆公子下了香引后,再剪开虫引的袋子,以火烘烤,半日之内就可成闻香蛾。”   陆酒冷接了,道,“陆某允了夫人,定不负所托...以夫人的聪慧,应当知道放下二字。”   花笑月拜了下去,“谢陆公子。”   很久以后,陆酒冷坐在雁北边城的城头上望着满眼风沙,想若他知道后来发生的事,还会不会接下这宗案子。   花笑月虽然执着地近乎疯狂,但是不乏真性情。   陆酒冷虽然对待人命近乎冷血,但是偶尔也会疯狂。   三日后,安平王被刺于府中。夜交三更,半弯冷月照着朱楼。   身着夜行服的陆酒冷缓缓从安平王的尸身中抽出长剑,一件物事随着安平王的倒下,骨碌碌地滚到他足边。陆酒冷拾起一看,入目光华温润,竟然又是那个和他颇为有缘的白玉芙蕖。莫非雇他杀鲁有刀的就是安平王?   陆酒冷突然心生警兆,退后了一步。他顺着风声抬头一看,头顶之上一道铁闸正在飞速坠落,铁闸之中嵌着森冷的刀锋,锋锐的冷风贴着他的耳际,几乎要割裂他的肌肤。他手一扬,青锋脱手卡在了铁闸的机簧和刀锋的咬合处。   铁闸下坠之势受阻,发出让人齿冷的咔咔响声。啪地一声响,铁闸势沉,那精铁所制的青锋已经断成了两截。   陆酒冷掌向上拍出,赤手去托铁闸的刀锋下沿,强提了护身的劲气,就着这一缓的速度,整个人已经像只葫芦自铁闸底下滚了出来。   陆酒冷滚离铁闸的瞬间,忽觉肩上一痛,心知刀锋割裂了他的背肌。低咒了声,将身体隐于暗处,竖耳细听。   铁闸机关发动惊动了邻近的守卫,隐隐足音传来。   陆酒冷立于暗处,并未伸手去止血,血一滴滴落下。侍卫一踏上楼梯就看到一滩暗色的血迹。   陆酒冷的手突然从暗处伸出,一掌迅若奔雷打在他的肩井穴上,侍卫刚踏上楼看到那滩血迹,身体不由微微前倾。   此刻为陆酒冷抽冷子击了一掌,手中一软,长剑为陆酒冷夺在手中。   那侍卫许是修习外家功夫,长剑为人夺去,也无惧色,拍出一掌,以一双肉掌与陆酒冷缠斗。   陆酒冷手中握剑,耳中听得足音逼近,眼中余光一瞥,见正有一名侍卫跟在这人身后,抽了刀正在逼近。   他一声冷笑,运起内劲,手中剑风鼓荡,一截青锋脱手而出,正中那人喉间。   陆酒冷以内力震断长剑,杀了一人,向眼前侍卫怀中撞去,半截青锋刺入他的心口。   一剑杀二人,陆酒冷吐去口中血沫,破窗而出,黑色衣袂猎猎御风而去,隐入夜色中。   这一夜济南城满城皆风雨。   天色微明,陆酒冷身着夜行服,贴在巷子的暗影里前行。他身中了刀掌之伤,脚步有些踉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千金易命(四)   4   日上三竿,振威镖局的镖头在院子中吼着,“都麻利些,货都装齐整了,刘刀你怎么回事,说了红货要放下头,你就这么堆着,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压了什么货?赶紧,赶紧都换了。我们辰时就要出城,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吃!还吃!”   镖师们敢怒不敢言,加快了手头的动作。半个时辰后,插了镖旗的镖车出了院门,摇摇晃晃,向着城门口而去。镖师们戴着斗笠,骑着马,前前后后簇拥着镖车。镖队之中还夹杂着个骑马的男子,作书生打扮。   陆酒冷扮了镖师也跟在队中,这个身份是肖无忧一早就为他安排下的退路,就是镖局中的人也不知道自己镖局里的路小六是别人假扮。   经过城门口时,陆酒冷从帽檐下看着停在门口处的数十骑兵,正是那日他亲眼所见进入济南知府府邸的人。   城墙暗影里摆着两张太师椅,椅子上坐了两人,一名须发微白,容貌却保养得很好,竟然可以称得上是秀美。一名约莫三十有余,蓄着须,看上去倒有几分儒雅。   知府哈着腰在一旁端茶递水,小心陪着。   镖头上前打探了消息,很快跑了回来,“凡出城者的都要解了上衣验伤,快快,去那边排队去。”   书生铁青了脸,“我是读书人,朝廷钦点的雁北守官,岂容尔等侮辱?”   镖头拉了他,“别磨蹭了,衙门里的人说,连知府大人都解衣让两位上差验过了,你一个雁北算什么。你可知道那两位是什么人?”   陆酒冷道,“哦?什么人?”   镖头道,“那中年人是缇骑的头领黄停云,那白发的是禁宫的高手。”   陆酒冷过去时,书生刚验过身,涨得面皮通红,一边念叨着,“有辱斯文,斯文败类。”   陆酒冷大大咧咧地解开衣襟。   那差人可乐了,“这位爷,你倒豪爽,不像刚才那位,好像爷要怎么他似的。”   陆酒冷道,“都是男的,有什么好臊的?”   差人咧了嘴,用力在他肩上清脆一拍,“就是,好了。”   他这一掌,陆酒冷差点没痛岔了气。   差人咦了一声,看着手下陆酒冷被他拍裂了的肩头皮肤。“怎么就破了。”   他露了笑容,“是你吧。”   这一掌贯入内力,是行家出手,这人还一脸无辜。   无数隐于暗处的箭羽直追他的身影,陆酒冷手中剑花一挽,剑光如照秋水。他使出轻身功夫越过人群而去,洒脱如闲云之鹤。黄停云见他身法,知道难以留人,道,“飞羽上马追。”   他一语毕,身形已经掠了出去,虽然他心知追不上陆酒冷,但近身追击,也可坠住那人,没那么轻易走脱。   雨水冲刷着碧绿的树叶,数十匹马静立于雨中,马上的骑士连续追踪数日,却不见疲惫。   黄停云勒住马,“大人,千金易命已经进入了这个山谷三日,想来已经到了孤北关。我已发了令信,让前方诸哨卡留意身上带伤的独行客。”   雨水沿着白发的人竹笠边沿滑落,堕入土中溅起万千晶莹的水花,“如此,杂家就放心了。”   那声音尖利如女子。   陆酒冷手中持剑,身形在雨中疾掠。没有人想到他竟然没有继续往北,而是折返了黄停云一行的身后。他在济南府连续做下大案,对这一带的地理早已成竹在胸。有一些只有采药之人才知道的小道,他也让肖无忧绘了出来,有的甚至亲自去踩过,预留了七八条的退路。   杀手这个职业一点细节都不能错失。   所以陆酒冷是杀手榜第一。   他在谷中伏了三日,当黄停云以为他北上时,他沿小路折了回头。   陆酒冷于树梢看见唐灵和唐尧打马从他面前经过,女子似乎不大开心,唐尧一路好脾气地陪着。   再接下来,他看到了振威镖局的车子。车子已经被劈成了两半,所保之物不知去向。总镖头和数位镖师的尸体横在车前。   陆酒冷站于车旁,在尸首间一一看过去,突然有只手抓住他的脚。   那人力气极弱,他轻轻一踢就把他踢到一边。   陆酒冷伸手把那人翻过来,一看竟是那个酸儒书生。他伸手拍了书生的胸口,送过一道真气。只略略一探,他已心知这人是不成了。   书生睁了睁眼,喘息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咳咳咳咳...”   陆酒冷见他说了两句话,瞳孔已散,抬手为他合上眼。   他站起身来时,脚踢到一块事物,弯腰捡在手中。   那事物方方正正,竟然是方官印,他在书生身边的包袱中一翻,果然看到一张委任书。   雁北县令。   雁北位于滕格里沙漠以南,地处三国交接。纳入本朝版图也不过数年,是个边寇与流民聚集的民风纯朴与彪悍并存之地。   锦绣文章,三榜进士。韩林院的编修,苦熬五年,得了个外放边城为官。终是赴任途中,一命幽幽赴了黄泉。   这个人姓宋名昊,字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背景搞定,接下来进入正文。   攻受见面,哦也。。。   有没感觉长文的节奏。。。   ☆、第三章 大漠沙如雪(一)   第三章大漠沙如雪   陆酒冷风尘仆仆,骑着一匹瘦马,一路北行距雁北边城已是不远了。   他马鞍边挂着一包行李。里面装着他经过前一个镇时收来的书卷,黄帝内经,增广贤文,奇门遁甲,棋经十三篇,外加一方梅花坑端砚,一鼓打包作价三十文。许是哪里的官犯了事,流配边城,初时还有文人风骨,带了诗书传家,现如今孔孟文章不如三餐果腹。   陆酒冷游戏红尘,杀手改行当官。掏了钱搜来,各书往行李里一放,自觉颇有那么几分意思。   日落黄昏,浪子最易思乡。   陆酒冷看见苏慕华的时候,正在饮酒。   此地荒凉,地处大漠的边缘,抬眼望去可以看见大片如海浪般起伏的黄沙。   陆酒冷手中拎着个酒壶,于马上边走边饮。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一道惊艳的刀光。长在戈壁上的为落日熔成金色的胡杨下,一道刀光扬起,一刀便利落地凿进人的胸骨。然后拔刀一扬,一串鲜血飞出,染红了黄沙。   为人围在中间的青年看起来颇为狼狈,本来质地很好的白色锦袍,为剑锋割裂了数处。他的对面是数名骑在马上的人,居中的那人蒙着面,只露了一双眼睛。眼眸微带绿色,如隐在暗处的狼。   陆酒冷看了片刻,青年数次出刀,皆是快准狠辣,脚下已经倒了五六具尸体。   但他的面前还站了三人,那三人并未出手,无论从服饰和武功上和倒下去的那些都不可同日而语。   蒙面男子道,“跟我回去,我不杀你。”   青年冷笑,“回去?我们似乎并不认识。”   蒙面男子自胸膛里发出沉闷的低笑,“不回去?那便在这里?也罢,就在这大漠之上我搙了你睡上一睡,天地为证,倒也别有情趣。”   他绿色的眼眸深沉,将欲|望宣之于口,这已经不是较量,而是将青年当作猫儿爪下可任意欺凌的猎物。   陆酒冷看见青年眼底转过一层薄怒,唇角弯出一个高傲而冷酷的弧度。   青年的眼眸清透,如高岭上的冰雪一般。   这样的一双眼睛竟然是盲的,陆酒冷也不禁为他惋惜。   他方才已见了青年数度出手,青年先是耳廓轻动听了听,然后才是一刀袭出。作为一个瞎子,青年出手反应已经是很快的了,但又岂能瞒过陆酒冷?   三人自马上掠起,夹杂在风声中向青年逼近。   他们熟悉大漠的地形风物,三人一同出手,向晚风沙起,青年再想像方才那样听声辨位,出手伤人已是不易。   青年并不退步,上身微仰,足弓踢起一道扬沙。   三人眼见风沙迷眼,本能地先往后退了一步。青年的身影却在这时穿过扬沙,一道刀光如影随行刺向左手一人。他目本就不能视,在这等情况下,比旁人更多些优势。   扬尘起落之间,一道躯体扑地一声跌落下来。   青年持刀而立,微笑着看着剩下两人,“想搙我,可没那么容易。”   蒙面男子目中有几分赞许,却带着更深的掠夺意味,“好锋锐的爪子,你倒不像个文弱的汉人,倒像我们蒙古沙漠上的鹰。我们沙漠上的男儿最欣赏这样的布日古德,爪子一点点拔了干净,磨去骨头,滋味最让人期待。”   青年冷笑,“我们汉人从来不知道鹰是可以磨去骨头的,莫非你们蒙人的鹰可以当家禽一般圈养?”   蒙面男子不怒反笑,“我会让你后悔说过这句话。”   他正待拔剑,目光对上不远处的陆酒冷。他方才已经见到陆酒冷骑马经过,但见此人一身文人青衣,想来不过是个读书人,也不放在心上。此刻见陆酒冷干脆勒下马来,似乎看热闹看得颇有兴味。   蒙面男子怒喝道,“不想死的,就滚远点。”   陆酒冷似唬了一跳,木愣愣地道,“我,我活得好好的,为何要想死?”   蒙面男子又道了,“不想死的,滚离老子远点,别碍着老子快活。”   陆酒冷微咦了声,“不想死的就要滚离兄台远点,那敢问兄台是想死,还是想活呢?若兄台想活,试问一个人又怎么能滚离自己。哎呀,这不通,不通得很。”   蒙面男子怒道,“敢情你是来消遣老子的?”   陆酒冷笑眯眯地道,“我就问问,兄台何必动怒?哎呀...兄台,君子动口不动手。”   青年虽然看不见,也听到了马蹄之声。再听此人言语罗嗦,也不知道哪来的酸儒。   这盲眼青年正是春风得意进宝楼之主苏慕华。他身中百日醉黄泉,却根本无意重回京华,投入樊笼之中,换取解药。   三日前第一次毒发,他虽运转内功压了下去,但却伤了目力。这数日来,他功力运转之际,偶尔也能看清眼前的事物,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一片黑暗。   他想穿过这片戈壁到达雁北城,那是这一带唯一的一座人口较多的城池。   寻个棺材店,买口棺材。木板为壁,织布为铺的棺材躺上去,总比戈壁滩要舒服。若再有一刀金银箔烧上一烧,黄泉路上总不至于太过寒碜。   今日他在戈壁之中碰上这十余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对他势在必得。他与之周旋许久,已是强弩之末,想着接下来不过同归于尽罢了,偏生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个酸儒来。   苏慕华握着刀去听,数人的声音交缠于一处,夹杂着大呼小叫的声音。如此杂乱之中,他倒不便出手。   有人伸过手来拉了他上马,片刻之间马向前奔,已经跃出数步。   身后那人双手握辔,将他环坐在马前。   苏慕华心道莫非落入了那蒙面人手中,他身中剧毒早已生了死念,又岂肯再受人□□。   手中刀锋一动,便向那人心口扎落。   那人弹起一指在他腕间一拂,苏慕华只觉半身酸麻,手几乎握不住刀。他虽战至力竭,但此人的出手一招便制住他,也不由让苏慕华一惊。   “别动,是我...”陌生的气息吹拂在他耳畔。   苏慕华听是那酸儒的声音,笑道,“原来阁下是扮猪吃老虎。”   陆酒冷道,“哪里哪里,客气客气。在下宋昊,兄台怎么称呼?我总不能唤兄台小瞎子,这也太唐突美人了。”   “你可以叫我小苏,阁下制我这招颇为精妙,颇有几分像少林的妙相空劫指,无刀门的乱云指,或是寻欢山庄的千佛手?不知阁下师出何门?”   陆酒冷目中含笑,“小苏不妨猜上一猜,你瞎了一对招子,若还能猜到我的师门,那在下是万分佩服,佩服万分。”   苏慕华闻言也笑,“宋公子闲云野鹤,我又何必揭破阁下身份,做那煮鹤焚琴的人。”   “小苏若不愿猜,不妨换我来猜上一猜。小苏持刀,刀法精妙,身法也好。不知是青杯刀,素手刀,还是挽留相醉刀?”   苏慕华手中所持的已非赖以成名的挽留相醉刀,只是普通一把青钢刀。心知陆酒冷看不出来历,只不过往刀法名家里去说罢了。   “持青杯刀的一叶大师是个出家人,持素手刀的戚红是个女子,宋公子看我像个出家人,还是像个女子?至于苏慕华么...难道他是个瞎子?”   “非也,非也,小苏与他们的相似之处是...不管是一叶大师,戚红,还是苏慕华,都是美人。”   二人说着话,马势不停,已经如离弦之箭深入沙漠。   陆酒冷眼见黄沙如海,一轮红日在地平线上将落未落。顷刻空中云气翻腾,天色变得晦暗,却没有感觉到雨滴。   叹道,“糟了,是热蒸雨,只怕要起风暴了。美人多祸水,小苏你惹祸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大漠沙如雪(二)   2   大漠之中,若风暴一起,天地失色。纵然武功高绝之人陷入此中,也是九死一生。苏慕华听得耳畔并无风声,大漠之中不似山雨欲来风满楼,看似平静之中酝酿着死亡的危机。   马向前奔跑,夕阳挂在天边许久未落,尚未奔出数里风声已起。苏慕华心知灾难临近,再听陆酒冷还在不知死活地开着玩笑,倒也生起了几分光棍豪情来。“美人观骨,宋公子体态匀称修长,宽肩长腿,说不定还真是个美人,可惜我目不能视。”   “说不定我是个大麻子呢,小苏见了要后悔。”   “哦?”   陆酒冷与他说笑间,听耳畔风声愈烈,天空云雾如妖兽咆哮间张开了巨口。他低喝一声,气劲鼓荡振起长衫如铁,抗住割面的烈风。双腿轻踢马肚,擦着云雾的边沿,在荒原上纵马疾驰。   苏慕华看不见黄沙落日,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啸,马蹄在黄沙之上踏出细软的足音,马疾驰纵落,足下地势起伏,如坐风口浪尖。   此刻二人于马上已不能像方才那般自若言笑。风沙扑面,不仅开不了口,连耳朵鼻孔也恨不得找个东西堵上才好。   马儿支愣着耳朵,向着一处风蚀丘陵发足狂奔。与那处丘陵错身而过的瞬间,马蹄踩到一方突起的地块,登时失了平衡足一软,坐于马首的苏慕华几乎飞了出去。   陆酒冷蓦然一惊,伸手搂着苏慕华滚下马。闪进丘陵中一处几乎只容一人狭窄的洞穴,他将苏慕华丢进洞穴,自己侧身向内,以背堵着洞口。   一时天地俱黑,风声如鬼哭。   二人紧紧相拥而卧,已顾不上其他。陆酒冷此时才定下心来,道,“见鬼的风暴...喂,你怎么了?”   苏慕华头枕在他的肩上,背脊抖动着,然后发出一声声的闷咳,“喉间进了沙子。”   陆酒冷解下腰间的皮囊,用牙咬开塞子,送到苏慕华的唇边,“喝一口。”   苏慕华低头就着他的手中饮了一口,入口带着辛辣,竟然是壶烈酒。   陆酒冷运转功力,目光在黑暗中看得清楚。   青年淡色的唇在皮囊口轻轻一抿,喉结微动再吞了下去。许是刚才咳得厉害,双颊略带了病态的红,竟然有了一种让人转不开眼的艳色。   陆酒冷心中隐隐有火星蹿了一蹿,他伏过身去,舌在青年唇上舔了一舔,淡色的唇带着酒的香气。   苏慕华身体蓦然僵硬,眼底怒气一炽,原来这人也是一样的登徒子。   陆酒冷目光对上青年眼底的怒气,握住苏慕华袭向他胸口的手,道,“色相迷人,小苏可不能怪我。”   苏慕华似笑非笑,“不怪你,难道怪我?”   山洞狭窄,两人就算拆招之间,也还是纠缠在一起。   苏慕华饮了一口酒,止了咳也懒得再与陆酒冷计较,“看来这风暴一时片刻还停不了。”   “嗯,少说一两个时辰,多则三四个时辰。”   “宋公子,我此刻困倦得很,若公子不介意,我先睡上一觉。”   “啊喂......”   苏慕华身中剧毒,方才与蒙面人一战下来,再到与陆酒冷在沙漠上纵马逃命,已是倦极。   这下再不客气,他枕在陆酒冷的肩头鼻息沉沉,几乎一合眼就已经睡去。   “你倒对我放心得很。”   摸摸下巴,刚轻薄过别人,此刻却为人当成正人君子的陆酒冷实在有些无奈。   比起平生第一次被人当成正人君子,让陆酒冷更为无奈的是,他竟然真的搂着熟睡的苏慕华,当了个正人君子。   陆酒冷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并非因了欲|望与人相拥,以这么一种近乎呵护的姿势。   还是这么一位不知来历,不知真假的陌生人?   风暴停止的时候已到了子夜,苏慕华几乎在风暴停止的同时就醒了过来。他在醒来的同时,也看到了陆酒冷将他拥在怀中。   他鼻息微沉,似也已睡着。   苏慕华的毒为他压制在肝脏,只有每日丑时行血至肝经时,才可见短暂的光明。   他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了陆酒冷,那算得上是俊俏的容貌带了一道伤痕,在闭目熟睡之时还带着三分邪气。   苏慕华手拂上陆酒冷的脖颈,琉璃色的眼中转过冷意。   陆酒冷在梦中轻轻动了动,又毫无防备地安静下来。   苏慕华看了那张睡颜片刻,终是松开了手,重重地咳了一声。   陆酒冷睁开眼见苏慕华已经醒了,一双清透的眸子落在他身上。   笑道,“小苏,你醒了,我们可以上路了。”   苏慕华看着他,一语不发。   这人刚才是真的在熟睡么?   大漠之中,天黑得并不彻底。风暴散去之后露出一片极蓝的天幕,风吹堆沙如雪,星辰仿佛都要垂到地上。   两人出了藏身处,陆酒冷借了星辰辨了方向,拉了苏慕华的手,“没了马,我们只好走出去了。”   他摸了摸怀中,见官印还在,翻了翻袖中,还有三两银子。   二人携手同行,衣袂带风,片刻间就掠下了这片丘陵。   陆酒冷轻轻嗯了一声,他视野所见丘陵的边缘有一片暗影,行到近了,才看清是几具尸体。   苏慕华听他话语有异,“怎么?”   “有三具死尸,看上去腐化并不严重。”陆酒冷边检视那些尸首,边道,“光着头,身着僧衣,腰间佩了一把戒刀,这是个和尚。蓄着发,身着道袍,腰间插着一把拂尘,这是个道士。哦,还有个头戴珠翠,身着红袍,这妇人长得还不错。”   三人虽然已经死去,但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仿佛死得极为满意。   “唔...似乎是脱水而死。”   苏慕华问道,“和尚、道士和女人?”   他虽然此刻已经目能视物,却只装着什么也看不见,冷眼看着陆酒冷在那翻捡。   陆酒冷目中若有所思,“我在想,若我们方才一起死在这沙漠中,日后有人说起来,两个男人...”   苏慕华觉得那场景光想想就不寒而栗。冷冷打断他,“和你?谢了。”   陆酒冷在三人身上摸了摸,“没有带水,没有银子,小苏你会这样进大沙漠?“   苏慕华点点头,道,“会。”   “哦?”   “如果想寻死的时候。”   陆酒冷赞叹了一声,“小苏你真聪明,和尚、道士和女人可不正是殉情来的。”   二人并未逗留太久,继续上路。   风暴过后的晴朗天气并未维持太久,日出之后天地之间起了雾气。那种雾与平原之雾并不相同,不含水汽,只是极干燥的扬沙漂浮在空中,举目只看见数步之内的人影。   走到第二日上,陆酒冷终于确认他们迷路了。他的唇已经干裂,行走之间的力气已经近乎耗尽。这个沙丘与那个沙丘之间看起来如此遥远,穷他一生都走不到。   苏慕华伏在黄沙之上,似乎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的情况比陆酒冷更糟。   他虽然也是江湖中人,也曾历过生死。但自幼便是少主的尊荣身份,没有试过像陆酒冷那样苦苦忍耐,只为打熬一个出手的时机。更不曾试过忍痛负伤逃走,为了能活下去藏于深巷街角,用尽百般手段。   更何况此刻他身中剧毒?   陆酒冷看着他,饮下酒壶中的最后一口酒,拽过苏慕华的头发,用力吻了下去。   苏慕华已经干渴得快要裂开,此刻只觉得一阵清凉自唇舌间传来。忙紧紧附了过去,舌尖贴着,近乎渴求地吮咂。   空气中干得几乎一点就炸,陆酒冷为他大力搂着,许久未能纾解的情潮霎时沸腾。两人分享了最后一口酒,却不肯分开,两道同样年轻的雄性躯体在发烫的黄沙上翻滚。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大漠沙如雪(三)   3   陆酒冷喘息着将他牢牢按在沙里,目中转了红色,如一匹嗜血的狼。苏慕华看不到陆酒冷的眼睛,只觉得这个人手劲大得几乎勒死他。   陆酒冷一口咬在了他的脖颈上,慢慢低下了头伏在他的颈间,唇压着青年温热的脉动。   啊喂......   苏慕华半张脸埋在沙里,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开,滚满了尘土,“你给我滚开,疯子,疯子…”   “别动...”陆酒冷声音已经喑哑,他眼中清明挣了挣,突然一掌击在苏慕华的肩上。   苏慕华身体平平飞了出去,落在沙地上。   他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一抬手就拔了刀在手中,桃花眼中跳动着火苗。   陆酒冷用杀人的目光瞪着他,目中带了血丝,已不复方才混沌血色,“怎么就...渴成这样?”   苏慕华气得翻个白眼,“你丫的,王八蛋!”   见过恶人先告状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陆酒冷不与他计较,闭着眼喘息了片刻,道,“走吧,日落之前找不到水源,你我就真得当一对同命的鸳鸯。”   苏慕华一语不发跟上他,他虽不语但心中暗自戒备。   刚才这人向他扑过来的时候,他几乎以为他要饮他的血。   这江湖中饮人血练的武功,就他所知不下七八种,而其中最为神秘的要属寻欢山庄杀字部的狱鬼。   但据传狱鬼是全无理智,只知杀戮。   若这人是狱鬼,又怎会不杀他?   就算不是饮人血练功,在生关死劫一瞬的时候,纵然是名门正派又能剩下多少正人君子?   没有了水,不是还有一腔血?   人心隔肚皮啊,少年。   陆酒冷停下足来,夕阳挂在天边,又是一天黄昏。   沙漠的黄昏是很美的,白日毒辣的太阳,此刻像橘黄的大饼,绵延的沙海也带了温暖的色泽。   但此刻这样的美景落在陆酒冷的眼里,他实在欠缺欣赏的好心情。   “什么声音?”站在身侧苏慕华突然道。   他可以凭一点细微的声音,便跟上陆酒冷。   若不是这几日下来,陆酒冷知道这人身中剧毒,他几乎以为苏慕华是天生的瞎子。   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渐渐传来清晰的驼铃声音。陆酒冷向着那地方看去,两匹骆驼拉着一艘画舫滑翔在沙海中。   画舫极为豪华,高达两层,垂着白色的轻纱。画舫并未向着他们驶来,而是一直向着日落的方向。   “山不来就我,只好我们去就山了。小苏,我们走。”陆酒冷拉了苏慕华几个起落,追了上去。   “何方鼠辈,竟敢惊扰折梅宫主人行驾!”方踏上画舫,纱帐之外,便有数名身佩长剑的白衣少女扬声呵斥。   陆酒冷拉着苏慕华笑呵呵地看着她们。“各位姑娘,相逢即是有缘,何必如此拒人千里?”   “呸,谁和你有缘了,姐妹们先将二人擒下,交由主人发落。”   白衣身影一错,几柄雪亮青锋剑,摆下个剑阵来。   苏慕华袖手退后一步,让出场地。   陆酒冷手中剑锋一错,身已切入剑阵中。   转眼十余招后,陆酒冷手中同时夺了三柄剑。   “好了,还嫌丢人不够?带他们进来。”纱帐之中传出一声轻笑。   众白衣少女齐声应道,“是,主人。”   纱帐之内摆着一张巨大的卧榻,一名风华绝代的美人正侧身斜靠其上。男   子锦绣的白衣上绣满了朵朵红色的梅花,张扬地像株开满花的梅花树。白衣寒梅本是素雅之物,却为他花团锦簇,穿出奢华的味道。   那男子脸上带着三分笑意,眼角细微的纹路可以看出他已并非年少。   眉目含情,纵然并不年轻,但这男子的容貌,仍如一卷浓彩重墨的工笔。   陆酒冷的眼睛亮了。   面前案上摆着紫色的葡萄,黄色的香瓜,还搁了一壶清冽的美酒,已倒了一杯酒。   此刻在陆酒冷的眼里,世间再无任何一位美人能比得上这一杯酒。   “相逢即是有缘”,男子长袖轻动,“来人,为二位少侠满杯。”   陆酒冷和苏慕华都不是会为自己找别扭的人,二人谢过,不客气地饮了。   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又道,“二位请随意用些酒水,瓜果。”   陆酒冷应了,取了葡萄分与苏慕华。   “在下折梅宫主人楚折梅,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陆酒冷道,“在下是这雁北城的县令宋昊,这位是我的书童宋小苏。”   苏慕华心道,怎么江湖上从未听过折梅宫之名。   楚折梅面色微沉道,“原来是官府之人。”   陆酒冷道,“看来楚宫主对官府中人不大待见。”   楚折梅道,“摧眉折腰事权贵,怎比得上优游卒岁,且斗尊前。但在下并非是不待见官府之人,只是我有位朋友,平生不喜沾染俗物罢了。不过话说回来,我观宋大人这位书童可不似只有书童的格局。”   陆酒冷道,“我家人丁单薄,小苏从小与我一同长大,虽是书童,但也和家中主人一般。”   楚折梅道,“难怪我观宋大人对这位小苏多有照顾。”   苏慕华道,“楚宫主有所不知,我有眼疾,一路上多蒙宋公子照顾。”   楚折梅闻言,一叹,“如此风华,可惜了。小苏若不介意,可否让我为你把把脉。”   苏慕华心知他好意,伸了手去,任他诊视。楚折梅把了脉,又检视了他的眼白,手中翻出一根针,道声,“得罪。”   他将针刺破苏慕华的手指,看了红色的血珠,目光猛然一沉,“你究竟是何人,怎会中了此毒?”   苏慕华道,“宫主方才已经听到了,我叫宋小苏。”   楚折梅知他不愿说,也不多问,收了手,道,“此毒出自宫中,据我所知天下并无解药。”   苏慕华一惊,“你说百日醉黄泉,天下无解药?”   楚折梅道,“你中的并非百日醉黄泉,禁中另有一毒名唤沉醉黄泉,看上去与百日醉黄泉相似,也是同一人所创。但百日醉黄泉与之相比,若流萤对皓月,不可同日而语。”看看他的神色,楚折梅又问,“你不信?”   苏慕华淡然一笑,“不,我信。”   他信楚折梅,只是不知想要他命之人,是太子,还是叶温言?   想起那个名字,苏慕华心下微痛,唇边露了冷笑。   楚折梅道,“可惜,小苏正当大好年华,竟然中了此毒。”   苏慕华笑道,“生死有命,我已经看淡。”   仅凭诊视就看出毒理,并熟知禁中的毒物,楚折梅此人颇不简单。   他一转念,便想起一人来。   楚折梅道,“宋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这位书童甚对我的胃口,能否让与我。这里的侍女你要有能看中的尽管带走。我再备了水粮,送你们出沙漠。”   陆酒冷一呆,苏慕华此刻全身沙尘,头发蓬乱,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能让人看上的地方。眼睛一瞄看见楚折梅眼底的笑意,知道此人多半是游戏之心,便闭了嘴。   苏慕华静静饮酒,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楚折梅又去逗他,眼波一荡,色授魂与,“那小苏意下如何?我可比你这位宋大人解风情许多,小苏若从了我,我保证你知道何为人间极乐。小苏若只喜欢在上面,我也万事好商量。”   苏慕华笑道,“我命不久矣,你也肯要?”   楚折梅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苏慕华又是一笑,“我若应了你,那梅花侍郎又如何能饶过我?”   楚折梅脸色一变,转眼又是笑意盎然,“什么梅花侍郎,我名唤楚折梅,折尽天下梅花,又有什么梅花会放在眼里?”   梅花侍郎之名,陆酒冷竟然也曾听过。前朝年间的探花郎,风骨绝佳,文章清绝的楚梅郎。   陆酒冷问,“你便是楚梅郎?和传说中的似乎不像。”   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楚梅郎传说中青衫风流,风骨清隽。   苏慕华摇头道,“你听过楚梅郎,可听过当年太医院院使,顾浮云。”   陆酒冷道,“哦,是了,传说顾浮云绝世风华,楚宫主看起倒与传说相似。”   楚梅郎与顾浮云名动天下于十五年前,携手归隐于十年前。   当年顾浮云以二十之龄,挑战上任院使,治好太后之病,得哀帝封三品院使之职。   不过陆酒冷能知二人之名,实是二人的归隐过于惊世骇俗。   楚梅郎长跪知事殿,力拒哀帝赐婚千灵公主,求娶顾浮云。   这一段往事,在说书人那成了本,叫什么纵横奇情录。   开篇第一句,袖手风流楚梅郎,死生不负顾浮云。   楚折梅一笑,“好了,往事休再提。二位既然都不愿留下与我共度良宵,便请吧。”   楚折梅命人为二人备了食水,又拿出一盒药递与苏慕华,“我解不了你身上的毒,但这盒九清丸可暂时压制你身上的毒性,也许能延你数日性命,其余的便看你命数了。”   苏慕华接了,道了声,“多谢。”   数日已过,沙漠之中雾气消散。月华照大漠,沙漠上的月也比别处看上去圆,沙丘的轮廓温柔地起伏。   楚折梅起身下榻,拿了笔墨于窗边临书。   风吹动素笺,纸上一句,“曾是上清携手处,迢遥笙鹤遗音。”   沉醉黄泉,不想多年后又见沉醉黄泉。   当年败于他手的院使用了十年时间制出的毒物。   那一日他立于杏林,展露头角峥嵘,对那老头说,“你老了。”   十年后,那老头回来,在楚梅郎身上下毒。顾浮云学医半生,竟也解不了此毒。   他甚至向那老头下跪,求一个放过。   那老人只是摇摇头,我穷毕生功力制出此毒,却也没有解药。   江湖恩怨相扣,不过循环。   顾浮云三个字也在那一夜随楚梅郎而去。   如今世上只有楚折梅,着一身绣满梅花的彩衣,折尽天下梅花。   陆酒冷和苏慕华走了三日,走到沙漠的尽头。黄沙已经在身后,眼前城池在望。破败的城头上挂着三个字,雁北关。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边城规矩(一)      1   雁北县城中的房子也多为土夯墙,北地风沙大,放眼望去都是灰扑扑的尘埃。   陆酒冷拉着苏慕华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踏上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说是最繁华也不过开了几间店铺。   “喂,二位爷洗澡么?本店新开,童叟无欺,源脉热水啊。”   一身黑衣的美艳妇人倚在门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吆喝。她身上衣衫似乎小了一点,勾勒出玲珑曲线的轮廓,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往她那胸多瞄上两眼。妇人也不怕人看,若有人看她,她只管飞了媚眼看回去。一看便不是什么良家好女子。   “整个雁北城只有我家才供应现成的热水洗澡,其他地方,就算是衙门里也得到五里地外去打水,爷不来么?”   苏慕华停下了足。他素日好洁,进大漠约莫十日,连喝的水都没有,更别说洗浴,早已难以忍受。陆酒冷虽然也曾试过为伏杀一个目标,潜伏十余日。但若能干净,也实在没有人喜欢自己邋遢。   陆酒冷便笑道,“便有劳夫人为我二人安排。”   那妇人见生意上门,再一看陆酒冷虽然胡须拉碴,但英伟不凡,一双眼睛笑得邪气,也暗自心痒如何勾搭上了才好,“二位爷想要单人,双人,还是堂浴?”   陆酒冷听她还有这许多名堂,便笑着问,“有何不同?”   “这单人么,便是为二位爷开两个单间,专门的浴桶,有人伺候着。这双人么,便是一间屋里挖了个小池,洗两个人。这堂浴么,便是一个大澡堂子,所有人都在里面泡着。二位爷放心我们这的水干净着呢,单人和双人是现烧的水,堂浴的水也三天就一换呢。奴家开门做生意,有良心得很。”   三天一换?苏慕华,“......”   那妇人又道,“我厉三娘这价钱也公道得很,堂浴二十两银子一个人,单人百两银子一个人,双人的收三百两银子。”   陆酒冷听她漫天要价,便道,“三娘这澡堂洗趟澡的价钱,倒可以买块地了。我可没那么多银子?”   厉三娘笑道,“天下做生意,从来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爷不妨说个数。我观爷一表人才,若谈得拢,就给爷一个折扣。”   陆酒冷伸出三个指头。   厉三娘爽快地说,“行,三十两堂浴两人,我跳楼大甩卖。”   陆酒冷摇了摇头,“我只有三两银子。”   厉三娘笑眯眯地道,“敢情爷是来消遣奴家的?不过...只要爷答应过后陪我一晚,三十两我就不收你们的也罢。”   苏慕华一把拉过陆酒冷,拍出一锭金子,“够了吧?”   厉三娘搂了金子,入手这一掂约莫值个五百两银子,心想今天的羊可真够肥的。笑道,“够了,不知爷想要两个单人,还是双人?”   苏慕华道,“单...”   陆酒冷截断他,“我这位朋友眼睛不便,还是给我们双人的。剩下的钱,麻烦三娘帮我们买两套衣服来。”   厉三娘往苏慕华脸上一看,道,“看不见,啊呀,可惜了这位小哥了。”   陆酒冷转开话题,“三娘,为何双人的反倒收得更贵?”   妇人吐了一片瓜子皮,眉开眼笑道,“爷有所不知...这双人么...那些野鸳鸯到我厉三娘这鸳鸯浴来了,还不得翻倍收钱?”   苏慕华当没听到。   双人的浴房并不比单人的大,只是在地上开了个水池。   苏慕华打散了长发,解了外衣放在屏风上,只着了一件白色的单衣。   小厮倒上热水,又退了出去,片刻拿了个盆子装了胰子、须刀、毛巾、水瓢进来。“二位爷,这些东西放哪?”   苏慕华自他手上接了,“给我吧。”   小厮递与他,苏慕华手一滑,那盆子往地上歪去。   小厮忙又伸手扶了,“爷小心。”   苏慕华扶了他的手,道,“多谢。”   二人解衣入浴,洗尽泥尘。   苏慕华看不到,但觉得疲倦多日的身体为温水浸泡,心情也颇为愉悦。   陆酒冷倒是回想起那日青年为数名马贼围着,刀锋饮血,唇畔露出的那抹冷笑。   心想小苏的刀法真不错,不知招惹了什么仇家,才会中这样无解的剧毒,也不禁为他一叹。   听楚折梅所言,只怕还与皇室之中有牵扯。   “二位爷,你们的衣服买来了。”   那小厮敲敲门,跑了进来。   陆酒冷淡淡吩咐道,“就放在屏风上吧。”   小厮应了自去屏风那。   苏慕华突然在水雾中睁开眼睛。   陆酒冷已经掠出了池子,“我来。”   雁北边城鱼龙混杂,这一家澡堂也是藏龙卧虎,苏慕华财已露白,便难保太平。   这小厮手过于光滑,眼睛太过灵活,看的地方也未免太多,二人早已留心。   此刻那小厮手中已经从苏慕华脱下的衣服堆里拎出个钱袋,手一扬七八支飞镖一起袭向陆酒冷。电光火石之间,像条滑不留手的鱼,身体往后一倒,已经翻到了窗户上。   陆酒冷一击不中,笑赞道,“好小子,还有两下子。”   “那是当然,想当年小爷不留行...”话音未落,那小厮在窗沿上晃了晃,又像条死鱼一般翻进屋来,重重摔在地上。   一块胰子落他身侧,摔成两半。   小厮躺在那动弹不得,睁着一双鱼眼,冲着水池中的苏慕华一叠声囔道,“我操,抽冷子暗算,算什么江湖好汉!”   苏慕华道,“不留行?你就是当年那个偷遍五省,最后为秦决意所擒的大盗不留行?”   小厮哼道,“算你,有点见识,当年要不是秦决意暗算我,小爷也不至于...”   陆酒冷踢上他的哑穴,安静了。   自古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陆酒冷用绳子拴了两个人,厉三娘和她家小厮不留行,牵着上任。   厉三娘一路忙着打招呼,“哎呀,是啊,又进去了,见笑见笑。哎呀,您老说什么话,三娘忘了谁,还能忘了您,有空来坐啊。哎呀,上回的豆腐钱我回头就让人给您送去。客气客气。”   苏慕华跟在身后,瞧着热闹笑道,“三娘人脉还真是广。”   厉三娘抛了一个媚眼,“爷说哪里话,都是街坊乡亲的,大家帮衬。”   县衙的门前正摆了个瓜果摊子,一个穿着员外袍,戴着瓜囊帽,长得很像葫芦的人正摇着大蒲扇坐在摊子后。   见了众人,那人站了起来,沉声道,“各位,可是要报官?”   陆酒冷道,“你是?”   那人摇摇蒲扇,朗声道,“我是此地县衙的主簿,贺展鹏,官拜正八品。县令大人还未到任,现在是我主事。”   陆酒冷道,“正好,我二人在厉三娘澡堂洗浴,结果她指使小厮偷盗我等钱物,请贺大人公断。”   贺展鹏道,“我自是会公断了,你可有人证物证?”   陆酒冷道,“我与这位小苏都是人证。”   厉三娘长声呼道,“大人,冤枉啊...我开了门做生意,可是清白生意人。明明是这二人想讹我银子,才诬告的,请大人做主。”   贺展鹏道,“我自是会做主,你可有人证物证?”   厉三娘道,“我与我店里的人都是人证。”   贺展鹏苦恼道,“这位公子,不好办啊,人家证人比你多。”   陆酒冷道,“哦?贺大人说的奇怪,难道这断案是只凭人多,就是打架人多也未必赢。我宋昊读了这么多年书,还没听说过这样的道理。”   贺展鹏笑如弥陀,“这座雁北城的规矩就是谁人多就是谁的理。”   他突然反应过来一愣,“你是宋...宋昊?”   陆酒冷道,“不错。”   贺展鹏一下子抱住他的大腿,“宋大人啊,我苦苦守着这雁北城三个月,总算把你盼来了。”   陆酒冷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瓜果车上,想着果然是够苦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边城规矩(二)   2   贺展鹏收拾了摊子,引众人进屋。   陆酒冷见那明镜高悬的堂上结了蛛网,堂中摆的几张椅子也是破旧不堪。   阶前坐了个少年,手中拿了个鸡毛掸,正打着盹。   贺展鹏拍了他一下,吼了声,“起来了,睡,就知道睡。”   少年迷瞪瞪地睁开眼,吸溜了一下口水,“开,开饭了?”   贺展鹏见他不长脸,气不打一处来。“吃,就知道吃。县令宋大人来了,赶紧收拾下,烧壶水去。”   少年抬头一看面前站了一排人,唬了一跳,也没认清哪个是宋大人。拿了鸡毛忙掸掸了掸椅子,请众人落座,拎了个大水壶跑去烧水。   贺展鹏自去车上拿了个瓜切了,请众人吃。陆酒冷见这少年不过七八岁模样,说少年都有些勉强,也觉得奇怪。   贺展鹏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这是县衙的柴薪皂隶,叫王英雄。”   陆酒冷自从决定扮作宋昊,也用了心,知道当朝的正七品俸禄一年四十两白银,嗯...够他和小苏洗一次大池子。   配柴薪皂隶四个、马夫一个。   陆酒冷道,“这孩子也太小了吧,怎可当衙役?”   贺展鹏正支支吾吾,不留行啃着瓜插嘴道,“这事我知道,可怪不得贺大人。王英雄的父亲原来也是县衙的衙役,但被沙匪给杀了。结果上面连抚恤金都不肯给,贺大人没办法,又不能眼看着孤儿寡母饿死,只好把人家孩子收了,改了年龄报上去。衙役虽然穷,每月就那么一两银子的俸禄,但好在能吃得饱。”   贺展鹏道,“属下欺瞒之罪,请大人宽恕。”   陆酒冷道,“贺大人慈悲之心,何罪之有?只是这沙匪如此胆大妄为,连官差都敢杀?”   贺展鹏回道,“雁北名为关,四面俱是沙漠,沙匪也比别处猖獗,据传藏在沙漠绿洲中的沙匪已有数千人。说来也不怕大人笑话,我们城中的百姓共同出资,捐献些粮食银子,送与沙匪,买个太平,这么些年也相安无事。不知道今年怎么了,却把前去送礼的王捕头给杀了。后来前任县令急忙派人向燕王求助,这才派了一支守军过来。听领军的孙将军说沙匪头目换了,是个蒙人,叫什么岱钦,这人年轻好战,他既然收了礼还杀人,只怕还会袭扰这雁北。”   陆酒冷想起,那日他们遇上的那名蒙面的马贼身手不俗,看起来有些似异族,莫非就是那个岱钦?道,“其实此地荒凉,大漠之中无险可凭,并不适合设城。”   贺展鹏道,“这个啊,咱们就关起门来说。早年那位将燕云州大部割给了北燕,就剩下这座孤城还留在版图上。但只要这座城还在,便算燕云州没被汉人给输个干净。那位这一辈子文成武德,到头留这么一个污点,怎么能甘心?做梦都想着把燕云拿回来,你看可不把燕王和萧王都派到离这百里的绝云关来了。”   厉三娘喝了王英雄递上来的茶,插嘴道,“我听说燕王和萧王是犯了事,才贬到此地的,和燕云有什么关系。”   不留行道,“我可是和三娘一起偷偷去看过那燕王,长得那叫俊俏。”   厉三娘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知道什么是俊俏?”   不留行咧了嘴,小声嘟囔,“小爷我当年可是偷遍五省的神偷...偷香窃玉也是做过的。”   贺展鹏眯了眼笑,“帝王权术之道,进退皆天恩,翻覆皆成局,这位成帝啊,嘿嘿...”   苏慕华见他们谈得热闹,只安静喝茶。   听闻这雁北是流放之所,卧虎藏龙之地,果然名不虚传。只一个八品主簿便可如此指摘朝政。   这位贺展鹏与五年前权倾朝野的内阁次辅同名。那位贺大人长袖善舞,贪得天怒人怨,最后被贬出京城时满城放鞭炮,也是本朝的一段佳话。   莫非,那人一贬再贬竟然贬到此处?   贺展鹏聊了片刻,王英雄也将另外三名衙役,外加马夫唤了来。陆酒冷见这三名衙役,其中一名胡须皆白,一脸老态,叫马不老,一问之下已经年近七旬,不禁有几分默然。另两名张清,赵廉,勉强算是可用。那马夫是本地人,熟悉一应牲口,倒是个手脚利索的。   见过县衙里的人,陆酒冷将苏慕华介绍给众人,“这位是我的...书童,叫宋小苏。”   贺展鹏见苏慕华端坐饮茶,举止之间风骨如文人雅士。咋舌道,“书童?大人这样的书童可不是人人都用得起的吧。”   陆酒冷答道,“路上捡来的。”   厉三娘眼睛只往苏慕华身上看,笑道,“这样出手阔绰的书童竟然还能捡的?我怎么就没捡到一个。”   不留行也道,“就是,人家出手就是一锭金子,你这大人一年才多少俸禄?”   陆酒冷沉了脸,“你们怎么还在这?收监收监,改日升堂再审。”   苏慕华躺在床上并未入睡,耳听沙漏,算算时辰又到了丑时。双手虚握,收气于丹田,眼前白雾渐渐散去。   月透过土墙上的窗洞照了进来,苏慕华睁开眼睛,看见窗外半轮明月挂于深蓝天幕。   他见此青天朗月心情颇好,笑了笑打开门,轻悄悄地翻出了府衙的墙头。   雁北边城已经沉入深眠,苍凉的半轮月照着黄色土墙。   苏慕华施展轻功穿过街巷,手中握着一壶从酒馆厨房里顺来的酒。   他坐于城墙上看着那半轮月,遥遥想起方接掌春风得意进宝楼那日,坐于京师风烟里,也曾对着一轮半圆的月举杯而饮。   当时良朋在侧,宴饮正酣,何等快意!   今日少年明日老,人生几见月当头。   他目光落在城外的月下环形的山丘上,那山丘并不高耸,不过砂砾堆成,只有几株低矮的灌木。   城墙之外,月华如洗照得那山丘之上的景象分外清晰澄明。那山丘之上有白衣之人正在月下起舞,苏慕华可以看清那是一位男子。他甚至已经看出那人并非习武之人,只是步履进退间翩若惊鸿,颇有几分似戏班里刀马旦的身法。   手中青锋映月,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剑舞。   那男子舞罢,广袖轻舒,向着城头转过脸来。   苏慕华忍不住一惊,这人眼眸秀长,眉间英气,只是脸颊上刺了个黥印,如张开的黑色蝶翼,便坏了那一段风流蕴藉。   竟是个刺配流刑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边城规矩(三)      3   片刻之后,那人收了剑,往城内走。苏慕华对他起了好奇之心,小心地跟上。那人走得很快,在巷子里拐了几拐。苏慕华见他在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那处房屋越发地破旧。那人抽出剑锋在那门上刻了什么,片刻还剑回鞘,转身就走。   苏慕华见他转过脸来,月下那笑容仿佛透明,带了孩子气。男子身后那门上剑痕弯曲,俨然刻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小乌龟。   这个人半夜时分在无人的月下一曲剑舞,然后跑到这里来画一只乌龟。不管这人是谁,也不过是个只能在夜间行走的可怜人罢了。   苏慕华坐于屋檐,对月饮酒。   暮春的风吹动他的袍袖,这一个深夜他想起过往那些已经褪色的江湖风烟。   有的东西舍弃之时不过挥刀断腕,很痛快。若要去忘记,却并不容易,抽丝剥茧,寸心成灰。   第二日午时,雁北县衙摆下新县令上任的第一次午饭。陆酒冷坐下时,见一桌子满满当当坐了十个人。苏慕华和贺展鹏自然在的,王英雄、马不老、张清、赵廉、马夫也就罢了,厉三娘和不留行也坐在了桌子上。   贺展鹏解释说,“就多两双筷子,省得还让人专门去送饭。”   厉三娘拿着筷子,抛了个媚眼。“大人知道心疼人,奴家心领。”   苏慕华是看不见,陆酒冷是当看不见。   雁北县衙纵然差强人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陆酒冷算来算去就少了个师爷,便让苏慕华任了。苏慕华眼睛不行,但能写字,只要陆酒冷点一点地方,他就能就着写下去。字体是柳体,挺秀硬瘦,带了刀锋剑意,一行行却是整齐。   贺展鹏擦汗道,“宋大人别误会,上午大人和我说,想了解这雁北的情况,下官就让厉三娘来,刚好边吃边说。”   厉三娘笑得风情,“说到这雁北城里啊,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两条腿的,四条腿的,只要是公的,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问我三娘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苏慕华挨着陆酒冷坐,听到厉三娘的话,想起刚进城的时候,厉三娘就叫着让陆酒冷陪她春风一度。   在厉三娘眼里陆酒冷算是两条腿的花花肠子?   陆酒冷夹了花肠到他碗里,“多吃点,下午我们出去走走。”   吃过午饭,新任县令陆酒冷带着主簿贺展鹏和师爷苏慕华视察雁北县城。   陆酒冷与苏慕华并肩而行,贺展鹏摇着蒲扇跟着二人身后。   雁北城的白天还是有人气的,这一座边城颇有几分销金窟的模样,酒馆、赌馆、青楼半个不少。   大红的灯笼挂在黄色土墙下,那种纸糊的繁华经不得太久的大漠风沙,多少都有些褪色苍白。   陆酒冷道,“这座雁北城看上去倒还算繁华。”   贺展鹏道,“此地都是一些流民,有些发配到这里的官员家眷,家产没有被全部抄没,手中能留得下钱来。还有一些为朝廷通缉的,为仇家追杀的江湖亡命之徒。这些人手中都不缺钱,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难免放纵下自己,花钱也大方。”   苏慕华对贺展鹏笑道,“杯间花丛寄余生也是甚妙,不如我们也去饮上一杯。”   贺展鹏指了指前方,“就前面的醉梦酒坊吧,这是全城最好的酒楼了。”   全城最好的酒楼难得是两层楼。   上楼的时候,贺展鹏当先领路,苏慕华跟在他身后。三人择了一处落了座,也不挑雅座,就在大堂里坐。   小二道,“客官要些什么?”   苏慕华问,“你这有什么酒?”   小二应道,“北地烧酒,竹叶青,花雕,女儿红...这些小店都是有的。但除了北地烧酒,其他的酒原料都是外面来的,价钱就要高出许多...当然滋味也比北地烧酒难得。”   陆酒冷问,“哦?你这店里还有这许多酒。”   小二骄傲地道,“当然,小店的酒都是老板自酿的。”   “就北地烧酒吧,所谓一方水土,看两位像刚来此地,就尝尝吧。”   说话的那人一身红色大髦,口音间带着江南的软侬音调,只是满面涂了厚重的粉白。   小二听他一说,便应了,去拿酒。   陆酒冷见那小二听他的话如奉纶音,连客人的意思也不问了,也不觉好笑,“未请教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剔了剔眉,着了厚粉的脸实际上看不清神情,但偏让人感觉厌倦的冷意,他不答只冷声道,“什么竹叶青,女儿红,这雁北的水还能酿得出什么好酒,也就是北地烧酒的烈度能压住水质的味道。”   小二拿了酒放在桌上,为众人满上,那人道了声,“慢用。”   衣袖拂过,那人一语毕,已经向着另一桌走去。   陆酒冷转首看去,那一桌只坐了一人,侧身而坐。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衣,肩上用杂色的布缝补了一大块,似个潦倒的书生模样。   苏慕华已经在问贺展鹏,“这样的一位,听声音是个美人,想来贺大人应该认识吧。”   贺展鹏压低声音道,“此人是这家酒肆的老板,叫舒青袖。十年前是乐坊司当红的刀马旦,前朝的君阳侯那时候很迷恋他,强纳他入府,后来为他重伤了。听说还是舍不得杀他,留了他的命,只判了刺配流放之刑。说来世事难料,舒青袖到这里不出两年,新帝登基,而君阳侯也获罪入狱,判了满门抄斩。若当时舒青袖留在君阳侯府中,以妾侍的身份怕也难逃一死。君阳侯一死,舒青袖那一桩案子便没人再计较。他又是个能活动的,托了路子,改了判,恢复了自由身。但他不愿回去,便在这雁北住下了。”   苏慕华轻轻一叹,刀马旦,刺配,这舒青袖便是他昨夜见的人吧?   贺展鹏又道,“唉,美人,当年他在乐坊司的时候,我也去看过,他扮武生把人家花旦都比下去了。可惜那张脸,原来花容月貌就这么毁了。”   说话之间,那边起了争执。   舒青袖一掌拍在桌子上,“柳寄生,你给我听好!我舒青袖赚什么钱和你没关系,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你清高,你清白?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这伪君子。给我滚回你那学堂去,你看看这个雁北还有几个人肯跟你学那些没用的,连杯酒都喝不起算什么男人?”   那书生涨红了面皮,“青袖,我,我是好心,何况我并没有看不起你,你怎可欺人太甚?”   舒青袖冷冷一哼,“我就欺了,怎样?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贺展鹏对苏慕华和陆酒冷道,“这个书生是五年前被贬到这来的,本来是进士出身,听说得罪了朝中的权贵,说是他的一首诗影射当时的太后,被诬了文字狱,革了功名,永不叙用。现在在城西开了个私塾,可怜到这雁北的人,哪怕原来是诗书传家的,但犯了事子弟已经绝了科举之途,又还有多少人有心读书。偏偏这柳寄生是个痴人,说哪怕只有一人肯读,他都会教下去。”   “什么痴人?不过是个木头人罢了。”舒青袖气呼呼地走回柜上,拿了杯酒饮下,然后抛了锭银子出去。   柳寄生正走到街中,为那锭银子当头打了个正着。   舒青袖看着他那呆头鹅的模样,眼波一横却高兴了起来。倚在二楼的栏杆上,笑道,“拿去给你那些学生买书本笔墨,也算我舒青袖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孔孟之道。”   柳寄生脸色阵青阵红,终是在一片哄笑声中弯腰捡起银子,走出了街口。   “舒哥哥,你别难过。”从柜后跑出一位少年,伸出手来拉了他的袖子。   舒青袖转身环了他,“小云说什么傻话,舒哥哥才没有难过呢。”   陆酒冷见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缩在半旧的棉袍里,眼中带着怯意。   “这一位据说是舒青袖的义弟,这里有些不大清楚,平日里就认得一个舒青袖。”   贺展鹏小声说着,手指了指脑袋。   “快去看看,今天又有人上生死台了。”有人在当街吼了一嗓子。   歪脖子树下搭了一方不大的台子。   今日吃午饭的时候,众人已经听过厉三娘介绍过雁北的生死台。   躲到这座雁北城的已经称不上真正的强者,但弱者的世界一样有弱肉强食。雁北这一座城,与所有刀光剑影的江湖一样,与所有弱肉强食的地方一样,信奉江湖的规矩。   手下见生死,了恩怨,生者无憾,死者无怨。   雁北城中亡命之徒甚多,或为一言不合,或为多年恩怨如今重聚首,红了眼的少不了拔剑相向。   天盟便立了这一处生死台。   若有什么要非生死难了的仇恨,便由一方找到天盟代下战书,以三日为限约到这生死台上了结。   若有不愿应战的一方,必须在三日之内离开雁北。   天盟是这雁北的最大的帮派,甚至比官府还有权威,不敢应战的再也无法在此城立足。   陆酒冷对此并无什么意见,以他过去二十余年的人生的经历,他对立这一生死台的做法还颇为认同。   陆酒冷并非嗜血之人,只是他早已习惯用刀剑去丈量人命。他是千金买命的杀手,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已看清,居于高位者少良善之辈,能值千金的人命多数都在可杀之列!   对战的是一名正当壮年的男子和一名老者。   力量过于悬殊,这场决战很快成了一方的屠杀。不过一炷香之后,一剑插在落了下风的老者身侧,将他半片身子钉进了木板。壮年男子却不肯罢休,手中一把匕首削上老者的左腿,一片带血的肉随刀锋飞出,鲜血已经染红了木板。   这已是一场虐杀!   男子貌若疯狂,冷笑了几声,“今日我便让你三刀六洞,一块块切下你身上的皮肉。”   下一刀就待刺落,男子突觉指掌间一痛,老者手中猛然飞出一道暗器。为那力道一掼,男子身形不稳便往后一挫。   就在他一愣神之间,重伤的老者奋起一口气拔起钉在身上的剑,一个翻滚已经滚下生死台。   老者再也顾不上其他,拖着伤体,便往街角而逃。   站于生死台下的两位黑衣人瞬时就向老者追了出去。   青色的刀光划过,一名黑衣人只觉脚下一疼,双足一软便已跪倒。   另一名黑衣人见同伴负伤,脚步顿也不顿继续追下去。   苏慕华轻斥了一声,“留步。”   掌风在黑衣人身后一击,二人空中对了一掌,黑衣人连退数步,一道身影已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身前,封住了他的去路。   黑衣人怒道,“让开,天盟你可挡不起。”   苏慕华凤眼一挑,冷笑道,“天地不仁,代天而立?天盟好狂的口气!”   他说的是从厉三娘口中听来的天盟的立盟之号。   黑衣的人见他缓带当风,抚袖而笑。再见他并不回头,随手一掷,一刀便伤了一人,不觉也有几分变色,“你是何人?”   “宋小苏,雁北县衙的师爷。”    陆酒冷很头疼。   他本不愿多管闲事,他一向也不喜欢多管闲事。   但此刻苏慕华已经出了手,人也已经得罪了,由不得他袖手。   一叹之下,陆酒冷身形一动,也拦住自台上追下的男子。   “杀人不过一剑穿心,兄弟,何必呢?多大仇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全职终于结束了,蝴蝶V5,长更MARK之   ☆、第五章 何处不江湖(一)          1   暮春斜阳里,龙涛手中提着一杆旱烟,站在屋檐下逗弄着笼中的画眉。   他是天盟的老大,这座雁北城的龙头大哥。龙涛在来雁北城之前是江湖黑帮伏虎帮的老大,伏虎帮与许多江湖黑帮一样,断了别人的路,也绝了自己的路。终是惹来了白道联手,龙涛不敌,与帮中数名好手一路逃到雁北。   龙涛到了雁北后,如鱼入了水,不再思归。一座雁北城的美人与金钱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此中人们面对天盟刀锋时那种屈服于宿命的畏惧,以及对反抗事不关己的冷漠,竟然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龙涛逗弄了一阵画眉,“可查清了那两位是什么人?”   “大哥,那两位一位是县衙的新任县令宋昊,一位是县衙的师爷宋小苏。”   哦...龙涛微一沉思。他不会问手下两个读书人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这样的话。他久在江湖,早已知道有人可以深藏不露,有人可以扮猪吃老虎,但若真把这些人当成了猪的老虎,只怕才是真的猪了。   “大哥,我们是不是找些弟兄,挑了县衙,给他们个下马威。”   龙涛摊开手在阳光下,侍立在旁的少女上来拿了细软的绢布为他轻拭手上沾染的污渍。他这双手为少女捧在柔软而丰满的胸前,仿佛不是沾了鲜血无数的凶器,而是要珍之重之的玉器。   龙涛道,“先别轻举妄动,下个帖子给宋县令和他那位师爷,邀请明日到醉梦酒坊,我请他们喝酒。”   “大哥,是否换了个自家的酒坊,若动起手来,也好安排些弟兄。”   “不用,在舒青袖的地方,才显得我有诚意。安排些弟兄伏在酒楼外就是。那两位再有本事又怎样,雁北这种不毛之地谁愿意来?我许他当个太平官,再送他几桩功劳,早日升迁了是正经。若不识抬举,我也可以让他在那个位置上坐不下去。”   雁北县衙的后院中,夕阳将天边的云染成金色的一线,几点归鸟的踪迹掠过长空。   苏慕华坐在凳子上折纸钱,金银箔的纸在他手中一展,在修长的指尖灵巧地翻折成一个个小巧的元宝。   折纸有情,清明将近,将金银箔折成元宝,可烧与先人,遥寄后人的哀思。   “小苏”,陆酒冷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怎么?”苏慕华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来。   陆酒冷见他身旁已经摆了一堆金灿灿的纸元宝,更难得的是每一个元宝折得大小都一模一样。这不仅手指要灵巧,折纸的力道更要均匀一致。苏慕华眼睛看不见,每一展纸,每一折纸都必须准确到毫厘。手不仅要稳,心还要定。   “你这是在练功?”   苏慕华道,“昔日传我刀法的人曾经说过,我所学庞杂,于刀法一途虽可以内力互补,但终落了下乘。而人的手筋骨柔韧堪称天下之至柔,却可驰骋天下之至坚。我习刀以来一直领悟不到这个意境,今日便开始练练这个以无有入无间的御刀之术。”   陆酒冷看着苏慕华脸上随意的笑容,他见惯生死,此刻心中如风动涟漪,竟也有片刻柔软,“你的内力还能维持多久?”   苏慕华一身杏黄衫子坐在斜阳里,手中转着一张金色的折纸,微带淡色的琥珀色眼眸挑起。他唇边的笑意似冷似讽,“宋大人是可怜我?”   陆酒冷一笑,“我不敢,你不需要。”   苏慕华唇畔笑意一敛,他眼神转向陆酒冷,明明看不见,却准确地捕捉到他的位置。   他想着那夜这人将他护在怀里,躲避风暴。眉峰的伤痕也并非凌厉,微带邪气的唇上挑着,这人笑起来很好看。   他感念这份相护之情,纵然此生已然挥霍,但不论何时,能遇上这么一位值得相交的朋友,总是让人觉得红尘尚暖。   苏慕华道,“说到练武,我从未见过宋大人用兵刃,不知平日是惯用刀还是用剑?”   “我用剑。”   两个人淡然一笑都颇为默契地揭过方才的话题,谈起了刀剑之道。谈到高兴之处,陆酒冷去前厅向人拿了剑来,苏慕华也拔出刀,与他刀剑互相印证一番。   苏慕华看不见他出招,陆酒冷在一块木桩上划下剑痕,苏慕华用指抚摸着剑痕,揣摩着剑意,偶尔说些什么。   陆酒冷暗暗吃惊,苏慕华虽然用的是刀,但于剑道上也颇有体悟,他不纠缠于一招一式,只论剑意。   殊不知苏慕华也在吃惊,陆酒冷使出的剑招全无章法,这一抹似挂了半招羚羊挂角,那一刺又似清风明月。他让陆酒冷试练了几招,不觉心痒道,“我们搭搭手。”   刹那之间,二人交手数十招。   刀锋剑刃交击之间,陆酒冷指掌突然一转,剑锋贴着刀身迅疾无匹地抹过。   苏慕华未及应变,忽觉胸口一凉。   陆酒冷剑气贯入剑身,剑锋在他胸口虚虚一指,寒意已透重衫。他道了声,“得罪了。”   苏慕华转身避让之际,系发的带为陆酒冷手中剑锋割断,柔顺的发垂落下来。   陆酒冷见乌黑的发撑了满眼,想起那日苏慕华这一把发散落在黄沙之上,温热的身躯在他身下挣扎,呼吸微微一紧。   他收剑,退开。“是我乘人之危,小苏,这一剑若你能看得见,我没那么容易得手。”   苏慕华也收了刀,笑道,“你的剑是杀人的剑,我的招式纵然可胜你,但你却可杀了我。人若死了,再精妙的招式也使不出来。”   他一向以挽留相思刀的刀法精妙自傲,此刻却有一种挫败感。在这一把杀人的剑面前,招式精妙又算什么?   此刻天色已然暗了下来,王英雄在前屋唤,“吃饭了,吃饭了。”   苏慕华随手束了发,收拢了帛纸,与他往前屋走,“宋兄寻我何事,莫非是天盟传书约我们一会?”   陆酒冷摸了下巴笑了,“小苏,料事如神,我还未开口,你就猜到了。”   明日午时,醉梦酒坊,吾备酒以待,盼拨冗一会。   天盟的龙首龙涛的帖子写得颇为斯文。   苏慕华笑道,“江湖帮派的路数都差不多,不过先礼后兵。有的人做惯了笑里藏刀,不先笑过,不习惯摸刀子。”   陆酒冷突然明白这个人是故意的,那日在生死台下苏慕华的出手,只怕是有意招惹天盟。   他叹气道,“小苏啊小苏,明明看不见了,还到处沾花惹草,实在是让人头疼。”   苏慕华沉默了片刻,才勉强笑道,“宋兄,我见不得别人活得好,不过找点乐子。”   陆酒冷哭笑不得,“原来,小苏找的是我的乐子?”   苏慕华点点头,良久低声反问,“你敢不乐意?”   他方才语含笑意,话锋却凌厉。此刻语带威胁,字字却温柔。   陆酒冷看着他,把满肚子的话都吞了下去。笑呵呵地道,“乐意,怎么不乐意?有人请喝不要花钱的酒,是一定要喝的。”   龙涛走进醉梦酒坊,看见一位身着杏黄公子衫的人,手中摇着折扇,正打横而坐。   他的右手一位蓝衣男子坐了上座,这个人龙涛第一眼看上去,就仿佛看见了一把无鞘的剑。   龙涛走了过去,拱手道,“在下天盟龙涛,劳二位久候,失礼失礼。”   请客的人迟到,确实失礼,何况龙涛足足迟了有半个时辰。   陆酒冷都有些奇怪,苏慕华竟然耐着性子等下去,他坐于凳上轻摇折扇,八风不动。   陆酒冷觉得自己都有些不认识这个人了。   苏慕华察觉到他的惊讶,微微一笑。   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苏楼主固然能平地生起三尺浪,三分颜色开染坊。但也能稳坐钓鱼台,坐等神气活现的鱼儿咬钩。   陆酒冷哈哈一笑道,“龙盟主不必客气,我等刚好用完午饭,说不上久候。”   龙涛就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从袖中抽出两封物事,向着陆酒冷推了过去,“见了这个,也许宋大人还要感谢我的迟到呢?”   “哦?这是什么?”   龙涛笑答,“这是我为大人特意备下的厚礼。”   陆酒冷抽了其中的一封,展开一看,那里装着的是一份刑部下的通缉令。通缉令上的人叫王贵乡,此人在京中连续干下数起灭门惨案,连成帝都给惊动了。   这张通缉令上许了重金,若州府抓获此人还将在官员考绩上浓彩重墨记上一笔。   彼时,成帝一朝的考绩制度是一任三年,一年一考。三考之后,或罢黜或升迁。若捕获了此人,陆酒冷四格评定之时,必定获个称职,加级在望。   陆酒冷看罢,拿起另一封,这一封中是一张地图,中心用朱砂标注了雁北,然后包围着雁北更广阔的区域上标了几处黑点,图的空白处写了个铁字。   龙涛解释道,“这是沙漠中的铁矿,我已命人探明了位置。大人若有兴趣,我盟中还有弟兄曾经踏过这些矿点,都是上好的精铁矿,可为大人向导。还有这个王贵乡也已落在我的手中,一并送与大人做个见面礼如何?”   陆酒冷从大沙漠九死一生,心知在大沙漠中探寻到铁矿有多不容易。成帝有心对燕云动手,这些铁矿一呈上去,王师北来指日可待,他这献宝之人自然是大功一件。   龙涛见他神色中有些动摇,道,“龙某这两件见面礼,不求其他,只求交宋大人和宋师爷两位朋友。你我不打不相识,今后这雁北城凡有用得着龙某的,二位尽管开口。”   他态度不可谓不诚,下的筹码也不可谓不诱人。   龙涛这两件大礼一送,陆酒冷也忍不住动容,若他是宋昊只怕早就欢喜地接了。   “龙盟主”,苏慕华展开折扇,“在下有一事想不明白,想请阁下赐教。”   龙涛见他杏色袍袖轻动,儒雅风流。他几曾见过如此人物,也不觉多看了两眼。“宋师爷,有话但讲。”   “不知朝廷要派多少人来,才能取得这些铁矿?”   “这些都是精铁,开采起来并不难。”   苏慕华缓缓道,“我说的并不是开采,而是取得。龙盟主莫非忘了沙漠中尚有数千人的沙匪,人少了在他们眼皮底下开采出铁矿,能守得住?若大军开进沙漠,北燕也不是瞎子。这一张图不过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罢了。龙盟主拿了这一张图来,莫非是来消遣我等。至于...王贵乡么,在下也尚有一个疑问。”   龙涛怒极反笑,“哦?宋师爷有话不如痛快说完。”   苏慕华道,“我只是在想,王贵乡的人头,与代天而立的天盟龙首的人头哪一个...更能让皇帝心花怒放?”   龙涛故意凉了二人半个时辰,再备下两封重礼,想着这一压一拉,还不让这小小的县官俯首称臣。殊不知让人等的这半个时辰,他也在等。想让别人失衡的同时,也将自己悬在了半空。苏慕华一个闷棍打下来,打得他眼前一黑。   龙涛几曾受人如此当面奚落,当下怒气再难压抑,“我操~你...”   苏慕华比他更快,手中一动,雪亮的刀锋已指向他的心口。他目中带了冷意,一字字道,“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老子风浪见得不比你少。”   “官有官道,龙涛你想拉朝廷命官与你天盟同流合污,实是痴心妄想。”陆酒冷长剑出鞘,与苏慕华并肩。   陆酒冷想得要傻成什么样,才能明知道苏慕华在算计自己,还乐呵呵地套上套子。   罢了,不就一个天盟?   小苏若要玩,便陪他玩吧。   窗户两扇,桌子三张,板凳五张,酒壶十个,盘子十五个,杯子...零头就算了,共计一百两。   舒青袖趴在柜台上拨动算盘,写了满满一张纸,吹干墨迹,交给身后的小二。吩咐道,“把账单送去县衙,跟宋大人说,我舒青袖眼里只有一个钱字,半个铜板也恕不赊欠。”   陆酒冷上任的第三日,赔光了两年半的俸禄,得罪了雁北最大的地头蛇。   雁北城最大的地头蛇龙涛站在浓黑的夜幕中,掐着画眉鸟的脖子,把钢牙磨了又磨,“宋,小,苏。”   面貌猥琐的帮众跑了进来,“大哥,报抱抱抱抱...”   龙涛一脚踢开他,“有屁快放。”   帮众,“死...死人了。”   龙涛又一个巴掌摔过去,“你他妈的没见过风浪,这城里哪天不在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何处不江湖(二)      2   苏慕华一进门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在门边停下,眉峰一挑,含笑向屋内看去。“光天化日,二位也不记得关门。”   知道他看不到,陆酒冷却不知道为什么就莫名地一阵心虚,比当日被肖无忧抓到他和两个女人在床上还要心虚。   肖无忧是他的朋友。   而小苏......   小苏是他的属下,自然...不可太过随便了。   陆酒冷一把扯过被女子解了一半的官袍,端出官威来,“放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厉三娘美艳的红唇一抿,上下嘴皮一碰吐出哎呦一声,手中沾了香粉的绢帕一甩,“讨厌啦,跟人家装起假正经来了。宋大人记得还欠我一百两银子,奴家今晚等你...”   厉三娘拢了发,烟视媚行地向门口走去,苏慕华身体一侧,让开路。   “三娘,等等”,苏慕华唤住她。   厉三娘回头,见苏慕华黑白分明的眼中带着笑意,“是小苏啊,唤三娘何事?”   苏慕华笑意转冷,“宋大人让我把一百两银子送还夫人,我忙得没顾上,刚好夫人在此,也省得我再跑一趟。”   他洁白的指尖如拈花一般拈了一片金叶子,递到厉三娘面前。厉三娘看着他的眼睛如魔怔了一般,茫然接过他手中的金叶子。   苏慕华步入房门,一甩袖在女子的面前合上了门。   呯地一声响,厉三娘这才猛然一震回过神来,记起来要泼辣,呸了一声在门外道,“大白天,两个男人关什么门!”   苏慕华恍若未闻走到桌畔,自倒了杯茶饮。   陆酒冷房间的布局与他的相似,也是中间摆了张圆桌。   陆酒冷也在桌畔坐下,拿了杯自己满上,边城之中没有好水源,连茶水都带了尘土味。   他饮了几口,唇边露出几分邪气的笑容,“在我眼里人命没有什么不同,从来没有什么谁比谁该死的念头。至于天盟我还没放在眼里。不过,小苏要我为你出力也该支付些报酬吧...”     苏慕华虽看不见,但觉察有人气息迫近,握着杯的指尖一个哆嗦,杯子边缘现出一道蛛网似的裂痕。他黑鸦的睫羽下眸光骤然一冷,杏色的袍袖轻扬就待出手。   陆酒冷握着他肩井处的手忽然用力一扣,真气贯入苏慕华体内,手若挥弦急弹而下。苏慕华闷哼一声,软倒在他怀中,心中一凛,目光中藏了愤怒。“你究竟是谁?”   这人的功夫简洁实用,虽只出手一招但无一式是多余。   陆酒冷贴近他的耳畔道,“我姓陆,叫陆酒冷。”   苏慕华将这三个字在口中一念,这个名字从未听过。他正自思索间,忽觉得身体一轻,已为人抱起,不过片刻他的身体落入一片柔软中。苏慕华手碰触着身下绵软的布料,心想这个人原来将他放在了床榻上。   陆酒冷敛了笑,在床边俯身注视着他,“陆酒冷习惯替人当刀,不过为了谢我...”陆酒冷伸手将苏慕华腰间的系带慢慢缠在指上,压低了声音,“不如你以身相许...”   苏慕华凤眸睁大,脸上露出见了鬼的神情。殊不知此刻他为人封了穴道倒在床上,眼带杀气是何等风情。饶是陆酒冷见惯风月,也不禁心下一荡。他本是一场戏弄,此刻看着那双倔强的眼睛,却不知为何不愿放手。唇边勾起一抹邪笑,陆酒冷向着那人低下头去。   “宋大人”,门外贺展鹏用力拍门,“有人敲了鸣冤鼓。”   咚、咚、咚...震天的敲鼓声几乎把县衙明镜高悬的牌匾都给震落下来。   “威武......”   陆酒冷一身官袍坐在堂上,敲了惊堂木,“带上来。”   雁北县衙在宋昊任上第一次升堂。   厉三娘和不留行那一桩案子并未开堂,厉三娘给宋县令面子交了罚金,回去把价格降了三成,现在鸳鸯浴只要两百两。厉三娘说了宋县令和宋师爷再去,给五折。   贺展鹏端了茶坐在左侧,贺展鹏想起方才宋县令和宋师爷一起从房门出来时,他往往房内张了那一眼。   青花床帐下了一半,白色被褥凌乱着,地上还摔了个粗瓷茶盅。   宋师爷迈出房门的时候,那个眼神,啧,凶得想杀人。   那场景怎么想怎么诡异啊诡异。   贺主簿掀了杯盖遮面,自杯沿去看另一侧的苏慕华。宋师爷展了一张笺,拿镇纸压了,挽了袖正提笔研墨。正襟危坐得似云淡风清。   贺展鹏在官场之上混了数十年,不该看见的,就算看见了,他也统统当看不见。   击鼓的是一群半大的孩子,为夫子枉死鸣冤。   夫子尸身躺在担架上,覆着一张竹席。   陆酒冷挥了挥手,张清上前掀开竹席露出一张青白色的脸来。   眼睛充血暴出,吐着半截舌头,竟似为人活生生勒死。   马不老伸手遮了王英雄的眼睛。“别看,回头做噩梦。”   陆酒冷略一端详,“竟是他?柳寄生。”   死的人竟然是那日在酒楼中与舒青袖起争执的潦倒书生柳寄生。   半大孩子们远远躲着,放起悲声来。   陆酒冷拍了拍惊堂木,“肃静,肃静,说说怎么发现尸身的?”   其中一个稍大点的孩子,也不过约莫十三四岁模样,称得上是少年,摸索着掏出一张状子来。   赵廉接了过来,递与陆酒冷,陆酒冷拿过来,看了几眼,递还与他,道,“念。”   赵廉涨红了一张脸,“大...大人我不识字。”   陆酒冷指了刚才那个少年,“你来念。”   那少年拿了那状子,哆哆嗦嗦地念,“有...有子柳寄生,守孔孟...见行止。云言吾见此雁北三代以下,世...道...,弃礼义...开....”   苏慕华停笔,冷冷一笑,“你们夫子就这么教你们的?”   柳寄生生前摆了书斋,孔孟文章照千古,堂下小猫三两只。身后竟然有这么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弟子,黄泉之下不知该哭该笑。   这张状子不知是哪处的酸儒仿了书呆的口吻,写了来。却不想陆酒冷来了这么一出,当场穿了帮。   陆酒冷敲了敲惊堂木,以手抚额,“贺主簿你来念。”   贺展鹏拿了状子在手,见那字体方正圆转,笑道,“竟然是台阁体。”台阁体是时下流行于科举考场的书体,端庄而不失礼仪。   贺展鹏就着那状子读下去,“有子柳寄生,守孔孟,规行止。尝言吾观此雁北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遂开堂收徒,不求桃李成蹊,但求传千载文章,守陋室清贫。呜呼奈何,三月廿日,陋室天下,中道而崩。古云刑乱邦用重典,乞高堂明镜,还世之公道。民涕零顿首。”   陆酒冷敲敲惊堂木道,“这状子是你们谁写的?”   少年硬着头皮答,“是我们花钱请人代笔的?”   “哦?请何人所写,花了多少银子?”   少年道,“大,大人,这并非重点,重点是抓到杀我们夫子的凶手。大人再拖延下去,他要是跑了,谁为夫子报仇?”   他话音方落,公堂门口围观的人群就起了喧哗。   “就是,抓凶手是重点。”   “就是,何苦为难孩子。”   “这官儿不会没本事查案,就胡乱攀扯吧。”   “谁知道呢,天下乌鸦一般黑,也许想随便抓个替罪羊。”   “查案子,查案子,别扯其他。”   “对,对...查案子。”   最后喧闹汇成一声声,   “查案子!”   “查案子!”   “查案子!”   陆酒冷目光一瞥见苏慕华唇畔正露了一抹冷笑,眸光冷冷如见了老鼠的猫。   不知道那人又有了什么古怪的念头,几分头疼,敲敲惊堂木。“肃静!肃静!”   堂下众衙役齐声呼了声,“威武!”   才把那阵喧闹弹压下去。   陆酒冷沉声道,“好!本官便先来查查这案子,来人验尸。”   县衙里的仵作是由马不老兼任的。   马不老拿了一套金针银刀出来,刷得一声割开了柳寄生的衣服,众目睽睽之下开膛破肚。   “大人,死者全身有皮外伤五十三处,内脏无明显内伤,只有肝脏轻微见血,但真正致命的伤是为人掐住咽喉,窒息而亡。从伤势看,杀人的武功并不高,甚至不懂武功,力气也不大,只是猛力连续击打之下带了伤。死者尸斑如桃花一般,以刀切开还有少量血迹。以此来看,死了约莫有六七个时辰,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的戌时到亥时之间。死者并未中毒,也未中迷药。”   陆酒冷道,“依你所言,凶手并无武功,柳寄生也是个男子,想来这一番搏命拼斗会留下些痕迹。你且看看他的手。”   马不老又验了片刻,道,“回大人,死者的指尖果然沾了些墨迹和白色的香粉。”   他以刀刮了些墨迹和香粉于白布上,托于陆酒冷面前。“大人请看。”   陆酒冷见那墨枯涩干燥,像是劣等的散墨,想来是柳寄生所用。那粉却是洁白细腻,带了清淡的茉莉香味。   陆酒冷熟知风月之事,兴之所至曾经也为些青楼女子调朱弄粉,识得这是时下最流行的以茉莉仔所制的珍珠粉。   这珍珠粉说不上很贵重,但一盒也要数两银子,不似柳寄生一个穷书生买得起。   心道,“难道,凶手是个女子?”   接下来,陆酒冷便带了主簿、师爷、衙役等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前往柳寄生尸身发现处,也正是他的居所。   柳寄生的居所颇为破败,顶上连青瓦都盖不全,窗户破了洞也未能修,屋后却种着一片翠竹。   看来这柳寄生学了东坡居士,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王英雄跟在最后,进门的时候滑了一跤,手扶在门上。“耶,谁在门上刻了一朵花...哦,不对,不像是花...五个花瓣,有一瓣特别大,中间圆圆一大块,中间画了格子,这是什么花?”   苏慕华闻言停下脚步,一怔道,“像一只乌龟?”   王英雄摸了摸,笑道,“真的是一只乌龟。”   陆酒冷手也在门上摸了摸,疑惑道,“是用剑锋刻的,乌龟怎么了?”   “大家快来。”张清在后院几杆修竹旁发现了一行脚印。   那脚印从墙头一直延伸到屋内,留在泥地里的脚印小巧,似真是女子的足印。   潦倒书生独居书斋,夜深人静,月穿竹影。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翻墙入室来会。罗带轻分,香囊暗解。   陆酒冷见苏慕华站在那行足迹旁,目中若有所思。“小苏,依你之见...”,   “你离我远点。”苏慕华琉璃色的眼眸一瞪,戒备地往后一退。   手中刷地展开折扇,这才闲闲地道,“依我看,本是一段风月佳话,奈何情天恨海起波澜,一命赴了黄泉。”   他口中如此说,眼前却浮现了那夜舒青袖刻了乌龟,回过头来的那一笑。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君心似明月(一)      1   柳寄生安贫乐道,没有什么也养不起什么红粉知己。更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蛋,更没听说过有什么仇家。   天气渐渐热起来,雁北县衙的后院槐树下摆了晚饭,众人围坐一圈。王英雄自觉占据了苏慕华身边的位置,拿了小碗先为他夹了菜。陆酒冷见王英雄拉着苏慕华的袖子,一双黑亮的小眼睛眨巴着,小声说着什么,也瞧得有趣。   一会听苏慕华笑着道,“小英雄,世上哪有那么多狐女精怪?”   王英雄蹲在他身边,“那可不一定,故事里狐女精怪都爱书生。上回小苏哥哥还给我说了一个穷书生遇上一个美女,他看了心动,便带回了家,跟她好了。结果那美女是女鬼披了人皮变的,女鬼吃了书生的心,害了他的性命,后来还是书生的老婆把他给救活了。”   马不老伸手过来要把王英雄抱走,“以后少听这样的话本故事。”   王英雄拉着苏慕华的袖子,磨蹭着不肯走,“你说柳寄生遇上的会不会是一只...乌龟精。”   陆酒冷忍笑去看苏慕华的脸色。   苏慕华冷哼一声,“这些故事算什么,小孩怎么不能听了,我又没给他讲不知何为房事的书痴郎玉柱。”他伸手把王英雄抱于膝上,“苏哥哥再给你讲一个穷书生和杭州名妓的故事。”   马不老默然,杭州名妓...   “杭州名妓瑞云才貌双全,倾国倾城。以前有个穷书生叫贺生,一贫如洗,他听说瑞云招婿,慕名前往一睹芳容。瑞云呢,在那么多人里就偏偏看中了穷书生贺生。可贺生一个穷书生怎么可能为她赎身,瑞云只能嫁给出得起重金的贺王孙。后来呢,瑞云出了变故,脸上多了块黑斑,丑状如鬼。价钱就卖不高了,贺生变卖了家产为瑞云赎身,并娶为妻子。”   “那贺生说,人生所重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   苏慕华声音略带了沙哑,如醇酒一般,一个故事娓娓道来,听得人几许痴醉。   王英雄听他说完,却只瞪着一双眼看苏慕华,没有说话。   苏慕华笑着问他,“怎么了?听傻了?”   王英雄摇摇头,“那瑞云后来呢?”   “后来?嫁给了书生啊。”   “切,嫁了算什么结局。”王英雄扳着手指,“瑞云她脸上那块黑斑还在,那不是不完美,要是那书生天长日久不喜欢她了。或者那书生将来当了官,又遇上了别的漂亮的小姐,瑞云她心里放不下觉得配不上人家呢。那不是悲剧了,还不如不嫁呢,省得到头来一场空,白伤心。小苏哥哥,你这故事没讲完。”   “可是贺生真心对瑞云好啊。”   王英雄撇撇嘴道,“可是人心会变的啊,今天好,明天呢,后天呢。这道理我六岁就知道了,少来骗小孩了。”   苏慕华揉了揉他的头,苦笑道,“小英雄真聪明。”   连个孩子都知道,人生不完美,不如不相许。洞达如舒青袖又怎能不明白?   苏慕华只得编了个仙人为瑞云恢复容貌的结尾,王英雄才心满意足得作了罢。   夜阑已静,半轮下弦月挂在城头,苏慕华走在寂静的长街上。他在柳寄生的门口停下足来,身形突如柳梢般轻轻一折,一道如星点般的微光自他的袖中飞出。   陆酒冷见星点似的冷芒迅疾扑面而来,只一个闪身,便避过那枚暗器。   “小苏,是我。”   苏慕华回眸望去,身后那人一身青衫,腰佩长剑,在月下望着他而笑。   正是陆酒冷。   陆酒冷在月下看苏慕华眸光如雪,手中持了一把折扇,那枚暗器正是扇骨中飞出。苏慕华内力为沉醉黄泉所限,他也少动用内力,制了这把折扇来。   “你能看得见?”陆酒冷贴近他的脸,目光在他面上一转,“美人夜行,怎可无伴,陆某愿意作陪。”   “每日丑时,一个时辰。我只能看见这一个时辰,若陆兄也为了查探而来,便少说些闲话。”   柳寄生的屋子已经由县衙上了封条,苏慕华衣袂带风,当先跃上墙头,翻进院内。陆酒冷一笑,便追上那道身影。   二人落在墙内,苏慕华领先了半步。落足的地方正在那丛翠竹旁。   陆酒冷道,“从墙头翻进来就到这丛竹子旁了,那行足迹就在这里。半夜三更翻人墙头,这美人可大胆得很,莫非真是什么狐狸精?”   苏慕华道,“我只知道狐女精怪是不必留下足迹的。”   “那便是人了,我曾经听说孩童若从小修习一种功法,能将人修成精魅一般,死不了,也不知道痛苦,还能变化成各种模样。这种孩童,在村里连黄鼠狼都不敢招惹。”   苏慕华连个眼神都懒得匀给他,抓了一把土看了,“若非那日这丛竹子刚浇了水,土囊湿润,足迹可不容易留下。像今日这般,就有些干了。陆兄,你说这几丛竹子如此青翠,要多少水才能养得活?”   这雁北边城虽然不比沙漠中那般缺水,但水源也算难得,就算县衙之中每日也就是由牛车自数里外拉了两车水。   陆酒冷道,“这里风沙大,水分挥发快,竹子只怕两天就得浇一次。而且北地冬天苦寒,这竹子要能越冬,还得有取暖的地热。”   他说罢,与苏慕华相视一笑道,“一介穷书生精心打理这些竹子,颇为可疑。”   苏慕华突然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拉着陆酒冷躲入屋角的暗影里。陆酒冷与他紧紧挨着,躲在暗影里,翻开窗帘向外小心地望去。   待了片刻,一道白色的身影落在了墙内,陆酒冷见那人姿容艳丽,只是脸颊上刺了一道黑色的黥印,容貌便毁去了大半,却不认得。   苏慕华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陆酒冷见那笔画是舒青袖三个字。   二人见窗帘外隐隐火光,舒青袖在院中生了火,烧起了纸钱。   片刻隐隐一点悲声透窗而入,仔细去听却是压抑着的唱腔。“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一句唱罢,舒青袖又低声道,“十年前你我初遇便是这一曲牡丹亭,我不怎么肯唱这种绵软的曲子。那日看花开得好,就在后园随意一唱,偏偏被你听了去。你赞了好,当时我还对你恼了,如今听我唱来还你。”   他一句句唱下去,直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唱腔低回缠绵,苏慕华觉得心头有什么堵着,难受得很。抬头去看陆酒冷,正见他眼中泛了血色,如兽一般凶狠盯着自己。   苏慕华心下讶然,他并非第一次见陆酒冷失控,那日在沙漠中这人也是突然就发疯了。   也不知道有什么病,苏慕华伸手去握陆酒冷的脉门,触手处觉得他真气紊乱,似一股异种真气自丹田起逆行经脉。   心道原来如此,正想着。陆酒冷反手握了他的,将他的手按在身侧。身体已经强势地贴了过来,将他的肩头牢牢固定在怀抱里。   苏慕华气得要死,怕惊了窗外的人,不敢用力挣扎。“你...你发什么疯?”   陆酒冷看着为他揽在怀里的苏慕华,青年抿着唇,凤眸抬起似颇为苦恼。   白日不觉的淡色,在夜色中艳若人间桃花。   陆酒冷目光微动,似认真思索了一下,便低下头去。   “你...滚开...”苏慕华为陆酒冷唇舌纠缠着,目中寒芒乍现,牙关重重咬了下去。   口中腥甜,鲜血的滋味似乎反而刺激了这个人。陆酒冷将苏慕华狠狠抵在墙上,唇间痛快地掠夺着。   苏慕华只得放软了身体,唇带着安抚般地回应着他。   他的温柔起到了作用,陆酒冷暴烈的动作缓和了下来。暴风骤雨初歇,此时和风细雨一般的碰触,两人气息都已经有些紊乱。   苏慕华的手慢慢环过陆酒冷的肩,拇指顺着他的背,急捺而下,然后一掌击在了他的胸口。   陆酒冷扑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苏慕华见那血中带了紫色,知道他逆乱的真气已经寻到了出口,暗暗舒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   陆酒冷摇了摇头。   窗外火光已熄灭,舒青袖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二人开门出来,见地下连纸灰都已不见,竹根下的泥土带了潮湿,似刚为人浇过水。   苏慕华道,“原来舒青袖与柳寄生是旧识,这竹子平日也是舒青袖在养着的吧,难怪这般青翠。”   陆酒冷见那杏色的身影立于月下,喉头有些干涩,“小苏...我...刚才...”   苏慕华双手环胸,凉凉地道,“陆大人,不疯了吧。动不动发疯是病,得治!”   陆酒冷摸摸鼻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苏慕华和陆酒冷回了县衙。   他一进房门就抓了桌上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下去,长长吐了一口气,“我靠,差点憋死。”   这个晚上先是舒青袖那曲子唱得他心绪纷乱,然后陆酒冷发了疯。   苏慕华想起自己在那个人怀中,为他的气息所笼罩时,心间微微悸动,陆酒冷的唇很烫。   真是够了!   辛辣的酒入喉,苏慕华喉间一痒,一口血喷在地上。   他方才掌击陆酒冷,为他输进真气,已伤了自己。   “小苏...”苏慕华回头见陆酒冷站在门口,极蓝的天幕在他身后,他的身影挡了大半月华。“我见厨房还有...”   陆酒冷话音嘎然而止,目光已经落在了地上的血迹上。   苏慕华刁蛮又不讲理地道,“陆酒冷,你敢再多说一个字,老子现在就和你打一架。”   门呯地一声在他面前摔上。   陆酒冷站在原地,又一次无奈地摸了摸鼻子。   翌日,陆酒冷传了舒青袖过府问话。舒青袖依然是涂了一脸厚而白的粉来,他若还剩下六分颜色,这粉一涂,便半分也无。   陆酒冷并未正式升堂,与苏慕华坐于内堂,等着舒青袖。   舒青袖进门,陆酒冷让人看坐奉茶。   陆酒冷问,“舒公子,可知道前日柳寄生为人所杀的事?”   舒青袖道,“酒坊之中消息最为灵通,我早已耳闻。”   “听说,舒公子与柳寄生是旧识。”   舒青袖道,“不瞒大人,我与他于十年前在京城中有数面之缘。当时他就是个潦倒的书生,为戏班写些词曲为生,有一次他到乐坊司来送词曲,我刚好去赴司政的酒宴,便碰上了,就这么认识了。我用过几次他的词曲,后来也就算熟识了。没想到,多年之后我又在这雁北遇上了他。”   他轻笑一声,“这么多年他还是个潦倒的书生。哦,不仅如此,还越发地固执迂腐了。”   苏慕华问,“舒公子,常与柳寄生往来么?”   舒青袖道,“不算太经常,我虽然看不上他这酸儒,但看在旧识的份上,有时会帮衬些。”   陆酒冷又问,“那舒公子最后一次见到柳寄生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大概是五天前的下午,他到店里喝酒。我给了他一锭银子,大人当时也在。”   苏慕华似极随意地一笑道,“曾闻文人素喜相伴梅兰竹菊为邻为友。柳寄生家里的竹子就长得好,一点都不像这北地能有的,不知道舒公子有没有见过?”   舒青袖眸光微微一滞。   陆酒冷将他的眼神看在眼里,也一笑追问道,“舒公子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吧?”   舒青袖沉默了片刻,道,“三天前,我还见过他一次,大概在傍晚申时左右。在他家中,我为他浇了竹子,然后吵了一架。”   “因何争吵?”   舒青袖笑笑道,“不过是因为他看不惯我,说我玷辱了他清白的竹子。”   陆酒冷想了想又问,“那三日前,柳寄生死的那夜戌时到亥时,舒公子在哪?”   舒青袖道,“那天我和他吵了一架,回去后用过晚饭,就没有再出去了,该是在屋中看书。”   下午的时候,舒青袖又被传唤了来。这次是在公堂之上,陆酒冷敲了惊堂木。   舒青袖一看案前已经跪了二人。一位是他店里的小二,一位是却是陌生人。   陆酒冷道,“舒青袖,这二人指证你三日前戌时到亥时并不在家中,你有何话说?”   小二哆哆嗦嗦地道,“舒掌柜,我那天在柜上值班...你傍晚出去后,一直都没有看到回来。”   那陌生人道,“舒掌柜不认识我,我可认识舒掌柜,我是给醉梦酒坊送货的脚夫。那天我在烟花巷卷帘子的张姑娘那过了上半夜,半夜的时候才回家,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了舒掌柜。那时辰我记得已经过了半夜,大概是丑时。”   陆酒冷啪地敲了惊堂木,“舒青袖,你那晚究竟在哪?”   舒青袖扬了扬眉,“大人,我无话可说。”   陆酒冷怒道,“舒青袖,你什么意思,本官还诬陷你不成?”   舒青袖道,“大人再问,青袖也是那一句话,那晚我不曾外出。”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君心似明月(二)   2   “我赌三两银子,是舒青袖杀的人。”贺展鹏端着茶盅,蹲在地下,看王英雄画画。   张清在石凳上磕着瓜子,嗤笑道,“傻子才和你赌。马不老已经验过了,舒青袖用的粉与柳寄生手上的一模一样。那晚他也没有不在场的证据,更何况他也承认了刚与柳寄生吵过架,八成是他一时愤怒错手杀的人。”   王英雄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着乌龟,头也不抬闷声道,“不是他。”   贺展鹏哄他,“为什么不是他?”   王英雄道,“舒青袖又不是小脚,那行脚印不是他留下的。”   贺展鹏点头思索道,“这倒有点道理。”   赵廉凑了过来,“会不会是这样,舒青袖看到柳寄生和个女子在一起,起了杀心?”   王英雄奇怪地看着他,“舒青袖看到柳寄生和个女人在一起,为什么要杀人?他也喜欢那个女人?”   赵廉支吾道,“嗯...也许他吃醋了。”   张清道,“不大可能吧,那柳寄生...昏了头一个舒青袖就罢了,上哪再找一个同样昏了头的女人。”他说着看了赵廉一眼,以一种兄弟你懂的那种眼神。   贺展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小锭银子,“小英雄,你既然这么有把握,不如我们来赌一赌,你要赢了这银子就归你。”   王英雄画好了乌龟的四只脚,抬头看看他手里的银子,似有些心动,“我可没钱输给你。”   “没关系,你输了我不要你的钱。你就帮我看一年的水果摊,怎么样?”   “连小孩的便宜都想占,你还能不能更有出息一点。”   “愿赌服输...这公道得很...”   贺展鹏突然如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般跳起来,“嘿嘿,宋大人您来啦。”   张清、赵廉已经闪到一旁去了,正对坐着认真摘着菜。   张清道,“这白菜炖得烂些好吃。”   赵廉道,“菜帮都留着。”   王英雄翻了个白眼,挪了一步离他们都远远的,继续画画。   小孩子一定会被带坏的!   “你们都闲得很啦,”陆酒冷淡淡地道。   贺展鹏向张清、赵廉挤了挤三角小眼睛,手在袖中比划了一个二。“没有,没有,我们在讨论案情。我们很忙。”   张清、赵廉连忙点头,“对对。”贺展鹏贺主簿的两钱银子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赚的。   “哦?案情?”陆酒冷微笑道,“我怎么不知道这案情还有什么好讨论的...小苏呢?”   “宋师爷去了狱里,他说他要看看舒青袖。”贺展鹏加重了看看两个字。   这桩案子进展得颇为顺利,人证物证动机俱在。除了那一行竹下的足迹,别无漏洞。   陆酒冷甚至怀疑若他真抓着那行足迹做文章,一定会有一位千娇百媚的大姑娘从石头里蹦出来承认与穷书生两情相悦,不小心为舒青袖撞见,于是情天恨海醋海生波,就像赵廉说的那样。   “大人,大人...”马不老一阵风地跑了进来,“有人送匾来。”   “什么匾?”   “明镜高悬的匾。”   陆酒冷站在阶前,负手看着那道匾。   黑底描金的匾披红挂彩,由几十名少年簇拥着送到雁北县衙前。为首的是一名惨绿少年,他团团抱了拳,“诸位,数日前,我们的夫子为人所害,宋大人已经为我们擒获了真凶。如今我们特意做了这牌匾来向大人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   他拍了拍手,有人捧了一卷书送到他身前。少年接过,双手高举过头,捧于陆酒冷面前,“这一卷论语上有我等联名所书的劝学篇,赠与大人,以表我等感激之情。”   陆酒冷示意王英雄接了,这个少年明显比上回那个更镇得住场面。   那少年长拜而别,临别之际又道,“礼部的大人近日到了离这百里的昭北郡,我等同样联名了一篇劝学篇,已托了驿卒送了去,以彰宋大人高义。”   陆酒冷微笑谢过,黑色的眼眸不易察觉地微微沉了沉。以名动之,以利惑之,盘中双子伏杀,有人要将军啊。   是什么人非除了这个舒青袖不可?   白日的日头似乎照不到这间牢房中来,只在墙上留下几道淡白的日影。   舒青袖坐在地上,手中闲扯着一根稻草。   他从昨日被关进来起,便是这么一幅千般万般无挂碍于心的模样,任谁问什么都是不答。   “此地简陋,怠慢舒公子了。”他对面的人与他一样席地而坐,他们之间摆了数道菜,还有一壶酒,“公子请自便,我眼睛看不见,便不为公子夹菜了。”   舒青袖抬起头来。   那个人坐在暗影里,身边点了一盏灯笼,身影仿佛带着一层虚光。   这人一进门来,便点了这盏灯笼,原来竟是为他而点。   那人见他抬头,笑了一笑,“我叫宋小苏,是这雁北县衙的师爷,若舒公子愿意可以唤我小苏。”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一天一夜不说话,骤然开口,声音都有些不似自己的。   苏慕华眸光清和若水,“我并不是来问话。我是来请舒公子喝酒,为的是谢舒公子月下一曲剑舞。”   舒青袖眸光一冷,望入他的眼中。   苏慕华头微抬,杏黄春衫,连笑容也温和。   “我的眼睛每日会有那么一段不瞎的时候,数日前初来雁北那夜,意外撞见舒公子在城外沙丘的剑舞。那一曲剑舞咨意纵横,纵然我是江湖中人,也觉得公子深得剑之精妙。至今不忘,不知公子舞的是何曲?”   舒青袖道,“剑器浑脱。”   苏慕华击掌叹道,“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鸿洞昏王室。公孙大娘的剑器浑脱舞传了千年,原来是这般的风华。”   此后数日,苏慕华日日都在午间来,与舒青袖对饮一壶酒,二人不谈其余,只论剑舞。   舒青袖这十年来,几曾遇上像苏慕华这样的人。苏慕华虽不善舞,但他是知剑之人,于剑意上的见解也常常让舒青袖叹服。   二人渐渐熟稔。   这一日苏慕华随口道,“舒兄,我观你剑意大气洒脱,这几日和你相处,见你也是谦谦君子的品性。那柳寄生不识你心性,说你贪图钱财,倒是可笑了。”   舒青袖沉默良久道,“他并未说错...我确实为了银子连脸都可以不要。”   春风吹动树梢,阳光自深浅绿意间流泻而下,树下二人相对而坐。   苏慕华手持白子,与陆酒冷对弈。他下的是盲棋,陆酒冷报了棋路,苏慕华默记于心,再落下一子。他虽然博闻强记,但棋力多少打了折扣,与陆酒冷刚好下了个难分难解。   陆酒冷下了两手,笑道,“我今天接了邸报,说礼部的大人后日就要到这来,亲自接见上书的学子。”   苏慕华道,“牌匾,上书...有人要逼大人不得不了断了舒青袖啊。”   “小苏,你这几日天天去找舒青袖,可有什么收获?”   “今天舒青袖说了一句话。”   “什么?”   “说他确实为了银子连脸都可以不要。”   陆酒冷想了想,道,“是否该查查谁平日与舒青袖有来往,也许是他的什么仰慕者出手杀人。”   “我已让人去查过了,除了他的弟弟外,舒青袖似乎没什么亲人,平日也没见有什么朋友。但听人说,舒青袖谁的帐都不卖,连天盟的龙涛都让他几分面子。”   “我想今日就升堂断个斩立决。有人想舒青袖死...我们不妨就给他们一个死了的舒青袖,看看接下来还有能玩出什么花样。”   雁北边城地处边远,匪患猖獗,城中之民又多是不受教化,朝堂给了雁北县衙斩立决的权限。没有官身的白丁可以不经刑部报批,也不必待秋决。只要此后上交备案,证据确凿即可。   陆酒冷断的舒青袖的自然不是真死。   苏慕华指尖拈了枚棋子道,“为何如此着急?关一个舒青袖在牢中,现成的钓饵,慢慢钓了鱼儿上钩就是。”   “礼部叶温言后日来,到时候舒青袖的生死便未必能由我掌控。”   苏慕华胸中一窒,“你说叶温言?”   “是啊,新任的六品礼部主事,说是太子力荐,兼了太子少师...”陆酒冷见苏慕华在盘中落了一子,“哎,你下的是我的黑子。”   苏慕华冷冷地道,“我是个瞎子,又看不清黑白。”   “宋大人...牢中传话,舒青袖说他愿意认罪了。”马不老急匆匆地闯进后院。   陆酒冷道,“哦?舒青袖为何突然变了主意,今日有谁见过他?”   马不老道,“大人吩咐了以后,兄弟一直留心着。今天张清在盯,除了小苏并无什么人进牢探望。哦,就是还和前几日一样,下午的时候他那傻弟弟来了一趟,也没说什么。”   “威武...”升堂声中,雁北县衙大门敞开,涌进了一批闲人。   陆酒冷坐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看着跪在下方的舒青袖。   他是待罪之身,除去发冠,散了的发遮了脸颊的黑印。洗尽铅华的舒青袖,青白的脸色像上好的瓷器。宽大的暗色囚服穿在身上,肩头瘦弱得仿佛只堪一握。   “舒青袖,你为何突然肯认罪?”陆酒冷啪地一声敲了惊堂木,“说,是受谁唆使,又是替谁戴过!”   舒青袖声音很稳定,有看透生死般的平静,“没有,不过是我想开了,欠命还命,不想再推脱抵赖了。”   “哦?舒青袖我们在竹下发现了一行足迹,似是女子所留下的。那我问你,柳寄生和什么女子有来往?此案是否别有隐情?”   舒青袖道,“大人,那行足迹是我留下的,想以此扰乱视线。”   “撒谎!你一介男儿足印与那行足迹完全不对。”   舒青袖忽而一笑道,“禀大人,舒青袖从小在梨园长大。别说是女子的足迹,就是飞燕掌中舞,我也是可以做到的。”   陆酒冷沉默片刻,“舒青袖,本官最后问你一次,柳寄生死的那一晚你在哪里?”   “我杀了柳寄生,那一晚自然在他的家中。”   陆酒冷看着他也笑了,“舒青袖,你既然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   他伸手握了令箭,缓缓道,“永靖八年三月廿日,舒青袖杀害柳寄生,人犯供认不讳,判斩立决,明日行刑。让他签字画押!”   “大人且慢,那一晚,舒青袖和我在一起。”   大步迈入门来的人一身玄色的锦袍,外披黑色轻甲,行动间猎猎如风。   陆酒冷见这人剑眉星目,不怒而威,不同与江湖人的杀气,而是尸山血海里历练过来的煞气。   “你是何人?”   那男子抱拳道,“在下孙晟,见过宋大人。”   陆酒冷微微一惊,孙晟,正六品的门千总,暂时奉命驻守雁北。孙晟虽然军衔不高,但他是燕王麾下飞羽骑的掌事,可谓麾下第一人。   燕王将麾下第一人派到这雁北,图谋的又是什么?   若孙晟身负燕王所托,他又如何会卷入舒青袖的案子?   陆酒冷拱手道,“原来孙千总,来人看坐。”   孙晟道,“不必了,宋大人,舒青袖那晚在我府中,既然他不在场,自然不会是凶手。”   陆酒冷哦了一声,问,“那能否请教孙千总,舒青袖因何会在你的府上?”   舒青袖突然扬声道,“宋大人,他撒谎,那晚我在柳寄生家中,确实是我杀了他。”   陆酒冷挑眉去看孙晟,心想这倒有趣了。   孙晟目光落在舒青袖身上,压抑着怒意,他沉声道,“宋大人,舒青袖是我的人。那晚他来找我,我们...鱼水之欢,他直到半夜才离开。”   舒青袖跪在地上,身体微微一颤,手在衣下握紧。   孙晟话音方落,围观审案的百姓们已是一片议论纷纷。   陆酒冷听着耳畔喧哗噪杂,敲了敲惊堂木道,“孙千总既然肯作证,那此案疑点甚多,押后再审。”   孙晟笑了起来,“宋大人,你方才没听见么?舒青袖是我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会带他走。我已经带了数十精兵将县衙围起来了,试问宋大人你要用什么来拦我?”   陆酒冷用什么来拦?他根本就没打算拦,他笑呵呵地看着这场闹剧落幕。   苏慕华却似心不在焉,连半个笑容都没有。   孙晟不顾舒青袖的挣扎,将他抱上马,穿过雁北黄沙漫道的街头。   “啪—”   舒青袖坐在床上,摔开孙晟的手。   “孙晟,你这算什么?”   “青袖,我不能看着你找死。”   舒青袖侧首冷笑,“逼得我再也无法在雁北立足,从此只能在你的保护下?这和要我死有什么不同?”   孙晟环着他,笑道,“舒青袖,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   “我为你提供水源,护你的货物过沙漠,你给我你自己,你说过你不在乎真心。那我今日也是那句话,你怎么想的,我也不在乎...”   孙晟忽然扣住他的下巴,用力捏紧,注视舒青袖,毫不掩饰眼里的情|欲,“反正你人是我的。”   床边红绡帷帐随风翻动,如一场春暮的落红。   舒青袖挣扎着狠狠一口咬在孙晟的肩头,血渗透了他的牙关。   一双有力的手握上他白皙的脊背,一个翻覆将他按回柔软的床榻间。   日影一点一点西移,将紧紧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拉长,破碎了一地的昏黄。   不知过了多久,喘息渐渐安静下来。   帷帐外,灯火已黄昏。   孙晟披衣而起,侧身看舒青袖的睡颜。   舒青袖眼眸细长,方历了情|事,眼角带着妖艳的薄红。   刚才这个人在他身下是哭出来了吧。   孙晟伸手将他汗湿的发拢到耳后,用指轻轻描摹着舒青袖颊边黑印的轮廓。   微凉的夜色里,落在眼中那依稀的轮廓并不狰狞,如夜蝶张开的双翼。   为什么不肯供出我,你对我也有那么一点在意的。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得失一局棋(一)   1   舒青袖眼前依稀亮着灯,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梦中春阳正好,千红开遍。   有笛音入梦,婉转一声赏心悦事谁家院?   梦中有人为他轻拭着眼角的泪痕,舒青袖茫然地挥了挥手,猛然为人握住。   他睁了睁眼,望入一双黑沉的眼里。   孙晟...那一眼清明,仿若从梦中一步踏空。   十指交握,男子的躯体紧紧挨着他的,触手处微微隆起的肌肉,这一具躯体温热而鲜活,有着最旺盛的生命力。   舒青袖掩了眼中的情绪,靠在孙晟怀中,脸贴在男子的胸膛。   肌肤相贴,可以听见男子低沉的心跳,   从前拼将玉碎也不愿折腰,到头来为了个水源、为了些银子,便可以轻易交付。   傲骨如何?人间万事消磨尽!   孙晟清楚地看见舒青袖方睁开眼时,目中流露出的恨意,不过转瞬那恨意已为低垂的眼睫尽数掩去。   靠在他怀中的舒青袖温顺地仿佛予取予求。   孙晟贴近他的耳边,低语道,“我不信,方才你便一点也没感觉到快活。”   舒青袖耳根微微发红,“小云...还在酒坊...”   舒小云,舒青袖的义弟,如今舒青袖放下不下的也就这一个人。   孙晟目光温柔地似乎能将坚冰融化,他一个侧身将舒青袖覆于身下。深深地吻住了他的唇,滚热的舌眷念地与他纠缠,良久放开他道,“我派人去接他来,可好?”   舒青袖被他吻得几乎窒息,脸颊染了胭脂色,点了点头。   “别说话,你也乏了,我唤人给你拿水沐浴吧。”   燕九站在廊下,暗卫拦于他的身前,“九爷,请稍待,孙将军这会正忙着。”   燕九冷笑道,“连我都要拦,孙将军可真忙啊。”   燕九在飞羽骑中排第九,是孙晟的袍泽兄弟。   门吱呀了一声,孙晟披了外袍开门出来,对守卫吩咐道,“让人送一桶洗澡水过来,再派人去醉梦酒坊将舒小云接来。”   燕九透过半启的门看去,红烛之畔一人侧身向内而卧,锦被下只露了一把黑长而柔顺的发,半数垂落在床沿。   孙晟看见了燕九,朗笑道,“九弟,你怎么来了,王爷有什么吩咐?”   燕九怒道,“原来孙晟你眼里还有王爷,堂堂将军从雁北县衙公堂上抢了个人回来,果然好大的威风!你还记得王爷让你到这雁北干什么来了?”   孙晟沉声道,“王爷所托,孙晟不敢或忘。今日之事,我自会向王爷负荆请罪。燕九,王爷让你来不是问我这件事的吧。”   燕九看了他一眼,暗自叹了一口气,他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重情了。   “王爷有几句话让我带给你。”   孙晟一延手道,“我们到书房商议。”   燕九见孙晟燃了灯,关上窗门。才道,“王爷让我给你传一句话,说叶温言后日到雁北。刘同之往望北城调粮的途中为人刺杀后,太子一直活动想安插自己的人接替。你假借沙匪之名杀了县衙的捕头,吓得县令连夜挂冠辞官而去。雁北无人镇守,燕王这才抢了先机发了兵过来。叶温言为太子少师,他此次前来明里是嘉奖,暗里是想拉拢雁北县令,对抗燕王。若他知道你抢了人犯,借着这个由头对王爷参上一本治下不严,目无法纪...太子再从中活动,这雁北守备之职只怕要落入太子手中了。”   孙晟道,“舒青袖并非杀人之人,那晚他被我强留在府中,又怎么能分出身去杀人?”   “大哥你还不明白,重要的不是舒青袖他是否真杀了人,而是这城里的人都认为他杀了人。”燕九避开他的眼睛,又道,“还有一件事,燕王也让我告诉你。画刀已经出了宫禁,正在北上途中,算算行程应是过了阳关。”   素影灵狐,蚀骨画刀。   成帝得江山最为信重的两个人。   素影灵狐言临素,以十八岁之龄登凌云阁,封定国侯。使一把素影剑,工于计谋,在成帝登基不久的宫乱中,以身作饵,死于大火。成帝亲笔批注,言侯此生,生死为轻,一剑素影千秋。   蚀骨画刀是宦官,自幼与成帝一同长大的伴当。他手中的刀名蚀骨,相传刀法诡异莫测。无人知他本来姓名,只以画刀相称。言临素死后,他也隐身大内,销声匿迹了七八年。   孙晟心想,请出蚀骨画刀,成帝这回是下了血本,想收复燕云。君心难测,不知道他对燕王存了个什么样的心思。   燕九又道,“这一座雁北原本随燕云州割让给北燕,数年前才失而复得,成帝对这座城很是看重。京中传出的消息,成帝有意以这燕云州作为将来储君的试练,得燕云州者可得天下。太子气量狭窄,若他得了天下,王爷和飞羽骑众弟兄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这一战王爷是不得不应了。”   孙晟沉默了良久,抬起头来,牢牢看定燕九。   “你不用说这些,我明白...当日孙晟与众兄弟结义之情...历历在目,至今热血未冷。”   “请九弟转告王爷,若真到那一日,我会亲手杀舒青袖。”   舒青袖?   这一局关系万里江山的棋盘上,一个舒青袖微不足道。   孙晟送走燕九,回到后院,见到院中摆了个浴桶。   舒小云已经接了来,舒青袖正卷了袖子打他。那孩子明明已经十五六岁的年龄,却不知道躲,挨了打咬着唇哭也不知道哭,只在那含糊地唤,“舒哥哥,你别生气。”   “才几日顾不上管你,便脏成个泥猴子一样。”   舒青袖一边打一边将他的鞋子衣服全剥下来,将舒小云脱得赤条条地塞进浴桶里。   舒青袖抱起舒小云换下的鞋子衣服,对一旁的下人道,“给我生个火堆来,谁有这个闲工夫给这小兔崽子洗衣服,烧了干净!”   孙晟在旁看了,那舒小云不知道到哪里的泥堆里打了滚,鞋子裤子上都是干涸了的黄泥,不觉好笑。   心想舒青袖在他面前总是一幅冷冰冰的模样,几曾这般胡闹过。不过这嬉笑怒骂的舒青袖也没有什么不好,他若高兴,便由得他吧。   朔日将近,月只剩一弯银钩,是夜晴朗,星光明亮。   陆酒冷走进后院,见苏慕华正躺在青瓦上饮酒,他衣袍宽大,枕了半片袖子,意态洒然。   陆酒冷也是个洒脱的性格,使出轻功一个起落便伸手去拿苏慕华手中的酒壶,“什么好酒,也不请我一起喝?”   苏慕华已喝得有些半酣,星眸微合,“带了尘土味的劣等烧酒,什么稀罕的,偏抢我这一壶?厨房里有的是,自己拿去。”   陆酒冷揽了他的肩,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苏慕华许是醉了,为他占了便宜,也不恼。凑过头去,伸手握了陆酒冷的下巴,眯了星眸,“陆酒冷,你不像个当官的。”   陆酒冷笑道,“哦?那小苏说我像什么?”   苏慕华目光并无焦距,他凑过来,唇几乎贴到陆酒冷脸上,苦恼道,“像江湖中人,可江湖中人有你这样身手的,我不该不知道啊。”   陆酒冷感觉脸上青年的鼻息,不觉好笑,这人醉了怎么像只慵懒的猫儿。   “江湖中人这么多,小苏都知道?”   苏慕华理所当然地道,“那当然,我是谁啊...”   陆酒冷顺着他的话问,“你是谁?”   苏慕华似认真地想了想,用力拍了拍他的胸膛,“哈哈,我是小苏啊,你醉了,不认得我了?”   陆酒冷一口酒入喉,于星光下注视着苏慕华。   青年带了醉意的眼眸,不复往日的寒锐,似茫然地无辜且无措。   再任这人胡闹下去,出丑的该是他陆酒冷了。   无奈苦笑,握了苏慕华乱动的手,将他拉到身边坐下,理着为风吹乱的长发。“就喜欢给我惹事。”   苏慕华枕着他的肩,仰首向天哈地笑了一声,“我刚才做了个梦,心里正憋闷。你来让我欺负一下,我心情就好多了。”   “梦见了什么?”   “先是梦见有人拉着我要结拜,然后梦见几个少年围着我们打,我们翻墙逃跑。结果...叶...叶大哥...笨死了,他掉了下去...我们又回头去救他,结果被打得都吐血了。你说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打起架来怎么那么狠啦,都可以打死人了。”   说着,苏慕华的声音一下子停住。   “嗯?”陆酒冷转了头去看他,“你怎么了?”   星光如醉,映入青年的眼波。苏慕华的声音很轻,“陆酒冷,我想我知道谁是凶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得失一局棋(二)   2   “哦?是谁?”   “不告诉你...除非你也用个秘密来换...”苏慕华略垂了眉眼,抓着陆酒冷的衣袖。   “我的秘密?”   “比如...你是什么人?”   “我当然不是宋昊。”   朝堂之上太子和燕王两党为了个边远不毛之地的七品芝麻官撕破了脸,成帝不胜其烦,从旧纸堆里捞出了一个哪都不沾的宋昊,一顶乌纱随手给了下去。   宋昊苦熬数年方得外放,去的却是遥远的边关。宋昊一介文人想着山遥水远,一路难得太平。刚好镖行要压货物北行,便出钱把自己当货物一般,顺路捎去边关。结果遇上了山匪,一命呜呼。陆酒冷半路捡了个官印来。   许是夜风太凉,许是气氛太好,这个夜晚人很难守得住秘密。   陆酒冷道,“我是个杀手,小苏你说江湖人你都知道。那你可曾听说过,谈笑红尘渌酒冷,肯抛千金易一命,我就是千金易命。”   “嗯...”苏慕华轻轻应了一声,枕在他肩头鼻息沉沉。长发为风吹乱,遮了大半俊美的容颜,发下露出一点尖巧的下巴,黑白分明得惊心动魄。   陆酒冷摸了摸鼻子,有点想揍他一顿。他伸手穿过苏慕华的膝弯,将他抱回房,脱了他的外袍,塞进被子里。   陆酒冷合上门,站在走廊上,见夜晚风起,漫天星辰都像小苏清亮的眼眸。   他仰了一口酒,心头几许温柔。   尖风薄雪,提剑纵马,半生醉意风流。   小苏...小苏...   昨夜星光如洗,半夜起了风,今日日头为云雾所障,天色微蒙。   苏慕华在吃着早点。   老牛铺子在城西头,正对着城外的土丘,起风的时候,尘土扑面。   细长的面条码在碗中,微红的汤里撒了葱花和牛肉。苏楼主吃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伸手把整个大海碗端到面前。然后把桌上一盘油炸的糍果往对面陆酒冷面前一推。糍果炸得金黄,火候过了,略老。陆酒冷也不在意,用筷子夹了个糍果啃,果然硬。   陆酒冷边吃边说,“舒小云已经不在醉梦酒坊,说是为孙晟接了去。”   苏慕华微微一笑,“舒青袖深夜白衣负剑,说来到底意难平。他对孙晟…只怕心中有怨。”   陆酒冷道,“若凶手是舒小云,竹下的脚印,沾染到的珍珠粉,舒青袖为何会突然认罪...就都能说得通了。而且舒小云一向护着舒青袖,也许他见过舒青袖为柳寄生伤心,起了杀心,连杀人的动机都具备。只是舒青袖抢先一步将人接走,若有什么证据只怕也消弭无形了。”   苏慕华放下筷子,手中转着一管竹笛。陆酒冷见他那竹笛还带着青翠,磨口处也不甚平整,似草草而就。   苏慕华道,“昨夜我睡得早,睡到半夜时分就醒了。乘能看得见,去了趟柳寄生的竹林。给竹林浇了水,顺手做了这支竹笛,又在地上踩了几脚。竹林的土吸饱了水,粘在靴子上,你看是否今日还在。”   陆酒冷见他靴子边沿果然沾了褐色的泥,那泥带了黏性,不容易掉。“这便是了,想来舒青袖也是那日见舒小云脚下黏了泥,明白了是舒小云杀了人,才突然愿意认罪。”   苏慕华道,“世上只怕也只有一个舒小云,能让舒青袖甘心以身代之。”   陆酒冷接道,“只是不知孙晟知不知舒小云是真凶。”   苏慕华淡淡一笑道,“知道又如何,他既然护了一个舒青袖,便不怕多护一个舒小云。”   陆酒冷道,“燕王对雁北势在必得,孙晟所负责任重大。为了舒青袖能闯公堂,相护之情倒是不薄。”   苏慕华微微仰了首,“以财帛权势迫人相从,豪夺于前,纵然后来有心,也不过是一个欲字。舒青袖大好男儿受人如此羞辱,何谓不薄?”   他目光薄凉,话锋如藏了一把刀。   陆酒冷微微一叹,“依小苏所见,何者方称得上一个情字?”   “男儿磊落,情之一字如暖阳在心,清风满袖,但求无怨无悔罢了。”   “好一个暖阳在心,清风满袖,二位可逍遥得很,既然还有时间谈情。”   男子的声音突兀地自门外传入,龙涛拍着掌,大笑着踏进门来。   陆酒冷沉声道,“龙盟主,许久不见了。”   龙涛踱到二人对面坐下,“哦,你们知道我会来?”   苏慕华觉得这人拍掌的姿势略有些讨厌,冷笑道,“锦衣夜行,龙盟主又怎么甘愿不来?”他缓缓道下去,“那日听闻龙盟主也怕舒青袖,我便留上心了。龙盟主近日在暗处看了一场好戏,想必愉快得很。”   龙涛嘿嘿两声,“我怕他?我那不过是...”   苏慕华截断他,“不过是...因为你知道他的靠山是孙晟,你又偏偏惹不起他。龙涛,想来你早已有除舒青袖之心,只是碍于孙晟。我猜猜...你平日没少派人盯着舒青袖的醉梦酒坊,所以那日柳寄生一死,你就得到了消息。击鼓鸣冤,学子上书这些名堂,不用想自然都是你搞出来的。其实你的人一早看到了是舒小云杀的柳寄生?”   龙涛很缓慢地击掌,很得意地,慢悠悠地道,“聪明,不过...我本来就无心瞒你们,能让你们看穿也都是老子放了水。老子...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到底是喝了谁的洗脚水!”   陆酒冷带着寒意地挑了挑眉,苏慕华危险地眯了眯眼。   龙涛接过小弟捧过来的茶,逗弄着小弟搁到桌上的笼中的画眉鸟。笑得如弥陀佛一般,“宋大人,若你要抓舒小云,舒青袖是死也不肯的,而舒青袖又是孙晟的心头肉。这么一来,宋大人若要抓人,必然得罪了燕王那边。可是若不抓人,明日叶温言一到,大人要如何交代?岂不是要为叶大人参个不作为,这可就得罪了太子一脉。宋大人啊宋大人,我都为你犯愁啊,你有几个脑袋够两边砍的?我看你还是学前面那位挂冠而去,也许还能保住条性命。”   龙涛说完,还意犹未尽地摇头道,“可怜啊,可怜,十载寒窗,就落个弃官而逃的下场,真是羞杀读书人。”   陆酒冷如看着个怪物般看他,“龙盟主,你见过我二人的身手,莫非还真以为我们很在乎什么官位?”   “当然不会,不过你二人既然隐名埋姓,想来也是在外面遇到了仇家,或者对雁北别有所图。而我龙涛逼走了你们,便是坏了你们的事,大事。二位可千万别怪我啊,是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在先。而我龙涛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凡是不给我面子的,都别想在雁北待下去...”   他极有气势的一番话音未落,一道嫣红而惊艳的刀光已经兜头劈落。   龙涛退,急退。   他沉腰,退步。两腿一踏,踩透脚下青砖,在地上留下既长且深的两道痕迹。   不过弹指之间,他方才坐的那把椅子已为人一刀劈成了两半,半片椅子在地上滴溜溜转得像个陀螺。   “龙盟主,借刀杀人,逼人绝路,我十八岁的时候就知道这么玩了。”   苏慕华袍袖扬起,骨节分明的掌间转着一柄刀,凤眼带着冷意斜乜着他,“龙涛,我再告诉你一个道理。江湖中的事可以行诡道,但归根结底,还得手底下见真章。”   天色已暗淡,入眼黄沙绵延。陆酒冷将两匹马系于胡杨树下,生了堆火,烤了一块馍,分了一半递与苏慕华。   苏慕华接过,撕了块送入口中,“说来,龙涛的武功也算不错,正宗少林外家功夫。就是为人实在讨人厌了一点,遇到强手,就像只老鼠只敢躲在暗处阴人。遇到比他弱的,又露出老虎的爪子。”   陆酒冷背靠着胡杨树,看着他笑道,“既然讨厌他,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杀了他?”   苏慕华拍拍手抖落手中饼屑,道,“算了,就算你是天下第一的杀手,也不能这么不挑...见个人都杀,杀这么一个人脏手。而且龙涛一死,雁北城又是一场大乱。你断他一手,给他个教训就好了。”   陆酒冷微微一愣,“原来那晚你听到了。”   苏慕华轻轻一笑,几许暖意,“陆公子醉中肺腑,苏某不敢不听。”   陆酒冷突然揽了他靠在树上,低语道,“那么,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苏慕华伸手隔开他的胸膛,“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得失一局棋(三)      3   陆酒冷含笑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苏慕华有一些慌乱,陆酒冷的指带了剑茧,碰触之下自唇上传来麻酥的感觉。   他自幼天资极高,学武习文,让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老楼主都赞一声此子非凡。十八岁那年老楼主突然病重死了后,苏慕华便接掌了楼主之位。   当时的京师武林并不太平,苏慕华年轻而果决,心中未尝有惧怕二字。接掌楼主之位的当日,孝服未脱,他便领了楼中三十三名好手直扑半日盟,斩杀副盟主史不负以下四十九人。半日盟元气大伤,只能就此退出京华。   苏慕华得胜回楼,打开春风得意进宝楼之门,设下流水宴,就着半轮月华,广邀京师武林豪杰。   江湖之事,实力是绝对的话语,掌握了势,便可催人折腰。那一夜京城武林几乎无人能安枕,多少年之后还有人记得那时的少年白衣单薄,仿若无害的一颦一笑之间,却已无人敢忽视他腰间嗜血的那一柄弯刀。   如今苏慕华当然不是不解情滋味的少年,也曾拥有过美丽的女子,一夕成欢之后,相别天涯。但那些武功,那些江湖经验,甚至那些情滋味,都没有一种教他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我只说一次,不许再装睡没听到。小苏...我喜欢你。”   很稀罕么?苏慕华冷哼一声,还未开口。唇上便传来灼热的触感,小心翼翼却温柔坚定的碰触。不是不曾与这人唇齿相贴,但那时他当陆酒冷在发疯,心中不曾有绮思,便从未有如此刻。   陆酒冷将他压在树上,只管贴近慢慢厮磨。苏慕华心颤胆寒,待要推开,又有几分不舍。不知过了多久,陆酒冷才环了他的肩抬起头来,看着青年耳际微红,目中却是朗朗英气,不觉心中一动。“小苏,离开了雁北,你打算去哪,不如跟我去江南吧。等我们到了那,杨梅就该熟了。吃完了杨梅,就可以吃莲子,等到秋天鳜鱼该肥了。”   “可惜,这位小苏公子是活不到江南了。”   苏慕华闻声皆是一惊,纵然他们方才不曾留心,但为人无声无息的接近,这人武功高得也委实让人心惊。   苏慕华衣角微动,手中折扇刷地展开,已经脱出了陆酒冷的怀抱。陆酒冷手抚在腰间剑上,却是八风不动。   一道身影堪堪落在山丘的边沿,陆酒冷见那人着一袭雪白袈裟,却留了发,非僧非俗,看来有几分好笑。那人耳鬓微白,看来年龄也不小。但一张脸却全无皱纹。落定足,那人也不说话,负着一双手,那双手洁白如玉,似女子一般。   陆酒冷一愣,他竟然见过此人,那日济南城中,与缇骑统领黄停云在一起,还追捕过他的禁宫高手。他当时易了容,想来那人也未必能认得出。   陆酒冷道,“这位...大师...”   那人摇摇头,“我早已不守戒律,当不得大师二字。”   “那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说我这位朋友活不到江南?”陆酒冷心知苏慕华虽然身中奇毒,但为楚折梅的药所压制,再加上他所练的内功似乎也颇能克制毒性蔓延,平日除了眼睛不便外,也没有多少异常。苏慕华此人惯能惹祸,手下又辣,很容易让人忘了他其实中着无解的毒。   那人道,“我叫画刀。”   苏慕华惊讶之下,脱口而出,“蚀骨画刀?”   画刀抬起头看他一眼,“我久不在江湖,没想到还有小辈识得。”   苏慕华笑道,“前辈大名如雷贯耳,晚辈久仰了,恨不能一见。”   画刀也笑了,“你肝木受邪,已生死相,虽有一道圆转真气能补不足,但终难回春。本来你还能再活个三五个月,但你前几日还不知死地妄动了护体的真气,如今最多也就再支持一两个月,如何还能到得了江南?”   陆酒冷想起在柳寄生家中那夜,苏慕华为阻他走火入魔,击了他一掌后为他输进一道沛然真气,而之后苏慕华却吐血了。   莫非便是那一次负了伤?   画刀迫近一步,一双美艳邪魅的眼眸牢牢盯着苏慕华,袍袖无风自动,袖中露出半截黑铁般的戒尺。   他含着笑,话中带了冷意,“反正你也活不长了,不如将内力给我吧。”   苏慕华也含笑道,“好,来。”   他话音未落,手中折扇一动,密如牛毛的针往画刀袭出。   他笑意盈盈,手中暗器却端是歹毒。   画刀身体微仰,袖中真气饱灌,已如坚不可摧的钢板。一连串扑扑扑的轻响声下,那些暗器为他袍袖拢去,再一甩悉数还与苏慕华。   陆酒冷手抚剑柄,冷眼看画刀与苏慕华对战。   但见二人袍袖翩然,兔起鹘落之间俱是招式优美。二人脸上笑容均是极美,但手下全不留情,杀机暗伏。   苏慕华自然比不上画刀数十年的修为,何况他眼力不便,功力更是打了折扣,数十招过后,已是险象环生。   陆酒冷连踏数步,手中青锋直抵画刀背心。   画刀赞了声,“来得好。”   头也不回,蚀骨自袖中穿出,拦下这一剑。   陆酒冷见他手中那柄蚀骨,非刀非剑,说是戒尺也不大像,黑沉沉地一方。剑锋迎上去便被带到一旁,像是磁石一般。他原本这一剑蓄力已久,窥了画刀必救的破绽,为那柄蚀骨一带失了先手。   若按陆酒冷一贯的动手规矩,先手已失,他习惯避敌锋芒,再寻破绽。但此刻见苏慕华脸色苍白,也只得继续抢攻。二人合力迎敌,数十招下来行云流水,竟似已经配合了百回千回一般,极为娴熟。   画刀突然仰天而笑,“妙极,佛家武学至宝...楞严三昧的生字卷和死字卷失传已久,世人只当它是一卷佛经,没想到这门武学世间尚有传人。你们二人一个修菩提道,一个修五阴魔境,今日竟然都让我遇上了,便是天要成就我!”   苏慕华所学庞杂,也读过佛经,知道有一卷楞严经。言及破末法乱相,七处破妄,七处证心,于八识中得三密加持,成无上道,是佛家修心之法,于武学风牛马不相及。   画刀手下攻势骤然加快,转眼百招之后点了两人的穴道。如提了两只兔子一般,拎着两人的衣服,也不骑马,在大漠之中倏忽来去,掠下了丘陵。   陆酒冷醒来时,听得耳畔风声呼啸。睁开眼,入眼是一堆火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画刀盘膝坐在那堆火堆旁。虽是避风之处,但沙漠风大,山丘挡不住的风越了过来,吹得火星噼啪作响,吹乱画刀略带雪意的发。   陆酒冷试了一下运气,真气凝滞,身体也动不了,心知穴道未解。苏慕华靠在他身旁,浓密的眼睫朝他微微一眨。知他也已醒了,陆酒冷心下好笑。   画刀道,“醒了就别装睡,我很公平,将你们的内功心法写出来交给我,我便放了你们。”   苏慕华睁了睁眼,懒洋洋地道,“若写了给你,你不肯放我们,那怎么办。何况就算我们写了,你怎么知道便是真的内功心法,这可没有公平。”   画刀走过来,蹲下身伸手捏了捏苏慕华的下巴,极秀气地笑了笑,“这可由不得你们,若你们不写,我有的是方法让你们后悔生到这世上来。我们不妨一件件试试,像你这么漂亮的美人,可千万别太早求饶,那可少了很多乐趣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痴醉心中愿(一)      画刀一句一句说着,话语很慢却清晰,声音尖薄而细长。   他捏着苏慕华的下巴,见那青年低了眼,似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锋锐爪牙的猫,正想着要怎么炮制这个人才好。   陆酒冷身不能动,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画刀转头看他,“你笑什么”   陆酒冷笑眯眯地瞅着他道,“他一个小瞎子,什么都看不到,就算你有什么高绝的手段他也欣赏不来。”他顿了顿又道,“你这样的美人,又何必浪费手段在看不见你的人身上,不如换我来。”   画刀闻言眸中流光一动,竟然真的放开了握着苏慕华下巴的手,举步向陆酒冷走来。他穿得极单薄,不过一件月白色的僧衣,衣袂在风中掀动,竟别有一番写意风流。   画刀在陆酒冷面前蹲下身来,注视着他。“你勾引我,就不怕你的小情人吃醋?”   “你比他懂风情多了,若我早一点遇见你,早就不要他了。不管你是太监也好,女人也好,我都不介意,抱起来都一样。”   “好胆量”,一个巴掌甩在陆酒冷脸上。陆酒冷为这人打得半边脸发麻,口中已是觉得一股腥甜。心里暗道,好狠。   画刀给了他一巴掌,脸上倒也没有什么不悦的表情。陆酒冷挨了这一掌,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仿佛他才是打了人一巴掌的那位。   画刀没有怒意的眼中甚至还带上了一点赞赏,“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和我说话了,你的胆子很大。”   陆酒冷反问道,“为什么不敢,反正你现在又不舍得杀我...我敢保证,若有个人经常在你耳边说着这样的话,你一定会比现在漂亮一百倍。”   画刀哦了一声,笑容更加秀美,“你想当这个人?”   “我不好么?”陆酒冷挑了眉看入他眼中,青色的长袍遮掩着他腰腿利落的弧度,脸上挂着邪气的笑容,懒洋洋地笑着的眼睛却让人有转不开眼的魅力。   画刀伸手在陆酒冷臀间捏了一把,点了点头。“好,真好。”说着话,他指尖轻轻一动,一道寒星向着苏慕华激射而去。   寒芒在空中闪了一闪,苏慕华原本动都不能动的身体,突然极快地就地一滚。画刀见那点寒芒落了空,指一弹又是一点寒芒射向着苏慕华。苏慕华见状心知再难避开,凝气于掌,听声辨位,以掌风扫上那点寒芒。原来方才陆酒冷缠着画刀,苏慕华借机运转内力冲破禁制,却为画刀识破。   陆酒冷倏然一惊,脸上却半点没带出来,只轻轻叹息道,“我都说了他不如你,你又何必吃醋?”   画刀竟然在耐心地解释,向陆酒冷解释,“你别当心,我没伤他,我只是让他看得见了而已。他一个小瞎子,什么都看不到,就算你有什么高绝的手段他也欣赏不来,不如我让他看个明白,也好生醋上一醋。”   那枚金针为苏慕华掌风一扫,却如鱼入水,自他的小指而入,顺着少商直逼心脉,苏慕华经脉逆转才堪堪逼住。眼前迷雾虽渐渐清晰,但他疼得视线模糊。   陆酒冷见他如此痛苦,笑容一僵,强作轻松地笑道,“原来你喜欢人看着。”   画刀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疼啦?忘了说你的小情人原来功力运转只在丑时视物,如今这枚金针在他体内一个时辰,他便能视物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便折他一日寿命。”   他挥袖拂开陆酒冷的穴道,“好好劝劝你的小情人,若早一日将楞严三昧默出来给我,便可少受一日苦楚。别想着动什么手脚,不妨实话告诉你,我如此熟悉你们运气的法门,是因为手中也有几页楞严经的残页。”   陆酒冷将苏慕华抱在怀里,见他眼睫上凝着大颗的汗珠,唇色都已苍白,心中更将画刀十八代祖宗都操了个遍。   苏慕华靠着陆酒冷喘息了片刻道,“楞严三昧既然如此珍贵,若我们交于你,怎么相信你一定会放过我们?”   画刀走回火边,盘膝坐下,“你要如何相信?”   苏慕华道,“不如这样,我们二人既然分别习得半卷楞严经,你先给我们几天时间,互相交换所学。然后我们默半部经文给你,你先放走一人,剩下的一人再将另一部默给你。这样世上,就有一人会整部经文,你就算杀了剩下那人也不能独占这部武学。”   画刀点头道,“也好,那我就给你们几日时间。”   陆酒冷带了怒火道,“他疼成这样,怎么给你默经文?”   画刀想了想道,“你说的有理,把他抱过来吧。”   画刀的并指如刀抵在苏慕华掌心,约莫过了盏茶功夫,一枚金针随着血线自苏慕华的无名指涌出。苏慕华身体在陆酒冷怀中如鱼儿般挣了一挣,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呼。   画刀撤了手,“你助他导气归正吧。”   陆酒冷助苏慕华行气一周天,见他行气已经平顺,舒了口气。再去看画刀,那人坐在火旁,仿佛已经入定。   陆酒冷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似乎如夜里孤独的狼,疏离于世外,极不愿意与人接触。   陆酒冷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哀厉悲凉,似什么东西吹奏。   画刀突然睁开垂落的眼,他自怀中拿出一管竹管放在唇下轻吹。陆酒冷见那竹管长不过一指,吹奏之下声音单调,在风中遥遥传了出去。   沙漠之中视野开阔,不过片刻,星光之下出现了一队骑着马的人。为首一人手中拿着一支色彩斑斓的画角。   那一行约莫数十人,身佩长刃骑在马上,行至面前。为首那人下了马,向着画刀一礼,道,“公子让我等前来迎候大师。”   画刀伸手拂袖,苏慕华和陆酒冷觉得劲风扑面,心想人为刀殂,且看他玩什么花样好了,二人也不避闪。   点上二人的睡穴,画刀吩咐道,“带上他们。”   屋中点着一盏灯,照得织了金丝的碧绿床帐间一片昏黄。陆酒冷醒来的时候,便看到这么一幅颇有江南水乡风味的帐顶。习武人的敏锐直觉让他感觉到身边躺着个人。   他转头去看,不觉一呆。   那青年也已醒了,修长的腿正撑在床上,正缓缓抬起上半身来。那人全身不着寸缕,在昏黄的灯下看去,腰线漂亮得惊人。陆酒冷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果然也没穿。   他虽曾与这人一同沐浴,但当时光风霁月,也不觉得什么,如今心中有情,反而不自在起来。   小苏的身子,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苏慕华虽是习武之人,但并不健壮。肌肤微带了些苍白,如上好的瓷器,在烛火下泛着微弱的光泽,乳|尖...咳...   陆酒冷叹了一口气,有点心虚,“小苏,是我。”   苏慕华又已恢复了目不能视,听到陆酒冷的声音,伸出手去抚上他的胸膛,入手觉得一片温热。疑惑道,“你怎么?”   陆酒冷抬了手想去扶他,手却为什么扯住,低头一看一道金色的锁链将他的右手与苏慕华的左手拴在了一处。   他试着运气震断,真气却无法凝聚。再用力一掰掰之不断,也不知道是什么所制。   他尽量用简单的话语,“小苏,我们好像被关在了一间屋子中,这间屋子似乎没有窗户。我没有穿衣服,你也...没有。有人用道锁链把我们的手捆在了一起。”   苏慕华闻言,也觉得自己身上有异。   手被绑在一处,免不了肌肤厮磨。想着自己的样子全数落在这个人眼中,苏慕华有几分不自在,转身向内怒道,“不许看。”   陆酒冷见那床上全无被褥,支起身体扯落了床幔。想撕成两片,却不想那布料却极为结实,扯之不开。陆酒冷只好整片盖在苏慕华身上,想着反正小苏看不见,自己就光着也没什么。   大体也明白,这人将二人如此处置,是怕他们跑了吧。   心下不免苦笑,虎落平阳,一至于斯。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痴醉心中愿(二)   2   一弯残月挂于天际,风动花影,笛声自花树中穿出。   画刀盘膝坐在大石上,白色的身影在月下单薄清寒。他在笛声中睁开眼睛,看向靠在亭子红色柱子旁的那人,“楚折梅...这么多年,你的笛声一点长进都没有。”   这一处建在绿洲中的亭台楼榭仿似江南,全不似在沙漠之中。   笛声停驻,那人自亭子暗影中走出,他衣着华丽,俨然一株会走路的梅花树,正是苏慕华和路酒冷在沙漠中曾经遇上的折梅宫主楚折梅。   楚折梅手中那管玉笛在指尖一转,含笑道,“大师,客人尚且要给主人几分薄面,你如此尖酸刻薄,难怪到哪都是孤家寡人的命。”   画刀道,“诸行无常,一切皆苦。高朋满座和孤家寡人不过虚妄,施主着相了。”   楚折梅冷冷哼了一哼,“佛家讲求心怀慈悲,哪有你这样气量狭窄的出家人。”   画刀嘿声道,“我出家不是为求心怀慈悲,更不是为了修什么气量。”   楚折梅自袖中拿出一个盒子,“拿去,我懒得见你,看一次生一次气。”   画刀接了那盒子,“你在替苏家小子和陆家小子生气?”   “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什么楞严三昧的生死决...说来好笑,陆家小子且不提,苏家小子的菩提道本来就是你的武学,你还逼他默出来给你?”   画刀沉默了片刻道,“楞严三昧生死决从来不能一人兼修,生死决二人分修,却可由其中一人承继。但将武功输给别人的那个人要受尽五欲六尘百般苦楚。双修者只有一者登菩提道,而另一者堕五阴魔境。苏家的生字卷还算中正平和的内功心法,虽然修习困难,但还算正统武学。陆家的死字卷却是灭绝歹毒的心法,死字卷要从孩童自小修习,最终修成无痛苦也无人性的无生无死境界,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楚折梅道,“那既然不可兼修,那你为何要他们默给你?”   “苏家那小子出了个好主意,他让我给他们几天时间,互相交换所学。然后默半部经文,先放走一人,剩下的一人再将另一部默给我。这样世上就有人会整部经文,我也不会杀人灭口了。”   楚折梅听得心惊,“你是想让他们知道另一半经文的妙处,一部能弥补自己缺失的武学却练不了,哪个习武的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到时候我再告诉他们如何得到全部的心法,你说这件事是不是很有趣?”   楚折梅叹道,“若苏家小子得到全部修为,以楞严经的出神入化自然能解了他身上沉醉黄泉的毒。而陆家小子修的死字决,若不能生死贯通,迟早会变得不人不鬼。”   “楞严经生死卷世代由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苏家和寻欢山庄的陆家承继,但这百年来,修成生死决的人同时出现也不过寥寥数回。这一回同时让我遇上两个,资质还颇为不俗,我自然不会放过。”   “难道...难道你不知道他们已经两情相悦,这样的取舍...何必如此折磨他们?”   “以前修习生死决的哪一个不曾倾心相许?”画刀顿了顿又道,“何况怎么是折磨...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便一个都救不了,如今至少可以救下一个。”   楚折梅又是一叹,几乎无话可说。画刀坐于夜幕中,仿佛身处黑暗的地狱之中。   楚折梅咬了咬牙,“我后悔给你那些香了。”   画刀一笑薄凉,两情相悦很简单,片刻心动便可,但生死与共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我输了,便请你喝我亲手酿了二十年的女儿红。”   暗室之中,一灯独照。   陆酒冷道,“小苏,我虽对你有几分喜欢,但绝无轻薄之意。我虽不是君子,但也知道不欺人于暗。”   苏慕华扯着床帐道,“陆酒冷,你也进来吧。”   陆酒冷见那床帐宽大,如言扯了一角盖了。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见这间屋子之中没有白日黑夜,那案上摆了灯也不知道点了什么油,许久不灭。   两人躺到肚中鸣叫,陆酒冷笑道,“莫非此间主人想饿死我们?”   苏慕华道,“不如寻寻看。”   二人从床上爬起,床幔太大,行动间颇为不便,苏慕华洒然一笑便抛下。   陆酒冷见他洒脱,也一笑当先拿了桌上的灯。   屋中并无多少杂物,一床一桌而已,屋角摆了个箱子。陆酒冷停在那箱子前,他只手拿灯,另一手与苏慕华捆在一处。道,“小苏,这里有口箱子,你且打开看看。”   苏慕华伸手摸索片刻,抓着铜扣,打开箱盖。   陆酒冷就着灯火一照,一个大得几乎盖了整个箱子的白瓷盘上,码了一层层晒成暗红色的肉干。   陆酒冷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肉干摆在一个盘子里,那肉干多得整条猪的四条腿都削下来都不够。   “这里似乎还刻着字”,苏慕华手在箱子盖上一摸,念了出来,“酒肉穿肠,胜似五谷,来者自取。”   陆酒冷笑道,“此间主人还是个妙人,小苏我们一起把盘子拿出来,下面好像还有东西。”   陆酒冷将灯搁于一旁,二人合力托起那盘大得可以装下一条猪的盘子,放于桌上。   箱底摆了数十个皮囊袋,打开一看装了满满的上好的竹叶青。   二人祭了五脏庙,又盖了帐子躺回床上。苏慕华笑道,“左右无事,陆酒冷,我传你内功心法吧。”   陆酒冷一愣,本来是哄画刀的,没想到苏慕华还真要传他心法。习武之人内功心法多为本门不传之秘,怎可随意传人。他坦言道,“小苏,我现在不能传你心法,我得先禀明...你也等我以后再一起传吧。”   苏慕华笑道,“是我要传你,我又不要学你的那个死字卷。我爹早不在了,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不需要再去禀明谁。陆兄原来的功法极易走火入魔,早前我为你疗伤时,觉得本门真气与你多有契合之处,不如就传了你。陆兄若要感激,便先唤声师傅来听。”   陆酒冷当然左右不肯如此唤他,调笑道,“哪有如此年轻貌美的小师傅。”   苏慕华匀了他半个眼神。   二人一人讲解心法,一人默记,时而解说一二。苏慕华虽然武功为人禁制,但内息运转无碍,每日到了丑时仍可视物。暗室之中全无黑白,他依此默记,转眼已是两日。   这一日,苏慕华眼前恢复视物,他鼻间闻到似有若无的香,忙屏了息。唤道,“陆酒冷,似乎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神转折了,下章肉。。。   ☆、番外      作为一名杀手,陆酒冷对危险的敏感性高于常人,他其实醒得比苏慕华更早。 苏慕华抬起眼就看见陆酒冷正直视着他,目光深深,在灯火之下是他所不熟悉的一片深黑,刻骨且露骨。 苏慕华也不是什么无知之人,一念之下,脸上血色尽失,“这香是...” 陆酒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青年琉璃色的凤眸中掩不住的讶异之色,眼波流转之间几分夹杂着悲哀的恐惧。 陆酒冷从未见过苏慕华眼中流露出这般软弱的神色。 苏慕华这个人甚至是淡漠的,陆酒冷有时觉得欢乐或者悲哀全然不在这个人的心中。 这个人的心如结了一层坚冰,他不在乎生死,就算嬉笑怒骂,你也很难确定他是否真的快乐。 苏慕华自然是强势的,这个人一边漠然着自己的生死,一边不忘亮亮他锋利的爪子。 陆酒冷以一种几乎纵容到宠溺的心情看着他闯祸,也不怕替他背黑锅。 此刻苏慕华在他眼前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这种示弱的神色几乎比什么见鬼的香更激起他心底隐秘的情 欲。 想看着他这双漂亮的眼睛流下眼泪。 想看着他在他身下意乱情迷,哭泣求饶。 想要他! 陆酒冷伏身向着苏慕华靠了过来,他的呼吸低促而急切,雄性的气息几乎喷到青年的脸上。 片刻之间,苏慕华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用一种近乎疏离的眼神看着陆酒冷。空气中的香越来越强烈,他也觉得身体微微战栗,几乎抑制不住身体深处的火热,那火热仿佛能将骨头都燃成了灰。 陆酒冷听见了青年略带沙哑而慵懒的声音,“陆酒冷,我们来打个商量,我帮你用手做如何?” 苏慕华的身体已经退到了床的边沿,陆酒冷揽了他的腰,将他压在了床榻上。并不是直接的肌肤相贴,二人之间隔着一层绣了金线的床帐,丝缎般的床帐隔在不着寸缕的身体间。 陆酒冷直直地看着身下的人,苏慕华素日冷厉的容颜沾染了淡淡的绯红,艳了人间颜色。 他喉头轻动,几乎把持不住。 苏慕华带了刀茧的手从二人之间穿过去,隔着床帐握上陆酒冷已经灼热而饱满的轮廓。 碧绿床帐上织锦金线在敏感的肌肤上磨蹭,带起一连串细小而酥麻的火花。这种触感几乎让人疯狂,陆酒冷垂了眼,低低喘息。 是小苏,小苏在为他... 暗室之中,那压抑的喘息让人脸红心跳,苏慕华抬头去看陆酒冷。那人平日总是带笑的唇角此刻紧紧抿着,灯火下眉间刀痕如染血也似。半片床帐从他的上身滑了下去,整个蜜色而结实的肩膀露了出来。 觉察到他的目光,陆酒冷倾身过来吻他。舌扫过齿列,用力而霸道地吮吸着。不同于原来的温柔相惜,男性霸道的吻落在他的唇上、耳际、眼帘,然后重重一口咬上他的喉结。 苏慕华猛然一颤,自喉间发出半声呜咽。那无处不在的淡香,无处不在的喘息,如黑暗中的触手缠绕着他,拉扯着摧毁着他所剩无几的清明。 陆酒冷突然一个翻身将苏慕华抱起,两人之间的床帐如一张大幕般无声落下,在床榻上铺了一层深深浅浅的暗色。 苏慕华整个脑袋轰然一响,他脸朝下被按在绿金色的绸锻间,青年薄薄的肩胛骨如蝴蝶一般被压制地伸展开来。 男子的肌肤明明并非极白,此刻在昏黄的灯火下,偏偏仿佛有白到苍凉的凄艳。 苏慕华怒道,“你明明答应了我。” “小苏,我反悔了,我要你。” 苏慕华挣扎着,“滚开。” 男子的吻顺着肩胛骨滑到了脊柱,一节一节地往下到了尾椎。手握着臀部,陆酒冷似已打定了主意不放过他,顺势自后压在苏慕华的身上,将他修长的腿用力分开一个羞耻的角度。 苏慕华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光裸的背脊上,近乎哀求着,“别...” 陆酒冷伏过身半抱起他,将苏慕华环在胸口,手抚上他的腿间。 温柔地细细吻着他,“小苏...别怕,给我好不好?” 身体因那些香已经分外敏感,为男人的手技巧地抚弄着,苏慕华舒服地低喘一声。 意识昏沉,他抬起身体,忍不住往那掌心送了送,那是一个温顺着默许的姿态。 压在身上的男人低笑了一声,声音几分喑哑,“情并非羞耻之事,你也很快活是不是?” 苏慕华半抬了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喉头一动,想起此刻自己躺在男人怀中毫无廉耻,又有什么立场去反驳。 只叹息了一声,又垂下了眼眸。殊不知他此刻欲言又止,带了份说不出的慵懒是何等得撩人。 陆酒冷眼眸微沉,猛然低下头吮吸着他胸前的一点。 苏慕华伸手挡了眼睛,唇间发出半声惊喘。 心喜于他的敏感,陆酒冷将他抱到膝上,舌尖反复着舔舐着淡色的乳 尖。 苏慕华细细地喘息着,觉得硬物顶在臀间,心中又羞又耻,声音中已经带了哭音。“放手...” 未及多久,在陆酒冷手中泄了出来。 “小苏,小苏...” 失神之间,他听到陆酒冷在耳边唤着。身体被人压在了榻上,有什么异物闯进从未为人碰触过的后 穴,在里面温柔地揉弄着。 陆酒冷拿起床边的酒袋沾了酒水,送进两根指头按压了片刻,见那处松软了,道,“我进来了,小苏,你放松点。” 滚烫的坚 挺已经润湿,强势地顶在了穴 口。 苏慕华咬着下唇,尽量放松着身体。有几分不甘心地想,就算意乱情迷,为何偏偏该他承受? 还是太紧了,下身的坚 挺为陆酒冷送个头进去,谁都不好受。陆酒冷极有耐心地在穴 口处慢慢地磨着,如丝绸般湿软的内壁慢慢吮吸着,包裹着,直到全根没入。 身体为另一个男人的性 器闯入,苏慕华可以感觉到那物的火热和轮廓。那巨物几乎顶上了他的胃,他喘息着挣扎,“...出去,出去...” 陆酒冷牢牢按着他的腰,浅浅抽 送了几下,又一下狠狠顶入,“开弓没有回头箭,小苏...别说傻话。” 苏慕华身体已经覆上了一层晶莹的汗珠,几缕乌发汗湿沾在胸膛上,内壁的软肉如置于炉火,又如置于锋锐的刀锋,痛感鲜明而锋锐。 “我控制不住,你忍着些。”陆酒冷将他的腰托起,伏在身后大力顶送。 “混蛋,你滚。”苏慕华眼中泛上一层薄泪,他的身体如在浪尖颠簸的孤舟,为人狠狠地撞击着,只知道无休止地绞紧、吞没。 意识渐渐昏沉,一向清明的琉璃色眼眸为情 欲所左右,上挑的凤眼都已迷蒙。 溅出的白液涌入身体深处,那么深的印记,属于彼此的承诺。 痛楚中裹挟着让人酥软的快感汹涌而出,苏慕华忍不住狂乱地摆动着渴求。 陆酒冷不忍再逗他,大力抚慰着他的下身。“小苏,叫出来,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酒冷...”咬在唇间的声音,却清晰而坚定。 陆酒冷将灼热的气息吐在他脖颈间,在耳畔道,“小苏,任他日红尘颠覆,我定不负你。” 孤灯照相思,帐中风月暖,此诺今生。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痴醉心中愿(三)   3   苏慕华已经无法再去思考迷烟因何而来。   迷烟勾起人心底潜藏的情|欲,焦灼成这一场情|事,绚烂如春之艳桃,夏之烈阳,秋之霜枫。畅快淋漓一场红尘颠覆,定不相负。   ......   陆酒冷拱起背脊像一只优雅而敏捷的雪豹,将他护在身下。手顺着苏慕华的背脊,慢慢为他平复余韵。灯拢千红,苏慕华趴在铺了一床的碧罗帐幔上喘息着,完美而利落地曲线微微起伏,渲染了灯火的暖色。已经色授魂与了一回,身体却吸髓知味般地不曾飨足。爱抚之间慢慢蓄满了力量...   陆酒冷眼底灼着灯火的艳色,浓黑的剑眉上凝着汗珠。   不知由何而起,两道身体纠缠翻滚,绵长而醇美的欲|望似乎永无尽头。丑时早过,苏慕华眼前为黑暗笼罩,触觉敏锐地让人心惊。神智早已抛开,哭泣过,求饶过,到了最后他几乎热烈地迎合了陆酒冷。   苏慕华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身体几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下身胀得发木,却还算干爽,想是为人清理过,脸就黑了三分。他虽然不会像个女子般扭捏,但想想醒来还要面对这个人,苏慕华心头更是窘了几分。那一场纠缠虽是失了控,但记忆中的一幕幕鲜明。   陆,酒,冷...   这个混蛋...   苏慕华蓦然睁大眼睛,他一手勒上身边人的脖子,“陆,酒,冷...”   陆酒冷悠悠然靠在床沿,“小苏,你醒了?”   苏慕华听到他的声音,怒气上涌,“陆公子,昨晚我伺候你,可还快活?”   陆酒冷轻轻一笑,眼里带上戏谑的神色,“小苏说哪里话,我此生都不会忘记,昨晚是你那两条长腿紧紧绞着我,还说不够...还要...渴成这样,到底小苏和我是谁比较快活。”   “放你娘的屁!”苏慕华几乎气得发抖,“我问你,锁链什么时候断的?”   昨晚这人翻来覆去要了他多少回!   若非锁链断了,又怎么能够!!   “这个...唔...让我想想...”   苏慕华并指如刀,冷笑道,“陆酒冷!你可以黄泉路上慢慢想!!”   “别急别急,我想起来了,小苏为我用手做...的时候,我发现内力可以运转了,嫌锁链碍事,就把它给掰断了。哦...原来你没察觉到,小苏如此专心,一心一意为我....”   若内力可以驱使,以他们的修为,区区合欢香又怎能左右?   “原来你早已清醒,那为何还,还那般对我。”苏慕华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一掌笼了陆酒冷胸前的两处要穴,就待拍落。   他这一掌凝了八分的内力,端可裂金碎石。   陆酒冷只手隔住他的手腕,十指交握,拉了那只手在手中。敛了漫不经心的笑容,缓缓道,“小苏,我那般对你...只因,只因我想要你。我虽然瞒了你,但我对你之情是真,我许你此生不负也是真。”   苏慕华闻言,气得几乎发笑。他闯荡江湖多年,见过登徒子,但从未有一人如这人这般风流得理直气壮。   “放屁,我堂堂男儿,谁要你的此生不负。是谁说不欺人于暗的,陆酒冷你这个小人!”   陆酒冷扯下还算干净的一片床帐将青年包个严严实实。“小苏,算我不是...你现在体力不如我,真与我动手讨不了好。此间主人昨晚下了迷香,到现在还没有动静,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不如我们先合力逃出去,再来算我们之间的帐。”   这一处密室建于地底,陆酒冷如只壁虎一般掠上房顶,敲了敲四处,终于选定一处,一掌轰开。砖头带着粉尘跌落,陆酒冷伸手拉了苏慕华,施展轻功窜了出去。   陆酒冷站在平地上,看着自己身处的竟然是一处亭台外。   不远处春阳穿花树,几处黄莺翠柳。   “都道塞上有江南,果然不假。”   苏慕华闻言问,“沙漠中的绿洲?”   陆酒冷道,“看来是,嗯...这里似乎放了东西。”   亭台中的石桌上摆了两套折叠得整齐的衣服,一者杏黄,一者藏青,显然是苏慕华和陆酒冷原来身上的那两套。衣服上摆了刀剑、钱袋、折扇、连那管竹制的粗劣长笛也在。   陆酒冷翻看了,“我们的衣物刀剑都在,还有张纸条。”   他拿了那张纸读出来,“地底三日,一夕合欢。他朝聚首,再问鸳盟。死生修罗,谁留谁舍?”   陆酒冷读完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画刀莫非还有当月老的爱好?”   听到一夕合欢四字,苏慕华眸光沉了沉,心道难道小爷竟然给这人白当猴耍。   这片沙漠绿洲空有亭台楼榭,除了他们二人,却再无半个人影。厨房之中茶水尚温,似人方匆忙撤走不久,也不知道除了什么变故。   陆酒冷大大咧咧地躺在岸边,嘴里叼了根芦苇。   白色的芦苇丛中,夕阳照着苏慕华露出水面的胸膛,深深浅浅的红,俱是斑驳的情|欲痕迹。   苏慕华行至岸边,从芦苇丛上拿了衣服穿上,踏上岸来。   陆酒冷听到足音停在他的身侧,睁开眼看去,苏慕华道。“陆酒冷,我想过了,昨夜之事,要么杀了你,要么揍你一顿。”   陆酒冷颇有兴趣地道,“那小苏想好杀我,还是揍我之前,我们不妨还可以先做做朋友。若你一日没想好,我们就可做一日的朋友。”他向着苏慕华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倒了一杯酒与他,“这是我在厨房寻到的梅酒,此酒甚美,小苏可愿与我共饮?”   夕阳下,大片的芦苇在风中摇摆。梅酒入喉淡了寂寞神色。   陆酒冷天南地北扯着些风土人情,“我做杀手的时候,扮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一次在江南绍兴扮的是个酒坊的小二,那次我学会了怎么往酒里掺酒。”   “只听过往酒里掺水,还未听闻过往酒里掺酒。”   “酒里掺酒,像用五年的女儿红加些重味的花雕,勾兑出二十年陈的滋味,凭空可以多卖个两三倍的价钱。除了酒里掺酒,还可茶里掺茶,我曾试过用些陈年的岩茶茶砖调配,可以配出闽地的名茶大红袍。”   苏慕华听了笑道,“若我楼中总管见了陆公子,一定会觉得很投缘。”   他一言既出,方觉失语,陆酒冷已经听到。笑着问,“楼中?什么楼?”   苏慕华哼了一哼,眉间带了几分傲色,“天下第一楼。”   “原来小苏就是苏慕华”,陆酒冷摸摸鼻子,轻咳一声,“我总算知道自己抱过的...是什么人,也实在...有点佩服自己的胆量。”   斜阳撒在二人身上,杯中酒水清冽,映照万里云天。与这人的孽缘虽然并非苏慕华所愿,但感觉似乎也不坏。   二人带足了酒水、肉干,以星辰辨了方向,择了南向而行。行了数个时辰,便穿出了绿洲,入眼一片黄沙。   “有马蹄的声音”,苏慕华突然道。   二人躲在沙丘间隐了行迹,片刻陆酒冷觉得掌下黄沙震落,如鼓点般疾响的马蹄声自风中传来,声音渐渐清晰。   星光漫天映照黄沙如海,连绵起伏的沙丘间,数不清的黑色战马奔驰。战马队列呈两翼展开,如飞翔的猎鹰掠过大漠。   马上诸人皆是披着黑色的披风,戴着风帽。   星光照着铁戈长弓,凛凛刀兵之气。   片刻之间,那队战马在沙丘中停驻,竟然就此安营扎寨,生起了篝火。   陆酒冷以内力传音入密,“是一支军队...这军队看上去有数千人。啊喂,他们在这安营,我们得等他们歇下了才能过去,在这耗着了。”   苏慕华道,“且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左右两翼的骑兵向四面散开,将中军围在中间,为众人团团护在当中的是四匹马,这四骑连马身也披铠甲,披风更是严实得掩了本来面目。   四人下马围坐在中间帐篷的篝火旁,其中一人为另三人备下酒食,便远远退了开去。   苏慕华和陆酒冷二人凝了内力于耳用心听去。   “二位远来是客,我行军简陋,只有这酒是不能不喝的,请。”   陆酒冷听他声音有几分熟悉,再仔细看他的那披风打扮,心道莫非就是那日围困苏慕华的马贼。   他对面一人举了杯,另一人的手却仍拢在袖中。   举了杯的人道,“谢主人雅意,殿下不胜酒力,我便斗胆代之。”   苏慕华神色微变,这个人的声音他不会错认。是他,他曾经以为此生再也不会遇见的叶温言。   “你认识他?”觉察到他的神色有异,陆酒冷传音入密问。   “太子少傅叶温言,也是...我的结义大哥。他身边的那位想来是当今的太子殿下了。”   篝火旁,叶温言举杯,仰首饮尽了酒。   那人将手中酒杯一抛,笑道,“叶先生,果然是爽快之人,我们也不妨开门见山,谈谈这笔交易。”   叶温言直言道,“殿下想请岱钦首领出兵征伐雁北。”   陆酒冷心下微惊,原来这人就是沙匪头目岱钦。小苏的大哥与沙匪勾结,目标竟是雁北,这...   岱钦道,“殿下不是和燕王在争这一座城池么,怎么反而要让我出手。”   叶温言解释道,“我得到消息,北燕护国将军燕青云领了先锋三万人马不日将大举南下。燕王居望北城,望北城一失,往京中一路再无天险,他必然不敢轻动。雁北只有孙晟一支孤军,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你夺下雁北后,皇上必然震怒,那时殿下再请旨出征。”   岱钦道,“一座雁北,我若夺了便成众矢之的,叶先生你有好计谋,我也不傻。”   叶温言道,“岱钦首领勿误会,殿下领兵到了之后,会佯攻几场,然后你归顺殿下。这献城有功,便是封个一品大将军也不为过。”   岱钦抚掌大笑道,“如此,燕王输了这一阵,得背上失城的责任。应对北燕铁骑那他再有个闪失,殿下得天下便再无阻碍。”   叶温言温和一笑,“我便先恭贺岱钦大将军了,日后还请多多照拂。”   岱钦含笑点头,向着太子道,“殿下怎么说?”   太子道,“叶先生的话便是我的话,岱钦首领尽管放心。”   岱钦道,“我是粗人,丑话说在前头,我手下这些弟兄是渴了很久的。攻破了城,什么美人财货,我可管不住他们。”   太子道,“雁北的人都是一些亡命之徒,岱钦首领自便就是。”   星光下苏慕华眼底眸光一盛,手心已经凝了冷汗。   岱钦自斗篷下发出森冷的笑声,“对了,叶先生,数月前我进京时曾在你府中遇见过一人。一月之前,我在这沙漠之中又见了此人,他眼睛似乎盲了。”   叶温言讶异道,“不知此人是何等模样。”   岱钦道,“他着白衣,使一把刀。”   叶温言想想道,“可能是我的义弟苏慕华,我一直在等他回京,一直未见踪影。岱钦首领可曾知道他现在何处?”   岱钦道,“看他那日离开的方向,是往雁北城。”他顿了顿道,“叶先生,有一句话我说在前面,省得将来伤了和气。我看上了你的义弟,这雁北城中,若我遇见了他,是决不会放过的。”   叶温言猛然抬了眼,想说什么,却为太子按住手。   太子道,“叶夫子的义弟能得岱钦首领的青眼,是一件喜事。只要首领将来善待他就好了,叶夫子你说是不是?”   岱钦快意地笑道,“那是自然,我若得到了他,自然是日日欢爱,又岂会薄待他。”   叶温言手在袖中握成拳,在太子的注视下沉默了。   陆酒冷在沙丘后脸色狠狠一沉,“这就是你的什么狗屁结义大哥?”   苏慕华拉了他的手,觉得粗糙的掌心传来的温度,轻轻笑了笑。“陆酒冷,我们回雁北。”   陆酒冷反握了他的手,注视着月下那道身影,淡淡说了一个字,“好。”   苏慕华这半生,千般算计都是为了一个人,前十年算计他的成,从今天起算计他的败。   苏慕华手下也曾沾染人命,但那是江湖恩怨,以杀止杀罢了。   叶温言...算子无错,但以一己之失致举城倾覆,我便再难容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边声画角清寒(一)      1   梆子敲过,女子披了外衫,松松挽了个发髻,站在红色的灯笼下,打了个呵欠。   “三娘,可以收档了吧。”不留行踩着薄底快靴,衫子下摆别在腰带里。也不知到哪鬼混了半宿,春风满面地掂了几块银子走进店铺。   “收了,都收了,都几点了,鬼还会来。别说得老娘整日,跟个剥皮鬼亏待了你们似的。”厉三娘说着剥皮鬼,眼波柔媚流转,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剥的是什么。   不留行丢了一块银子在柜上,“我今晚手气不错,赚了一倍有余。三娘,孝敬你买脂粉。”   厉三娘拈了那锭银子在手心,笑道,“算你小子有心。”   不留行揽了她的手,摸着她手上光滑的皮肤,坏笑道,“三娘,我这小子一直对你有心得很...”   厉三娘唾了他一口,斜飞着眼,“你小子毛长齐了没有,就想吃老娘的豆腐?”   小厮们听了老板的唤,手忙脚乱地就要去下门板,却见店中走进两个人来。这两人风尘仆仆,却遮不住俊秀英气。   陆酒冷站在柜前看着二人,笑道,“三娘,许久不见。”   厉三娘甩开不留行的手,堆了笑道,“哎呀,宋大人,宋师爷你们终于回来了。”她拉了陆酒冷往屋内走,“把店关了,我们借一步说话。”   不留行摸摸手上还残留着的滑腻感觉,有几分失望地想着今天的运气还是不够好。   厉三娘领着陆酒冷和苏慕华进了内堂,让人上了茶,“二位爷,这几日不声不响去了哪。龙涛都放出话来,是他把你们逼走的。”   苏慕华衣袍沾尘,面上微带倦意,闻言在灯下笑道,“哦?他还嫌受的教训不够?”   厉三娘压低声音道,“我听说龙涛为人剁了一只手,他又在这个时候放话是他逼走你们的,莫非是你们剁了他的那只爪子?”   苏慕华道,“三娘知道就行了,行走江湖,还是给人留几分面子。”   厉三娘哈哈一笑,道,“痛快!这龙涛练外家功夫,平日对他这爪子可爱惜着呢,每日睡觉都要二八少女用胸口为他养着。就为这,天盟每年为他抢了多少良家女子。如今断了,真是报应。对了,二位这几日跑哪去了,贺主簿都快急死了。”   陆酒冷笑了笑,问,“三娘,这几日我们不在,城中没出什么事吧。”   “听说那个礼部的什么叶大人来了趟,听说二位失了踪,安了个潜逃的名头已经上了折子,要另行委派。贺主簿豁出老脸,动用了他的人脉,硬是将那道折子拖在了内阁。但若二位再不回来,只怕也拖不了几日。”   陆酒冷道,“我和小苏进沙漠查探了沙匪的动向,这才赶回来。”   厉三娘讶异道,“沙匪?”   陆酒冷道,“不怕说与三娘知道,我们探听到沙匪要突袭雁北。”   他们二人仗着轻功了得,先是坠着那些沙匪带路,再于沙漠之中借了星光辨明了方向,才赶到前头。   普通行军,前哨、探查、布阵、扎营、后军、粮草...路程快不了。但沙匪都是轻骑,粮食辎重也负于马背,比寻常行军快了不少,算来他们也就能比沙匪领先个一两日。   苏慕华拉过不留行低语了几句,道,“烦劳少侠帮我们去趟县衙,让贺主簿连夜上书,将这些话呈了邸报。”   不留行平生偷鸡摸狗干得多,这声少侠也觉得新鲜有趣,笑呵呵地走了。   当日他们伤了龙涛离开,因为陆酒冷不是正经的官,也不记得唱上一出挂冠留印,如今回来倒也名正言顺。   苏慕华顿了顿,又接着问,“如今这城中镇守可还是孙晟?”   厉三娘道,“正是。”   陆酒冷向厉三娘道,“我二人在沙漠中疾行数日,颇为困倦。想向三娘打个秋风,借三娘的地方略作休整,待到丑时我们便前去拜访孙晟。”   厉三娘道,“宋大人说哪里话,三娘虽是一介女流,但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也是懂的。”   她吩咐人去备下浴桶,不留行跑了趟县衙,送了信,顺手为二人带回两身衣物。   苏慕华泡在澡桶里,想着上回初入雁北,与这人泡澡之事,不觉一笑,“天下第一的杀手,穷得两袖清风。宋大人,你的钱呢?”   陆酒冷趴在桶沿,看着对面。   厉三娘此番多事,刚好这个时辰也没有客人,给二人开了最好的两间。   二人之间隔了个纸糊绘四季花卉的屏风,只能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光影。   陆酒冷可以看见青年修长的身躯靠在木桶的边沿,长长的发垂落在桶沿,脖颈微仰起,发尾几乎着地。头发显然已经洗过了,滴滴水珠淌落,如那夜凝在发肤之上的汗珠。   陆酒冷笑道,“我的钱都藏在一处佛堂了,待红尘事了,便去江南造间金屋,到时小苏可愿为我金屋藏娇?”   苏慕华懒洋洋地笑骂,“滚。”   地底的那一夜绚烂浓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人不让他讨厌,便没有了计较的心思。苏慕华不知道自己待这个人到底有几分心思,以他的骄傲,若全无真心,自然不许人如此待他。他也不想计较陆酒冷对他到底是逢场作戏,还是真的有几分情。   枕上席间话说多了,说的时候连自己都信了。但红尘翻覆之间若真拿了那些年少轻狂,一个字一个字拗了铜板计较,未免好笑。至于什么江南同游,此生不负,对于一个命不过数十日的人,统统都是放屁。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真要生生死死随人愿,便该下一世投胎个大富大贵,无病无灾,三妻四妾,无心无肺...   三鼓已过,营地之间寂无人声,偶尔有几个携了刀剑的人于树下梭巡而过。孙晟的夜间守卫外松内紧,明哨为动岗,暗处另有人站桩似地把守。但这样的守卫在陆酒冷和苏慕华眼里都算不了什么。   窗上为人轻轻敲了一敲,孙晟睁开眼,身边舒青袖还在睡梦中,一张睡颜全无平日的冷漠尖刻。他伸过手去,为他盖严了被角。自从舒青袖进了他的屋子,孙晟便将他内院的守卫撤到了外院。舒青袖如今肯留在他身边已是难得,他于情|事一途面薄,心中多少不情不愿,床笫之事孙晟便也不愿落了第三人之耳。   内院无守卫,这夜半敲窗的又是何人?   孙晟手中掌了一掌灯,白色的中衣外披了一件玄色的外袍,看着门外的人脸上浮现讶异之色。“宋大人?何事今夜到访?”   陆酒冷莫名失踪的事他也知道,正是这样舒青袖的案子被搁了下来,他也松了口气。   陆酒冷笑道,“深夜叨扰孙大人实为不得已,军情十万火急,大人可否容在下进屋详谈。”   说话之间,舒青袖也已被惊醒,披衣而起,见了二人道,“宋大人,宋师爷,你们怎么来了?”   心下忐忑,在想莫非是为舒小云之事。   苏慕华含笑注视着他,“舒公子,前尘已矣,有些事是命数,不必再提。”他一句话便安了舒青袖之心,转向孙晟道,“孙将军,不请我二人进去坐坐?”   四人在圆桌旁坐下,舒青袖为众人斟了茶。苏慕华将二人在沙漠中遇上太子和沙匪密议的事说了,又说了北燕铁骑不日叩关的事。   孙晟越听越是心惊,沉吟道,“各位稍坐,我先将此事报与燕王。”   他匆忙整了衣,走至案边草草提笔书了两封信。出了内院,唤来暗卫取了与燕王联络用的信鸽,携了书信放了出去。再命一名骑术了得的暗卫携了信,即刻启程去燕北关。这是传递紧急信息的双全之法,确保消息总能传达。   孙晟自去忙碌,苏慕华坐于屋中,见舒青袖面色略带桃花道,“舒公子看上去比原来更精神了。”   舒青袖眉眼微吊,笑道,“青袖如今做人屋中人,自己与家人的性命尽在他人一念之间。又怎敢不好吃好睡,求一个长久平安,恩爱永在。”   苏慕华见他故作风流媚骨,默然半晌道,“孙将军待舒公子不好么?”   舒青袖浅浅一笑,不答反问,“宋师爷的眼睛无碍了?”   苏慕华应道,“不过片刻光明。”   二人说着话,孙晟推门回来,舒青袖上前为他重新换了暖茶。苏慕华在旁冷眼看他这侍候人的活做得极为熟稔,心中暗暗一叹。   孙晟一介武夫,全然不觉有异,舒青袖对他百依百顺,他便也衣来伸手。他接了舒青袖的茶,一口饮尽。递了过去,舒青袖又为他满上。   孙晟坐于桌边道,“消息我已经放出去了,若真如二位所说北燕南下,只怕燕王分不出身来援救雁北。”   他手扶在杯子边沿,看着二人目中沉郁,似在想着什么。   苏慕华笑道,“孙将军是在想杀了我们二人,然后率军撤出雁北吧。”   陆酒冷在旁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孙将军,我们来之前已经连夜将沙匪袭城的消息呈了邸报,想来消息已经在上京的途中。我们可是向圣上好好夸了一番孙将军了。将军此刻杀人,想当作全然不知道此事,撤军而走...只怕也会连累燕王了。”   原来这二人已经算好了,早绝了他的退路。   孙晟苦笑着,放开握着杯子的手道,“雁北这座孤城全无天险可凭,易攻难守。今日丢了,明日也可再夺回来。你们要将我这支军队和雁北绑在一起,你们可知道我这支军队不过数百人,又能守住多久?兵败身死我不怕,但岂不为太子白占了便宜,证了燕王的无能。”   苏慕华面带三分浅笑,“我不是要将军守这座城,诚如将军所说,孤城无以为凭。”   翌日一早,母鸡还在抱窝,雁北城的街头就贴满了告示。   白纸黑字写着宋县令要扩充军备,以佑乡里。   简单来说一句话,宋县令要抓壮丁,谁家凡十五到五十的男丁都要去县衙备案。   过早的一碗蛋花汤还没喝完,又一张告示贴上了街头。   简单说来一句话,天盟编入了县衙的守备军。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边声画角清寒(二)   2   “烫烫烫烫烫烫疼疼疼疼疼疼......”   粗麻拧成的绳牢牢将肌肉健硕的男子绑在太师椅上,男子愁眉苦脸,手中尚自端了个粗瓷的杯子。   一只如文人墨客般斯文的手提着青花瓷壶,冒着白烟的水线从中淋漓而下。“龙爷,宋大人说了,龙爷如此支持,我等要好好款待。”   龙涛惨叫连连,“够了够了,我的手熟了,熟了......”   那人奇怪地问,“你的手?你的左手不是早没了么?”   “右手,右手...”左手没了,右手若再被烫熟,龙涛觉得人生一片黑暗。   “对不住...龙爷,我的眼睛不好,你也真是的,怎么用右手拿杯子。”提着水壶的男子脸上含笑,却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   龙涛心里骂娘,我左手不是被你给剁了么,装什么蒜。嘴上却半点也不敢带出来,只可怜兮兮地唤,“小苏......”   苏慕华脸上笑意一敛,“小苏也是你叫的?”   龙涛吓得一缩,“宋爷,宋爷爷,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苏慕华又露了冷锐而清丽的笑容道,“爷爷?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说要卖了我?”   约莫一个时辰前,县衙的大牢里,龙涛被人绑成只青蛙,堵着口,“呜呜呜呜呜”地蹲在地上。   “老大......”牢房外有人闪了一闪,露出一张蒙了半张黑布的大饼脸。从怀里摸出个钥匙开了牢门,摸了进来,“我麻倒了守卫,三弟,四弟在外面放风,大哥快跟我们走。”   老二拉下黑布,忙着用剑割断了他身上的绳子,拔出他口中塞着的布。   龙涛猛烈咳了几声,他昨晚睡到半夜,当着小妾的面,没穿裤子,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他龙涛这辈子江湖混到老还没有这么莫名奇妙地栽过。“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牢里。”   老二絮絮叨叨地道,“我们三人昨日在醉花楼待了一晚,那醉花娘真是辣得够味。今天爬起来一看满城都贴遍了告示,说什么我们天盟成了县衙的守备军。我们合计着不对啊,大哥你平日也没有告诉我们你有弃暗投明...哦,不,替人当枪使的爱好。兄弟几个偷偷溜回去一看,乖乖不得了...明坛那前后街都围了兵。我们只好到这县衙里来打探消息。对了,大哥你怎么被抓在这里了?”   龙涛气哼哼地说,“宋小苏......我迟早废了他武功,灌了他迷药,卖到窑子里去。”   老二疑惑地问,“什么酥?能吃么?”   龙涛恨不得用装了钢钩的那只左手给他当头来一下,但人在倒霉的时候还是兄弟和气。“少罗嗦了,我们赶紧联络上暗堂的弟兄们。”   一个时辰后,龙涛被绑在雁北县衙的牢房铁栅栏外,铁栅栏内蹲着老二、三、四。   天盟明暗两堂被陆酒冷端了个底朝天,一个个在大堂排队等洗白。出来混江湖的没那么多三贞九烈,苏慕华压着五花大绑的龙涛从面前一晃,然后龙涛的惨叫声传遍了整个县衙,听得人脸色发白,什么江湖义气也就和戳破了纸灯笼一般。   陆酒冷翻看着手上的名单,也不得不感慨天盟人才济济。造迷药的登徒子,盗墓的土夫子,装神弄鬼的道士,善于作伪的书画手,还有能把畜生治得服服帖帖的兽医......   望北城中,燕王朱永宁站在城头上,烈阳照着他的黑色胸甲。头顶的玉冠将长发拢起,剑眉下一双极黑的眼睛带着几分为主人克制得很好的戾气。   城名望北,除去雁北那座孤城,这座城池便是中原版图的极北处,出城北上不过半日脚程便是北周的狼烟道,相连中原朔京道。   狭道相逢,兵家必争之地。   成帝一朝在此城驻下重兵,燕王虽为皇子,但在此城中并无名正言顺的公开身份,甚至明面上他是因为被都察院的秦决意参了一本强抢民女,夺了王位,被贬到此地。只是随燕王同来的还有一口尚方宝剑,外加一道成帝的密旨,在密旨中燕王被授予的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参赞军务。   燕王真正直接管理的兵只有他的三十六飞羽骑,甚至孙晟带去雁北的八百兵士实际上算起来也是望北守备钟拓达的属下。钟拓达此人是将门之后,眼里只有行军布阵,虽不算迂腐,但对燕王也没有多少阿谀奉承之意。   “永宁哥哥”,燕王循声看去,一位少年手中持了一根马鞭正匆匆登了城楼。   那少年手中持了那根马鞭是用蛮蛇的皮硝制而成,他握了手柄在手,行动之间鞭身扬开虎虎生风。燕王略转身袖微垂,鞭风连半片衣角都不曾带起。   燕王目光落在他身上,目中微露暖意。   那人身着二色金白底穿花箭袖长袍,头戴一顶明珠冠,是一位英气朗朗的少年。那少年正是一月前被贬到此地思过的十八皇子萧王朱应袭。   朱应袭走至他面前,笑道,“前日永宁哥哥画了个响蛇阵,定了今日飞羽骑教习演阵。莫非哥哥忘了,竟然在此躲懒,让我们好等。耶?你在看什么?”   燕王目光落在城外,拢袖道,“我在看这山郭黛绿,风物和静。”   朱应袭笑道,“石头山上几点葱绿,有何好看?要我说早日了却这里的事,你我兄弟二人去江南看草长莺飞是正经。”   燕王从袖中抽了一封信递与他,“孙晟传书,北燕铁蹄不日就将叩关,太子他在这个时候勾结了沙匪围困雁北关。”   朱应袭闻言一惊,唇畔露出个冷笑,“好一个永靖朝的太子殿下,好一个堪为表率的大哥。那永宁哥哥你打算怎么办...”   燕王也是一声冷笑,“世人皆知此刻我朱永宁身在这望北关,若北燕铁蹄来犯,我擅退一步,便是千古骂名。我能怎么办...除了坚守此关,没有第二个选择。”   朱应袭又惊又怒,“这一招分明是借刀杀人...你到底明不明白,若太子即位,你终身圈禁宗人府都算是好的了。父皇就是偏心,有的时候,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   燕王沉默了片刻,话中带上几分严厉,“应袭,你身为皇子,当知慎思,慎言,慎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边声画角清寒(三)      3   “我不知道什么慎言,慎行...”少年话音骤然锋锐,“我就不明白了,平日里...一个二个说的好好的,兄弟兄弟,真到出了事,都不作数了,连太傅也不敢说半句话。”   燕王为他逗乐了,“应袭你也是娶了妻,成了家的人,怎可如此孩子气。依我的出身,若是一个太平王爷也就算了,若君临天下,又得让那些氏族们睡不好觉了。父皇他对我冷淡也是为了护我一个太平罢了,我又岂能怪他。”   朱应袭有几分尴尬地道,“我不过娶了个侧妃,叫什么成亲。”   朱应袭今年十五,开春刚立了个比他大三岁的侧妃。与永靖朝的王爷一样,这一侧妃负有教引之责,一般为家境中等且子息茂盛人家的女儿中选,待行冠礼之后再立正妃。   他顿了顿又不服气地道,“你的出身怎么了,若看不起胡女,父皇当初就不该将她从北周带回来......”他说了几句,见燕王面现不豫,声音越来越低,也暗自埋怨为何偏说这些让六哥不高兴的事。   其实朱永宁并不是很介意他说什么,他身上有一半异族的血统,若人说说都要介意,这些年早就憋屈死了。弹了少年肩上的落花,“我们去看看飞羽骑的布阵吧。”   “喝......”六支长矛刺出,团团攒刺向阵中身披银色盔甲的男子。   那人手中使一对双锏,赞了一声好,双锏压住六只矛头,身体自马背腾起,使了个燕子穿云,招式未老接了个浪里翻云,身形重重一挫,便要将那六只矛头压进尘土里。   他弃了马而战,足尚未落地,斜刺里又有六只矛头杀至。 他一个旱地拔葱又跃上马背,打马行了几步,他动,眼前的阵势也随之盘旋,男子对峙了片刻,剑眉锁起。   燕王朗笑道,“守拙兄,这阵如何?”   那男子回头见了二人,将手中双锏交了亲随,下马拱手道,“见过二位王爷。”   这人年约四旬,眉宇间颇有君子敦厚之意,正是望北城的守备钟拓达,字守拙。   燕王抱拳回礼道,“若知道守拙兄亲自来试阵,我便该早点过来了。”   钟拓达道,“殿下此阵在平地上为我破了也没什么稀罕,但此阵在狼烟道、朔京道这样的咽喉要道上,三十六骑便足以阻敌至少半日。”   燕王笑道,“守拙兄过誉了。”   “殿下此阵可有名头。”   “暂取了一个响蛇之名。”   钟拓达来了兴致,“哦?古有长蛇阵,用于山地,但战斗力弱,此阵前锋后翼皆可攻击,倒有些像锋矢阵的变形。不知这响蛇又作何解?”   燕王应道,“响尾之蛇,毒在獠牙,此阵要有一个配合熟练、武艺高强的护阵大将,与阵同在,威力方可尽显。”   钟拓达猛然抬眼,望入他眼中,“王爷,演练此阵,莫非......”   眼前男子富贵风华,笑得有几分倦看红尘的懒意,钟拓达觉得这燕王皮相之下,是猛虎还是毒蛇却无可分辨。   燕王并未取出信与他,只是道,“我刚接到雁北那传来的消息,北燕大军不日就将南下,烽火即可便起,钟将军宜早做准备。   钟拓达面色骤然凝重,“我即刻加派斥候。王爷莫非早料到此事,所以演练此阵?”   钟拓达心道燕王演练此阵,莫非是早已料到北燕南下之事。是了,这望北关若守不住,退入朔京道仰仗这一阵至少可以拖北燕半日,这半日之间可能就是棋局的关键。复又一想,数十人拖住数万大军,总有守不住的时候,那岂不是悉数殉身阵中。刚才燕王又言要有一个配合熟练、武艺高强的守阵之人莫非就是他自己。没想到素日总是纨绔其表的燕王殿下竟然是存了以身殉国的心。钟拓达一念及此,目中不觉流露出敬重之色,他翻身上马,“一炷香后在主帐议事,请二位王爷...一同前来。”   燕王知道钟拓达所想,也不道破。钟拓达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燕王利用起人心,从来不手软。他微笑目送钟拓达离去,转身向三十六飞羽骑道,“诸位兄弟,北燕铁骑南下,诸位可愿与我共守此城?”   飞羽骑齐齐抱拳低首道,“愿听王爷差遣。”   燕王朗声大笑道,“有诸位同心相助,北燕又有何惧?”   有人牵了他的坐骑来,这是一匹枣色的大宛马。燕王以手轻拍马首,马儿似也感受到了他激荡的豪气,支棱起双耳,仰首长嘶。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父皇,你看到了么?一匹胡马尚能如此,何况我体内不肯束手低伏的胡人血脉。你要我安于当一个富贵王爷,便不该让我到这天茫地阔的北地来,不该让我亲眼看到这一场浩荡刀兵。   迷离星光撒向一处幽静的院落,风动树枝疏影。   苏慕华倚在窗边横笛而吹,简陋竹笛,音韵未经调试,失了准头但笛声也另有一番苍凉。   “小苏”,苏慕华听到声音,笛声一顿,“陆酒冷,都安顿好了?”   陆酒冷拎着酒壶推门进来,“前两队人马已经出了城,三娘走的时候留了一壶酒,我拿来与你一块喝。”   陆酒冷将酒壶放在窗下的小案上,自去寻了两个茶杯满上,“算算最快明日晚些时候,就可以看见沙匪的身影了。第三批安排在亥时撤出,你趁眼睛便利便走这一批。我已让人扯了三尺白布挂于城头,接着便等着看一出好戏吧。”   苏慕华道,“城中投降之事交于贺展鹏即可,陆酒冷你擅于暗杀和伪装,最好居于暗处,若有机会混入沙匪之中最好。”   陆酒冷笑道,“便依师爷吩咐。”   苏慕华将笛在手上一转,放于案上,伸手去拿酒,手恰与陆酒冷一碰。他手指微微一僵,便待抽回来,却已为陆酒冷伸手牢牢握住。   陆酒冷握了他的手,凝目去看眼前的人,苏慕华坐于暗处,唇边笑意仍在,却莫名有种疏离之感。   “小苏,为何躲我,莫非终究...你还是介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寻欢山庄(一)      苏慕华半晌无语,唇角微弯,手按于杯盏,似笑非笑的弧度。良久才道,“你我皆为江湖男儿,侠义恩怨挂于心头,此心早已太满…至于露水情缘,不过风流二字。我纵有什么介意,也已放下”   风吹入室,窗帘兜了风在案上一带,烧得正旺的油灯带了热油倾倒。灯台翻转,热油在空中溅开,如开了一蓬雨花。陆酒冷袖中冷芒倏起,一根粗不过一指,略带金属光泽的黑色物事从他袖中闪出。   苏慕华只听得耳畔传来一声短促的金铁相击之音,腰为陆酒冷一带,护于身后。   “小苏”,稍一碰触,熟悉的气味残余在鼻息,若一场清凉夜雨沾袖,人却已经分开。   苏慕华掌风一凛,截住那截物事,在手中微一摩挲,挑眉道,“陆公子,这一件兵刃,轻若无物,藏于袖中,可断金铁,这才是你真正的武器......绝别离。幸会了,寻欢山庄杀字部的狱鬼之主。”   苏慕华松开指掌,那黑色的兵刃倏忽一闪没入陆酒冷袖中。一笑若朗日晴空,“是我大意,虽猜到你使的可能是千佛手,但寻欢山庄左护法相思无尽楚相思,以及青木堂主清气乾坤莫清乾都曾出手伏杀你,我便以为陆酒冷不会是寻欢山庄的人。”他笑了笑又道,“只是不知寻欢山庄内讧,到底是谁背叛了谁。”   ~~~~~   暮云欲雨,马穿过密林停下足来,那马黄皮瘦骨,一双眼睛还算有几分神俊。马上的男子头戴斗笠,身着灰布长袍,手中执了一根马鞭。   密林的尽头,飞起重重楼阁。马不停歇,踏上汉白玉长阶,一直到寻欢山庄四个字的牌匾下才停下。   “可算回来了”,马上的人一个跨步踏下马来,伸手摘下了斗笠,斗笠之下,剑眉朗目,含了笑的眉眼看上去颇有几分洒脱之意。   “参见绝公子”,四名白衣少年弯下腰去。   陆酒冷当年在寻欢山庄中掌杀部,以绝别离为兵器,在寻欢山庄中便以绝别离为名。   陆酒冷笑呵呵地道,“他们人都回来几个了?”   其中一名少年,唤作林小墨的,与陆酒冷平日要好,上前道,“楚护法和莫堂主已经回来了,正候在居留阁,庄主预计午时出关。”   陆酒冷自马鞍上拎了一坛酒,将一个油纸包的事物取了。   他笑道,“我就知道三哥今日会回来,顺路拐了趟上元镇,巴巴给他买了杏花烧,还有红烧猪蹄。楚叔叔也回来了,我且看看他们去。”   林小墨牵了马缰,“绝公子,我先安顿你这匹小绝去。”   陆酒冷道了谢,从怀中摸了个匕首与他,“这柄天水青我意外得的,想着你的武功路数合用,便送你吧。”   林小墨正缺了这么一柄短兵,当下欢喜地接了。在无事亭的评定中,天水青在短刃中排第六,如此难得的利器在手中,林小墨左看右看得爱不释手。待要说什么,一抬头,哪还有陆酒冷的影子。   “这位便是杀部狱鬼之主?”同伴羡慕地看着他手中的短兵。   林小墨用力点点头, “他就是绝别离。”   “我还没见过这样的狱鬼之主。比欢喜堂的沈头陀看上去还要没什么架子。”   “那怎么一样,沈头陀的笑一看就假得很。其实…”林小墨嘿嘿笑了两声“我也觉得他不怎么像传说中的毫无人性的狱鬼之主。”   一道飞瀑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霓虹。   飞瀑之畔,沉香木的木构建筑建在水涧边,下临悬崖。   陆酒冷在楼前停下来,见日影照在绿底金字的居留阁三字牌匾上,起了玩心,想着我且给他们个惊喜。他将那包食物往怀里一藏,使出千尺佛云的轻身功夫,将手中的那坛酒往牌匾后一搁,如只壁虎般爬上了二楼的窗沿。   陆酒冷自窗外看去,屋中一胖一瘦两人正在棋盘边相对而坐,胖的那人头上戴着个戒箍,半敞着怀,笑呵呵得仿佛捡到了三百两银子,正是欢喜堂的沈头陀。   他的对面那人套在宽大的白麻布袍中,袍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白得仿佛透明一般,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了大半张脸。脸上挂着的冰凌倒像是谁欠了他三百两银子。正是左护法相思无尽楚相思。   陆酒冷心道,楚叔叔一向傲气得很,不怎么看得起欢喜堂的沈头陀,认为欢喜堂采补练功之法有失天和,脏得很。今天怎么这二人会坐在一起下棋了?   沈头陀落了子,嘿嘿笑道,“我老沈是个粗人,丑话就说在前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寻欢山庄富可敌国,而陆庄主近几年可糊涂得很,兄弟们早就过不下去了。既然反了便别缩手缩脚像个娘们,乘他没出关杀了他是最好。”   他说着话去瞄楚相思,楚相思手中捧着盅茶,头也不抬,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沈头陀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对楚相思狠狠唾了一口,转头去向另一人道,“你倒拿个主意。”   那人背对陆酒冷而坐,看不清面貌,陆酒冷只觉得这人肩膀宽阔,着一身青布,坐得极为板正。   “沈堂主说得不错,乘冲关之际杀陆庄主,确实是难得的好机会。”   陆酒冷见他背影便已隐隐猜到此人是谁,但总是不愿相信,如今听他开口,心中一沉。   清气乾坤莫清乾,比陆酒冷年长几岁,为前任老右使三子,老右使和莫清乾的大哥二哥都为护寻欢山庄而死。陆庄主便将莫清乾收在身边,与陆酒冷一块抚养,素日以三哥相称。   陆庄主曾经私下说过,谁都有可能叛寻欢山庄,只有莫清乾不会。   屋内莫清乾又接着道,“杀陆庄主不难,但你我三人所练武功都有破绽,若他死了,我们迟早要受真气反嗜之苦。不如留了他性命,我们就算逼问不出解厄之法,也可以从他真气运行上窥得些门径。”   楚相思道,“何必多此一举,以我的医术自然能找到破解之法。”   莫清乾冷哼道,“我可信不过你,若依你的破解之法,说不定是才出狼窝又入虎口,再多点无尽相思的禁制也没准。”   沈头陀笑眯眯地打圆场,“二位别吵别吵,我们如今都在一条船上,凡事好商量。”   楚相思问,“哦?沈堂主怎么看?”   沈头陀拍了拍光头,“我觉得留着陆庄主也不坏,我欢喜堂有的是炮制人的方法,把他交给我,管保不出半点差错。”   楚相思沉默饮茶,片刻道,“沈堂主不信任我并不奇怪,但你若想独吞此人也是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还在出差中,用平板更文没手感   ☆、第十章 寻欢山庄(二)   2   沈头陀为莫清乾一语说动了心思,想着自己身上的武功禁制总是心下不大畅快。寻欢山庄陆元应性格暴戾,生性多疑,对门下的骨干之人都以教授武艺为名,传了一套心法。这套心法说来也确实能弥补个人武功不足,短期内让人速成,但无异于饮鸩止渴,练得越久越觉得心中戾气难平,若导之不得法,终有走火入魔的一日。更何况沈头陀对寻欢山庄庄主陆元应的一身诡异武功垂涎已久,当下心思活泛,也有几分舍不得杀此人。至于楚相思所说的独吞的心思他虽也起了,但也知道要从楚相思和莫清乾手中硬夺此人绝无可能,不过一转念之间便淡了。反正大家在一条船上,分上一杯羹也是有的。当下笑了两声,“左使说哪里话,我想独吞,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不过莫老弟说的有道理,这陆元应留着还有几分用,不如就权且留着吧。”   莫清乾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如今我们三人还怕一个陆元应不成。”   二人主意已决,便去看楚相思。   楚相思沉吟道,“我等三人结盟,早已说过有什么事大家商议着办,若二位堂主皆是留此人的心思,那便留着吧。只是此人武功高绝,先得废了他才能放心。”   莫清乾应道,“那是自然,我从小为他养大,若不先废了他,我第一个便睡不着。”他说着话,突然头也不回,一枚白色物事破窗而出。   陆酒冷在窗外早听得背脊发冷,屋内三人皆是寻欢山庄的精锐,若这些人叛了,除了陆元应自己,只怕无人能制得住他们。陆酒冷自幼流落江湖,到七八岁上为陆元应收养。虽然陆元应性情古怪,对他也不见得比门下弟子好,但在他心里总归是个家。他年少气凌云,见莫清乾袭出一枚暗器,知是行藏已露,他倒也并无多少恐惧之意。他见陆元应一向倚重的楚左使,以及自己从小一块长大的三哥都起了反心,心中愤懑之意更重。   陆酒冷身形在窗棂上一晃,避开那枚围棋的白子,眼前一暗,一个裹挟着七分气劲的兔毫盏又到了他的面门。他不敢再恋战,一个佛手翻覆从窗台上翻了下去,掠过居留阁的牌匾,一把拎起牌匾后的酒坛掷了出去。   莫清乾堪堪从窗口钻出,见一个偌大的事物迎面而来。他号清气乾坤,修得是炼气之功,当下想也不想气灌衣袖。一对青色衣袖举起如钢铁所铸,哐当一声响,那酒坛为他振袖击碎。一坛子杏花烧兜头脚落,将他淋成了个落汤鸡。   陆酒冷脚踏树梢,穿花拂柳一般而去,遥遥道,“楚三哥,我请你喝酒。”陆酒冷心知真较起武功来,他也不过略胜莫清乾几分,绝非三人联手之敌。   莫清乾抹了满脸的水珠,脸现怒色。   “不必再追了”,莫清乾闻言,见楚相思落在他身旁,讶异道,“是绝别离,他已经听了我们的话,如何不追?”   楚相思袖手而立,半片黑发垂落,斜阳照着他脸上冷意,“陆元应的闭关之所就在这,我们守着这就行了。绝别离是杀部之主,难道莫堂主还怕他找了杀部那些傀儡回来?至于将我们对庄主不利的话传出去...寻欢山庄众堂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什么时候顾过他人死活。”   灰色山崖狰狞如兽,山崖暗处一道灰色的人影紧紧贴着崖壁,几乎已经和山崖融为一体。耳畔是轰隆的流水之声,其下山崖峭壁只见茫茫水雾,深不见底。   陆酒冷其实并未走远,楚相思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他耳中。陆元应的闭关之所就在瀑布之后,居留阁正对瀑布后的山洞入口。莫清乾等人守着这一个入口,等待着出手的时机。   陆酒冷所藏身的这处石崖靠近山洞,却也无法在不惊动三人的情况下掠进瀑布之后。他便潜于暗处耐心地等待,他的武功是庄主亲自传授,熟知陆元应的内力运行窍门。陆元应的武功修成极快,但这一门功法每日日落之际,阳消阴长是行气转换之时。平日的功力在身,行气转换也算平常,但陆元应此番闭关最为关键的便是这一次行气冲关。陆元应这一秘密自幼跟他习武的义子陆酒冷知道,与陆元应有半徒之谊的莫清乾也知道。陆酒冷遥遥看去居留阁前也已站立了三道人影,他指陷在石壁上,如藤蔓一般牢牢攀附着。心下一阵冷笑,好个莫清乾莫三哥。   天色渐渐黯淡,转作极深的蓝,云絮染霞,这原本是一天最为美丽的时候。不过一个时辰之前陆酒冷进入寻欢山庄的雀跃心情,此刻已消磨殆尽。他只见残阳如血,眼中所见那三道人影已经沿着山崖奔了上来,他只手探入袖中握住兵刃,冰冷的触觉传入掌心。陆酒冷袖中的那柄兵器为巨蟒之筋混合玄铁所制,是历代杀部之主相传的兵刃,也是杀部的权柄信物。   眼中三道人影越来越近,陆酒冷咬了咬牙,伏低了身体,他细数着三人的脚步,眸中寒光乍现。   莫清乾脚步在巨石上一顿,一道细长的影子紧随着他的脚步,蛛网也似的裂纹在石上蔓延。莫清乾反应也算是快的,此刻他一步踏空,身形一晃,楚相思从后抢上,提了他的衣领,二人落足于旁开丈许的巨石上。这一瞬之间方才立足的那方石头已崩裂而开,碎石滚滚落下悬崖。   莫清乾抬头看去,灰色身影当风,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男子站在山崖之上居高临下望着他,眼底冰凉。   “绝公子”,楚相思笑了笑道,“绝公子是想以一己之力力敌我等三人?”   陆酒冷手持兵刃,脸上却无半点笑意道,“我不是你三人的敌手,但我只要舍命守着这阻你们一时片刻便足以了。”   楚相思听得水帘之后传来轰隆巨响,心知陆酒冷所言不虚,若待到陆元应平安出关,三人皆讨不了好。当下与莫清乾对了一眼,也不多话,二人再无保留,一起向陆酒冷出手。莫清乾以指为剑,手下劲气纵横。楚相思却是以暗器见长,他手中兵刃为薄如蝉翼的飞刀,看上去并无异样,但实际上淬了相思无尽的毒。他们二人联手本在陆酒冷之上,但陆酒冷占了地利,楚相思二人足下是万丈悬崖,出手之际不免打了折扣。   陆酒冷手中绝别离此刻化为长鞭,下一刻又挽出剑花般的寒芒,非寻常兵刃可比。更是刁钻古怪地直往二人足下青石上招呼。沈头陀倒是得闲,但他看那三人占了狭长的山崖对峙,封了水帘入口处,哪还有他的落足之处,只得看着天色渐暗,三人兔起鹘落交手缠斗,站在崖下干瞪眼。陆酒冷心知当下的形势只能以快攻封了应变之势,转眼之间,他已经袭出了数十招。身上衣襟也已为楚相思割裂了数处,胸口更挨了莫清乾的一记铁袖,口中腥甜。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寻欢山庄(三)   3   漫天云彩黯淡,钩月染白,夜星隐隐。   陆酒冷咬牙苦撑,莫清乾与楚相思也讨不了多少好。陆酒冷十招中倒有两三成是照顾二人脚下青石,纵然二人轻功了得,无需太多借力,但也觉得足下青石不稳。山涧之中巨响愈烈,陆酒冷算算时辰,也该到了陆元应出关之时。果然未及片刻,一道黑影于飞瀑中穿出,如大鸟一般直落而下。   陆酒冷手中绝别离一转拂落一柄飞刀,袖风一荡迎上莫清乾的铁袖。莫清乾此刻落足不稳,见陆酒冷招式转为强硬,也不敢硬接,使出一个卸字诀,避了开去。   陆酒冷也不追击,沉声道,“莫三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再唤你一声三哥。义父已经出关了,你我再斗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你束手向义父请罪吧。义父看着你长大,未必便会要了你的性命。”   楚相思只手抚袖,弯下腰去,“恭迎庄主出关。”   陆酒冷回头一看,山道之畔的一株低矮灌木上轻飘飘站了一位青袍男子。见了此人,陆酒冷悬了许久的心终是放下,再看那丛灌木轻柔无物,陆元应站在其上直如鬼魅一般。此番闭关,显然功力更有长进,陆酒冷心下欢喜,也唤了一声,“义父。”   陆元应袖手看着陆酒冷问,“酒儿,你们为何会在此处?”   “义父......”陆酒冷看着莫清乾欲言又止,他不愿说出莫清乾背叛之事。   莫清乾道,“酒冷让我来说吧。”   陆酒冷点了点头,想着若莫三哥来说,说出些苦衷,能让义父网开一面也好。   莫清乾道,“我与楚左使,陆堂主赶回庄中,迎候庄主出关。我们正在居留阁中等候之时,见到绝公子突然出现,他似乎想闯入庄主闭关之处。我和楚左使只得追过来,不知为何绝公子一语不发就向我二人出手。”   陆酒冷听了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气极反笑,“莫清乾,明明是你们三人私谋要害义父,为我撞破。”   楚相思叹道,“绝公子,虽然杀部之主修习功夫,要受许多苦楚,但你又怎可起了谋反之心。你虽然做错了,但陆庄主与你有父子之谊,你便认个错,只要陆庄主不计较,我等便当今晚什么都没有看到。以前如何,今后还是如何。”   陆元应目光落在陆酒冷身上,“酒儿,你还有何话可说?”   “义父,三人成虎...你连我都不肯信?”   陆元应目中带了沉重的压力,看了他半晌。“酒儿,你认个错,我便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过。”   陆酒冷一腔热血如坠冰窟,面色转白,眼底涌上一股炙热。“我没有做过,怎么认错?义父,你信我。”纵然面对最凶狠的敌人,他也从未有如此刻一般绝望。   陆元应青色袍袖一动,劲风已经袭到他的门面,陆酒冷几乎本能的掌心一撩,格上他的手腕。苍天勾月下,陆元应目中带了赤红,他冷笑道,“好,酒儿你今日便用我教你的武功,与我动手吧。”   陆酒冷一惊,撤掌道,“酒儿...不敢...”   他话音方落,身上已着了陆元应一击。那一击陆元应并未留手,陆酒冷胸中郁的那口血终是喷出,身形一晃,立足不稳向崖下落去。陆元应一掌将陆酒冷打得吐血落崖,站在悬崖边脸上的神情沉郁,谁也不知道他此刻是个什么心情。   楚相思与莫清乾递了个眼色,莫清乾会意道,“陆庄主,绝公子落崖,未必便死,可要派人去寻。”   陆元应袍袖一展,看着三人冷笑道,“不必,他若死了,我也懒得为这个逆子收尸。他能活下来,也算他造化,我便当从未收过这个义子吧。”   楚相思垂首道了声是,又将手一延,“庄中已经备了酒,恭迎庄主出关,庄主请。”   一株长于悬崖的树杈伸出,将陆酒冷卡在了其中。其实他下坠得并不深,只是夜色深重,加上水雾弥漫,看不到人影。陆酒冷在树杈之上,为瀑布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襟,彼时已近深秋,水幕冰冷,夜风清寒,但此刻陆酒冷感觉来,都不及听了陆元应薄凉至极的一席话。他方才一番苦斗已然力竭,此刻靠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崖之上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昏沉似乎小睡了片刻。夜半时分耳畔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挣扎着睁开眼睛一看,不觉唬了一跳,他的面前是两朵莹绿的光芒,分叉的蛇信几乎已经舔到了他的脸上,风中是冰冷而腥恶的气息。   不知哪来的蛇慌不择路,竟然选了他当夜宵。   生死之间,已近在咫尺。   陆酒冷伸手掐住蛇的身子,他负伤之余,手中一滑,那蛇暴起蹿出。陆酒冷只觉得脸上为什么冰凉一触,便是麻木之感,也不觉得疼痛。他心知为毒蛇所咬,毒素入体往往并不疼痛,暗道一声糟糕。手中用了狠劲,扑地一声将那蛇拽成两截,剖了碧血淋淋蛇胆出来,吞入口中。他知道蛇胆解毒,但是否能解蛇咬之毒却不知道。壮士断腕,但他这一口为毒蛇咬在脸上,总不能舍了脸不要,再说就算他肯不要,这头砍了去,人也活不成了。就算想封了穴道,也不知从何封起。陆酒冷不觉苦笑,在他失去意识之前还在想,人说蛇吻,蛇吻,他倒是真被条蛇给吻了。只可惜这蛇并未幻化个美女之身,来许他个莺莺燕燕的鸳盟。   不知过了多久,陆酒冷甚至有隔世之感。他不必睁开眼就能感觉周身为水浸透,眼皮灼热,闭着眼仍能感觉眼前为刺目而灼热的阳光照着。   陆酒冷就这么敞着肚皮,摊着四肢,如块煎饼一般躺在溪水中,烈阳下。   就在这时他耳畔传来了一个如冰玉般的声音,“这人怎么这么难看。”   陆酒冷活了十七八年,小时候粉团玉琢,长大后更是俊朗英气,牵了马在江湖上一走,不知碎了芳心几许,还从未为人说过难看二字。   他睁开眼睛循声看去,他这一睁眼,才觉得眼皮发木,几乎都要睁不开了。想着原来自己的脸都肿了,难怪为人说难看。   岸边垂柳之下系着一匹白马,岸堤之上坐了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   这少年虽然尚且年幼,但凤眼上挑已有几分眷眷风流之意。再见他一身杏色衣袍,虽不花俏,但可以看出用料极为讲究,不知是哪家的纨绔子弟。   陆酒冷一日一夜间,遭义父绝情相待,再想起幼年之时流离失所,正一腔怒火沉郁。见了眼前这明显身份尊贵的少年,不觉厌弃了几分,也没什么好脸色,冷了脸,话语中凝了寒冰般道,“我为何要告诉你,你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哈的笑了一声,“是我先救了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倒先问起我了,你还懂不懂得礼数了?”   陆酒冷哼了一声道,“我又没让你救我。”   少年弹了弹衣袍道,“你这人长得难看,还凶得很。罢了,罢了,算我苏慕华今日倒霉,救了只白眼狼。这位兄台,山高水长就此别过,江湖后会无期。”   陆酒冷见他牵了马,突然出声唤道,“你这样就想走?”   苏慕华回过头来,好看地皱了皱眉头,“我都不要你报救命之恩了,你还想怎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陌上少年游(一)      1   鲜衣怒马的少年,腰间衣下系了一柄弯刀。朝阳照着他的杏色衣袖,一双凤眸很清很亮。少年历世未久,江湖风烟入眼未入心,眼底依然不染纤尘。   楼头拍遍,杏花满袖?   江湖一梦遥,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江湖波诡几人能全身而退,由来葬的便是这样的少年。   陆酒冷就笑了,“我想怎样?”   说话之间,他觉得喉头一阵艰涩的疼痛。他面上所中之毒影响了声带,声音有几分喑哑,全不似平日朗朗音色,此刻听起来反而平添了几分威严。   他周身狼狈,脸上的笑容却更甚。只是此刻他脸肿如猪头,就算笑起来,落在苏慕华眼里,也是一片黑紫之色,实在和哭没什么差别。   陆酒冷见少年眼底转过几分戒备,顿了顿又轻飘飘地问,“你说是你救了我,怎么救的?”   “我...”苏慕华张了张嘴,“我今天早晨在瀑布下的水潭饮马,然后发现了你自瀑布之上掉下来,于是...我就把你给救了起来。”   只是瀑布水流过于湍急,他只见灰色衣袂一闪,只是旋身一拨,并未来得及将这人提出水面。   但若没有他的那一次出手,这人便被瀑布冲到万丈深渊下面去了。何况他并未放任这人被水流冲走,而是上马一路跟着。虽然这行侠仗义的实在有点虎头蛇尾,但勉强也算是他救了这人。   陆酒冷淡淡地问,“哦?救起来了...便算了?”   “我...”苏慕华虽不是第一次行走江湖,也不是第一次救人。江湖险恶,有时看似孤苦无依的人就是挖了坑让你跳进去,好骗钱财。苏慕华虽然不是什么恶人,但也不是什么任人鱼肉的大善人。对于这样敢把算盘拨到他头上的人,苏慕华从来都是二话不说,直接拔刀。   “我什么我,我身中剧毒,没有马匹,没有银子。现在已经是十月霜降的时候,你把我丢在这冻死人的河水中,一走了之。若我就这么死了,受的苦楚要比被瀑布冲进深渊直接死了要多得多。苏少侠平日便是这么行侠仗义的,还要人感激你?”   苏慕华声音很平静,“你想怎么样?”   陆酒冷想了想道,“至少该带我进城,让我吃顿饱饭,为我找个大夫,然后让我睡上一个好觉。”他一桩一件的慢慢说着,仿佛他所说的要求,其实一点都不过分。他最后道,“勉强就这样吧。”   苏慕华手缓缓按在腰间的刀上,正含笑着注视他,“阁下都说好了,可别漏了什么,一点都不必勉强。”   雪亮的刀花炸开在烈阳下,少年淡色的唇轻轻抿着,虽然是苏慕华主动拔刀,但陆酒冷一接招便知道这人刀下留了三分情面。他袖风一扬,一缕狭长的利器带着凝了劲气的水珠漫了天地,不亚于刀兵的光芒和杀气。   陆酒冷其实四肢百骸无一不痛,人生总有潦倒之时,但只要还能负气出手,便不算太糟糕。   苏慕华缓缓一笑,赞了声,“好。”   一个时辰后,白马自密林中穿出,马背上骑了两个人。   陆酒冷坐在苏慕华身后,手握着马鞍。少年乌黑的长发为发带竖起,垂落在身后,“你的刀可凶得很,就是下手不怎么狠。”   苏慕华握着缰绳,冷声道,“我刀若狠点,早在你喉咙上开了个窟窿啦,你这会还想骑我的马?我说丑八怪,你的那是什么兵刃,似鞭,又似软剑。”   陆酒冷伸手去扶他的肩,让他偏过头来,“我可不叫丑八怪,你听清楚了...我姓陆,神州陆沉的陆,单名一个绝字,让人绝望的绝。”   苏慕华一紧马缰,白马一扬蹄,陆酒冷身形不稳几乎跌下马去。“你手敢碰到我,就让踏月把你丢下去。”   “你是女人么,这么怕被人碰?这马叫踏月?”陆酒冷索性大大咧咧地伸手揽了他的腰,凑过肿得像猪头一般的脸去。   苏慕华见眼前一张青紫胖脸,唬了一跳,嫌弃道,“你这样子怎么进城?”   陆酒冷也有些苦恼道,“我有什么办法,脸这样连人皮面具都戴不了,想小爷我玉树临风的时候...”   说话之间,马匹穿出树林,正是田野陌上,麦熟时节,一片金黄。   戴了青花包头的村女们见白马少年,转过来的笑靥在目光落在陆酒冷脸上时转为错愕。   陆酒冷想起不过昨日,他打马而过,那些女人们...有几分愤然,世人爱表象,但差别用不用这么明显?   三分月色,二分扬州,扬州的藏月楼正对一轮圆月。   藏月楼的大小姐楚轻披了一件藕荷色的烟罗纱衣于灯下整理着药材。新采的首乌略带赤色,翻晒未足,还带着潮气。这一月天阴时雨,只有这两日还有些日头,若不能及时翻晒,这首乌只能拿到火上去烤了,于这味珍药却是可惜了。   “小姐,有客来访。”门上为人敲击了几下,传来丫鬟的声音。   楚轻放了手中的药材,她经年守着这座藏月楼,红尘寂寞,无亲无友,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书欢相伴。   她这样的人,又有何人会深夜来访?   “哦?何人?”   “是苏慕华苏公子。”   楚轻拨亮了烛火,“请苏公子进来。”   她与苏慕华相识于运河之上,那一夜她辗转难眠,见月色正好,便携了琴泛舟而下。方弹了半阙,遥遥有人吹笛相伴。   楚轻是什么人,她孤僻已惯,岂容他人相合。当下拔高了琴音,笛音若要再纠缠,非得奏出开金裂石之音不可。只是楚轻琴音陡升,也觉指下琴弦微颤。   她心中戾气,倒觉得如此煮鹤焚琴也颇为畅快。   “姑娘不喜人相伴,我不再吹奏便是,何必毁了这一张琴。”   笛声停驻,遥遥传来一声叹息,那人手中转着一管笛,立于一艘寻常乌篷船首。风灯照着他朗朗英姿,原来不过青葱少年。   楚轻见他如此年轻,不免有几分汗颜,倒觉得自己是个无理取闹的人。   那人又是一叹,“姑娘,瑶琴何辜,在下斗胆请姑娘放过。”   楚轻扬了眉,“你是何人,也敢来管我?”   “我不过也是个欲将心事付瑶琴的人。”那人声音淡淡,隐隐还有笑意。   楚轻脸上带上几分嘲笑,“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你才多大,又知道什么心事。”   “那姑娘便当我是附庸风雅好了。”苏慕华仍是笑着,目光温润,“星月正好,我备了薄酒,姑娘可愿移步共饮?”   二人由此结识,渐渐也有几分姐弟之情。   “楚姐”,苏慕华为丫鬟领进屋,就看见楚轻坐在烛畔,眼底依稀有几分暖意。苏慕华便笑着道,“渴死我了,向楚姐讨杯好茶。”   楚轻自桌上推了茶壶过去,“半壶冷茶,爱喝不喝。”   少年似走了很久的路,半边衣袍沾染了尘土,举止之间却是洒脱飞扬。   楚轻打量了他几眼,“又闯祸啦,这一身脏。”   苏慕华接了茶壶自己倒了一杯,那茶虽非滚热,但尚有余温,并非楚轻所说的冷茶。“上好的茉莉香片,果然楚姐这就是有好茶。没事,就和个不讲理的人打了一架。”   打架的罪魁祸首跟在苏慕华身后进了屋,戴了一顶斗笠,帽檐垂着黑纱,遮了本来面目。   苏慕华朝着他比划了一下,道,“这位陆绝陆公子是我路上碰到的,我甩不脱他,便只好当回侠士了。他被毒蛇咬了,楚姐便帮我看看他的伤吧。”   楚轻让陆酒冷脱了斗笠,掌了灯去看他的伤,“这位陆公子为奇花蛇所伤,奇花蛇剧毒更甚七步蛇,只产于寻欢山庄的后山悬崖之上。幸而这位公子当即服下了奇花蛇的蛇胆,遏制了毒性的蔓延。”   苏慕华点头道,“我正是在那附近捡到这人的,楚姐既然识得此毒,可有解法?”   楚轻道,“我自然能解此毒,只是要以棱针于眉心刺血泄尽余毒,不过陆公子的眉心处只怕从此后要留下些伤痕了。”   苏慕华道,“男人留些伤疤怕什么,只要不死就行了。”   陆酒冷也道,“姑娘只管出手吧。”   楚轻笑道,“苏公子,你若想要我出手救人,得依我一个条件。”   苏慕华道,“楚姐,我与这人非亲非故,相看两厌...”他看了看陆酒冷那张猪头脸,顿了顿,“好吧,如果不太麻烦,我便答应了你。”   “我的条件简单得很,当日你我相识之际,便听你吹了笛子。现在只要你到门外那棵梅树下吹笛子给我听,一首不许重复,半个音不许错,片刻不许停,直到我为这位陆公子疗好伤。”   苏慕华苦了脸,也不多说什么,走出门去。笛声自窗外传来,如夜风一般轻柔入室。   楚轻在陆酒冷面前弯下腰去,“暗堂七支令主楚轻见过绝公子。”   陆酒冷坐于椅中看着她,没有说话。   “好叫绝公子知道,今日庄主已经传令各部,绝公子与寻欢山庄再无瓜葛。若有擒获绝公子者,可升任杀部之主,得庄主亲传武功。”   陆酒冷神色不变,倒了杯茶饮下,“楚轻,你若有心杀我,可以等到为我下针之时。”   楚轻于灯下莞尔一笑道,“楚轻十年间伦常皆弃,深恩负尽...却也不敢忘当日绝公子从那老贼手中救了我和书欢母女。”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陌上少年游(二)   2   陆酒冷道,“三年前我攻下天龙堡,又凑巧认出你是楚相思的女儿,不过顺手把你带了出来,你其实不必谢我。”   楚轻柔声道,“自我那连一面都没有见过的夫君去世后,我为田天龙关于堡中,我虽然名义上是天龙堡的少夫人,但整整十年受他肆意凌|辱,连爹都不曾管过我的死活。只有你肯救我,还让我有了容身之地。此恩此情,楚轻此生不忘。”   田天龙是天龙堡之主,楚轻所嫁夫君的父亲。田天龙一腔丧子之痛都发泄到楚轻身上,不仅强占了她,更让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岁月惊心,却可疗心。这三年来,楚轻连对田天龙的恐惧和恨意都已淡漠。只有对楚相思的怨恨却夜夜翻覆,到底意难平。   陆酒冷见她难过,安慰道,“其实楚相思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绝公子你不必安慰我,十几年前我为田天龙强|暴的时候,我就想通了,我就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吧。就算后来,我到这藏月楼中,连我娘死的时候,我都没有去见上一面。我娘不过是一个侍妾,我刚过门当日,夫君便为寻仇的人杀了,如此克夫不祥之人,我爹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楚轻饮了泪道,“好了,不说这些事了...绝公子你为何会叛出寻欢山庄?”   “楚相思、沈头陀和莫清乾乘我义父闭关之际想谋害他,为我撞破,结果反为他们倒打一耙。是我义父亲手将我打下山崖。”   楚轻道,“算算从寻欢山庄到这的脚程,今日各坛才收到飞鸽传书,拖延了几日,也许陆庄主还顾念着几分父子之情。”   陆酒冷沉吟道,“我走了十日,而飞鸽传书只要三日,我担心这七日内,义父会不会已经遭了毒手。”   “陆庄主吉人天相,你不必太过忧心。”女子拿了一方芙蓉色绢帕出来,根根银针展于帕中,请陆酒冷躺于榻上。“这取毒之时极为疼痛,我用些麻沸散,绝公子你便睡上一觉吧。”   “可有法子让我的脸暂时不显本来面目?”   楚轻略一思索,“我加一味药进去,再留些余毒未清,七日内你的脸便会长满红斑,麻点。七日后余毒褪尽,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如此甚好。”陆酒冷在窗下合了眼,红烛摇摇,听耳畔笛声悠悠。他不必睁眼就仿佛看到明月树影下杏色的身影在为他横笛而吹,上挑的凤眸之中必然还有那么几分不情不愿。   这个时候的陆酒冷,已然如丧家之犬,可资利用的人和物皆已不多。这个少年,与春风得意进宝楼的少主同名,也使得一手好刀法。是一枚好棋子。   扬州得月楼的小吃摆了满桌。少年凭窗而坐,拿着一只小笼包啃着。他的对面坐着一位青衣男子,也比他大不了几岁,一张脸却是木楞呆板。   苏慕华看着陆酒冷有点无情无绪的模样,“陆绝你就别烦恼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就毁了一张脸么。解了毒,至少可以戴上人皮面具了,说不定你这副样子还比原来好看个百倍呢。”   陆酒冷抬头,“你是在安慰我?”   苏慕华拿了小笼包堵住嘴,“当我没说。”   一辆马车停在了得月楼前,车帘起处下来一位身着白麻布袍,披散着发,像白无常一般的人。陆酒冷目光落在他身上,眼底一沉手在桌下握紧,楚相思怎么会来了扬州。所幸楚相思并未踏上得月楼来,他径自走入对面的一家当铺。陆酒冷见那当铺门当之上刻着合起的佛手,正是寻欢山庄暗哨的标记。   “出去,出去”,楼下传来喧哗之声,陆酒冷循声看去,小二正拦着一位道人。那人头上戴了个道冠,手中拿了个旗子上书铁口直断,气死麻衣,八个大字。   那道人生得眉目俊秀,看上去明明很年轻。   小二脸上肉横着说,“本楼道士和乞丐都不得入内,特别是你这种一看就是来招摇撞骗的!”   那道士从怀中摸出一个破得四面漏风的钱袋,从钱袋中摸出一大锭雪亮的纹银,“天下开门做生意的,有钱就是大爷,乖,叫声大爷来听。”   小二脸上开了染坊,阵青阵白。   那道士微笑地看着他道,“这个时候,聪明的店家该马上将金主请上楼,奉上好茶。”   道士举着那面旗子招摇地上了二楼,偏偏向着陆酒冷二人走来。他不请自坐,于桌畔坐下道,“二位请了。”   苏慕华有趣地看着他,“道长风骨非凡,不知仙山何处?”   他见这道人举止之间不见轻灵,纵然会武功,也不似很高。但这江湖中也不乏高人,偏扮得仿佛不会武功一般,若内力高绝到可收放自如也不难做到。可以这人的年龄偏又不像,有几分吃不准是什么来头。   “客气客气”,那道士一笑间从袖中摸出一柄折扇来,刷地一声于手中展开。   苏慕华看那柄扇素白糊面,笔墨淋漓地写着无事亭三个大字。   那道士接着道,“在下肖无忧。”   苏慕华闻言笑道,“原来是无事亭的肖无忧肖亭主,久仰了。”   无事亭在江湖中是一个神秘的组织,有人说无事亭主肖无忧武功深不可测,也有传言是个人都能将他打趴下,倒不曾想是如此年轻的一人。   肖无忧拱手道,“客气,客气,在二位面前,在下可当不起。”   苏慕华道,“传言无事亭无事不登门,阁下为何而来。”   肖无忧看向陆酒冷道,“我为这位少侠而来。”   陆酒冷抬眼,“我?”   “阁下周身冷气,就差说生人勿近了。”肖无忧掐指一算,“阁下近日有血光之灾,可要贫道渡你一渡?”   “哦?要如何渡?”   肖无忧道,“无事亭便是专门为人解决红尘琐事的。”   陆酒冷似笑非笑地道,“肖亭主如今生意不景气到上街拉人了么?不过老实说,凭无事亭只怕还解决不了我的麻烦。”   肖无忧将扇在掌中合起,摇头道,“非也,我是想请阁下加入无事亭。”   陆酒冷轻轻一笑道,“谢肖亭主美意,可惜在下并不喜欢为人当刀。”   天色湛蓝,枫林霜染。苏慕华牵了马在林间停下足来,“陆绝,出了这林子就是北上金陵的路了,你我就此别过。”   他话音方落,气门一滞,身体向前扑倒。苏慕华尚未缓过气来,紧接着又是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痛得他半片身体酸麻。他气门被封,真气不能顺畅,动手的先机已失。   苏慕华对上陆酒冷的神色,瞬时便明白过来,“陆绝,你这混蛋...”   陆酒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陌生而寒冷,“苏慕华,江湖之中...行侠仗义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少年靠在树下,染了红的枫叶落满衣襟,苍白的脸色显示此刻他如砧板上的鱼,一双琉璃色的眼眸却仍旧不肯服输般,狠狠瞪着眼前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陌上少年游(三)   3   陆酒冷在他面前蹲下来,抓起苏慕华的下颚,迫他抬起头来,“小子,我忍你很久了。”   苏慕华瞪着他,“我,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陆酒冷啧的一声叹,“亏你还是春风得意进宝楼的少主,说出这么没有见识的话。你哪里都对得起我,只不过谁让你遇上了我。”他伸手解下苏慕华腰间的那柄刀,弹出刀璜见雪亮的刀身宛若一弯秋水,刀身上刻着篆体的挽留相醉四字。赞了一声,“果然是好刀。”   陆酒冷握刀入手,冰冷的刀鞘贴着少年的脸顶上他的喉间,“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若割下来制成人皮面具,不知道会让多少姑娘伤心了。”   苏慕华被人强迫着抬起头来,手在身侧握紧,唇角倔强地抿着,露出几许冷笑,仿佛陆酒冷说的是一件和他无关的事。陆酒冷看着他那副神情,不由好笑,“听话些,可以少吃些苦头。”   他目光瞥见不远处有间守林人的小屋,伸手封住苏慕华的几处要穴,拽起他的腰带掠了过去,一脚踹开了门。这处守林人的小屋还算干净,屋子不大,屋角摆了张用木板堆起来的床,屋角的空地上还有堆劈开的木柴,地上还有火烧过的黑色痕迹。陆酒冷抓了苏慕华进屋,直接将他摔在床上。苏慕华腰为床板一撞,痛且无奈地咧了咧嘴。下回救人之前,一定要先算个卦。不,下回绝不救陌生人...哦,看到陌生男人跳崖更要躲远远的。   陆酒冷关上门在那柴堆里翻了翻,拿出个火折子,生起一堆火。这守林人的小屋比较简陋,连个窗户都没有,幸好柴还算干也就没什么呛人的烟,就是暗,暗得只能看见火光旁陆酒冷极黑的一双眼睛。苏慕华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包什么事物倒进屋角的锅里熬煮着,烟慢慢冒起。不知过去了多久,疲倦来袭,苏慕华渐渐睡了过去。   苏慕华是为脸上火热的触感所惊醒的,陆酒冷站在床边将那锅不知道什么东西都浇到他脸上。   “你...”   “嘘,别乱动。”陆酒冷按下他的手,拂上他的睡穴。   苏慕华再一次醒来时,未睁眼就先闻到了一阵香味。   陆酒冷递了杯水过来,“先喝一些。”   苏慕华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干渴的感觉淡了些,饥饿的感觉更加鲜明,肚子不争气地咕嘟叫了一声。   陆酒冷将火上烤着的山鸡撕了一片来,递与苏慕华。苏慕华不客气地吃了,吃完忍不住问,“你不是要割我的脸么?”   陆酒冷轻慢地笑道,“还能吃得下东西,还有求生的欲念,我们便有很多事好商量,我说不定舍不得那样待你呢。”   桌上摆着一张物事,苏慕华识得那是一张面具,明白过来,猛然看着陆酒冷道,“你要扮成我的模样?”   陆酒冷缓缓一笑道,“算你聪明,我为仇家追杀,只好借苏少主的身份一用。不如你老实把春风得意进宝楼在此地的暗舵说出来,也省得我伤脑筋。你说了我便饶你性命,如何?”   苏慕华想都不想,“休想。”   陆酒冷啧了一声,“真不听话。”   寻欢山庄是邪派的路数,男欢女爱从来不忌。此刻陆酒冷见少年眼底凝着薄怒之色,眸光如刀锋般的锐利,与他见过的那些婉转承欢的男子全然不同,真的低下头去在那淡色的唇上亲了一亲。   苏慕华定定看着他,“你我同是男子,陆公子莫非瞎了?”   “古有分桃断袖之乐...我只要把你当成女人即可。”陆酒冷揽着他的肩头,制住他的穴道,靠近他耳边道。他目光湛然,隐隐含了笑意,看着少年苍白脸上浮现愤怒的薄红,更是说了句能气死人的话。“嗯?不肯说我们就继续下去如何?”   怒火在苏慕华血液中燃烧,偏为陆酒冷点了穴道,连动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任人抱在怀里轻薄。   少年的声音冷静到近乎冷漠,“陆绝,我楼中从来没有出卖门下的道理...是男人你就痛痛快快杀了我,否则我苏慕华必报今日之辱。”   陆酒冷见他的模样,心中更是得意,伸手解开他的腰带,脱下他的外袍,在苏慕华几欲喷出火来的目光中,将他剥得只剩中衣。   “苏少主,给你个教训,江湖险恶...千万别轻易相信人...你我后会无期了。”   说完陆酒冷将苏慕华摔回床上,披上他的外袍,将他的刀和钱袋都拿了,再戴上面具,长笑着迈出门去。   陆酒冷自屋外树下解了苏慕华的那匹踏月,翻身上马,在夕阳中下了山岗。   他打转马头,又向着扬州城的方向而去。   楚相思这个时候出现在扬州城,不管所为何来,必然与寻欢山庄有关。   陆酒冷入了扬州城,天已经全黑下来了。   他上了得月楼,寻了临窗的位置点了几样点心。对面的当铺已经打了烊,铺门外挂着一盏写了一个当字的红色灯笼,照得门当上佛手如沾了血。   寻欢山庄内功心法与佛经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武学招式和门中信物都以佛经为名,所行之道却与佛家慈悲心肠相去甚远。   陆酒冷掌杀部,更奉行的是以杀止杀的修罗道。   敬什么神佛,不如修他心中的道。   陆酒冷正隔窗细看那当铺的地形,盘算着如何夜探,便听到一声唤。   “这位兄台请了,人生何处不相逢。”   陆酒冷循声看去,无事亭的主人肖无忧正站在面前向他微笑。此刻这人换了一身浅蓝色公子衫,手中握了一把绘竹的折扇,颇有几分俗世佳公子的况味。   “怎么不见你的那位朋友?”   “他另有要事,先行离去了。”   “哦?相逢即是有缘,兄台不请我坐下喝一杯么?”   陆酒冷拒人于千里的姿态,“我不喜欢与人同饮。”   肖无忧不以为意地笑笑道,“肖某是世间第一闲人,闲人知道的闲事难免比别人多一点,我还以为兄台有意听我说江湖故事佐酒。”   “哦?江湖太平,有何值得一听的故事?”   肖无忧轻摇折扇,“非也,看似太平,实则...立于危墙,比如天下第一楼。或者盘中换手,比如天下第一庄。”   陆酒冷眉心不易察觉地跳了一跳。   肖无忧笑道,“现在我可以叨扰兄台一杯酒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人间枫红(一)      1   江湖中的无事亭主,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   肖无忧摇了折扇像真正的生意人一般笑着道,“在下不勤五谷,不识经济,不过做些无本买卖。所谓交谈,来而不往非礼也。不如我告诉阁下这些武林消息,而阁下也告诉我三件事。”   陆酒冷自顾吃着点心,头也懒得抬。   肖无忧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知道的并不多,就三件事。第一,半年之前禁中大火,定国侯言临素以身殉国。肖某听闻言侯前在大火前夜见过苏少主,不知他与少主说过什么。第二,苏少主来到此间,而寻欢山庄的楚左使也出现在此地,肖某好奇苏少主此来扬州所为何事。第三,苏少主的那位朋友去哪儿了。”   陆酒冷心道,难怪无事亭主会注意到他们二人,原来是已经识破了苏慕华。其实苏慕华并无意隐瞒身份,连对他这个陌生人都以真名坦然相告。在陆酒冷看来,苏慕华与那些游马江湖的名门子弟没有什么不同,倒看不出他此来江南像因为什么大事。   肖无忧将陆酒冷认作苏慕华,问的三个问题倒没有半点客气。他所问的前两个问题,陆酒冷是答不上来的,第三个问题,他倒是知道,又怎么能答。当下笑笑道,“肖亭主对我那位朋友可关心得很。”   肖无忧道,“实不相瞒,在下看上了阁下的那位朋友,我无事亭是诚心想延揽他。”   陆酒冷道,“肖亭主,与人相谈在于诚心,你半点消息未透,就问了我三个问题,实在是精明的很。”   “是我失礼了,苏少主想知道什么?”   陆酒冷道,“肖亭主若有诚意,先答我三个问题如何?”   “苏少主请问?在下知无不言。”   “第一,方才肖亭主所言,立于危墙,比如天下第一楼。或者盘中换手,比如天下第一庄是何意。”   “这可是两个问题。”   陆酒冷一笑,“便当两个问题吧。”   “春风得意进宝楼卷进朝堂纷争,这个中风险...苏少主不必我再多说了吧。至于寻欢山庄...陆庄主已经再度闭关,门中事务交由楚左使和两位堂主共同做主,也不知道下回出关,寻欢山庄是否还姓陆。”   “第三个问题,寻欢山庄的楚左使到这扬州为了何事?”   肖无忧以扇在手心轻敲,一双招子在陆酒冷身上转了转,“我接到的消息,春风得意进宝楼和寻欢山庄相约在此见面。我还以为寻欢山庄派出的是楚左使,春风得意进宝楼自然是苏少主亲至。莫非...苏少主竟然不知道楚左使所来为何,这可就真是奇怪了。”   陆酒冷心下明白,自己上了这人的套子。在此人面前,他本已极为小心,肖无忧先问了他苏慕华来扬州何事,他便也有了这一问,不想这人却在故意试探。   他神色不变道,“若如肖亭主所言,寻欢山庄正逢突变,我怀疑楚左使所来另有图谋。”   肖无忧微一沉吟,“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二人正说话间,见街中一阵喧哗,数骑穿了衙役服饰的人自街心打马而过。   肖无忧讶异道,“看样子是扬州衙门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   端了茶点的小二正从旁经过,笑答道,“小的妻舅在衙门里做事,听闻是牢中走失了京陵押来的四名匪贼,衙门的人正在追查。”   肖无忧问道,“可知什么匪贼?”   那小二道,“好像江湖中还有些名头,叫什么长江一窝蜂,听说这四人专门在渡口处打劫过往商船,劫财劫色不知害了多少良家女子。也该这四人倒霉,一月前劫了兵部某位大人的小公子,见人家长得俊俏,也不管是个男子...结果小公子死得那叫个惨,听验尸的衙役说下半身就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了。兵部那位震怒之下将应天府参上龙庭,这才抓了那四人。本想从扬州水路押解上京,谁知道竟然让他们给跑了。”   小二是个话痨,见楼中众人都在听他讲,兴致更浓,接着道,“可能躲到哪处山上去了吧,其实咱们这扬州城哪有什么山啊,蜀岗,观音山,金山...都是一些小土丘。不是有这么句话么,青山也厌扬州俗,多少峰峦不过江。城里金家老爷的家眷刚好去平山堂还愿,正住在山中,急得脸色都青了。老天保佑别让这四人又害了什么人才好。”   陆酒冷握着杯子的手一僵,苏慕华正为他封了穴道关在蜀岗的那所屋子中。虽然他的功夫不弱,但要冲破他所下的禁制,只怕也要费上一番手脚。   陆酒冷将“管他去死”四个字放在心上略一徘徊,眼前挥之不去是少年微挑的凤眼,目光决绝而凶狠,像极漂亮的小兽。耳畔是少年的怒喝,“我,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苏少主似乎有心思?”   陆酒冷拿起放在桌上的刀,“肖亭主,我另有要事要办,就此别过,他日江湖再见。”他与肖无忧拱手作别,下了楼,骑上马,向西北而去。他已经决定以苏慕华的身份去见楚相思,至于在那之前,不妨碍他做点多余的事。   马踏着一地落叶,月华照在枫林间如落了一场清霜。   树林中的小屋在月下轮廓有些模糊,小屋的门半掩着,门前有凌乱的足迹,陆酒冷心沉了下去。   他一掌推开门,青白的冷月撒了进来,屋内并无人。   陆酒冷细看门口的足迹,果然见到离去的足迹比进来的多了一双,看来是苏慕华自己跟着这些人走的。想来他已经能动弹,只是下在身上的武功禁制不知恢复得如何?他看了看足迹的方向,将马留在了林间,展开轻功追了下去。   蜀岗并不高,陆酒冷不一会就到了平山堂,他悄无声息地隐入堂中,掀开窗子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   堂中正坐了五人,正围着桌子坐在灯下,苏慕华坐在正中,身上披了件青色的外袍。他手中举了个杯子,“这平山堂有风流宛在之名,昔日欧阳修在此留有一阕《朝中措》。”   苏慕华就着那墙上的题词念了下去,   “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他读完这阙词,又接着道,“今日我与四位哥哥相识,于此学先人一饮千钟,也算不辜负这平山堂的春风秋月。小弟最为年少,便先饮为敬。”   他举杯仰尽,笑容悠闲地宛如在曲水流觞处与友人共饮。   陆酒冷见那座中其他四人,苏慕华左手那人穿了一身黑衣,阴沉着一双眼睛,手臂比旁人粗大,显然练得是外家功夫。他的旁边一人膀大腰圆,一身横肉。右手那人却瘦得跟麻杆一样,手中摇着一把羽毛扇。对面那人双手拢在袖中,形容猥琐,明明面容苍老,身形却仿佛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陆酒冷数数人头,想来就是长江一窝蜂了。   苏慕华饮了这杯,脸上飞起一点薄红,四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都有些异样。苏慕华仿若未觉,在灯下摊开手,看着掌心道,“我虽然体弱习不得武,才会在山中遇上歹人,抢了钱财去,但于武学上还是知道一些。大哥习得是铁砂掌,不知近日晨起之时可有头痛晕眩之感?”   一窝蜂老大眼中转过喜色,这些日子他功力止步难进,早不知烦恼了多少回,如今听闻苏慕华一语道破,心道莫非这文弱小子还真的有什么办法。果然听到苏慕华道,“我家传有一部清心诀,想来对大哥有些帮助,不如送给大哥好了。”   老大心中将信未信,“什么清心诀?”   苏慕华念了几句口诀出来,心中早把陆酒冷骂了个狗血淋头,若不是内力为他所制,他苏慕华怎么用得着和这几个不入流的匪贼周旋。   苏慕华家学渊博,这几句口诀更是精心择了最适合外家兼修的来,老大听得目瞪口呆。苏慕华笑道,“今日小弟与四位结识实在欢喜,也没什么好送出手的。今夜我便将这部清心诀与练法默出来,送给大哥。”   老二摇了羽毛扇,嗤笑道,“小兄弟,其实你不必送别的,只要把你自己送给我们四人乐上一乐就好了。”   老三、老四闻言皆是嘿嘿一笑,牢牢盯着苏慕华的眼神,仿佛已经将他扒光了一般。   苏慕华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良久抬了眼道,“我心里其实...是喜欢大哥的。”   老大为他瞧着,心中快意之情顿起,有什么比美人偏偏相中自己,更让一个男人自豪的。想了想却为难地道,“我们兄弟四人一向是一起的。”   苏慕华听明白他的意思,身体一颤,眼中蒙上一层泪光,柔婉低声道,“大哥想看我死么?”   老大看着他的神色心中着实不舍,又想着自己的内功心法,不好太过逼他。反正来日方长,待他交了清心诀,想怎样还不行。当下道,“二弟、三弟、四弟你们要人相陪,金家小姐和丫鬟就关在后堂,今夜就不必为难小兄弟了。”   陆酒冷看着老大真的带着另三人离去,还体贴地为苏慕华带上门。   再看烛火下,苏慕华笑了一笑,手中却是用力握紧。   心道这小子可鬼得很,也知道方才这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这位少主忍了这么久,此刻必然是憋屈得要命。又想着自己若跳进屋,告诉苏慕华,他方才对着那匪首说着令人作呕的情话的场面,他都看到了。这人又会是怎样的表情,想想也觉得有趣。   苏慕华缓缓吐了口闷气,正看见一人跳进屋来,那张脸和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一惊之下,唤道,“陆绝?”   陆酒冷笑嘻嘻地看着他,“苏少主,可风流逍遥得很,我方才在窗外什么都看到了,还想着自己不必走这趟的。”   苏慕华牢牢盯着他,清泪自他的眼中滑落。   他毕竟年幼,方才与长江一窝蜂那些□□周旋,其实心底多少有些惧意。再看眼前这人浑不在意的模样,不觉又是委屈又是愤怒。   见他如此,陆酒冷有几分慌了神,上前一步将他抱在怀中,“好了,好了,没事了。”   苏慕华头埋在他的肩上,肩头微微起伏着。   陆酒冷环着少年温热的身躯,苦笑道,“啊喂,你别哭了啊...我们快走吧。”   苏慕华抹了泪,拉住他的袖子道,“长江一窝蜂一向荒淫无耻,金家小姐就关在后堂,我们既然遇上了,救了人再走。”   金家小姐被捆在后堂中,头发散乱,只剩了件肚兜,正被长江一窝蜂的老三老四一人按住一边。老大今晚情绪不佳,一颗心只在苏慕华身上,老二摇着扇子正和他说着什么。   陆酒冷提了刀进了后堂,长江一窝蜂又怎是他的对手。   金小怜正挣扎着,突然来了救兵,泪眼婆娑地望去,正看见两个长得极为相似的人。一位抽了刀与四人缠斗,另一位却抱着手在一旁看着。   执掌寻欢山庄杀部的陆酒冷手下一向不留什么活口,他最后一刀□□老大的胸口,送他归了西。便觉得背心一痛,身形已是有些踉跄。他无法旋身,看都不看背身将刀一搓,霍起雪亮刀光。   苏慕华如附骨之疽,紧贴着刀光,手掌一探袭上他的背心。他这一掌蓄力已久,方才先出一指破了陆酒冷心俞,此刻毫不客气地掌力催吐。   陆酒冷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颗仿若泪珠的晨露滴在脸上,陆酒冷缓缓张开眼,目力所及之处正看见月照在林间,天边已渐渐有些欲明之意。   他精赤着上身,为粗大的绳索牢牢绑在树上。那绳索绑得很紧,几乎陷进他的肉里,勒得他生疼。   “你醒了?”   陆酒冷循声望去,突然一个巴掌落在他的脸上,直打得他眼冒金星。   苏慕华于火边看着他,衣袂飘飘,风华清隽,唇边却露着冰冷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人间枫红(二)   2   陆酒冷吐出口中的血沫,他脸上的人皮面具已经被苏慕华取下,露出一张大麻子脸。看来苏少主不怎么愿意看见与自己肖似的一张脸。   陆酒冷咧了咧渗血的唇角,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   苏慕华在火边看他,眸中带着一些疑惑。他见过不将生死放在心上的侠客,也见过谈笑间刮骨疗毒的豪杰,但陆酒冷不是。明知道这人说出的话能气死人,还是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陆酒冷咳嗽了几声,他喉间的腥甜,心情也不怎么好,“我笑堂堂苏慕华苏少主为了抓住我,竟然假装和那些人打情骂俏,我是鬼迷了心窍才跑回来。”   “你放屁,我要武功恢复了早杀了那些人啦。我才不是为了抓你,我一直凝了内力冲关,直到方才你与他们动手时才能...”   “是,苏少主英明神武”陆酒冷靠在树上,苦中作乐地给自己找了个比较舒服的位置,懒洋洋地道,“还不是扑到我怀里,哭得跟被怎么了似的。”他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却偏偏清晰地传入苏慕华耳中。   苏慕华脸上也没有什么恼怒的神情,他走近陆酒冷。陆酒冷为绳缚在树上,一条绸裤包裹着强健的腰身。苏慕华一掌拍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缓缓探进内力去。   “长江一窝蜂是不长眼的,既然要分桃断袖,像陆兄这样的筋骨滋味才好吧。”   陆酒冷觉得脊柱一抽,全身的筋仿佛都缩作一团,蜜色的肌肤上已经披了一层薄汗。喘着气道,“分筋错骨...小兔崽子,出手可还真...狠。呃...”他这一开口,再也压不住疼痛,惨呼了一声。   苏慕华袖手站于他身前,脸隐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中,眼底怨毒。   一朵红色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中。苏慕华手中一挥,将陆酒冷从树上解了下来,伸手抓住他的背心,倒提着他掠上马背。陆酒冷身上筋缩骨痛,此刻为人倒提着置于马上。马跑在山间,柔软的胃部为马鞍一下一下撞击着,几乎要呕了出来。如此清凉的秋夜里,汗水却凝满了发烫的背肌。   心知自己得罪了这位小祖宗,难免多吃些苦头。   耳畔马仰首长嘶了一声,陆酒冷身体处于痛楚中,意识却清醒得很。苏慕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找回了踏月,陆酒冷脸朝下,鼻间闻着地上的草茎和草间泥土的气味,眼前只能见到苏慕华修长的腿夹着白色的马肚。   他心中恨恨地想,下回这小子落到老子手上,一定要插得这小子合不拢腿为止。苏慕华若知道他转着这样的念头,只怕立马就要将他丢下马去。   幸好蜀岗并不高,苏慕华一路打马下山,不久就到了山脚,山下停了一辆垂着帘子的车。车前立了一人,劲装短打,腰间佩了一把刀。   那人见了苏慕华立刻抱拳道,“扬州分舵宿清参见少主,在下见少主传令立刻前来,幸未辱命。”   苏慕华制住陆酒冷后,便放出了烟火令信,宿清日前早已接楼中传令,知道少主来扬州地界,见了苏慕华的令信,即刻便赶了来。   苏慕华下马还礼道,“宿叔叔可别折杀我了。”   宿清笑道,“苏少主请上车叙话。”目光落在陆酒冷身上,“这位是?”   苏慕华冷淡地道,“宵小之辈。”   他提了陆酒冷进了马车,陆酒冷痛得一身汗,无可避免地沾了苏少主一手汗。苏少主嫌弃地皱了皱眉,颇君子地没有多说什么。   好在马车够大,苏少主将陆酒冷提进马车,丢在了桌子旁。   宿清让赶车的人将踏月拴在车首,也跟进车来,为苏慕华倒了杯茶,然后拿出一封信递与他道,“少主,总坛传书。”   苏慕华就着案上风灯展信,看罢笑道,“宿叔叔,我爹让我去会会寻欢山庄的楚左使。”   宿清道,“楚相思今日已经到了扬州城,让人传了信来,若少主愿意可去元亨当铺寻他。”   “寻欢山庄提出,长江以北所有暗舵易帜,下月少林会盟,寻欢山庄将唯我楼马首是瞻。陆庄主傲了一辈子,此番肯低头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宿清迟疑了片刻道,“属下不知当问不当问?”   苏慕华道,“宿叔叔客气了,我父子从未当宿叔叔是外人。言临素言侯临终前曾将一个装了白玉芙蕖的盒子交由我楼代管,寻欢山庄是想向我们交换此物。那件东西并非我楼所有,就算交托的人已经死了,春风得意进宝楼也是不能用他人之物换取利益。”   宿清道,“既然如此,那楼主拒绝他们就是,何必要少主跑这一趟。”   苏慕华笑道,“我爹与寻欢山庄斗了一辈子,眼下有人送上门打脸的机会,又怎么舍得放过。若不是寻欢山庄只出动了一个左使,爹他老人家就亲自来看热闹了。我做人儿子,自然也就替父分忧,过来看上一场热闹,也算是全了孝道。”   宿清闻言朗笑道,“你们父子啊。”   宿清是楼中的老人,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只是年事已高,想返乡才回了江南,管了扬州分舵。他从小看着苏慕华长大,苏慕华敬他为长辈,他也视苏慕华为子侄,言谈之间颇为随意。   陆酒冷靠在桌旁,忍着分筋错骨的疼痛,唇色有几分发白,全身如水里捞出来一般,站立的地方地下已经聚了一滩的汗水。   宿清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觉有几分动容,“中了少主的分筋错骨手还能强忍,也不出声求饶。这人年纪不大,这份忍耐功夫倒是条汉子。只是不知这人犯了什么大错,要少主如此惩戒?”   苏慕华为他一问,脸上不觉有些尴尬,陆酒冷虽然差点害他为人欺负,但并未铸成大错。而且就算他落在陆酒冷手里,陆酒冷也只是吓唬他,并未真个对他做出什么。为宿清一问,期期艾艾地道,“宿叔叔你不知道,此人坏得很。”   宿清沉声道,“苏少主,你我江湖中人习武持剑,刀剑之下总会沾染些人命。但也应有个分寸,侠者最忌以武犯禁,此人若非大奸大恶之徒,怎可下此重手?”   苏慕华垂首道,“是,宿叔叔我这就为他解了禁制。”   陆酒冷其实痛得已经有些糊涂了,已经听不明白二人的对话。此刻身上为苏慕华按了几下,疼痛消去,脑袋都有些空茫。   他透过汗湿的发看见苏慕华那张脸凑在面前,仇恨顿起,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将苏慕华按在地上,翻身便骑了上去。   他精赤着上身,一条薄薄的亵裤都为汗水打湿,透明了一般。苏慕华下身为这人顶着,抬眼轮廓看得分明,呕得都快吐出血来。   陆酒冷捏着拳头停在苏慕华面门处,拳风带起他鬓边的一缕发。男子带了汗意的雄性气息强势喷薄在鼻息,苏慕华心中有愧,也忘了挣扎,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只怔怔看着陆酒冷。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人间枫红(三)      3   拳风带着杀意生生扼在半空,陆酒冷身形一震飞了出去。他在空中一坠,单膝着了地。行进的马车车板为他一撞,硬生生顿住。马踏黄沙,在晨风中仰首长嘶,声遏流云。   宿清一掌将陆酒冷击飞,袖了手笑呵呵地看他,“这位小兄弟,虽然我家少主下手重了点,但说来你也有几分错。可否看在老朽的面上,揭过便算。”   陆酒冷握拳于身侧,黑发凌乱,目中带着寒意,“你们仗着武力强就随便折辱人...干脆杀了我,再来道歉好了。”他此刻面带凛然铁色,仿佛占尽了天下的道理,宿清落在苏慕华身上的眼神又不赞同了几分。   苏慕华看着陆酒冷那幅样子,方才心底那点愧意已经荡然无存,在宿清面前又不敢莽撞,只能暗中磨牙。他心知不服软宿清那关过不去,但要向这个人低头,又是百般不情愿。良久才道,“陆绝,算是我下手重了些,但你也先打了我,我向你道个歉,我们就此扯平了好不好?”   陆酒冷从鼻子里哼了一哼,“你是身娇体贵的大少爷,我是贱命。我打了你一拳,你让我生不如死地痛了几个时辰也是应该的。”   “好了,小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宿清爽朗一笑,抓了陆酒冷过来,脱了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   说话间车子停了下来,陆酒冷见那辆车子竟然驶进了得月楼,拐进了后院。陆酒冷不禁唬了一跳,这春风得意进宝楼的暗舵竟然与寻欢山庄的就对面相望。他方才痛楚之中,苏慕华和宿清的对话只依稀听了寻欢山庄、元亨当铺、楚左使、交换等几个词。心道看来这老头是知道对面就是寻欢山庄的暗舵了,只是不知春风得意进宝楼是有意为之还是自信使然。   停了马车,宿清先下了车,带二人往后院走。彼时日头已出,照着花木扶疏,假山亭台,颇为雅致,果然如宿清所言是度余生的好地方。   宿清当先领路,二人随后跟着,宿清领着苏慕华进了一处小楼,“此处还算清幽,少主便请在此暂歇如何?”   苏慕华见那处小楼开窗正对水潭,有红日照壁,清风入室,笑道,“多谢宿叔叔。”   宿清唤人送了早点来,于二人一起用罢道,“不知少主对那边有何安排?”   方才陆酒冷意识昏沉,他见苏慕华与他相谈也未避此人,想着此人或许与两帮都没什么干系。   其实苏慕华见陆酒冷从寻欢山庄的后山崖上坠下,便想这人应是和寻欢山庄有关,但他此行不过是看场热闹,并无什么机密之事,也不必避人。   至于宿清这处暗舵,与寻欢山庄的元亨当铺多年对面相望,平安相处,除了没有公开挂出旗号,其实两家都是心照不宣,算不上什么秘密,否则楚相思也不会传话给对门,可去元亨当铺寻他。   苏慕华想了想道,“看热闹也要有好风景,好心情。久闻扬州城外瘦西湖之名,便请楚左使黄昏时分于彼处相会吧。顺便再带一句话给楚左使,我约他游湖,随同只带一人。”   苏慕华此语倒是要试试这位楚左使的胆量了,若客人只带一名随同,主人摆出剑拔弩张的架势,实在太过没胆,也太过难看。   宿清应了,又对陆酒冷道,“小兄弟这楼下也有房间,你择一间休息一下,若需要什么,可以吩咐楼外的守卫。”   见宿清离去,苏慕华突然低声道,“陆绝,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就求神佛保佑,别犯在我手里。”   陆酒冷站在原地,看着少年上楼而去的背影,不知想起了什么,咧嘴一笑。   苏慕华入了房,他昨夜一夜未睡,便解了外袍上床休息。   正在困倦之间,突听楼底喧哗之声,听到陆酒冷在那大声唤人拿水桶洗澡,过了片刻楼底又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那水声仿佛有五百只鸭子一下子都跳进了水里了一般。   陆酒冷靠在桶边,手中抓了块澡巾,见楼上全无动静,便唱起歌来,他说话的声音醇厚好听,但唱歌的声音如狗尾续...弦,琵琶...别抱...   苏慕华听到楼底传来一阵歌声,那声音仿佛五百只鸭子为人掐着脖子一起叫了起来。   他手一颤,在被底攒紧。   半个时辰过去,那歌声还没完没了。   陆酒冷正唱得高兴,眼睛的余光一扫,见苏慕华披了一件织锦白色外披靠在门边,长发松松挽起,垂落在身后。   少年目中带着血丝,有点有气无力,“陆绝,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苏少主是个通透的聪明人,此刻他声音中带了点情绪,仿佛贞洁烈女终于被折磨得从了。   陆酒冷也是个有分寸的人,还比较厚道。泥人尚有三分火性,他觉得刀磨够了,火候到了,也不必再往死里折磨苏慕华。   “没想怎么样,就想跟你一起去看场热闹。”   这人果然是寻欢山庄的人,苏慕华问,“带你去,你就安静了?”   陆酒冷干脆地道,“是。”   苏慕华注视了他半晌,一瞬眸光转冷。   夕阳照着瘦西湖的波光潋滟,苏慕华一身雪白锦绣华衣,如纨绔公子一般,悠闲地摇着折扇走在夕阳中的柳荫下。   陆酒冷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一身黑衣紧随在他身后。   彼时湖中夏荷已残,船娘唱着鱼歌子,画舫在湖面上缓缓穿行。   船首立了一人,手拢在宽大的袖中。这人本也是好相貌,可惜周身冰冷,看上去便有几分森森鬼气。   苏慕华见那船首悬了一招旗帜,心道,“便是正主了。”   言语间,画舫靠了岸,那人下了船,向着二人抱拳道,“这位便是苏少主吧,在下寻欢山庄楚相思,幸会了,”   苏慕华抱拳回礼,“楚左使幸会。”   楚相思脸上戴了半片金色的面具,延手道,“苏少主请。”   苏慕华听闻楚相思曾在一场大火中毁了半便面目,常年便戴了这么一个面具。微微一礼,欣然步上画舫。   画舫不大,甲板上摆了一张小案,放了两把椅子。   船娘放下竹蒿任船随波逐流,为众人捧了茶来。她奉了茶,并不退下,持了茶盘立于一旁。   苏慕华被请至客座落座,陆酒冷立于他身侧。   楚相思于主位落座,道,“这是武夷山的岩茶,我从闽地带来,苏少主请一尝。”   楚相思果然依约,只带了一名船娘赴会。   陆酒冷见那船娘面貌,竟是楚轻。心下奇怪,楚相思与楚轻父女一向不对付,怎么会一同出现。   他有所不知,今日楚相思听了苏慕华的传话,将手中人选筛了一遍,最后想起了藏月楼的楚轻。   楚轻正坐在院子翻捡着药材,低着头见一袭白袍的下摆,她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她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   楚相思于染了红的枫树下注视着楚轻,这个人理应与他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却十余年未曾谋面。女子眼中转过诸般情绪,最后只余了平静。   “楚轻,你身为庄中弟子,见了上使不行礼,可还知道规矩?”   楚轻放下手中的药材,缓缓行下礼去,“见过左使。”   楚相思简单地说明了来意,楚轻只道,“尊左使令。”   女子脸上的神情是漠然的,仿佛视他如陌路。   楚相思想起多年之前,他也在这么一个霜冷长天,漫天枫红的日子,告诉眼前女子他为她许了婚。夫家是武林名门的嫡子,而她不过是庶女,就算是续弦,也是她高攀的好亲事。   当时还在花季的女子闹了几回,终于还是柔顺地应了,那一次柔顺,成了她一生的悲剧。   转眼十余年,当年花季女子,如今眼底落满风霜。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 恩怨几何(一)      1   一张案几隔开两张椅子,南北西东便分出主客之尊。   苏慕华轻摇折扇,不动声色地看了楚轻一眼,唇角微弯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楚相思请人相谈,不好太过冷漠,当下对着湖光山色道,“这瘦西湖的景致比杭州之景更见秀致,苏少主倒是个雅人。”   苏慕华轻舒衣袖,笑道,“在下自幼便仰慕这江南美景,正如词中所言,谁知江南无醉意,笑看春风十里香。扬州说来仍属江北,那苏杭又是何等盛景,让某心不胜向往。更有闻江南四时盛景,所谓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于烟花三月方为最佳,可叹此时已是秋暮。在下常想,若有一日江北相连江南,得此等美景日日相伴,方是不枉此生!”   画舫破浪,水面风来吹得少年衣袍猎猎。苏慕华说着江南美景,话语之中却毫不掩饰铮然剑鸣的狂傲之意。楚相思眉宇一锁,目光中冷意转瞬而逝。江北相连江南,春风得意进宝楼好大的野心......   说话间,画舫越过亭台楼榭,这瘦西湖名声在外,沿湖景致佳处为富商建起座座宅邸,一色白墙青瓦,船行进间正见一堵照壁外墨迹淋漓的试剑河山四个字。   “苏少主,江南虽是风清水暖,但也未必没有刀光剑影。”   苏慕华指了指岸上,轻笑道,“拥高床软枕,却好叶公之龙...楚左使说的是如此这般的刀光剑影?”   楚相思容色一怒,“寻欢山庄是诚心与贵楼做这笔生意,苏少主若无诚意...”   苏慕华打断他道,“楚左使,方才在下已经开出了条件了,愿日日相伴江南美景,怎不见诚意?”   “江南是我寻欢山庄基业所在,又岂能拱手让人?苏少主是欺人太甚。”   苏慕华哦了一声,目中带上疑惑道,“贵庄基业不是在闽地么?我又未曾向贵庄讨要福州、泉州,何来此说?”   他此语就有几分明知故问了,寻欢山庄虽在闽地,但苏杭的鱼米钱粮才是寻欢山庄富可敌国的根本。   楚相思手按于桌上,手上青筋浮现。苏慕华手轻抚刀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言语挑衅,早已存了心不惜一战。苏慕华在江湖中并无多少战绩,虽有天下第一楼少主之名,但更多是前人余荫。   楚相思却成名有廿余载,他未入寻欢山庄之前,相思手便已名动江湖。当日陆酒冷借了地利之便才拖了住了他与莫清乾的联手,真要较起武功来也不过是伯仲之间。苏慕华奉命来此,看一场热闹很好,借机与楚相思一战也不错。   船行进之间,斜阳渐渐敛尽余晖,水面波光映入船舱。   楚相思缓缓松开手,“此战并不公平。”   苏慕华唇畔含笑,手中折扇轻摇,“我与楚左使一对一相搏,如何不公平?”   “这一战于少主有益,少主可借此战东风立自己威名。就算我胜了你,也不过落了个以大欺小。寻欢山庄提出交易,交易不成便下手伤人,这名声可不好。此其一。其二,楚某想不出非得向少主拔剑的理由,若我心中不愿,与少主交手便先失了战意,又能有多少胜算。”   苏慕华笑着看他,沉吟道,“看起来楚左使似乎也并不愿意与春风得意进宝楼做这桩交易。”   “哦?”楚相思笑了起来,他笑起来也带着几分阴寒之意,“苏少主何出此言?”   苏慕华含笑注视着他,于暮色中长身而起,步出舱门,倚门回望,“能使出无尽相思的人不该是不惜情之人,可惜今日无缘领教。”   陆酒冷见他欲离去,虽然并未探听出什么消息,但也只得跟上。   苏慕华于门边笑道,“楚左使,在下告辞,这个时辰回去,刚好可以吃上得月楼的灌汤包。哦,我忘了拿折扇了。”   他的目光落在陆酒冷身上,陆酒冷作为他的随同,只得回头进屋为他取折扇。   苏慕华继续道,“寻欢山庄高手如云,除了楚左使外,我还曾见一人使非剑非鞭兵器,色作青铜...”   楚相思猛然抬头,“此人现在何处?”   苏慕华目光落在陆酒冷身上,“近在眼前...”   楚相思未待他说完,便已出手。他的兵器便是那一双手,苏慕华见他低喝一声,一双肉掌翻作淡金之色,伸手一拂便带起凛冽劲风。陆酒冷耳鼻间闻到扑面而来带着檀香的气息,知道楚相思这双掌凝了缠绵入骨的毒,不敢托大,忙屏了息。手探入怀中取了那柄绝别离。   楚相思的无尽相思掌力施展,只见点点金光翻舞,如烈焰乍现,若落花纷舞。陆酒冷手中绝别离贴身缠绕,吞吐之间若蛇信一般。苏慕华只见眼前黑影矫健,青影利落。陆酒冷的招式并不繁杂,仿佛风中的一点烛火,已为楚相思的掌风所淹没。但倏起青光如枯笔飞白,影淡若游丝,势飞举灵动,意未绝而收。   陆酒冷年纪轻轻手下已有如此功力,只怕在寻欢山庄中地位不低。寻欢山庄右使之位空缺已久,一使三坛中何时又多了如此一位年轻高手?   苏慕华虽然听过杀部狱鬼之名,但绝别离在江湖中极少出手,纵然楼中消息也算灵通,但对其人的记录仍是不详。   苏慕华手按于刀,唇畔带了快意的笑容,他似在外围信步而走,所站的位置正封了陆酒冷的出路。   陆酒冷缠斗未脱,楚相思突然伸手去握那柄绝别离,掌风一掼向着船板击落。   轰然一声巨响,偌大画舫从中折断。   苏慕华未待船断,便白色衣袂飘举,足踏堤岸垂柳潇洒而去,他身在空中朗声长笑道,“在下向来不插手别人家务事,先行告退。”   湖面开阔,断了的船板溅起高逾数人的水花。   “绝公子,既然碰上了,还是跟在下回去陆庄主面前认个错吧。”   楚相思提了楚轻在身边,二人足踏一块浮板。   陆酒冷见苏慕华离去,虽然未必是楚相思的敌手,但全身而退应也不难,回头笑道,“哦?跟你回去?楚左使不想直接杀了我?”他话音方落,突然变色,“天罗地网?   陆酒冷目光一瞥,只见那断作两半的船发出一阵让人齿冷的声音,船腹之间现出沉黯的网,网上数颗雷震子在水面载浮载沉。船上风帆将他笼罩在其中,兜头泼下一片寒光。   月色微蒙,风声猎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金铁森冷。   俨然一张天罗地网!   陆酒冷知道庄中这一张天罗地网,甚至建造之时还去看了几眼。   这张网融合了机关、火药和暗器。若地网的雷霆子全数炸开,网中之人为气浪掀上半空,当头而落的刀网便避无可避。   楚相思道,“我原想用这张网逮苏少主,没想那小子鬼得很,未等船断便已脱身。你要庆幸,我为了抓住那个苏少主,刀网只装了迷药,并非见血封喉的毒药。”   天罗地网地网方现,天地未合,正是逃走的好时机,但楚相思又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楚相思掌中金芒大盛,掌惊风雷,袭向陆酒冷。   刹那之间,一道红色的影子迎上他的掌风,又如纸鸾一般撞上地网。   陆酒冷听到女子焦急的呼唤,“绝公子,快走。”   火光乍起,响雷如鼓。   白色的身影在冷月下停下足来,耳畔传来雷鸣般炸响的声音。苏慕华循声望去,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他方才离开的那处水面。   楚相思将怀中的女子放在堤岸上,女子红色的衣裙上洇湿了大片,唇角已染了红,脸色苍白如一朵行将凋零的木槿花。   淡金色的面具在冷月下泛着微冷的光,男子站在她身前,“你为他死,值得么?”   女子的声音很轻,仿佛带着无尽的倦意,“不止是为他,我早已厌倦了身上的这一腔血,楚相思,今日我以这腔血还你,从此碧落黄泉再无瓜葛。”   男子袖手而立,目光黑得如全无波澜的古井。   冷月照着江堤,苏慕华一把抓住黑色的身影,“陆绝,出了什么事?”   陆酒冷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   苏慕华心底一颤,几乎握不住他,这个人看着他的目光冷到刻骨。“楚轻...”   苏慕华拉着他往回走,“走,我们去看看。”   女子在月下展开笑靥,“绝公子。”   陆酒冷越过楚相思,将女子抱入怀中。楚轻倚在他怀里,“若我再年轻十岁,或者你再老个十岁,我绝不放过你。”   陆酒冷挺了挺胸膛,“为什么要老十岁,我现在不好么?”   楚轻伏在他宽阔的肩头,脸上露出一缕薄红,“不是你不好,是我老啦,不好看了。”   陆酒冷笑着去亲她的额头,“谁说的,你比我见过的那些女人们好看多了,等你好起来,我就娶你。”   苏慕华立于女子身旁,“对不起,若不是我...”   楚轻笑着摇头,“苏公子,不怨你,杀局早已伏下,就算你不揭破绝公子,楚相思也是会发动天罗地网的。”   苏慕华露出一个笑容,这女子通透聪慧,偏又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若陆绝不要你,才是瞎了眼呢。”   楚轻笑着闭了闭眼,“你们都是好人,楚轻此生认识你们也算不枉了。”她握了握陆酒冷的手,轻声道,“拼将一生休,只愿君此生平安喜乐。”   楚相思身体一震,抬首去看月华。   曾几何时,也有人这么和他说过,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那一夜月华温柔,相思可入骨。   月明松岗,坟前火星已经熄,几缕纸灰散于风中。陆酒冷站了起来,见白衣少年正倚在树下横笛而吹。   苏慕华看着他,“陆绝。”   陆酒冷道,“楚相思呢?”   “他走了,他说楚轻不想见他,也不会想他为她烧纸的。”   陆酒冷点点头,“那你呢?”   “我?”   陆酒冷道,“怎么,怕回去睡不着了?”   苏慕华一笑道,“我虽心伤楚轻之死,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但若说因此而睡不着...倒也不必如此矫情。”他只是放不下,至少他在,楚相思也不敢轻易对陆酒冷出手。   陆酒冷揽过他的肩,少年的肩虽不算宽厚,但习武之人总不会是弱不胜衣,“想什么呢,不管你睡不睡得着,今夜都陪我去喝酒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 恩怨几何(二)      2   春风得意进宝楼,快雪时晴阁。   桂花树探到二楼的窗底,树杈上露出一张脸。十三四岁的女孩,头上歪歪斜斜地戴着一支金步摇。女孩咚地一声跳进屋里,她犹带着胎里的婴儿肥,脸庞圆圆,双目圆圆,不笑起来都一团粉嫩。她一跳进屋就向着屋中的那张雕花大床扑去,“小苏,小苏。”   床头倚靠着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蓝色的被盖到腰际,他身上披了件白色的狐裘,白色的中衣襟口略敞,隐约可见缠着绷带的胸膛。   少年手中拿了一本书卷,床畔灯照着他英气的眉,细看去双目已经合起,竟是在打盹。   女孩笑出声来,“别装了,别装了,都给你带来了。”   苏慕华睁开眼,将手中那卷廿四史丢在一旁。“孤虹你来啦,可叫我好等。”   令孤虹坐在床沿,一晃晃地晃着肥肥短短的腿,“都是大哥啦,说要去买你最爱吃的醉排骨。”   说话间,一位青年从窗口跳进了屋,手上提着一个包袱。   这青年约莫十八|九岁,穿一身青布长衫,颇为文雅,正是苏慕华的结义大哥叶温言。叶温言年前做了安王的幕僚,如今再也不是戏班里的小厮,结交的都是文人显贵。这身份不同,一打扮起来,也颇为人模人样。连苏慕华都不得不得承认自家大哥长得伟岸俊俏,再一看自己不知何时才能长成那样,饭都多吃了两碗。   苏慕华眼底都是暖意,“大哥最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了。”   叶温言拿了那包裹于案上解开,丢给苏慕华一包油纸包的物事,笑骂道,“馋鬼”   苏慕华接了,拿一块放入嘴里,鲜甜酥脆,还带了芝麻。一边笑呵呵地应道,“是馋。”   叶温言从那包裹中拿出几包吃食,“这还有烧卖,虾饺,还有一壶花雕。剩下的是你要的传奇话本,剑意春秋,东楼记,洗冤录......”   苏慕华掀开被子赤着足跳下床,“我爹不让我出门,非要我躺在床上养伤,这日子可淡出鸟来了。”   叶温言抬手拭去苏慕华唇角的芝麻,“二弟近日可神气啦,前几日我在安王府中都听闻了。少林会盟,二弟一柄挽留相醉刀连挫七位高手,那持青杯刀的一叶大师成名已经一甲子,听说也和你打了个平手?”   苏慕华耳廓微红,像只小猫一样任叶温言动作。叶温言的指腹温热,带着混合麝香和梅香的墨香。   苏慕华眯了眼道,“一叶大师德高望重,他年事已高,这些年甚少动武,只是看热闹来了兴致,指点了几招。”   一叶大师功夫已臻化境,不动刀兵已近十年。他那日见苏慕华年少,起了惜才之心,下场与他切磋一二,却差点下不了台。一叶大师涵养到家,也只是含笑道,“再得几年,此子非凡。”   苏慕华开始还有几分得意,但当他看见苏老楼主的眼中放出光芒来时直觉要糟。   果然第二日苏老楼主就找他谈话,“小苏啊,江湖上你刀快,自然有人比你更快。纵然是天下第一,也须防明枪暗箭。当然一叶大师觉得你有潜质,为父很是欣慰。所以从今日起,为父决定亲自督促你练功。每日从辰时到午时练三个时辰气,从亥时到戌时练三个时辰刀,晚饭后再习两个时辰文。   连扫地的,赶车的,见了他第一句就是,少主练功呢。   想起一叶大师一句话给他招了多少麻烦,苏慕华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苏老楼主游山玩水,一行人从少林离开,走了没多久,苏老楼主突发奇想,起了作的心,让苏慕华一个人去挑太行山匪。   那一夜苏少主白衣飘飘,刀意纵横,太行山首匪跪地求饶,苏少主也果然不负众望地躺下了。   令孤虹拿了一个烧卖吃着,“快快给我们说说?”   苏慕华有气无力地道,“有什么好说的,这江湖上可没有白神气的,我可不是躺在这了。”   苏慕华与两人围坐在桌旁,他其实就是解解馋,十样中倒有五六样是进了令孤虹的肚子。   苏慕华看别人吃,也是眉开眼笑,片刻想起一事来,“大哥,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他自柜中翻出一个锦绣布包,叶温言见里面包着一方色如鳝鱼一般的砚台,雕了两童于桃树下对弈的浮刻。   树上仙桃肥硕,枝上翠鸟肥胖,小童笑容肥美,整方砚台看上去浑圆古朴,颇为喜气。   叶温言将那方砚台握于手中,触手温润细腻,“可是黄河澄泥砚?”   澄泥砚取材自河南境内的黄河泥沙,是贡品的名砚。工艺罗嗦繁琐,前朝为盛,本朝以来出品得少了。   叶温言细看来砚台边上刻着一句:何物最关情?黄鹂一两声。识得是王安石的菩萨蛮,看来这方砚台果是前朝遗物。   令孤虹不依了,指着那两个小童道,“这是大哥、二哥,那我呢?”   苏慕华指了指树上那只张着翅膀的肥鸟,敷衍道,“这是你。”   令孤虹举了举短胳膊比划了一下道,“还挺像的。”   三人叙了会话,吃了点心,喝完酒,叶温言和令孤虹又从桂树爬了回去。苏慕华躺在床上看了会话本,灯也没熄,衣也没脱,就睡了过去。睡到半夜,突然听到窗上响了一声,苏慕华猛然一惊醒了过来。眼前多了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手中那柄剑显然是沾了人血。   那人于灯下向着他微笑,唤了声,“小苏。”   苏慕华猛然坐起,“陆绝?”下一句他马上又问,“你又受伤了?”   陆酒冷解下脸上的蒙面布,“借你的地方躲躲。”   苏慕华看着他的脸,笑道,“这张也不是真面目吧。”   “长得太丑,怕吓着你。”陆酒冷解开外袍,苏慕华便闻到血腥之气,衣服和血已经黏在了一块。苏慕华看不过眼他硬扯,道,“我来吧。”   陆酒冷这张脸是假的,衣服下的身体倒是真的。苏慕华帮他脱下衣来,看着眼前露出蜜色的背肌和胳膊。颇为胃酸地想数月不见,这人又长高了。   苏慕华将他上衣褪去,翻出伤药和绷带,嘶牙咧嘴地帮他裹伤口。陆酒冷身上新伤叠着旧伤,一道剑伤从胸口斜开直到腹部,几乎将人破成两半。   陆酒冷嫌弃道,“你那什么眼神,小爷我就是受了点伤,中了点毒,死不了。”   苏慕华为他裹好伤,见他腿上也沾染了鲜血,伸手去解他裤上系带,手为陆酒冷握住。“我自己来就好。”   苏慕华乐得由他,翻出方才剩下的酒斟了一杯,“陆公子还害臊了?”   声音不大,一出口便散在风中。   陆酒冷处理好伤口,找了一套苏慕华的衣服穿上,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拿起丢在床上的那本书。   “苏少主看的书果然不俗?”   苏慕华看他正翻到一页,失宝藏美少侠蒙冤,扶危义俏佳人献身。忙夺了他手中的书,听沙漏声声,离天明不到一个时辰。利落地将陆酒冷的衣物打了个包藏入衣柜,问,“陆公子可还走得动?若能走得动,我们换个地方。”   苏慕华回来后拉着老楼主问了寻欢山庄的事,苏老楼主见多识广,至于陆酒冷的那柄兵刃绝别离来历也知道。   杀部么,苏老楼主年轻的时候没少交过手。   苏老楼主从他的光辉战绩说起,中间夹杂美人让出香闺为他疗伤若干。苏慕华想问,老爹你都天下无敌了,又怎么会受伤,勉强忍住没好意思问。   完了苏老楼主饮着茶,做了个手刀的姿势说,狱鬼之主残忍好杀,修习的那部五阴魔功,每日要饮童男童女的血。小苏你下回再遇上了,可千万要杀了替武林除害。   苏老楼主自从少林一役后,一点也不担心苏慕华会不会为人饮了童男的血去。   若让老爹发现了他屋中多了个人,再不慎泄露了身份,谁知道自家老爹会不会又作到让他去和这狱鬼之主大战三百回合。   陆酒冷见苏慕华在床畔拍了拍翻出一个密道来。苏慕华当先跳了进去,然后冲他招了招手,“下来。”   密道通到了一处清静的院落的枯井中。   天色未明,天空中扑簌地落下雪来,雪飘落在怒放的梅树上。   苏慕华拉着陆酒冷的手跳出井口。“这是我娘的居所,当年我娘因我爹在外沾花惹草,生了他的气,几年不回家,我爹挖了这条密道。自我娘死后,我爹不再踏入这个院子,只有我会偶尔来住上几天,躲在这最为安全。”   陆酒冷见这一处院子虽然无人居住,却仍是干净整洁。   “每隔几日刘伯都会过来洒扫。”   苏慕华领他进屋,“你先睡上一觉。”   陆酒冷在床上躺下,苏慕华自去窗下的榻上和衣卧下,他身上还带着伤。这一番折腾也有些困倦,只是错过困头,已是睡不着了。   天未明,陆酒冷就发起冷来。他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将他扶起,冰凉的手在头上一触,有人在他耳边说,“怎么这么烫?”   苏慕华看着躺在床上意识昏沉的陆酒冷,他上身的伤是苏慕华处理的,要有问题只能是腿上的伤。   这人虽然不好,但楚轻要他一生平安喜乐,我总不能眼看着他死。   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害羞的,何况这人此刻什么都不知道,他想着若无其事地松开陆酒冷腰间系带。   陆酒冷仿佛沉入沉梦之中,身体明明是冷的,却觉得火般的灼热。他睁了几次眼,却什么也看不清,依稀感觉天色灰暗,耳边是雪敲打在窗上的声音。   寒冷渐渐淡去,大腿间传来唇舌的温热,极小心的碰触。   陆酒冷迷糊之间想,哪家的女子如此大胆。   苏慕华吐出口中最后一口毒血,手沿着陆酒冷脸庞,停在他的耳际。心道不如我掀开他的面具,看看究竟是一幅怎样的面容。想了想又放开了手。   陆酒冷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下雪的天,纵使天明天色仍是昏暗。   窗前榻上蜷缩着一个身影,苏慕华脸埋在腿间,靠在窗边。他走过去,“小苏,你怎么了?”   苏慕华向里躲了躲,头也不抬,“我没事,水在桌上。”   陆酒冷掰着他的身体,强迫他抬起头来。少年脸上染了红霞,触之灼手,唇色娇艳地仿若雪下红梅。   “你在发热,昨夜你是...为我疗毒?”   “放手...”苏慕华微弱地挣扎了一下,“我已经运了功,吃了药,歇一会就好。”   陆酒冷目光扫过沉了沉,一把扯开他的衣襟,入眼少年青白的身躯上缠着白色的绷带。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时代到这差不多了,第一卷快结束了      ☆、第十三章 恩怨几何(三)      3   陆酒冷只觉得丹田浊气沿任督二脉上升,气不打一处来,“伤成这样,你还...”   与苏慕华在扬州分别后,陆酒冷再探寻欢山庄,还未等他摸进后山便遇上伏杀,得肖无忧出手相助才捡了条命回来。如今他已是无事亭的杀手,与肖无忧百人为约,千金易命。昨日他出手一桩案子,得手后陷入重围,走避之时正见春风得意进宝楼。   少年自他手中夺了衣襟,匆匆掩上衣领,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中了唐门的毒,也不处理...你虽然不是好人,我总不能看着你死。”   陆酒冷不以为然地挑挑眉,“你傻的么,我死不了的!”   他自幼与毒物一同长大,虽不说是百毒不侵,但若不是极厉害的毒,熬一熬总归能熬过去。   区区唐门的飞花盏,陆酒冷还不曾放在眼里。   苏慕华咬了唇,瞪向他的目光蓦然狠厉了几分。少年烧得双颊飞红,纵然生气也不过如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只是眼底都带了灰色。   陆酒冷突然觉得其实他才是最傻的那个。   两人瞪了会眼,陆酒冷掀衣上榻,伸手将少年滚烫的身体抱入怀中。唇角上扬,声音中不觉带上了喜悦,“小苏,你是在关心我?”   “楚轻要救你...我也...”   “你也怎样?”陆酒冷咧嘴笑着问,怀里少年身躯微微起伏,苏慕华已枕在他身上沉沉睡去。   陆酒冷无奈地叹气,小苏啊......   许是少年恢复得快,陆酒冷抱着苏慕华躺了一天一夜,少年身上的热渐渐退去。第二天天色微明,少年琥珀色的凤眼中恢复了琉璃的光泽。   此后陆酒冷再未见过苏慕华,纵然他偶有踏足京师,也不会再去寻他。不是相忘于江湖,只是陆酒冷很忙,忙着练武,忙着杀人,忙着风流,忙着看天地桃李吐艳,梅消雪融。   “你虽然不是好人,但我总不能看着你死。”   “楚轻要救你...我也...”   以后每次陆酒冷拖了一身伤,如丧家之犬般躲在深巷里,耳畔都会响起苏慕华这两句话。   还有没完了,有没完了...   每次怨念完,陆酒冷总会去药铺那丢下二两银子,扯上一方平安保命汤。   一来二去,他和药铺掌柜的漂亮老婆混熟了,每回陆酒冷去抓药的时候,她都不忘往药包中放上一把熟地。   熟地补血强肾,虽然不贵,但那一把也值个二钱银子。药铺掌柜是个惧内的,看在眼底心疼得滴血,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后来有一次,陆酒冷把药铺掌柜的漂亮老婆按倒在狭小的药材仓库里,刚刚解了裤带,耳边就响起了苏慕华的那两句话。   陆酒冷纵横花间这么多年,第一次事没办完,就提了裤子落荒而逃。   药铺掌柜的漂亮老婆跳了起来,敞着胸脯叉了腰就在那开骂,“格老子,耍老娘玩是吧,格你那样的银样蜡枪头,不如切吧切吧,去当二椅子!”   那一晚陆酒冷躺在黄黄的麦田里,指着天上黄黄的月亮,恨恨地骂道,“苏慕华你这兔崽子如果真把老子害得不能人道了,我一定把你,把你...”   他想了想,没舍得想下去。   永靖八年,春风未暖,京城之中仍是斜阳微雨。   陆酒冷接下了济南府归云庄的案子,算算时日尚早,拐去了趟京城。   在老黄茶铺饮了碗擂茶,沿街慢慢走着。京城风物繁华,人间花未开,当街的画楼前便已妆了红绸如花。   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陆酒冷隐了身形,向那个方向望去。   持刀佩剑的数人从屋顶跳入街心,“苏慕华,你给我站住。”   数骑在街心勒住马。   骑在马上的人一别七年不见,看起来有些清瘦。那人弹着白色的狐裘上的雨花,带着轻慢的倦意道,“来者何人?”   黑衣人踏前一步,“唐门,唐小年,领教苏楼主高招。”   他一错步,一躬身,一瞬之间,七枚暗器直取苏慕华。   “哦?”苏慕华琉璃色的凤眼轻轻挑起,眸中英风锐气,凛冽如刀。   ****   屋中油灯已熄,星光透窗而入,映照彼此眼中。   苏慕华一笑道,“陆绝,你那日既然来了,为何不上我楼中喝一杯酒。我幼时虽看你不入眼,但大了后也不会与你计较那些。”   陆酒冷深深看着他道,“小苏,就算我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我来吧?当年你还能听出我的声音,但这么多年来,你连我的声音都忘了。”   纵然看不到他的神情,但苏慕华仿佛能感觉他目光的热度,勉强笑道,“是,陆兄,我是没想起你,只是觉得有几分熟悉。”正因为了那几分熟悉的感觉,苏慕华没有排斥这个人的接近。“我向你道个歉,你不是也瞒得我好苦。”   陆酒冷手按在他的肩上,“小苏,我对你,不是色相迷心,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迷药乱情。”   他一句一句说下去。   “我开始遇见你,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到时候揭破了身份,看看你的脸上的神情,一定很有趣。”   “直到那夜在柳寄生的竹堂,你为救我受伤,见了你吐血的那一刻,我才想明白了自己的心事。”   他在月下立了半宿,记忆中瑟缩在竹榻上的少年与眼前的青年重合,心事破蛹成蝶。   陆酒冷心中如闻一声佛偈,天地初开鸿蒙,原来他竟然蠢了这么多年。   苏慕华垂了眼。   曾经也有一个人对他这般温柔,他以为的温暖,不过是贪嗔痴,如今他扬汤止沸,只愿止于一念。   “陆酒冷,佛度有缘人,苏慕华不是佛。”   陆酒冷其实并不是个温柔的人,他看着苏慕华脸上的神情,觉得不能让这个人再胡思乱想下去。   他揽了苏慕华直接亲了下去。苏慕华的唇颤抖着,有一些抗拒的冰凉。   不过缠绵了片刻,陆酒冷便放开了手。   苏慕华脸上情绪淡淡,也未见什么生气的神情。   陆酒冷想不急,三千红尘,漫漫韶光,三生石上的缘也是一须臾一弹指慢慢积满了,刻出来,便磨灭不去。   打打闹闹是一生,生生死死是三生,纠缠多了就是缘分,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夜色已深,月悬于空中。苏慕华勒马回过头来,此刻他们一行已经离开了城门。遥遥叶笛之声传来,音调枯涩。   苏慕华回首望去,正见一道青色的身影坐于城头。   那一座战火将起的雁北城此刻静谧黑暗,夜云笼在孤冷的城头上,几欲摧城。   苏慕华心底也生起几分天地任辽阔之感,当下心绪一畅。上挑的凤眼带了笑意。   ****   许多年以前,无事亭中。   “春风得意进宝楼?名字很奇怪吧,听说原来并不叫这个名字。”   陆酒冷淡淡地问,“哦”   肖无忧道,“春风得意进宝楼原来叫照义楼。苏家的先祖是随开国皇帝打天下的,掌了天下兵马的兵权。后来由庙堂入江湖,皇帝亲自赐名天下第一楼。照义楼门前原来挂了一幅对联,照见千秋肝胆,义结九州同气。那幅对联相传是皇帝亲笔手书。”   陆酒冷忍不住笑道,“一幅对联将照义楼捧得高,便也由不得苏家再起二心。两块木板,半桶金漆,就想要人家世代卖命,这皇帝的算盘打得忒精。”   “朝代更迭,世代忠心,那是不可能的。到苏老楼主的这一代,于成帝危难之间伸了援手。成帝弟夺兄位,说起来算乱臣贼子。成帝坐了江山,琢磨着怎么给照义楼换幅对联。苏老楼主知道门前这幅牌匾和对子是挂不下去了,再说成帝将照义楼相助之事都挂了皇榜,江湖传遍,再挂苏老楼主也不好意思。”   “正在伤脑筋,当时苏慕华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问了句,男儿何事最重要。苏老楼主答道,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当然是美人、权势、财富。”   “苏少主想了想道,不如春风得意进宝楼。”   “苏老楼主大笑道,好就唤作春风得意进宝楼,从今日起再不提一个义字。”   陆酒冷听肖无忧说完,也笑道,“那幅对联呢?”   “那幅对联苏少主也给改了,说来也是颇有气势:翻云覆雨财色满袖,通天彻地权柄在手。”   “有趣。”   “苏老楼主说了只愿苏氏后代子孙,财色满袖,权柄在手。”   十八岁那年,苏慕华一身素衣,轻撩衣摆跪于苏老楼主灵前。   “告阿爹在天之灵安,孩儿从今日起接掌春风得意进宝楼。任他日江湖如何艰险,孩儿都会按阿爹说的,始终不忘义在心中。”   (第一卷云起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写完了,这卷主要是铺垫,背景铺垫,情感铺垫。   狗血一桶接一桶。   呵呵,下卷跑地图和任务线。   ☆、第十四章 弹丸之国 (一)   第二卷燕然卷   第十四章弹丸之国   1   永靖八年的初夏,五月方过,天气便懊热难当。烈日照在沙粒上带着滚烫的烟气,放眼山野间的绿意也如拉秧的茄子,没长开便被日头照得早熟了,蔫黄得似萎靡了一般。   锦衣的少年手持马鞭,一鞭打裂了车上驮着的一方布袋。裂口处汩汩流出黑黄的糠屑来,流了片刻终于落出点发黑的米粒来,这一麻袋糠倒比米多。   少年手中鞭势过猛,他头上的明珠冠都微微颤动。“这是什么?”   运粮官硬着头皮回道,“禀殿下,这是军粮。”   萧王朱应袭道,“放屁,朝廷军粮都有一定之规,不说稻谷,就是粟米,本朝每名军士二斛粟米的配额是再不能少的了,粟米也该是黄、白、青三色为宜,这发黑的是什么?”   “说,是不是你贪了这些米粮?”他手中马鞭扬起,又是一鞭抽下。运粮官硬生生挨了他一鞭,却咬紧牙关,一个字不说。   朱应袭冷笑道,“你的骨头倒硬,可惜本王我不吃这套。你就算是个珠蚌,本王也要抽到你开口为止。”   “应袭,别胡闹。”扬起的长鞭为一只戴着黑色护腕的手掌握住。   朱应袭看去,眼前此人含笑而立,眼底笑意却含着几分不怒而威的逼人之意,正是六皇兄燕王朱永宁。朱永宁身旁立着一名灰袍的武将,正是望北城的守备钟拓达。此人虽为武将,却有敦厚温润之感。   朱应袭道,“皇兄你们来得正好,你看看这军粮。”   朱永宁自米袋中握了一把,淡淡地盯着自指尖流下的米糠,“我都知道了。”   朱应袭不满意于他的冷漠,“皇兄,钟将军,此人要如何处置?”   “应袭”,朱永宁张开手,看着褐黄的米糠自掌心散落,含笑的眼仿佛看落花一般。“这不关他的事,军粮由兵部调拨,由户部稽核,这里面能一手遮天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他一个运粮官又能如何?”   运粮官单膝跪地,向着钟拓达抱拳道,“下官有辱使命,请将军降罪。”   钟拓达扶他而起,看这汉子唇上的一圈燎泡,握着他的肩头,摇头叹了口气。   朱永宁转身向他长躬道,“钟将军,是我连累了望北城的诸位兄弟。”   钟拓达退后一步,避开他的大礼,“王爷,钟某守这望北城已逾十余载,我只知战场,不识其他,恕钟某不能为王爷分忧。”   朱永宁道,“钟将军放心,我如今潜龙在渊,也不必水中望月去想那些龙飞九天之事。至于人心之欲,我也不愿说些不想不争的虚话,欺骗将军,只是一切到时再说。如今我只想怎么与将军共守此城,赢下这场刀兵。”   钟拓达抚掌笑道,“好个到时再说,倒是我想多了。燕王殿下,半个时辰后升帐议事。我备了酒,请王爷务必赏脸。”   朱应袭看着他的背影,不满地抱怨道,“这人好生迂腐。”   朱永宁笑道,“人心之驭,不可操之过急。若我未记错,这可是三年来,钟将军第一次请我喝酒。机会难得啊。”   朱应袭记起当年六皇兄在上林苑中弯弓搭箭射中一只狐狸,脸上也是这样的笑容。   半个时辰后,大帐之中,朱永宁于上座议事。   沙盘上,黄褐色的沙堆起山峦高低起伏,望北城、雁北城对峙而立,狼烟道通北域深处,朔京道通繁华关内。   三国相接之地,中原、北燕虎狼相搏,望北城外正对北周。   北周不过十个望北城大小的地盘,处虎狼之间,弹丸之国。   约莫十来岁的少年爬在桑树上,密匝的桑叶遮着他的脸,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主,主…公”,树叶中那人红裤绿衣,做贱奴打扮。“奴才可急死了,快跟奴才回去吧。”   少年竖起一指于唇上,“嘘,玉官,别吵,小鸟在吃东西。”   玉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草编的鸟窝中正露了几颗毛绒绒的脑袋,一只鸟儿正在窝的边沿,衔了虫子喂着他们。   玉官看了几眼,再往地上一看。啧了一声,“是布谷鸟。”   “什么布谷鸟?”   “布谷鸟下了蛋自己不孵蛋,放到别的鸟窝里,小鸟一孵出来,就鹊巢鸠占,把别人家的蛋都推出窝去。主公,你看那地上的蛋壳。可怜这母鸟喂大了别人家的,还不知道。”   少年眨了眨眼,不解道,“哦,这母鸟捡了现成的孩子,不是赚了,有何可怜的?”   玉官张了张口,又闭上,终于违心道,“是,主公说不可怜,便必然是不可怜的。”   少年咕地一声笑出来,“玉官,你真听话,等我长大了封你一个大司马。”   玉官忙捂了他的嘴,“主公千万别胡说,玉官可是内臣。”   少年好奇地问,“什么是内臣?”   玉官支支吾吾地道,“就是只能住在宫里的。”   少年用力地点点头道,“那就没错了,所以我要封你为大司马啊,每回大司马来,不都是住在母后的宫中?”   玉官脸色唬得发白,“我的祖宗,千万别胡说。今天你和我说的话千万别跟别人说,若被人听去一个字…”他手往脖子上一划,“不仅奴才没命活,连主公也危险。”   女子涂了蔻丹的手抚在金色的托盘上,饱满的红唇浅嗔薄怒,如一瓣芙蓉花,“你还知道回来?”   淡白的日光透过棱花窗,照在刻了对花蝴蝶的地砖上。   着了月白长衫的男子立于窗下,手中持了一个金色的杯子,阳光在地上拖了长长的影子。   男子的声音不温不火,“皇后可是想我了?”   这个人站于暗影中,脸上的笑容温如春水。   女子媚眼如丝,“我的孩儿都已登基三年,如何还是皇后?”   “你的太子呢?”   “我把他劝回上京了,如今这朝中风云变幻,总要有人坐镇。”   “大宁朝的太子对你言听计从,大司马大人好手段,罗烟佩服。你还回来管我们孤儿寡母做什么?”   “北燕大军不日南下,三万铁骑叩关,而大周连婴儿悉数算上也不过数万,罗烟,我实是放心不下你。”男子的目光眷恋而多情,这个人温柔起来,可以很温柔。纵然知道他未必有多少真心,北周太后罗烟心中还是悠悠一颤,生起甜蜜的痛楚。   “不敢劳大司马挂心,我早早扯了三尺白绫挂于城头降了就是。听说那北燕领军的将领在战场上是一员不畏死的猛将,不知床笫之间比大司马如何?”   男子将手中金杯放于她手中的托盘上,胳膊自后环着女子的背,手滑入女子的衣底,在她柔软滑腻的肌肤上流连。“你敢试试...”   女子为他挑得情动,因□□蒸腾而红润的唇中逸出一两声抑制不住的喘息。男子气息却丝毫未乱,“我这次来正有事与你商量,周主已经十二,再大就该不听话了,借这次北燕的手将他除了吧。此次北燕看似来势汹汹,但北燕国主坐天下未久,后帐未稳。也就是劫掠一番,迟早得退兵。待北燕退兵之后,你我联手,你就算当个女帝又有何不可?”   “杀他,他可是我的孩儿。”   “你的孩儿?”男子轻笑了一声,手下更加放肆,“那个傻皇帝又不是你亲生的。”   “叶温言,我大周虽然国小兵弱,也容不得你出言侮辱。”女子依靠在他怀中,她话中虽严厉,但声音娇媚绵软,实在很难有多少威慑力。   柔软的腰为男子环着,女子百鸟朝凤的裙裾散开在厚重的织金地毯上,金色杯盘自柔若无骨的手中滑落,杯中的液体泼出一道清冷的光。   叶温言伏在她身上,手缓缓抚过她光|裸而秀美的背,“哦?皇帝?我还要辱大周的太后呢,你待如何?”   天青云淡,茅草长可及腰。   少年从草丛里探出个毛绒绒的头,他的眼前有一只白色的兔子,一只后腿卡在猎人的夹子里。瞪着他,怒得眼睛都已发了红。少年伸手将那只兔子两只长耳朵抓在手里,手往它滴血的脚上一摸。嘿嘿笑道,“别瞪我,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晚餐也不可能有。你吃了小爷的肉,就给小爷当盘菜吧。”他拎着兔子在手中掂了掂,“看不出你还挺重的,你别瞪我,怪就怪你身为一只兔子竟然贪嘴偷吃肉。小爷的肉本来可不是吃给你这食草畜生吃的,你委屈小爷还委屈呢,小爷本来指望的晚餐是花椒爆炒沙狐肉。”他用绳子将兔子捆了,背于背上继续向前走去。   这一少年正是雁北县衙的衙役王英雄,他娘随女眷撤离得远了,他和苏慕华走一拨。苏慕华领着这一拨人并未往后撤,而是三拐两拐拐到雁北和望北之间的这片林子中。   这片林子前方有一片在北地简直可以称得上奇迹的湖泊,青山含笑绿水摇,山要靠来水要抱。苏慕华似乎颇为眷恋这里的风水,下令在林子里安营扎寨。做了一根鱼竿,学了姜太公日日去湖边钓鱼。   王英雄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日不可无肉,入了这片林子看着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在流口水。他拾掇了兔子,往悬崖那方向去。王英雄磨着苏慕华给他做了两个兽夹,一个放在林子里,另一个他见山崖上的老鹰毛光水滑起了换口味的歹心。他也不敢爬得高,就搁在林子的尽头,悬崖的下头。指着老鹰半夜睡迷了,一头摘进他的陷井里。   王英雄走到林子的尽头,果然看见他放了兽夹的草丛里露着一蓬黑色毛绒绒。王英雄喜上眉梢,跑过去一看,坏了,躺在那的是个只穿了底衣的半大孩子。孩子的一只脚为兽夹夹着,半条裤管都染了血迹。   王英雄看那孩子浓眉大眼得有几分缺心眼,定了定神,粗着气唤了声,“喂。”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偏少,更在一块   ☆、第十四章 弹丸之国(二)      2   孩子不动,王英雄又跑过去伸手戳了戳,“没死吧,死了就地埋了!”   不知道他这个埋字戳中了孩子的什么痛处,那孩子瑟缩了一下瞪大了眼,看着眼前也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颤抖着唇道了声,“痛...”   “你忍忍,我这就救你出来。”王英雄趴在草丛里摆弄着兽夹,放出孩子的腿来。将孩子月白的绸缎裤腿卷到膝盖,这孩子底衣摸上去滑滑的,不像他的摸上去糙得像砂一般。   王英雄见他腿上为铁齿所伤,开了五个血洞正冒着血,不免倒抽一口凉气。“你走路也不看路,路这么大怎么偏撞到...”叹了一口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在衙门里当差了。很痛吗?”   那孩子看着王英雄摇了摇头,王英雄倒吓了一跳,心道别是坏死了吧,“真不痛?”   “有点麻。”   王英雄恍然大悟,原来他在装这处机关为了怕鹰挣脱飞走,还顺手抹了些麻药。这会想是麻药发作,孩子不怎么痛苦,等会麻过了,才知道疼。他要真疼起来,这荒郊野岭的,我可怎么办啊?他想着飞快扯下孩子的一截裤管,把伤口扎紧,“我叫王英雄,你记住是我救你出来的。”王英雄特意咬了咬救那个字。   王英雄背着孩子走出几步,想想不放心,又转头看背上的孩子,“我是刚好救了你,你别说是被兽夹夹的,就说你是从山崖上掉了下来。”   孩子瞪着眼和他对视,“夹子,有肉。”他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那是生肉,不能吃。”   孩子不依不饶,“肉,夹子。”   王英雄哄着他,“回去炒兔子肉给你吃,你就别说夹子了,行不?”   孩子伸出手去抓兔子的耳朵,“肉。”原来是个傻孩子,算了再傻总也不能把他丢在这。   王英雄回了驻地,那孩子的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来,心知麻药的药效差不多了,忙加快了步子。他穿过晒着衣服的横杆,遥遥见一道杏色的身影在围场那,嘴里先唤开了,“宋小苏,宋小苏。”   这是一方处于悬崖和森林之间的草地,离水源较近,苏慕华让人将此处围了起来,沿着河滩搭起了帐篷。他这一支队伍不过数百人,虽然比不上孙晟的精兵,却是他从城里百姓中特意挑了来的,有的是原来天盟的人。   苏慕华身前站了个人,那人穿着鹅黄的裤,身上披着青葱嫩绿的大褂子,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正是不留行。   苏慕华蹲在他的面前,手中拿着根枝条在地上画着,一边低声和他说着什么。不留行站在那,脸上一本正经听着他说着,一双眼睛却是风流桃花眼,骨碌碌地四下乱瞄。   不留行,原名赵云剑,秦决意的都察院中留有此人的一卷案宗。不留行曾是河间府千里快哉剑赵千云的养子兼徒弟,不留行十五岁开始行走江湖,一身轻功了得,手中三十六路快剑得师门真传,三年后在江湖中也渐渐闯出云中一剑的名头。却在二十岁那年为赵千云当着天下英雄的面,逐出师门。   当日河间府赵家庄内,赵千云直斥赵云剑浪子无行,更揭破他便是江湖中有名的采花大盗不留行。赵云剑一语不发,受赵千云三剑而去。七日后,有江湖路人在巫峡看到赵云剑与苗疆拜月教的任情儿深夜泛舟江面。   据那位江湖路人在酒楼中闲话说,任情儿躺在赵云剑怀中,如何如何不堪,就差在光天化月之下,做出何等何样的丑事来。那任情儿也是七尺男儿,俊俏后生,可惜风流不羁,全无检点,男女不拘,俯仰皆可,风月的造诣偏又让人难忘。   那江湖路人说,我等到后半夜,不知何时便睡了过去,言下不无恨意。   这些话不知怎的又传回了赵云剑耳中,他当时正在岳阳楼头,闻言笑道,任情儿对我有心,我既怜惜又岂分雌雄?男儿在世,纵情任性,又不是出家做和尚,整日吃些青菜豆腐,只能以手为妻?   赵云剑顿了顿又道,尾闾一窍,翻云别有香。   此语一出,江湖中人倒抽一口冷气,赵云剑破罐破摔,竟一至如此。   赵云剑言罢,饮尽一坛女儿红,提了笔在岳阳楼壁上留诗一首:   何物滞我身,俗义阻欢情。   如今拔屌去,千里不留行。   他自泛扁舟而去,落得身后江湖一声叹。偏有那么一些大胆的深闺女子,慕他重情豪放,脸红心跳留了窗,盼他夜入香闺做一场风月。   江湖中人又叹一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写西厢记金|瓶梅牡丹亭的都合该炮烙了去。写史书的都合该下油锅,断袖余桃怎可入史。至于聊斋志异,一卷话本竟然有娈童男生子。   不留行自在江湖风流,他的事原来怎么样也不会惊动都察院。可惜那日,他在两河犯案,偏撞上了秦决意办案,秦决意也就顺手为江湖除害。   苏慕华听见了王英雄的那声唤,站起身迎了上去,“怎么?”   王英雄背了那孩童道,“宋小苏,这孩子腿受伤了,我刚将从悬崖那将他救了来。”他加重了那个救字,那孩子已经痛得只剩微弱地惨呼,手紧紧勒着王英雄的背,王英雄见他惨状,也已经无暇和他计较了。   不留行跟过来解了孩童腿上的缠带,见腿上伤口皮肉翻卷。他检视完毕方抬了头就见到王英雄拼命向着他使眼色,露了一笑道,“这孩子腿上皮肉似为锐利的铁器所伤,幸好没有伤到筋骨。宋师爷你眼睛不便,交由我处理吧。”   王英雄双手合十,在他身后拜拜。   不留行让王英雄把孩子背进屋中,为他清理了创口,上了刀剑伤药,再包扎了伤口。   那孩子刚包了伤口,就一叠声的囔饿。他治伤的时候,王英雄已将兔子杀了拿到锅上去炖,待到炖好了,盛了一半端给他,兔子的四条腿,这一碗里倒装了三条,孩子吃得一只不剩,也不知饿了多久。许是吃了三条腿的缘故,那孩子恢复得快,不过数日就能一瘸一拐得下地走了。问他来历都是摇头不知,王英雄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王小痴。   说来也奇怪,这孩子跟别人不亲,路还走不稳,就爱整天缠着苏慕华。一回不留行和王英雄一人抓了他一边手,一齐提了起来。不留行嘿嘿笑道,“你的伤是我包的。”王英雄道,“你吃的兔子是我炖的,人也是...我救回来的。”“为何你只粘着宋小苏?”孩子扁了扁嘴,为他们欺负得仿佛快要哭出来,“你们看起来凶...坏,小苏他看起来好,像像...我娘。”   可惜苏慕华对送上门要给他做儿子的这只布谷鸟,没有流露出多少亲近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弹丸之国(三)   3   苏慕华从做苏少主起就对跟在他身后的,像令孤虹这样的小屁孩没什么好眼色。只要叶温言一个转身,他就能将那个小屁孩丢泥里去。   十五岁之前叶温言整日忙着给苏少主和令家大小姐劝和,好在令孤虹只要有好吃的就一切好说,苏慕华在叶温言面前也还算听话,若有好吃的也不会反对,于是叶温言硬是练就厨艺见长。   时近夏至,早晨之际便已是艳阳高照,阳光自枝桠间落下,照在窗沿下捧着一碗粥的人身上。那碗白粥熬到冒了鱼眼,丢进撕碎的菇菌,再加入剔了骨,片成纸一般薄的鱼片,待到滚开,鲜香滋味便在舌尖。   屋内王小痴张着胳膊坐在床上,等王英雄往他身上套着夹袄。王小痴捏上去滑滑的,甚至还带着奶香,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王英雄捏了捏自己皮糙肉厚,想着自己果然要男子气概很多。忍不住往王小痴身上多捏了几把,王小痴,谁让他是他弟呢,虽然是便宜捡来的。   不留行大着舌头道,“小苏这粥滋味好,看不出你这师爷懂得还挺多的。”   王英雄将王小痴拎下床,一人装了一碗粥,搬了凳子坐在不留行身边吃着。两个半大孩子下手又快又狠,不留行抢不过他们俩,倒先乐了,将碗冲了道,“宋小苏呢?”   王英雄道,“一早马大哥在悬崖那发现许多老鹰的尸体,宋师爷说他过去看看去了。”   黑色的扁毛畜生,翅膀张开长逾数尺。七八只尸身散落在悬崖下。苏慕华手拈着地上的枯枝,目中若有所思。“马不老,你把树枝分布的地方都告诉我,然后绘成图纸。”   马不老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抚过枯枝,温柔细致地如情人的触摸。忍不住问道,“宋师爷,这树枝漫山都是,有何奇怪的?”   苏慕华手中握了数枝树枝,有些他摸一摸便抛下,有些他握在手中,马不老看他一共握了七八枝树枝在手中。苏慕华拢着那七八根树枝,笑道,“你看这树枝有何不同?”   此刻苏慕华将树枝攒在手中递到他面前,马不老要再看不出异常,也就白瞎了他当雁北县衙仵作的那双眼。“好整齐的断口。”   “这些枝条叶片茂盛,以长势推断应是长在向阳的南枝。”苏慕华曾在丑时探视过驻地周边,心知这片悬崖正对着他们的地方正是向阳的方向,悬崖的边沿有一片不大的松树林。   马不老检视着这些断口,“虽然平整,却不似刀剑的尖薄之力。”   苏慕华道,“是气劲。”   “气劲之力断了松枝,再击落七八只飞鹰,这江湖之中能做到的不过那么几个人,一只手掌都能数得过来。我都好奇这人是谁了。”   苏慕华听到不留行懒洋洋的声音,笑道,“确切的说是四个半人。”   不留行来了兴致,“哦?还有半个人?”   “寻欢山庄的庄主陆元应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便算半个人吧。但会出现在这里的,若我未曾猜错,该是蚀骨画刀。断这树枝的应是他的那招浮尘回雪。”   “苏家小子,果然有点见识。”长笑声中,一道白色的身影自山崖上掠下。此处山崖并算陡峭,但那人疾掠而下,足不沾地,只见雪色长袂飘飘,虽不过一道身影,那气势却如铺天冰雪君临大地。   不留行也是轻功了得,但见此人身法也不免一声赞叹。若要他自己使来,以快哉千里的身法,也许能更轻飘快捷些,但绝没有画刀的那股凝练而压迫之势。   不留行一身功力大半都在轻功上,此刻见画刀身法,赞叹之余,想到若是对阵之时,画刀的身法可以慑服敌人,而自己的轻功只能用于逃命,不免有几分心灰意冷。   转眼之间,画刀来到近前,“苏家小子,又见面了。”   苏慕华听他声音略有些中气不足,微笑着道,“许久不见,前辈可还好?”   画刀淡淡地哦了一声,反问,“你以为我不好?”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画刀你的内功走的是纯阳一脉。八年前前辈从玄天冰魄阵全身而退,而后八年未出禁宫,在下可否问一句前辈的代价又是什么?”苏慕华手中凝了真气,杏色衣袍无风自动,语中含笑,仿佛问候一位再熟悉不过的朋友。   画刀白色僧衣凝住,袖间露出黑铁一般的戒尺,正是他赖以成名的那柄兵刃蚀骨。目中带着嗜血的凝重,“你如何知道玄天冰魄阵?”   苏慕华继续含笑道,“当日于玄天冰魄阵下生还的还有一人,如今正在我楼中。他自废了内力,留得性命却仍不时受寒毒之苦,不过以前辈的修为想来不至于如此。”   画刀眉宇间现出傲色,“我的修为又岂是区区玄天冰魄阵可以毁去?不过寒毒...”他冷笑几声,看定苏慕华,“苏家小子,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胜我。别忘了当日你和陆家小子联手,还不是一样为我生擒了。关入地底那几日滋味如何,怎么不记教训了?”   苏慕华虽仍含笑而立,眼底转过薄怒之色。“阁下为何要算计我?”他与陆酒冷如何,是他们二人的事。但若是为人算计了去做台上的木偶,苏慕华又岂能甘愿。   画刀笑了,“我便是算计了你,你待如何?这江湖中就是如此,你打不过我,便只能笑骂由人,生死由人。苏慕华,你命在旦夕之间,还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岂非白活了这一场。”他顿了顿,往苏慕华面上一看,又道,“你如此气不平,莫非是吃了亏的那个。看来...陆家小子比你聪明得多。”   苏慕华手抚上腰间的刀,“阁下亮兵刃吧。”   画刀摇了摇头,“我不杀你,我杀他们。苏慕华,今日便我让你看看,江湖之中为人鱼肉的无奈与绝望。”   画刀自重身份,也不抢攻,待不留行自衣下抽出一柄长剑,与苏慕华并肩而立。   他才将袍袖一卸,露出半截铁黑的兵刃。   苏慕华身法凝重,使出一个吸字诀,手中刀发出一声嗡鸣,抵上画刀的兵刃。   兵刃交接,二人都全无保留。   苏慕华只觉体内真气激荡,虎口一麻,温热的血液已经自掌中滴落,沾染了衣袍。他虽然负伤,目中光芒烈烈,更是踏前一步,全不退让。二人手中兵刃相抵,苏慕华使出一个碎字诀,内息如潮水一般全数向画刀涌去。   挽留相醉刀刀意缠绵,但刀意至高却是空碎二字。   挽留付东风,相醉逐流水,一刀空碎!   挽留相醉刀七分放还有三分收,一招未尽便已蕴了新招。此刻苏慕华如人运笔行书,笔锋已经是尽破,全无藏锋,偏是一篇恣意洒脱的狂草。   画刀忍不住仰天长笑,“好!”   “畜生何辜,前辈对鹰开此杀戒,想来是昨日在山崖之上疗伤,为这些畜生惊扰了吧。前辈有伤在身,小心了。”   “你大可试试。”画刀冷哼了一声。苏慕华并未说错,他昨夜确实在山崖之上疗伤,为飞鹰惊扰。   苏慕华手中持刀,眼前是他平生罕逢的敌手。他心中如饮烈酒,刀意纵横之间却是畅快之极。   他自幼习刀,十五岁刀势初成便在江湖中展露头角,十八岁得挽留相醉之意,却是刚刚才领悟了空碎二字。苏慕华知道他于这个境界不过初窥堂奥,并不能持久,也许这一战罢,他并不能留在这个境界中。   苏慕华吸引了大部分的战力,不留行身法飘忽如狐,剑光忽如乍起霹雳,吞吐之间抵上画刀的背心。   画刀冷笑了一声,并不转身。不留行只觉手中剑锋所指衣衫如铁,再难寸进。   苏慕华和画刀真气激荡,但见两道人影起落,劲风凛冽卷起周遭树枝草叶。马不老已经远远躲开了去,不留行此时又怎能退却,劲风割面他脸上已见了几缕血痕。   画刀手中戒尺架在苏慕华的刀上,荡开他的刀锋,身形飘然后撤,“想不到今日我逼你相战,倒是成全了你。”   苏慕华刀尖指地,含笑道,“多谢。”   画刀看着他,“这一场相斗,你真气运转,阴阳秩序新立,目力可是已经恢复?”   苏慕华点头道,“确实已能视物。”   画刀将戒尺还入袖中,注视着他,“北周小王朝的皇帝失了踪,太后降了北燕。我打算出望北关,刺杀北燕领军的燕青云。我得到消息燕青云帐下有一位神秘的高手,好似已经多年未曾出手的慕容将离。你去不去?”   慕容将离是方才苏慕华说的四个半人中的一人,慕容将离是北燕演武堂的第一高手。北燕尚武,历代国君都要入演武堂习武,因此演武堂历代在北燕都有帝师的尊荣。对于慕容将离,当朝北燕国君更是直接以国师相称。   苏慕华重重地道,“去!”   “喂,喂,搞什么,你们刚才不是还打得你死我活?你们俩别当我是死人。”对上画刀的目光,不留行嘴闭上,又张了张,“你是苏慕华?”   “画刀平生行事大节无亏,算得上世之英雄。”苏慕华拍了拍不留行的肩膀,“这里便交给你了。”   苏慕华与画刀在草色烟光中并肩而去。   “啊喂,老子是采花贼啊。”   北周的皇宫之中,月穿朱户。   一张地图摊开在灯下,燕青云坐于案后,听着耳畔传来隐约箫声,“这位大司马大人倒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慕容国师,将他交于你的屋中如何?”   身着青色长衫的男子长身而立,站在灯畔,手中拿了金剪子将灯花剪去一截。烛火跳了跳,发出噼啪之声,屋内骤然明亮。慕容将离将金剪子抛在桌上,“我不好南风,更何况这位大司马大人是来与我们合作的。这人如狐狸一般,同帐共事尚且要提防几分,若真是同榻而眠,只怕连骨头都会被他算计了去。”   燕青云闻言大笑,“原来我们演武堂的英雄还有害怕的人。”   慕容将离倒了一杯酒,“并非害怕,只是人心难测。倒是那北周太后,一双琉璃色的眼睛温柔多情,燕将军便不动心?”   燕青云摆了摆手,“这女人投降的当日就想杀自己的亲儿子,我听说北周皇宫中有流言说当年她的夫君也是死在她手中。这女人长得虽美,但如毒蛇一般,我实在不愿多看她。”   慕容将离闻言微笑,“这北周之中有的是美人,我们何必招惹这一只狐狸,一条毒蛇。”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银瓶乍破(一)      1   篝火燃起,照亮了火边的面容,装满酒的碗握在男人们的手中。一只碗被摔碎于火堆里,碗中的酒水泼在火上,冒起白烟,披甲的武士一脚踹开眼前的人,“我兄弟让你寻些女人来取乐,你找来的这是什么?”那人说着话,抓过身边跳舞的女人,“你自己看这人,都老成什么样了?”女人一下子为众人的目光包围着,脸上露出羞涩的神情,“禀大人,奴家今年年方二八。”   “我呸...”   贺展鹏按着腰爬起来,微胖的身躯上肥肉颤抖着,“禀大人,她实是二十八,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也算花容月貌,所谓杨肥燕瘦,摸起来手感好。”   女人闻言露齿一笑,红唇微启如血盆大口。   那武士又待一脚踹上去,为身后一人拉住肩膀,“好了,不必难为他了。”   那人回头一看,忙躬下身去,“拜见副统领。”   贺展鹏也忙行下礼去,“禀禀禀副统领......我搜刮遍了全城,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天盟逃跑的时候,把能看的女人都抢走了。”   黑色斗篷下露出一张带了笑意的脸,沙匪的副统领是一个很和颜悦色的年轻人,他拈着酒杯,笑嘻嘻地道,“女人没有了,男人也没有么?”   “年轻的都被孙晟抓了壮丁。连统领要找那个瞎眼的年轻人,哦也就是我们县衙的师爷宋小苏,也和县令一起逃跑了。剩下的...”贺展鹏拍了拍手,“副统领请看,男人最好看的都在这里了。女人不够多......凑了几个。”   副统领目光顺着贺展鹏所指的看去,有点不忍目睹。数名五大三粗的男人套在红裙里,有的脸上涂了白粉,有的嘴上的胡须茬都没有剃干净。   贺展鹏苦了脸在他面前,“这些人长得还不如副统领呢。”   沙匪的副统领莫若望是个中原人,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此刻他笑意未变,低喝了一声,“放肆。”   贺展鹏忙垂了头,“是是是...不知副统领看上了哪个,想留下哪些个过夜。”   莫若望懒得理他,道了声,“滚吧。”他指了指场中那些浓妆艳抹的男人女人,“这些也都带走,看了心烦。”   贺展鹏忙不迭地告退,沙匪们嬉笑着不时在他们身上踹上一脚,贺展鹏连滑了几跤,一身袍子沾满了泥尘,连滚带爬地狼狈逃出营地。   莫若望饮着酒,环手微笑看着,突然回头笑道,“大哥。”   岱钦自营门步出,站在他身后几步,目光如鹰隼一般。莫若望迎上,低声道,“大哥,可有眉目?”   岱钦也压低声音,与他边走边说,“我听你所言,将每百人打散重新编成一队,将亲卫之人分派入各队中。若有什么内奸,也许近日内就会有眉目。”   莫若望与他并肩走着,眼见城楼在望,笑道,“雁北城的人得了消息先逃了,也许是大宁太子那边走漏了消息,未必是我们的人。”   岱钦沉吟道,“若只是走漏了消息,倒还好了。”   莫若望微微一惊,“大哥这话的意思是?”   岱钦道,“自从上次和你谈过后,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若大宁太子故意走漏了消息,又当如何?”   莫若望脸色微变,抽了一口凉气,“大哥是说大宁太子故意引我们攻城,将我们装入布袋中,这对他又有何好处?”   岱钦眸中绿光一盛,目中似在沉思,沙匪数千人的兵马,这股势力太子不可能不抓住,莫非太子想除去的只有他岱钦一人而已?   喝酒的沙匪们见了二人在旁,已经唤了好几次邀他们过去喝酒,岱钦笑道,“这些小子,一有酒肉什么都不顾了。好吧,有酒便饮,莫管他朝,若望我们过去吧。”   莫若望笑着摇头道,“大哥去吧,我方才饮了不少,头有些发蒙,想吹吹风。”   岱钦笑了笑,“若望,我们兄弟认识了快十年了吧,转眼你也三十了。你多注意身体,我如今能信任的人也不多了。”   莫若望含笑目送他离去,脸上的微笑渐渐敛起,一只夜蝶停在他的掌心,蝶翼翕动,张合之间带了如泪痕般的胭脂斑痕。   陆酒冷潜在城中多日,终是窥得了一个时机杀了莫若望。莫若望是当日他和苏慕华在沙漠中遇上的骑着披甲马的第四人,莫若望功夫不算很高,又不似岱钦多疑而戒备,但在沙匪中仅处岱钦一人之下。陆酒冷早就留心上他,学了他的模样潜入沙匪之中。   这一只闻香蝶得自济南府花笑月手中,随香引而动,虽未放出追踪,但已能有所感应。   若中了香引的人在一定范围内安定下来,闻香蝶便也会安定些。若中了香引的人赶往他处,这闻香蝶就会躁动不安,直到那人重新停下。   陆酒冷将香引下在苏慕华身上,这两日蝶翼动得特别厉害,想来此人正在去往什么地方。   陆酒冷目光落在蝶翼所指的方向,夜云翻涌之下,向北的方向,是望北城,也是北周的国土,北燕的铁骑。   长角向天吹奏出沛然的长鸣,北周的国都中皇城洞开,女子头戴金色的凤冠,身着绣着百鸟朝凤的袄裙,顺着铺了红毯的丹陛缓步而上。今日北周的皇室要在这里向大燕递献降表。   四名着了白色纱裙,轻纱覆面的宫娥捧了托盘跟于她的身后。举国而降是国之耻,太后着了盛装,宫娥却只能为国着孝。   慕容将离着了一件玄色的盛装,立于案几之后。强燕虽以武力吞并了北周,但所图谋的是北周后方的大宁国土,一个北周还不曾放在眼里。他以帝师的身份受降,而非立于他身后一步之遥的领军大将燕青云,也表明了燕与周结为兄弟之国的诚意。   北周太后罗烟步上轩台,与慕容将离平辈见过。   “请国师受我周氏宗谱。”   身后一名宫娥捧了覆了白纱的金色托盘上前,跪于慕容将离身前。   宗庙倾颓,宗谱奉于敌手,着了重孝的北周大臣中,有人忍不住放出悲声。   慕容将离伸手去揭那层白纱,跪于他身前的宫娥突然抬起头来。金色托盘自宫娥手中跌落,一道极冷的刀光如银瓶乍破,刺痛了慕容将离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银瓶乍破(二)   2   慕容将离,北燕演武堂的第一高手,他成名的兵刃是一支方天画戟。北燕少年天子第一次北征中,他曾斩杀草原十三帐武士,将一串头颅挂于马下,横戟立马问何人敢再战。如今草原上的人背地里还唤他一声,苏鲁木哈克。在蒙语中苏木鲁哈克是魔鬼的意思,慕容将离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哈哈大笑,道,“北地处处魔鬼城,都是风沙打磨出来的。我堂堂男儿历刀剑如风沙,叫一声苏木鲁哈克有什么不可以?”   今日他只佩了一把青锋剑,此刻眼见杀机,也不慌乱,将头一侧,徒手就想去拿刺客的肩。   慕容将离是北人,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刚断奶便与人摔跤为戏,他手上的擒拿之力何止千钧,就算一头猛虎为他拿住了,也休想挣脱。   就在他的手掌堪堪搭上那人的肩膀,眼前的人突然微微一笑,手中之刀依旧往前一递。慕容将离明明看着刀的来势,那短短的一弹指,他却仿佛为人点中了穴道一般。百般招式应变,竟无一样追上那道雪样的寒光。心知是这一刀太过迅疾太过诡异,让他的一向引以为傲的应变看上去如此可笑。   慕容将离心底避无可避地升起强烈的挫败感。   慕容将离身体往前一晃,这一刀正中他右肩,他心里想,“世上竟有这样的刀法。”   持刀的人拔刀一旋,慕容将离双目圆睁,发出一声嘶吼,凝了劲气的双掌击出。   那人伸手将刀横拨,足一踢,横在二人之间的案几翻腾而起,慕容将离双掌击在案上,碎木纷飞中听得那人又是一声轻笑,“演武堂的高手?不过如此。”   慕容将离听他说话,虽然声音清冽,但明明白白是个男子的声音。再看那人虽然着了女装,但宫娥白色的纱衣并不繁复,他眉宇较女子来得粗,眉间英气是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慕容将离心下生起本该如此的念头,是了,这样的刀法又岂是女子能使得出来?   案几在空中翻腾并不能持久,转瞬那案几便要落了下来。苏慕华笑了一笑,手在案上一托,那堪堪将落的案几又一次翻腾而上。只是木案再次着力,发出一声喑哑的摧折声,在半空翻滚的与其说是什么木案,不如说是块破木板了。慕容将离见他如此施为,只道这人在寻找出手的良机。他也不急,拔了长剑在手,如只猛兽般牢牢盯着那木案,只待时机。   木案跌落地面发出一声闷响,刀剑相交,慕容将离心下不免叹息,这人武功极高,可惜众目之下行刺,若不能杀他大燕天威何存?不知能否擒下,劝他归顺了演武堂。   苏慕华也在叹息,空碎之刀他终还是无法圆转如意。百击之中,能成的不过一两次。刚才那一刀他蓄势已久,此时再出手又跌落平日的境界。   “我不打了,就此别过。”苏慕华长笑着纵身跃下几级丹陛。   慕容将离岂容他走脱,喝道,“休走!”   苏慕华嗤笑一声道,“再打下下去你可会后悔的。”   御台之上北燕的武士见慕容将离负伤,再见苏慕华想逃,也都追下了丹陛,原先站在丹陛下的武士更围上了一圈。   本周太后罗烟倒是有几分胆量,虽然脸色有几分苍白,但也未晕厥。   燕青云见苏慕华那围了数人,想来应是走不脱,也不急出手,下了丹陛在旁掠阵。   “燕将军”,燕青云循声看去,正好一名武士跟在了他身边,那人面白无须,却不大认得。如果说苏慕华着了女装,也是英气内敛,这人却是纵然穿了盔甲,举止之间仍有不经意流露的媚态。   周虽不过弹丸之国,但燕军借道北周,自然希望后方安稳。今日受降仪式,为免过于张扬武力,激起民愤,阶下的武士只有数百人,但都是燕青云的亲卫。燕青云见这名武士面容陌生问,“你是何人?”   “取你命的人。”那人露了洁白的牙齿笑了一笑,一道黑色的光影挟着尖厉的风声直奔燕青云的胸口。燕青云为这一招迫得已是无暇拔刀,他见那件兵器无刃无锋,奋起一身功力,竟以一双肉掌去挡那件兵器。   扑的一声钝响,那兵器竟然穿透了他的掌心。   “天底下还没人敢徒手接我这柄蚀骨的,”那人手指轻抚唇边,缓缓道,“你,不自量力。”   如火灼一般的激痛从燕青云右掌中传来,他看见自己右掌上的肉如豆腐般脱落,转眼剩下森然白骨。   “你下毒?”燕青云怒吼一声,左手抓住右手,竟生生自己将手掌折了下来。   “你倒是条汉子”,画刀抽了蚀骨,含笑道,“我从不使毒。”   画刀从来不屑使毒,他是将至阳的真气贯入蚀骨,中了蚀骨的人肌体生机为真气所断绝。   慕容将离与苏慕华这一边已经全然占了上风,他的武功本就在苏慕华之上,苏慕华空碎之刀使不出来,更是落了下风,当下挂了十七八处彩,一条白裙大半染了血迹。   慕容将离听到了燕青云的那声怒吼,围上的武士将燕青云隔在了外围,他想脱身去救,苏慕华又岂能答应。一把相思挽留刀纠缠得相思无尽,无尽挽留。   田忌赛马的兑子之计,画刀对上燕青云,苏慕华拖住慕容将离,这本就是苏慕华自己的决定。   外围的武士倒是腾出手来相救,但画刀与燕青云两人之外空间有限,又能围上多少人同时而战。七八个兵士,画刀根本不放在眼里。   慕容将离那点收服留用的缠绵心思早抛到九霄云外,剑下再无情面。苏慕华腿上为他刺了一剑,差点割断经脉。苏慕华逼到绝境之际又刺出了一招空碎,伤了慕容将离的左胸。自己胸口又中了一剑,刺穿肺叶,连抽气都疼痛。   他身披血,却在大笑,“来不及了。”   慕容将离心猛然沉了下去,耳边传来焦急的呼唤之声,“将军。”   慕容将离抬眼望去,长天红日下旌旗飘扬,那一招招燕字旗还在,但燕青云已经倒了下去。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以铁骑踏碎他乡宁静的侵略者有什么资格说?   苏慕华琉璃色的眼眸微微上挑,说不尽的嘲讽之意。   这一战已经尘埃落定,燕青云死,慕容将离伤。   他自己能不能脱身,苏慕华根本没去想。他已经失去焦距的眼中,看见画刀踏着人群向他而来,一把将他抗在肩头。   慕容将离厉声喝道,“放箭。”   无数箭矢如黑压的云,让烈日的光芒都黯淡了。   画刀头也不回,振起护身真气,那些利箭竟无一能近他的身,他以沛然真气送出声音,“大宁苏慕华,画刀别过,敢犯我疆域者有如今日。”   仿若佛门狮子吼一般的声音让在场的人心头一震。苏慕华想这个太监还真他妈像个男人。   一名武士捡起地上白骨断掌,看着地上燕青云开了个焦黑洞的尸身,怔怔地道,“谁说南人无武?”   阳光照着树下一名身着白麻孝服的北周臣子身上,他正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二人离开的方向。   慕容将离目光落在他身上,“大司马,这两人负了伤,离不了城。北周城内的情况大司马比较熟悉,便有劳你了。这两人...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叶温言拱手道,“请国师放心,我立刻派人全城搜捕。”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银瓶乍破(三)   3   燕与大宁交恶,那是官家的事。民间的往来,是一日不能少。就连燕的王公大臣们都喜欢中原的丝绸、木器。至于茶叶,北人吃惯了火烤大肉的舌头本来是欣赏不来这等细致的活儿。但自从将茶叶与奶调兑了奶茶的喝法由宫中传入民间,茶叶便成了边境贸易必不可少的,获利甚至远甚丝绸。茶叶明前明后,新茶旧茶,熟茶生茶...甚至一片采下,从茶叶、茶尖到茶芽都是商家利滚利的学问。北燕的良马,铁器也在中原颇有市场,炼铁之术原是中原传入北燕,但北燕造铁有良心,铁矿多用的铁也就足,比较贸易优势之下,大宁反而跑到北燕买铁器。   北周数万人口,兴武言兵毫无意义。入朝为官也不过就那么点地盘,若按大宁的官制,北周的县令能管上的就一条街了。三百六十行,大宁重农抑商,而北周是商人的天下。北周的学堂学习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算筹,有学者专门撰书立说。《重商》、《经济》是影响最大的几篇。连五岁孩童都能背熟几句,万物皆有价,有得必有舍。人者皆欲,逐利为本。夫金滥则物贱,民生失序则国丧。   北周的商人足迹遍布天下,甚至大宁的国都中都有北周商人聚集的一条街巷。因了这重商的风气,北周的国都有几分江南纸醉金迷的繁华。画刀携了苏慕华越出重围,绕过喧哗的街口,翻入一个窗口。苏慕华见此处房间装饰豪华,扑鼻是脂粉的气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坐在屋中调琴,见二人入屋也未见惊惶。   画刀正待伸手去点她的穴道,那人突然压低声音道,“爷身上有银子么?”   画刀一愣,这人开口的声音是个男子。   那人说得飞快,“伤药一瓶百两,衣服一套三百两,二位若还要什么我们也好商量,送你们出城我是不敢的了,但代雇个车马还是可以的。二位若能在半个时辰内离开,我算你们八折。我劝二位不要动什么杀人灭口的主意,我会帮你们撒谎瞒过官差,说我根本没见过二位。毕竟为人查出,你们在我楼中待过,我这生意得停几天,可损失不起。有我帮你们圆,你们也可以少些麻烦,说不定就逃出去了。”   此人算盘打得飞快,眼中算计的光芒仿佛鹰过也能拔下毛来。   苏慕华问,“此地是小倌楼?”   那人飞了媚眼,“公子好眼力,我名唤春桃,公子有空记得来捧场。”   苏慕华默然,“兄台可真会做生意。”   春桃谦虚地道,“公子过奖了,皮肉生意都做得,还有什么生意做不得?”   苏慕华只手撑在墙上,半身染血,脸上犹带笑意地看画刀,“没想到你会救我。”   画刀脸上半点笑容也不见,他解下盔甲,将春桃准备的衣服套在中衣外。那一套青色纱衣着身,画刀看上去煞气淡了许多,闻言偏了首,“也许我今日救你,是为了明日害你。”   太监常在人前俯首,天长日久脖颈一段总是弯的。画刀背脊之间虽然也不笔直,但他身上有种仿若与世间淡漠的疏离,便平添了傲然之感。   苏慕华看着他道,“你似乎并不愿意别人接近你?”   画刀收势于胸,一口血喷在脱下的盔甲上,他这口血憋了已久,若不将其吐出,只怕内伤加重。   苏慕华一笑道,“佛云众生平等果然不假,原来你也是会吐血的。”   画刀抹去唇角的血痕,冷淡地道了两个字,“闭嘴。”   苏慕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还在笑道,“你告诉我为何要那部楞严经,我便闭嘴。”   画刀冷哼了一声,“我只能告诉你,若你想解了身上的毒,便只有修习整部楞严经。”   苏慕华轻声道,“只怕这整部楞严经是不容易修成的,或者根本是修不成的吧?”   画刀猛然抬起头来。   苏慕华含笑看着他,“看来我是猜中了,否则画刀既然要害我,又怎会这么痛快告诉我如何解毒。能否问一句,画刀你对我和陆酒冷下药又是为何,千万莫要告诉我,你有当月老的爱好。”   画刀脸色冷若冰霜道,“看来你的伤并不重,还有心情说这些话。”   苏慕华将带血的白裙脱下,点了止血的穴道,将伤口的血迹大致拭净,拿出金疮药如撒胡椒面一般撒上。   他一边自己处理着伤口,一边道,“痛,怎么不痛?不过不说话,更痛。”   “你和陆家小子别的不学,就学会了耍无赖。”   那人若听了这话会怎么接。只怕多半是满不在乎的说,小苏是我的人,自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苏慕华想着,唇边露出温柔的笑意。   画刀看了苏慕华的神色,“你喜欢陆家那小子?”   苏慕华正处理到背上的伤口,胳膊扭动之间,抽了口冷气。一只秀气的手接过他手中的金疮药,春桃将褐色粉末撒在苏慕华的背上。   苏慕华的背上伤痕交错,但线条轮廓颇有男子的英挺力度。春桃看得脸颊飞红,一双眼波盈了春意。   苏慕华由春桃伺候着穿了衣,捏了捏他的手,笑中带了几许风流,“我喜欢的人多着呢,又岂止他陆酒冷一人。”   春桃尽量捡了素净的衣服与二人,只是他的衣服多是些轻薄透明的,比苏慕华身上的裙子还不如些,苏慕华只得择了套黑色的。   春桃见他一身玄黑更见俊俏,吞了口口水,强忍了忍心痒。数着手中的银票,眉飞色舞地道,“二位爷慢走不送,公子以后若来,春桃一定推了所有的客人,扫榻以待。”   华灯初上,夜色未浓。今日街上人流一如往日,只是街头巷尾多了衙役打扮的人在盘问着。   墙上贴了两张告示,一张白纱长裙,白纱覆面。一张纤巧秀美,英气盔甲。   旁批朱砂,二人均为男子。   围观诸人感叹,如今风调雨顺,男生女相。   画刀道,“看来出不了城了,我们先和大宁在城中的人联系上。这些人都是我当年亲手选练的,颇有几分本事。行事之前,我怕消息走漏,未曾找上他们。”   画刀与苏慕华在小巷中穿走,二人轻功施展如鬼魅一般。   灰色的院子在夜幕中如一口安静的古井,院外挑着一方旗子,上书一个大大的茶字。两道人影轻飘飘的落在院内,院中早已掌了一盏灯,两人坐在灯下对饮。   灯下的人站起身来,一位灰袍老者抱拳,抢上一步向着画刀,行下礼去,“董英参见宗主。”   另一人长身立于灯旁,柔声唤了句,“二弟。”   苏慕华目光与他对视,脸色微变,“叶温言。”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人心鬼域(一)      第十六章人心鬼域   1   董英笑着道,“原来二位认识。”   苏慕华已经恢复了常态,“不知叶少傅为何会在此?”   叶温言闻言,却是一笑道,“原来二弟还在怪我。”   他说得很坦然,神情也很坦然,坦然得苏慕华觉得自己若再与他计较,实在有些过于小心眼。   苏慕华面色一僵,续而笑了,“原来是我的错?”   董英哈哈一笑,只当二人有些什么无伤大雅的小过节。他为画刀引见叶温言,“宗主,这位是太子少傅叶温言叶大人。叶公子,这位便是...”   画刀略一摆手,止住董英的话头,“叶大人冲着我来,自然知道我的身份。”   叶温言从容行礼道,“晚辈叶温言,代太子拜上前辈。”   画刀侧身避过,“画刀一介奴才,不敢受太子之礼。少傅便不必多礼了。”   叶温言也不勉强,一笑揭过又道,“实不相瞒,在下是北周人氏,只是自幼流落中原。七年前我奉太子之命,在北周谋了个大司马的官职。此番我重返北周,恰于今日得见前辈义举,实是平生快事。今日我冒昧到访,想为前辈效绵薄之力。”   画刀哦了一声,他早年奉成帝之命建暗羽营,董英这座暗舵虽是他亲手所布,但一直以来接的是朝廷的号令。自从八年前画刀负伤后常年居于大内,天下暗舵之名册也交与了成帝,或许成帝将此交给了太子也未可知。   画刀道,“你经营不易,救我可能会累你所谋划的一切尽付流水,只怕非太子本意。”   “事有当为,这是我的意思,事急之时来不及请示,想来殿下也是与我一般心意。”叶温言看了一眼苏慕华,“何况我结义二弟在此,又怎能不救?”   苏慕华唇边笑意淡淡,他与叶温言相识近二十年,从不知道他竟然是北周之人。他自十八岁起,与令孤虹为叶温言搭路修桥,冀望这位大哥能遂平生志向,却从来不知道他竟然早已是邻国位高权重的三公。白骨画皮,温柔迷眼。   画刀看了一眼苏慕华,“他是你的结义大哥。”   苏慕华答道,“是。”   画刀好看地皱皱眉,“你已经有了陆酒冷,怎么又多出一个结义大哥?”   苏慕华轻咳一声,苦笑道,“我与他结义时,还不认识陆酒冷。”   画刀也就是随口一问。   叶温言道,“方才我已和董老丈商议过,如今燕青云身死,慕容将离下令关闭城门四处搜拿刺客,迟早搜到此地。北燕大军就在门外,二位武功虽高,但要在千军万马中走脱也...实属不易。”   画刀冷淡地道,“你不必客气,千人便足以要我的命了。”   叶温言一笑,谦逊有礼地继续道,“北燕大军南下在即,如今主帅已亡,要么换将再战,要么退回关中,断没有在此地待长久的道理。”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我思来想去,如今最为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北周皇宫之中。”   月照在回廊之外,廊下一名身着锦袍侍卫服的男子正在袖手望月。   一道白色的人影踏着月影而来,停在他身后,唤了声,“慕华。”   苏慕华向着他转过身去,微微一笑,“叶大人。”   他那日与画刀一起为叶温言带回宫中,叶温言将他安置在夜间戌卫的侍卫营中,将画刀安置在御膳房中,平日都没什么见到人的机会,数日下来倒也平安。   叶温言自袖中拿出一个瓷瓶,“这是百日醉黄泉的解药,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你回京。不错,那日我是算计了你,我明明知道太子要予你此毒,要你当他的刀子。但若非如此,你又如何能平安离京。慕华,我知道你怨恨我,但...既然还来得及,你便快些服下解药吧。第二次的解药,我也总有办法为你拿来。”   苏慕华见叶温言目中柔情似水,多年熟悉的容颜在月下看来有几分陌生,淡然道,“沉醉黄泉...并无解药。”   叶温言愕然道,“你说什么?”   苏慕华轻笑,“沉醉黄泉无药可解,多谢叶大人挂心了。”   数人的足音自远处传来,足音浊重,不似习武之人。苏慕华退入暗处,不过片刻,数名宫装丽人出现在回廊上。当中一人艳丽宫装,正是北周太后罗烟。   叶温言行礼,“见过太后。”   罗烟望着他轻笑,“司马大人近日事忙,都不见你来我宫中。”   苏慕华立于暗处,轻轻扬了扬眉。极白的月华正照着女子琉璃色的眼眸,眸光流丽,多情而醉人。   叶温言整容道,“待过几日事毕,定当拜望太后。”   罗烟笑了笑,“北周都没有了,这太后二字便不必再唤。叶大人若愿意,便唤我一声罗烟吧。”   叶温言垂首道,“臣不敢。”   罗烟含笑看了他几眼,不多说什么,扶了宫娥的手径自踏月离去。   待得女子去远,叶温言才轻声道,“你都看到了?”   苏慕华唇畔露出秀逸的笑容,带了三分嘲弄之意,“在下佩服,叶大人果然是长袖善舞,连北周太后都甘心配合你演一出戏。”   只要肯去看,他一向能看到比别人更多。   只是人往往喜欢自己骗自己。   叶温言苦笑了,“我确实是罗烟的入幕之宾。”   苏慕华笑意更甚,“叶大人想让我看什么,总不会是...”   “是那双眼睛,罗烟与你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我有过许多女人,却唯有对她...只因她与你相似...”叶温言突然用力握住苏慕华的手,“这么些年,我的心思,慕华...”   手掌相贴传来的温度能融化月光,为那么多情的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告诉他那么多年的相守等待,那么深切的相思苦痛,并非他一个人的心事瑶琴。   苏慕华简直想仰天长笑。   他不禁冷笑。“叶温言,若那日你伸手留我,我苏慕华此生任你驱策。可你说恶心,我便放手。如今我心已冷,你又何必再来招惹我?”   叶温言目光转凉,眼底的悲伤得让人心底都要疼痛起来,“慕华,也许你不肯信我,那日我如此说,是想逼你离京。”   “不是不肯,我是不敢信你。”苏慕华飞身一转袍袖从中撕裂,他道,“如今我也不怕你笑话,叶温言,我确实曾为你痛苦过,伤心过。像个女人一样,心心念念想让你接近我,便像方才那般握握我的手也是求之不得。明知你不过是算计,也明知为你不值得,却无可自拔。”   叶温言深深注视着他,“既然我们是一般的心思,慕华...”   苏慕华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云淡风清。“如今我放下情爱之念,心中便是海阔天空,我又怎能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人心鬼域(二)   2   迷恋若烟花灿烂,不比烛火温暖。   苏慕华其实并不能窥破,纵然豁达如江湖男儿,心中之情也不是说放下便能放下,除非用的本就不是真心。只是他已经知道如何从容面对叶温言,人生原本就有很多事情比情之一字来得更为重要。淡了一个情字,也许才能抬头看见一片青天朗月。   他负手看月,落月摇情满江树。   话已至此,若再纠缠便是难看了。叶温言自然不是难看的人,他只是脸色有些难看。   看着月华如霜披在苏慕华的肩头,叶温言从未发现眼前这个人这么让人心动,乃至情动。   叶温言一瞬心绪纷乱,想起那日他将刀锋顶在青年的身上,挑开他衣上的系扣。那一刻战栗的快感几乎让他失去了冷静,忍不住用言语刺伤了他。   想起多年之前,他幼时待的那个戏班的院子里曾经种过的一株红白两色伴生的桃花。当时只道是寻常,数日后再去看时,桃花已经结成了桃子,此后多年他再未见过开得如此好的桃花。   苏慕华,如今我只恨当日轻易放你走!   “太后”,罗烟方卸了妆,贴身宫女便入内禀道,“大司马求见。”   罗烟放下手中的珠钗,看见叶温言走了进来。男子素日斯文而温和的容颜,此刻眼中仿佛带着一层森寒的沉郁的煞气。   罗烟媚眼如丝,“怎么,你的小情人让你生气了?”   叶温言一言不发,揽过她的身体按入床榻中。   风吹动帐幔,男子一反平日的温柔,今夜粗暴地仿佛换了一个人。   喘息方定,女子推开他的手披衣而起。轻挑了眼,“你今夜有些特别。”   叶温言裸着身体靠在床榻上,“特别怎样?你不是叫得比平日还快活?”   罗烟横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粗俗?”   “哦?你不喜欢?”   罗烟道,“我自然喜欢,但若想想你这般厉害的时候,心里想的,眼中看的不知是谁,我又实在喜欢不起来。”   叶温言看着女子没有说话,心底也委实不能平静,方才,第一次,他想着苏慕华的样子都能硬了。   果然是戏演多了,不免入了戏?   常年活在戏中的人,面具戴久了,是不是连自己的真心都不知道作价几两。   那个永远跟在他身后的少年,是他亲手推开。   叶温言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错了。   他后悔当日没有先得到那个人。   罗烟娇笑了一声,“你不愿提,我就不说了,你又何必一幅见了鬼的神情?”   叶温言披衣而起,“慕容将离的伤如何了?”   罗烟为他披了外袍,“听北燕的使臣说,他的伤不妨事了。”   北周都城的北城郊,一片荒芜,偶尔见到几只老鸹停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烈日照着排成井然有序的军营,马一匹匹圈在临时搭起的马厩旁。空气中弥漫着人体的汗味,畜生的骚味,以及草料的青涩气味,混杂成兵营里特有的浑浊气息。   罗烟一身宫装打扮,手中握了一块绢帕捂着鼻子,走在兵营中,一脸快要昏厥的神情。   引路的将官见了她那副模样不觉好笑,放慢了步伐,故意指着眼前的马厩道,“太后,你看这是我大燕的宛马,能日行千里,真上了战场,南边的那些马儿跑起来可都输它一大截。”   说着,将官还跑过去摸了摸马匹的头,马儿精神抖擞地扬蹄踢出带着腥气的尘烟。   罗烟拿了帕掩了鼻息。   叶温言上前一步,拦在她身前,沉声道,“这位大人请了,我朝太后诚意前来探病。你家国师负伤在身,不出辕门亲迎便罢了,你这样便是贵国的待客之道吗?”   将官笑嘻嘻地道,“这位都说了是待客之道,如今周已经归降,算得上什么客?”   叶温言冷笑,“我道燕为上国,我周上下俱以上国之礼待之,想不到如此鼠目寸光。”   “哦?如何鼠目寸光?”男子醇厚的声音响起。   叶温言循声望去,只见马厩的暗处站了一个人,细看那眉目竟是慕容将离。   慕容将离着了一身普通青布衣衫正站在马厩中。袖子挽到手肘,手中抓了一个刷子,竟然在刷马。   叶温言一愣,冷笑道,“慕容国师宁可亲自伺候一匹畜生,也不愿意见我等?”   慕容将离将一块干净的布搭上马背,缓缓擦拭,“有的人只会在背后给你捅刀子,而战场之上,这一匹畜生能救你性命。你说我该不该对它好点?”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人心鬼域(三)   3   其实慕容将离一介武夫,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也就是他今日临别在即,想着未踏战场便要打道回府,心生感叹罢了。   叶温言却是个心思重的人,难免想得多,一时思虑万千,先自沉默了。   片刻慕容将离收拾好马匹,向着他们二人走过来,礼数周全地行礼,“劳二位久待,请帐中叙话。”   罗烟与叶温言随他至主帐落座,罗烟落落大方地关怀道,“见国师今日风采,想来伤势已无大碍了。”她脸色平和,半点也没有方才那副快要晕倒的样子。   慕容将离谢过罗烟,众人闲话了片刻。叶温言道,“燕将军不幸遭人暗算,不知接下来国师有何打算?”   慕容将离道,“大司马倒是快人快语,这几日叨扰贵国了。”他笑笑又道,“三万人的军队驻扎,说民不聊生都是客气了。不过我们已行将开拨,二位既然来了,刚好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慕容将离递过一张纸,罗烟看了几眼,交于叶温言。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列着米粮、盐茶、军备、兵器,连同在北周长期驻兵的条条款款。   “我国国主有意与大周世代交好,愿为贵国代守边关。”   虽然言语客气,但这是城下之盟。   叶温言手按在纸上,轻笑道,“这些条件虽然苛刻,也未必不可商量。只是国师退兵回去,这一番用兵无功而返,诸王议事庭那...只怕贵主上也无法轻易弹压。”   慕容将离问道,“大司马凭这一张纸便判断我要退兵?”   叶温言道,“燕厉兵秣马而来,这几日虽有消耗,但也无需如此多的粮草。若燕军继续南下,更无需多增这些辎重,一路抢过去便是。”他顿了顿,笑道,“何况这么多盐茶,慕容国师是要顺手做些倒腾买卖?可要在下介绍几个商号与国师......只怕还是多少为此行出兵收一些战利品吧。在下斗胆说一句,慕容国师就此撤兵,燕主可未必会高兴。”   燕国主君是少年天子,亲政以来大刀阔斧削了诸王议事庭不少权柄,此番对大宁用兵,更是将诸王议事庭的老庭王气得脑中风卧了床,这才力排众议。若胜则军权、政权在握,诸王议事庭从此只剩下喝奶茶、打马吊的份。   甚至也不必占据大宁的大部分疆土,只要能赢得好看,擒下大宁在望北城中的王族,逼出个城下之盟便也足够看了。   但如今北燕铁骑连大宁的国土都未踏足便折返,只怕诸王议事庭要借此打一场翻身战。燕国主君下回再想一斥百万兵,圆他天下雄主的梦,只怕难上加难。   叶温言见慕容将离神色微变,却沉吟不语,继续趁热打铁,“在下觉得如今应是继续领兵南下,打上一场漂亮的胜战,捷报回传再等援军。国师以为呢?”   慕容将离已经将燕青云身死的消息秘密回报燕主,但这一番来回起码十日功夫。再从朝中调什么知兵的大将来也不知诸王议事庭那又会出什么妖蛾子。听说那老庭王虽然卧了床,但一顿还能吃下两碗饭,三头鹅。   临出征前,燕主便予了慕容将离一柄金刀,准他便宜行事,言下之意若燕青云不好,慕容将离可取而代之。   摆在慕容将离面前的无非是两种选择,回去或打完再回去。   叶温言深深一叹,又道,“素闻燕主有宏图之心,此番退兵只怕...此生如鸿鹄失志。不过慕容国师与燕主情谊匪浅,想来也不会降罪的。”   慕容将离眉间紧锁,心道纵然燕寄不降罪于我,此后我见他有志难伸,难道就能心安?   叶温言又道,“其实此番前来,周本来是想和燕商量合作之事。”   慕容将离奇怪地问道,“哦?”   “我朝国计民生依靠的是与大宁和大燕两国的生意往来,今岁起大宁限制了茶外销的量,周的商人在与本地商人的竞争中经常拿不到货源,必然也影响了我朝销往贵国的茶价。目前还只是一个茶,若大宁再对丝绸等等提个七八成的价,我国的商人就得喝西北去了。我想借大燕的东风,请大宁看在燕国的面上,同意向周优先放开商贸。”   慕容将离失笑,“大司马的算盘都打到我头上来了?”   “两国互惠,何乐不为?国师,周愿与燕结为盟军。”   慕容将离叹息道,“兵者不易,实不相瞒,我并不懂行军打战。”   他脸上的神情有几分犹豫,几分欲言又止的羞惭。   “这...”叶温言这下恍然明白了,敢情赵括尚敢纸上谈兵,这位是连尝试也不想尝试。   叶温言所言慕容将离也想过,北燕演武堂之主慕容将离虽然平日一副绝世高手的模样,看上去颇有儒将之风,但他从出生起便一心向武,于武学之外,别的学问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行军打战,安营扎寨皆是精妙学问。慕容将离也曾拿了一本兵书翻了翻,什么谋攻军形兵势军征地形看得他直叹,自度此时将兵法看上几遍,也不过是颗嚼不烂的铜扁豆。   若是旁人,纵然不懂,只怕三万兵马在握也就赌了。但慕容将离极于武,诚于剑,一生稳重。   叶温言温和一笑,“就因为不懂二字,慕容国师便要退兵?其实如今国师退兵和战败,对于周主的结果并无不同。若一战而胜,也未可知。”   慕容将离沉默了片刻,“你说的在理,是我想得浅了。”   叶温言振衣而起,抱拳道,“若国师不弃,在下愿与国师一同出征。”   “出征?”苏慕华解了一半甲衣的手停住,抬眼去看站在窗边的叶温言。   清风越过户,明月透过窗,照人月影满身。   叶温言道,“其实慕容将离原本打算退兵,我说动了他继续南下。”   苏慕华略无语。   叶温言看着他,继续道,“若这三万兵马放虎归山,来日又是心腹大患,慕容将离不懂兵法,仓促南下,取败之道。”   苏慕华淡淡地问,“哦,燕军败了,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慕华,我告诉过你,我出生在北周。我的父亲是北周的皇子,我的母亲是大宁人。在我六岁那年,燕借道周伐大宁。我的母亲和我陷入乱军中,那一晚我被绑在树上,看着她为那些畜生...我在她尸体前发过誓,穷我此生,不再让北周为人欺负。我八岁那年,周主选了一批孩童以行商为名送往大宁,我自请也去。”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么,那日我被一条大黑狗追了半条街,刚好被你的车子撞伤。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我已经在那条街上等了你三日,瞧准了你每日会在那个时辰经过。那只大黑狗也是我特意买了来,饿了几日,正是凶猛的时候,我把小半片肉藏在衣袋里。”   叶温言说着看了看苏慕华。   苏慕华脸上神情淡然,但目中的戒备已隐隐有些松动。   叶温言一笑,“慕华啊,我在赌你是否还会为我心软。”   苏慕华解下甲衣放在架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也笑了,“叶温言,你不妨直言,我苏慕华还有什么你看得上,还未到手的。”   叶温言大笑,平日温和秀美的容颜,看上去有几分危险。   “一个武林帮派的少主,一个将军的女儿,我也不怕直说,从一开始我结识你和令孤虹就是有目的。可如今周以商立国,行商遍布天下。钱可通权,钱可买命。这一股地下势力筹谋已近二十年,如今尽数掌握在我手中。叶孤虹是心甘情愿,而你...命在旦夕,我其实已经不必再算计你了。”   叶温言俯身过去,“若说如今你还有什么我看得上的,自然是你的身...手。”   男子的气息近在咫尺,苏慕华握了握掌,强忍住出手的冲动。   “我来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同去军中?你虽与慕容将离交过手,但当时你蒙了面,他未必能认得你的面貌。”   苏慕华霍然拔刀,白色的月光披散于刀锋,颇为赏心悦目。叶温言退后一步,露出无害的笑容。   苏慕华,“我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剑是无情(一)      1   战鹰飞在淡蓝色的长空中,双翼展开,染了落日的金黄。   三万人的兵马分了前中后军,再分割成左右翼,每一个方阵都有数千人。北燕的铁骑方阵并不整齐,行止间却迅捷如风,草原上练出来的兵,有鹰的本能。   苏慕华伤还没好利索,若长时间骑马,难免为人看出破绽。叶温言便弃了马,坐在战车中,让身为随身侍卫的苏慕华也陪他坐在战车中。北燕的战车并非如大宁的马车一般四面垂着纱幔,只是四面简陋地敞开着,由两匹马拉着,像牛车一般。北燕的男儿连轻伤都不愿意上这车,通常只能拉拉动不了的重伤兵或尸体。   北燕的士兵见周的大司马连马都骑不得,脸上更是露出鄙夷之色。叶温言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仿佛一点也不介意陪苏慕华坐牛车会影响他军中的声望,依旧笑若春风桃李中。   叶温言从周带了约百名兵士,众人见主人为人轻慢,脸上现出忿然之色,此时都为叶温言一个眼神弹压下去。   叶温言温柔起来可以很温柔,他温柔注视着你的时候,世间最多情的情人也比不上他的专注的眼神,让人为他死了也甘心。   苏慕华漠然地看着车辕旁的滚滚黄沙,他已经死过一回,没有兴趣再死一回。   “我操”,岱钦将手中的水杯狠狠砸在案上。   “大哥,何事生气?”笑起来很灿烂的年轻人正好走进门来,差点为飞溅开来的杯子碎片砸了个正着。   岱钦坐在高背椅子上,天气太热,牛皮所制的铠甲解了一半,暗红色的袍子敞开着,露出大片健硕的胸膛,正大口喘着粗气。   扮成莫若望的陆酒冷拾起那摔成两半的杯子,放于案上,“好好地拿杯子撒什么气?”   “若望”,岱钦为他轻飘飘一句话刺得有些急躁,叹息了一声,“我近日不知怎的总是沉不住气,自从我们进了这雁北城,便没一件事顺过。先是人跑得差不多了,再接下来是闹鬼。我等纵横这沙漠也十年了,几时见过什么见鬼的鬼?如今,连这水喝起来也是一嘴沙子。”   “可真是见鬼了,大哥可还记得曾经见过一个道士,一个和尚?”   岱钦想了想,冷哼了一声,“你是说和阿云勾搭在一起的那两个?”   陆酒冷继续笑道,“原来大哥还记得?”   莫若望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两个人,岱钦心生疑惑,问,“他们怎么了?”   陆酒冷好脾气地笑道,“他们活了。”   “你说什么?”岱钦猛然站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将他们绑在沙漠里,亲眼见他们活活渴死,怎么可能活?”   阿云是岱钦抢来的小妾,疼爱了几次后也就淡了。   阿云和和尚道士三人是一块长大,青梅竹马的感情,可惜一女难嫁二夫。那两人也是痴人,不愿伤了兄弟和气,一个出家当了和尚,一个出家当了道士,倒是抛下一个阿云,为岱钦抢了当压寨夫人。   和尚道士悔不当初,找上门来抢了阿云逃走。岱钦赶上擒住三人时,三人正在拜天地,他气得倒笑了。   那三人在他面前一同从容赴死,纵然活活渴死,阿云一手握了一个,脸上露出解脱而满足的笑容。   没有男人会乐意看到自己的女人喜欢别人,一喜欢还是两个,说起这件事,岱钦心里实在犯堵。   那日陆酒冷在沙漠中碰见三人的尸体,见和尚道士随身配有兵器,应是习武之人,穿戴整齐,偏偏身边没有带水,没有银子。猜想或许与沙匪有关,试上一试,果然不假。   “兄弟们看到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将粮库给烧了。那些撞了鬼的兄弟还在说着胡话,大哥可要和我去看看?”   撞见鬼的沙匪还蜷在床上,见到岱钦就给磕头,然后扯着他的衣服下摆,就会说两个字,“和和和......鬼鬼鬼...”   岱钦一脚踹开他,鼻子中出的气又粗了几分。“老子手底下杀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几百。鬼怪?敢爬出来,老子就敢让他再死一回。”   陆酒冷看在眼里,咧了咧嘴,默默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大哥英明神武。”   半弯冷月照着一夯土墙,墙头上露出两双眼睛。 月下是倒塌的土房子,烧焦的半片门还倒在地上。   “那位兄弟便是在这里撞见鬼的?”   陆酒冷随口赞道,“夜半三更阴气最盛,只有大哥才不怕。”   岱钦嘿嘿一笑,一双像狼一般的眼睛突然牢牢盯着陆酒冷,“二弟,我怎么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陆酒冷心下一跳,不知何处为这人看出了破绽。   “你以前就算不骂我笨,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更不会夸我。”   陆酒冷脸上似讽似笑,泰山崩而不变色地道,“大哥,你觉得我是在夸你?”   岱钦想了想,朗笑道,“原来二弟如今骂起人来,也学会了拐弯抹角。”   陆酒冷,“......”   月明中天,打更的人也跑了,看看月亮估摸着时辰快到三更了。半夜里有点寒冷,白茫茫的雾飘过来,白雾中传来隐隐的哭声,风中飘过来两道白影,一个没有脚,另一个没有头,有头的那个露着一个光头,有脚的那个穿着一双画着阴阳鱼的道士靴...   陆酒冷手一抖,在袖中掐紧。   岱钦狼一般的眼中转过一丝迷惘,“我不记得砍了他们的脚和头。”   “传言地狱十八层为刀锯地狱,许是这二人身在空门,犯了色戒,受了刀割之刑。”陆酒冷随口胡扯,心底恨不得将贺展鹏丢进地狱的油锅里炸个外焦里嫩。这个老官油子,办起事来就是好大喜功。   岱钦唇边露出狼一般的笑,“我没有听到人的鼻息,二弟可曾听见?”   陆酒冷正待摇头,岱钦已是身手敏捷地跳下了墙头,“我岱钦长这么大,还没有和鬼交过手,既然不是人,老子倒要会会。”   陆酒冷一惊跟了过去,尚在空中便出手去击岱钦的后背。岱钦腰为他一掌击实,刚发出一声靠,就被一双手牢牢抱住,扑在地上。“大哥小心。”   白雾已散,冷月照着一地黄土,哪还有半个鬼影。   岱钦撑着腰爬起来。   “刚才太危险了。”陆酒冷放开手,关切地问,“大哥,你没事吧。”   岱钦看着连一条裂缝都没有的黄土地,能跑得这么快的只怕真是鬼魅了。他此生杀人无数,本来不信什么鬼神,心内挣扎了片刻道,“若望,我们先回去。”   陆酒冷应了,转身扶了岱钦离去,回头一眼目光落在黄土地上。   雁北县衙中,贺展鹏刚起了夜,放下尿壶,摸索着捧了桌上的茶,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剑是无情(二)   2   大军于望北城外十里扎营,未及天明就听到喧哗之声。马的长嘶夹杂着隐隐人声的噪杂,遥遥传来。苏慕华睁了睁眼,他和衣而卧,与几名士兵睡在外帐。那数名士兵鼻息沉沉,犹在梦中。内帐灯火亮起,叶温言托了一盏烛台,挑帘出来。见他也醒着,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夜星未褪,慕容将离骑在马上,为人簇拥着,火把燃起的火光照着高高的城墙。   叶温言在月下走了过来,白色的长衫随风飘举,足不沾尘,举止之间颇为洒脱,“慕容国师,出了何事?”   苏慕华扮作侍卫模样跟在他身旁,虽不曾像叶温言那般刻意展露身法,但也不曾拉下。苏慕华见叶温言使出绝佳轻功,一想之下就明白了,此人只怕是这几日为人轻慢了,故意找场子,扬眉吐气呢。   慕容将离向着他微一颔首,他是好武之人,自然看出叶温言方才露的这一手轻功不俗。赞了一声,“叶公子好身手。”他持了马鞭向着城下一指,“果如公子所料,大宁的兵马趁夜袭营。可惜我没有听公子所言早做防范。为他们烧了数十个帐篷,伤了约莫千人。”   慕容将离是初次领兵,本来不知道什么敌远路而来,兵疲而袭之的说法,叶温言提醒了他数回。慕容将离不知兵,便命人请了军中的武将们议事,那些武将又怎会把叶温言的话放在心上。其实依慕容将离平日的稳重,多些防备也好。但众武将齐声反对之下,若说加强防备,倒似与众人做对一般。慕容将离只好私下令自己的亲兵警醒些。   慕容将离是端方君子,散了议事,只好抱歉道,“叶公子,对不住。”   叶温言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冷笑。   苏慕华见那一支黑袍黑甲的士兵已经退到城墙下,城上铁链绞动放下城门,城头之上正射下无数燃着火的箭矢,为其切断追兵。   那一支骑兵不过百人,数十骑当先踏着城门入城,殿后约莫三十余骑簇拥着当中一人,那人手中持了长枪,红色璎珞旋开,枪花攒刺如毒蛇。北燕数百追兵战这三十余骑却讨不得好,流矢如雨,不时有人哀嚎着滚下马去。   慕容将离自背上拿了一张弓,弓上搭了一根箭矢,苏慕华见他那弓箭比普通的粗上几分。一见之下,不免一惊,像慕容将离手中这等粗大的箭矢,苏慕华曾在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藏卷阁中见过绘在图纸之上。大宁开国之时的战场上出现过这种箭矢,不是以弓箭发射,装在弩车之上,这种箭矢有个名字叫作攻城箭。这样的箭矢,普通九石之弓根本无法承载。   苏慕华见慕容将离弯弓搭箭,真气灌注弓弦绷紧,箭离弦带着啸然的白光。一转念间,明白这只怕便是射日弓了。北燕先祖开国之时取了巨蟒的筋揉就,北燕为游牧民族,骑射之术为立国之本,这张射日弓可说是北燕的镇国之宝,这样的一张弓竟然在慕容将离手中。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再强的弓箭,也终不过一射之地。箭力已竭,去势将缓,慕容将离又自箭壶中抽了一只箭矢搭于弓上,张弓射出。后箭撞上前箭,前箭加速变向,骤然加快。慕容将离一次又一次地张弓,转眼之间已经射出七根羽箭。   箭羽笼罩之下,直指正中持枪的人,一道黑色的人影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叶温言也不禁动容,“落马的是大宁的燕王朱永宁?”   苏慕华道,“似乎躲于马腹。”   第一道箭锋钉入马肚,马嘶鸣着跪伏于地。黑影就地一滚,躲过第二道箭锋。飞羽骑在旁数人见燕王遇险,忙伸手来救,剑削在交织的箭锋上,箭羽去势未减直直钉入胸骨。   这一瞬之间,朱永宁狼狈坠马,坐骑身亡,飞羽骑数人重伤。北燕的将士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大宁劫营,北燕反击,争的正是士气。北燕铁骑南来,但出师未捷,主将先为人刺杀,再为人劫营,平白折了千人,士气正在低谷。大宁望北城兵力处劣势,除了坚守不出,也只能打打此类的骚扰战,捡捡漏。因而朱永宁趁北燕兵疲之际夜袭,杀一个措手不及。小胜一场,日后守城之战才好打。如今慕容将离这七箭一出,士气立转。   慕容将离手摸上箭壶,他那箭壶中一共有十支攻城箭,此刻还余三支,又拈出一支搭在弓上,遥遥指上朱永宁,“不算完。”   苏慕华目光微动,叶温言一把握住他的手,搭上他的脉门,“苏慕华,你想做什么?”   苏慕华有伤在身,此刻脉门落入他手,为叶温言霸道真气一撞,半边身体酸麻,咬牙道,“叶温言你不帮我,就让开。”   叶温言摇了摇头,语中带了决然之意,“我不能看你送死。”   夜星隐入云端,红日方露,霞光染红层云,这一个长夜将尽。   慕容将离第三支箭已离弦,箭羽撕碎风声。   一道黑影自城中纵马而出,似鞭影一般的青光倏起。箭矢如撞上了海中回旋的浪涛一般,为那青光一兜,失却了准头,噗噗噗钉入地上,箭羽兀自颤抖。   这人出手虽然简单,但那一招糅杂了暗器、轻功、剑法,刚中带柔,连削带打。   慕容将离暗暗吃了一惊,能截住他以射日弓发出的攻城箭,这人手中兵刃的韧性犹在射日弓弓弦之上。天下竟有这样的兵刃?   那人勒住马,往这边望过来。   黑色的衣袍沾染了尘土,下摆也破了一块,为他干脆卷起夹在腰带里。初升的太阳照着他眉峰伤痕,脸上带着惫懒而神气的笑容。仿佛什么也不在眼,什么也不在意。一只夜蝶停在他的肩上,正懒洋洋地扑簌着翅膀。   苏慕华瞧清了那人的容貌,不觉笑了。   自从重遇后,苏慕华就算对他笑也只是似冷还讽,此刻展颜一笑,叶温言竟看得痴了。明白知道这笑容不是为他,他握着苏慕华的手用力紧了紧,声音中不觉带上了几分厉色,“他是什么人?”   心中又苦又涩,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陆酒冷也看见了他们,他的目光落在握着苏慕华的叶温言身上,危险地眯了眯眼。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十几万,想起我写的是耽美...加快节奏,转画风   感谢还有耐心的各位GN,你们辛苦了...   ☆、第十七章 剑是无情(三)   3   苏慕华腕间一痛,抬眼见叶温言正注视着他,眼神如凶兽一般,那张脸上不见了一向温文尔雅的笑容。   苏慕华笑着迎上他的目光,“一位朋友。”   不过失神了片刻,叶温言便放开了手,目光落在苏慕华腕间微微凝住,那青白的腕间已经浮起一圈紫胀淤痕。叶温言记得那一双手他曾无数次握过,苏慕华的手骨肉匀停,修长的指腹带着刀茧。叶温言眼角一跳,将心中的怅然和眼底的寒意尽皆掩却,凝视着苏慕华的眼睛,“不管他是什么人...这个人...坏我大事,留他不得。”   苏慕华闻言却笑了,低声道,“他虽救了燕王,但也灭了慕容将离的风头。否则大燕若如此轻易胜了...怎么显出叶公子高绝的手段?”   叶温言一怔,续而笑道,“苏慕华,如今我在你眼里便只剩下了算计。”   “叶公子”,叶温言循声看去,慕容将离正拨转马,于马上向他颇为礼数周全的一礼。   为陆酒冷破了攻城箭,燕王与飞羽骑已经尽皆退入城中,钢铁铰链带动城门轰然合起。北燕的追兵为城头射下的流矢又杀伤了不少。慕容将离数数伤亡的人数,心情更加郁卒。他习惯于刀剑快意恩仇,战场争雄虽然也是刀兵,但却绝非如此简单。慕容将离望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倾颓的营地上余火仍未熄,弥漫着让人喘不过气的炽热。   慕容将离立马于山峦上,深深叹了一口气,打转马道,“各将领中帐议事。”他向着叶温言转过身来,于马上客气地抱拳道,“请叶公子一定前来。”   北周归顺了燕,如何封赏燕国君主尚未下旨,叶温言这北周的三公之职何去何从也还无从得知。慕容将离以公子相称,倒也合情合理。   叶温言含笑回礼,“国师见召,自当遵命。”   苏慕华见他施展轻功与诸人离去,日头照着叶温言白色的绘竹衣衫,一双皂靴点尘不惊,端是温良如玉。   朱永宁大难不死,与飞羽骑携了伤兵,数人一骑纵马入城。他进了城下了马,就见到披着甲的一位男子正笑着看他。   那男子候得他下马,抢先一步行下礼去,“孙晟拜见王爷。”   朱永宁托了他的手,“免了,免了,哪来的这么多虚礼。”朱永宁一手拉了他,与他把臂而行,“你怎么来了?那雁北城呢?”方问了两句,又急忙道,“孙晟,你稍待,我得先谢过一人。这位小兄弟...”   陆酒冷见他转过头来,于马上向他一抱拳,“好说。”   孙晟在旁笑道,“王爷,我为你们引见,这位是和我一同来的,雁北城的县令宋昊。”   朱永宁玩味地一笑,“哦?县令?我大宁竟然有身手如此了得的县令?”   陆酒冷道,“王爷见笑了,宋某惭愧。”   朱永宁见他不愿意透露身份,也不勉强,笑道,“在下朱永宁,多谢阁下援手。”   钟拓达自城头上下来,吩咐了将官安置伤兵,领了众人至主帐落座,再命人拿了水酒来。这一场夜袭,虽有凶险,但到底赢得漂亮。燕王生死走一遭,倒没什么惧意,反而起了豪情,喝起酒来比平日干脆了许多。朱应袭少年心性,当时在城头看得凶险,如今想起来,却有几分跃跃欲试之意,直囔着下回要换他劫营。   钟拓达道,“劫营偶一为之尚可,今日之后燕军自然加强了防备,只怕下回就没那么容易了。”   朱永宁想了想,笑道,“这倒未必,虚虚实实多来几次,燕军只怕要成惊弓之鸟。”话虽如此说,但朱永宁也明白,并非易事。   孙晟饮了酒,将雁北城中的情况一一说来。   虽然贺展鹏办事不怎么靠谱,但陆酒冷从天盟中挖出的惯于装神弄鬼,偷鸡摸狗之辈还是把事情办得漂亮。雁北城闹鬼之事越演越烈,每日都有数十人围着岱钦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确实见到了白衣无常,还煞有介事得探讨鬼是走着跳还是飞着跳。没过多久沙匪中闹起了怪病,都是刚刚还活蹦乱跳的,突然便昏厥倒地,口吐白沫,舌头吐出如吊死鬼一般。岱钦为沙匪们吵得焦头烂额,再为陆酒冷在旁挑唆几句,更觉得自己是个冤大头。占了个什么都没有只有鬼的城池,太子的许诺还如空中楼阁,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陆酒冷看火候差不多了,放出烟火信号,孙晟领着兵杀个回马枪,围了雁北城。沙匪平日于马上威风惯了,呼啸来去何等快意,如今却为人围成了乌龟一般。岱钦忍了又忍,一日眼睛比一日红。终于有一日夜半时分,偷偷开了城门。沙匪离了雁北,如鱼入海,马上的悍勇又活了过来。孙晟追了一阵,折了一些人手,也不敢追得太狠,眼睁睁看着沙匪回了大漠深处。陆酒冷故意殿后,寻了个沙匪杀了,划烂了脸。   孙晟饮了口酒,继续道,“这班沙匪谁手下没有沾过血,可偏生这样的人最怕鬼。”   朱永宁问,“不知这一班英雄何在?”   陆酒冷看朱永宁面露喜色,一笑道,“挖土的土行孙,善于藏匿的忍者,制毒妙手,还有惯于翻墙走壁的偷儿,约莫三十人,我已经都为王爷带来了。”   朱永宁大笑,“今日我与宋大人一见如故,颇感快慰。”他拉着陆酒冷喝了一碗酒,又道,“以宋大人之才何苦屈就一个县令,我燕王府大门随时为宋大人而开。”   陆酒冷长身而起,举杯一饮而尽,抱拳道,“谢王爷美意,在下一介江湖闲人,不惯约束。我尚有俗事缠身,与诸位就此别过。”   朱永宁听他要走,问道,“宋大人意欲何往?”   燕王与江湖中人折节相交,一向不问出处。他明知陆酒冷并非宋昊,但既然陆酒冷不愿吐露身份,他也便仍以宋大人相称。   陆酒冷道,“实不相瞒,我要去寻一位朋友。”   孙晟与他一路行来,处了几日已有几分熟稔,当下笑道,“宋大人如此心急,只怕是红颜知己吧,哪家的姑娘如此好福气?”   陆酒冷含笑道,“不是红颜,也算不上是知己。”   众人见他去意已决,虽然遗憾少了个助力,但也不好勉强。燕王命人装了一壶酒来,于城头放下吊篮送他出城。   已近黄昏,北燕先输了一阵,士气未缓过来,营地中颇为寂静,只有袅袅淡白色的炊烟升起。   慕容将离将一桶水浇在马背上,马儿偏了首蹭蹭他的手背,他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   刀光剑影无情,只有这个时候,他的心才能安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浮云遮眼(一)      1   不是红颜,也算不上知己。   陆酒冷说了这样欠扁找虐的话后,心底油然升起几分得意。什么红颜知己,狗屁!他和小苏,就是从小打到大的交情。陆酒冷肖想了一下苏慕华对他柔情款款的模样,忍不住头疼地呻|吟一声。如果苏慕华变成那般模样,想都不必想只有一个可能,一定是他脑袋坏掉了。   他将绝别离在袖中盘好,换了一身燕军士兵的服饰,待到从吊篮里跳下来,陆酒冷整个人都变了。他顶了一张五大三粗平庸无奇的脸,唇上还留着两撇秀长的胡须,嘴里叼着一根稻草,在夕阳中晃晃悠悠地摸入了燕军的营地。   回头看看身后的望北城,陆酒冷长长吐了口气。和这些人喝酒虽然畅快,但说话着实叫一个累字。那一个燕王时刻灌着迷魂汤,一个不留神昏了头就上赶着为他卖命,连爹娘老子都卖了也甘愿。陆酒冷江湖游魂一个,能卖的当然只有一腔热血。情义二字千金,接下来便是秋风别苏武,寒水送荆轲了。   暮色中,慕容将离将桶里的水浇在马背上。这一匹马今日上了一回沙场,身上沾了黄泥,一桶水浇下去也不够。他抬头瞧见有个人影晃过来,便唤了声,“喂,你过来。”   天色已经暗,陆酒冷见马厩中探出个人头来,那人向着他递出个木桶,对他颇为大爷地吩咐,“去打桶水来。”慕容将离虽然没有什么架子,但久在上位者的习惯,言语之间不免带了几分命令的口吻。   陆酒冷瞅见他的容貌,认出这便是凌晨时分于马上连发十支破城箭,差点射杀朱永宁的燕军主将。好脾气地接过水桶,应了转身而去。他过来的时候已经看清,那方向有一处清浅的溪流。   连日的曝晒,河岸的芦苇已经干枯到发黄。水位也已经降到河床的中央,近岸处裸露出大片青色的石头。陆酒冷踏着石头过去,舀了一桶水。突然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瞳孔骤然收缩,一条斑斓五花的蟒蛇正盘在青石上,正对月吐着信子。耳畔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笛哨声。那条蛇为人所惊动,黄色的三角眼瞪上了陆酒冷,红色的信子卷动着。陆酒冷凝劲于耳,听到耳畔传来人语声。   “不可多生事端。”   “莫老弟说哪里话,大花饿了许久出去觅食,怎么能算是我生事?”   这声音他熟悉,寻欢山庄的沈头陀和莫清乾。这以笛哨驱蛇的,自然是欢喜堂的沈头陀。陆酒冷眼中光芒轻动,运气护住要害,放开了已经握紧的手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蛇腹着地缓缓向他游来,慢慢盘上他的身体。   两道身影落在河边,一人赤着足敞着怀,身上挂着一串佛珠,笑得如佛陀一般。另一人着一身青衣,看上去颇为稳重,便是莫清乾。陆酒冷偷眼望去,数年不见,莫清乾耳畔鬓发已染了白霜。莫清乾只不过比他年长个几岁,如今算来也不过三十出头。   沈头陀看着倒在地上为蛇紧紧缠着的人,笑了,“这大花已经找来了的食物,莫老弟怎么说?”   莫清乾见状,叹息一声,“便依沈兄,将人带回去吧,只是下回切不可再将大花放出来了。”   沈头陀应了,提了陆酒冷的衣领,与莫清乾并肩离去。陆酒冷为他如捉小鸡般地提在手中,小心屏住呼吸。那条斑斓大蛇缠在他的身上,三角形的脑袋贴着他的脖颈,冰凉滑腻的触感透过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渗入。沈头陀和莫清乾居住的是一片山洞,陆酒冷一路为二人带着上山,沿途见了数名寻欢山庄的弟子。沈头陀将他提进山洞,山洞之中燃着火把,晶莹的天然石块堆起,颇有几分似寻欢山庄千红穴的模样。山洞一角兜着铁网,陆酒冷尚未看清,便为沈头陀推了进去。铁网上立着一只猫头鹰,一双爪子乌黑泛青,网上挂了几根白骨。那蛇如护食一般缠绕在陆酒冷身上,不时伸出舌头来在他脸上舔了舔。   莫清乾和沈头陀在洞中坐下,拿出酒水对饮。不知过了多久,洞外遥遥传来笛声。笛声温如风动春水,铁网上的猫头鹰却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盘在陆酒冷身上的蛇也仰首而起,嘶鸣却是无声,青色的蛇血自口中渗出。   莫清乾扬声道,“公子竟然约我等前来,何必以笛声伤人?”他的声音以内力送出,震得铁网都一阵轻颤。   “寻欢山庄蛇虫毒物甚多,在下这位朋友素来好洁,不得已以笛声开道,主人勿怪。”此人声音不大,中正平和中带了谦逊之意。   不过片刻,两道人影出现在洞口。陆酒冷见当先一人,孺子长衫,颇有六朝子弟的风范。他身后跟了一人,身着杏色长袍,衣着素净,握了一支青色竹笛正在掌心轻敲。   陆酒冷见此人竟是苏慕华,看小苏的样子,眼睛是好了。那白衣人他倒也认得,便是今日在苏慕华身边的人,是小苏的结义大哥太子少傅叶温言。   叶温言笑着见礼道,“在下叶温言见过二位堂主,国家倾颓之际,诸公高义,叶某感佩。”   沈头陀怒道,“寻欢山庄并非武林正道,也不屑那些,我们今日来便是奔一场富贵来的。我沈头陀是个粗人,别的先不管,你今日以笛声伤了我的宝贝,还请阁下给我一个解释。”   苏慕华手在笛身上抚过,他手法极巧,手掌向下轻动间,指捺住笛孔,掌风穿透发出笛音。   “因为在下觉得寻欢山庄...不过如此。”   这数声笛音方出,陆酒冷就觉得身上大花蛮蛇猛然一跳,一头撞上铁网。啪地一声,铁网上的猫头鹰一头栽了下来,铁网一阵剧烈摇晃。苏慕华发出一声轻斥,衣袂轻动如杏花疏影。他只手托了铁网,陆酒冷就地一滚,脱困而出。   叶温言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依然笑着道,“还未向二位引见,这位是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苏慕华苏楼主。”   他转向苏慕华,语中似含着责备,又似极为宠溺。“慕华,这两位是寻欢山庄的沈堂主和莫堂主,你不可太过无礼了。”   苏慕华将笛在手中一旋,一笑道,“冒犯了,我向诸位赔个不是吧。”他说得没有半分诚意。   苏慕华并未向陆酒冷看上一眼。陆酒冷想那日在沙漠中,这人答应沙匪将小苏送人,十分让人齿冷。今日看来,二人可亲密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浮云遮眼(二)   2   2   叶温言笑得温和,“各位今日都是我的客人,既然有缘相逢,不如给在下一个薄面,且将江湖的恩怨放下。”   莫清乾冷哼一声,“叶公子,寻欢山庄答应助拳,除了太子殿下许诺的,还有一项就是事成之后,以官府的助力协助寻欢山庄取得白玉芙蕖,可还算话?”   叶温言笑道,“自然算话。”   莫清乾看着苏慕华,“不知苏楼主怎么说?”   苏慕华淡淡道,“嗯。”   沈头陀见他态度傲然,心伤自己毒物为苏慕华重伤,面上露出不豫之色,“苏楼主又是何意?你也未免太不将我等放在眼里了。”   “我的意思...寻欢山庄取白玉芙蕖,春风得意进宝楼不干涉。”苏慕华掌间轻抚竹笛,“苏某当年受人所托,保管过一段时间的白玉芙蕖。淮扬水道的季寒原是我楼中掌事,趁家父身故之机窃取了此物,另立门户。如今白玉芙蕖流落江湖,寻欢山庄若能到手,苏某也无话可说。上次白玉芙蕖出现是在济南府归云庄,鲁老爷子死于天下第一杀手千金易命手中。无事亭亭主宣称千金易命从此退出江湖,白玉芙蕖就此失踪,苏某也没有更多的消息。”   莫清乾见他应得爽快,更有相助之意,也不愿多树强敌,笑道,“那在下先谢过苏楼主成全。”   苏慕华一笑道,“莫堂主客气了。”   叶温言朗笑道,“不打不相识,今日我和二弟就叨扰二位堂主一杯酒了。”   众人围坐在桌边,苏慕华也不再挑事,沈头陀虽然有不忿,但忌惮于苏慕华的武功,也不好多计较。叶温言把江湖人安置于燕军中的想法说了一遍,有一个脾气很坏的苏慕华苏楼主在旁,一幅万事好商量的模样。寻欢山庄众人就隐名埋姓也忍得,清规戒律也守得。   叶温言议事已毕,道,“诸位既然应了,这便随我入军中如何?”   莫清乾道,“我这山中还有一众弟子,请叶公子给我们一个时辰时间。”   叶温言抱拳道,“叶某翘首以待。”   寒冷的光芒一闪,原本趴在青石上装尸体的陆酒冷突然狼狈地就地一滚,一柄飞刀贴着他的发鬓钉入青石。   叶温言停下了脚步,“这人还没死?”他向着陆酒冷道,“阁下能躲过我的飞刀,只怕也是习武之人。”   陆酒冷手在袖中握上绝别离。叶温言、莫清乾、沈头陀三人联手,他今夜讨不了好,洞外还有一众寻欢山庄的子弟。小苏又不知是个什么心思。   “且慢,这人是我救的,大哥便留他一条性命吧。”,苏慕华以笛托起陆酒冷的下巴,冰冷的竹笛扫过他微微突起的喉结。青年俯身过来,居高临下地看他。腰封束在宽大的衣袍外,那是值得拥抱的一段风流。陆酒冷想起青年身躯靠在手臂间的再契合不过的触觉,心底泛起酥麻的暖意。   “好歹是条人命,无谓多造杀孽,便与我做个奴儿吧。”苏慕华手下用了点力度,毛糙的竹笛边沿刮扰着陆酒冷的脖颈,“只是不知蠢成这样,会做些什么。”   陆酒冷对着那双上挑的凤眼,用力眨了眨眼,懒洋洋地朝着那人笑道,“能吃会睡。”   竹笛一颤,很快收了回去。   月明中天,照着简陋的军帐。   苏慕华沐浴完毕,解了发带散着发,披着外袍对着烛火看着一卷话本。话本中有生死奇情,侠肝义胆。叶温言怕他行军寂寞,如幼时一般备了话本来与他解闷,这番心意不可谓不细致,只是未免太过着相。   苏慕华以春风得意进宝楼之主的身份入住军中,自然也不宜再与叶温言共帐。叶温言已经禀明了慕容将离有江湖朋友前来相助,让人设了几顶帐篷。寻欢山庄人多,一共七顶帐篷,如众星拱月一般。苏慕华安之若素,吃好睡好。他将书页又翻过一页,听得帐外人声兀自喧哗,唤道,“奴儿。”   陆酒冷还未应,就听到帐外有人唤道,“二弟,可睡下了?”   苏慕华放下手中的书卷,对陆酒冷摆了摆手。   陆酒冷会意退到外帐。   叶温言立在帐外,疏落的星光照着他的白衣。见了陆酒冷含笑致意,挑帘入了帐。   苏慕华于灯下看他。   叶温言笑道,“总算忙完了,今日要多谢二弟了,若不是二弟以武力震慑,这些武林中人可没那么好相与。”   苏慕华不说话,继续看他。   叶温言不在意地继续道,“二弟因我中了沉醉黄泉的毒,有伤在身,今日还动用了真气,可无恙否?”   陆酒冷在帐外听到这句眼角一跳,小苏竟然是因为这个人中了毒?听得苏慕华又缓缓道,“大哥,当日那杯毒酒是我自己饮下。在边城的这些日子我已经想得明白,我已不是当年的无知少年,江湖历遍知道人心如铁,手段如刀。你从相识之初,便怀着利用的心思,是我自己钦慕于你,你对我也算不上什么欺骗。我其实...不曾怨过你。”   陆酒冷听他这番话,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原来小苏一直喜欢的是他大哥。他委身与我...与我,是了,小苏说过露水情缘,不过风流二字。   叶温言目中露出喜色,他见苏慕华发披于颈上,琥珀色的眼眸失了白日凌厉,有一种低眉的柔顺,起了怜爱之心。他向着苏慕华低下身去,握了那一只惯于握刀的手在手中。   苏慕华的手带着温热的触感,薄茧在指尖,过往的记忆翻涌上心头。   苏慕华并未挣扎。   叶温言柔声道,“慕华,今夜我心内着实欢喜。你还记得曾经送了我一方砚台,上面有一句诗,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我原来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思,直到这几日才想明白了......”   何物关情,明知是算计地接近,这颗心不知何时起却已经草长莺飞。   陆酒冷已经听不下去了,转身而去。   星光照着营地,篝火仍在燃烧,青色的山峦远远起伏,寂寞孤冷。   如今他们二人重归于好,他陆酒冷这一滴露水也该知情识趣地消失了。   陆酒冷从来花间历遍,一两段风月又怎么会放在他这风流浪子的心上。   他举头望星光,突然很想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来了...   ☆、第十八章 浮云遮眼(三)   3   对于男人来说,情人移情别恋其实也没有什么,何况他和小苏...小苏从未对他说过钟情二字。对于男人来说,想喝酒也没有什么。风雪之夜相遇友人,西窗月下相伴红颜,都值得一壶好酒。   军营之中自然也是有酒的。五谷酿就,一味烈性,醇厚绵长求不来,入喉辛辣。   酒好不好陆酒冷其实并不太介意,他坐在山坡上,看着漫天的星光,越喝眼睛越亮,亮得像黑夜里的寒星,亮得连他那张平凡无奇的脸都神采飞扬起来。   陆酒冷并不求醉,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喝不醉。   所以当那一个人撞到他怀里时,陆酒冷还能伸出手护住酒壶,好笑地问,“没看到我在喝酒?”   他这句话并不是问撞进他怀里的人。他问的人站在枝头,眉目之间带着几分眼高于顶的傲气。宽大的白袍在枝桠间,随风飘飘荡荡。   蚀骨画刀。   画刀听他的声音有几分熟悉,看着陆酒冷问,“你认得我?”   陆酒冷叹了口气,“我情愿不认识。”   “咦?陆家小子?”   陆酒冷不知道画刀怎么会记得他的声音,他苦笑着点了点头。   “陆家小子,怎么就你一人,苏家小子呢?”   陆酒冷很想大声说,我为什么要管他在哪里?他又不是我老婆!   想了想,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画刀轻轻唔了一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带上几分了然,“苏家小子和他那大哥在一起了?”   他说得随便,陆酒冷却几乎被酒给呛了。“咳咳咳...”   画刀没有良善之辈不在伤口撒盐的自觉,继续问下去,“所以你在这里喝酒?借酒浇愁......”   陆酒冷如为人踢了一脚,忍不住大声道,“小爷我喝酒,只是因为月亮很好,风很好,酒也很好。”   画刀不笑,冷冷得注视着他,“连个人都看不住,枉我在你们身上花费一番心血。”   “酒好能比得上人好?”一双秀美的眼睛凑到陆酒冷的面前,这人长得好看,甚或比天底下大多数女子都好看。   是先前扑到陆酒冷怀里,就赖着不走的人。   “这位公子,不如忘了那个负心人,今晚便让奴家陪你吧,度夜资,奴家就按熟客的收您的,百两如何?”   不知这人身上涂了多少斤粉,陆酒冷扑鼻香风一呛,咳得更厉害了。   “咳咳...多谢盛情...大师怎么会和这个人走在一起?”   看不出画刀这一幅看起来清规戒律的模样,实际上也只能清规戒律的人,还好这一口。   画刀冷哼道,“这人胆子大得很,趁我疗伤之际,连我的东西都敢偷...”他话未说完,眉宇一扬,就自枝头失去了踪迹。   凄风孤月,陆酒冷已经看到一道人影出现在山石边。   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怀里趴着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很年轻的男人。男人一双修长的笔直的腿包裹在偏紧的纱衣里,那双腿正缠绕在他身上。   寒风拖着月影,石边的人影向着他们走过来。   苏慕华换了一件青色的布袍,乌黑的发为发带系好,垂落在身后。   手中还拿着那管竹笛,看上去优雅从容。   男人输赢皆要漂亮,纵然心中已是千疮百孔,也要昂首笑傲。   江湖风雨历遍,陆酒冷早学会了怎么忍耐。他看着苏慕华向着他走过来,脸上已经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情。镇定自若得仿佛被人打断了好事一般,现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那道身影还如此熟悉,他甚至不用看到他的脸,便知道是那个人。只是...陆酒冷苦涩地想,他再也不能伴他花前月下。   怀中那人扯了他的衣袖,媚眼如丝道,“公子,长夜苦短...既然让春桃今夜陪你,我们快走吧。”   苏慕华目光落在春桃身上,“我见过你。”   春桃点了点头,笑意媚人,“公子我们又见面了,上回我说过公子若来找我,我一定推了所有的客人。但今晚,今晚...”他用力咬了咬饱满的红唇,往陆酒冷的怀里躲了躲。   苏慕华眼里流露出复杂难言的情绪。   看着他的神情,陆酒冷已经决定了,若要斩断,便由他来吧...   春桃微张的星眸像一只无辜的受惊的小兔子,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忍不住想伸手抱一抱的小兔子。   陆酒冷伸手环过他的腰,把他整个人抱起来。用能醉死人的温柔的声音道,“我们走。”   “站住,你们就想这么...”苏慕华突然唤住他们,他虽是江湖中人,但幼学端谨,幕天席地四个字实在说不出口。   “我...”陆酒冷方说了一个字,就听到苏慕华突然扬眉道,“什么人?”   着了黑色轻甲的人影出现在月下,眉宇间带着凝而不动的杀气。   苏慕华见了他的面貌,微一行礼,“见过慕容国师。”   陆酒冷闭上了嘴,其实也许...小苏一点都不想听他解释。   慕容将离看着他微微一愣,“苏楼主。”   苏慕华道,“苏某今日方到军中,想趁着夜色四处看看,惊动了国师,抱歉。”   慕容将离笑着回礼,“大宁夜半袭营,我们的将士不堪其扰,以后夜间防务之事还要多仰仗苏楼主你们这些武林豪杰。”   他也是挂心夜袭之事,夜半巡视营房。   苏慕华道,“国师客气,苏某份所当为。”   慕容将离看看陆酒冷与春桃两人,目中流露出疑惑的神情。这二人虽然已经分开,但他方才明明见春桃如女人一般为陆酒冷抱在怀里。问道,“这两位是?”   苏慕华含笑道,“哦,这两位是我不成器的家奴,方才玩耍胡闹,让国师见笑了。”   慕容将离闻言笑道,“苏楼主哪里话,你待下甚宽,家奴们才敢胡闹。你既然将他们带在身边,这二位想来身手也是了得。”   他看了眼陆酒冷,微咦了声,又反复多打量了几眼。半晌笑道,“在下今日让这位小哥帮忙打水,支使了苏楼主的人,勿怪勿怪。”   陆酒冷挺了挺胸膛,不客气地道,“我是苏楼主的人,自然只听苏楼主的使唤。你的桶被我扔在了河边,你去找,一定还在。你既然不怪我,我也只好不怪你了。”   “奴儿,休得无礼。”苏慕华轻斥一声,对着慕容将离朗笑道,“慕容国师看得上我的奴儿,是他的福气。”   方才那一眼浅嗔薄怒的眼神,陆酒冷心下微动,忙勒住了心猿意马。   看来小苏已经认出我了,才有这般维护之心。我身为堂堂男儿纵然伤心不舍,又怎么忍心让他为难?   战地之上,饮食虽然简陋,但也有一日三餐。   春桃夹了一块馍馍放入陆酒冷碗中,“公子,多吃点,男人吃多点才有力气。”   苏慕华,“......”   星光下,陆酒冷将换洗的小衣放入木桶里。   春桃一把夺了过去,“公子,我来洗吧,这些底衣小衣我什么没见过,公子就别害臊了。”   陆酒冷目光落在正走出帐篷的苏慕华身上,“......”   “你到底想怎么样?”陆酒冷终于逮着一个苏慕华不在的时机,将春桃按在营帐上。春桃靠在营帐上,对着陆酒冷笑得如狐狸一般,伸出两指在他面前搓了搓,“一千两银子,我帮你们消除误会,保证不留半点手尾。”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风雨摧城(一)   第十九章 风雨摧城   1   一根丈八长矛钉在辕门的石当上,百斤精铁所铸,一掷之力可裂云穿石。   慕容将离手握上长矛,五指轻握拔出。目光落在弯曲成麻花状的矛身上,缓缓吐气,“大宁画刀?好身手。”   叶温言道,“画刀十年前便已名列绝世高手,当年无事亭将其列为不可评说的三人之一。听说他已经近十年未曾出过手,如今武功到了何等境地,无人知晓。”   “大哥,唤我来何事?”叶温言循声看去,苏慕华正于草色烟光行来,竹笛插在腰带间,唇畔挂着几分淡然的笑意。   叶温言从容笑道,“二弟,你看这柄长矛。”   苏慕华目光自长矛上扫过,又落在门当上的留字,“画刀之名在下也曾耳闻,不想出现在望北城。”   当日苏慕华随叶温言南下,画刀并未同来,径自离去。在慕容将离面前,二人只当不认识。   慕容将离握着长矛道,“当日燕青云遇刺,身上的致命伤口便有些像画刀的蚀骨所留下。如今画刀夜闯我军掷矛立威,燕军空有数万人马,却让他如入无人之境,实在丢脸!”他看着苏慕华还在一旁,觉得此语将他也一并数落进去,忙道,“苏楼主昨日方来阵中,自然做不得数。”   苏慕华不以为意地一笑道,“苏某惭愧,昨夜特意在营中走了走,结果敌人就在眼前,却不曾发觉,实在是个瞎子。”   慕容将离见他大度,倒也一笑,“昨夜巡营的不止苏楼主一人,苏楼主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是个瞎子了。”   空中传来鸣叫之声,慕容将离回头,天幕下一只海东青正展翅而来。这一只海东青羽翼间露出白羽,与寻常不同。   他认得是他当年在呼伦湖边收服的那只,未几海东青停在他的肩上,偏了头啄他的手。   慕容将离手抚着海东青的羽毛,自它的足间轻轻挑起,剥下一层皮来。   苏慕华见那一层皮在慕容将离手中展开,上面写着密密蝇头小字。慕容将离看了片刻,将纸片卷起,沉声道,“传我令,今日午时关前叫阵。”   苏慕华惊讶何以此人突然下此决断,忍不住去看叶温言。叶温言眼神未动,仿佛早已在意料之中。   慕容将离吩咐已毕,向二人告别而去。   苏慕华在军中是客卿的身份,攻城这类事倒不强求出手。他目送慕容将离而去,向着叶温言道,“大哥似乎早已知晓慕容将离为何突然出兵?”   叶温言与他边走边道,“一月前雁北城为沙匪所占,消息传到禁中,成帝震怒。都察院秦决意上表弹劾燕王尸位素餐,缇骑统领黄停云为燕王开脱,为成帝罚跪昭阳殿。燕王的旧部兵部尚书施旧岁因隐瞒军情不报,撤职下狱。令将军入禁中求见成帝,重掌兵部尚书一职。令家军已经表明态度,全力支持太子。太子得了成帝之命,领令家军精锐,就近抽调云冀两州的兵力,正驰援望北城。”   苏慕华看着叶温言,“原来如此,城头拼命,后院火起,慕华先恭喜大哥了。”   叶温言摇头道,“沙匪的消息能越过兵部的封锁,令家军能支持太子确实是我的筹谋。但那秦决意是个油盐不进的人,他只听命成帝。何况,大军未行,雁北脱困的消息便已送到京中。”他看着苏慕华,唇角带上一抹冷笑,“你道,成帝如何决断?”   “哦?如何?”   叶温言负手转身,看着苏慕华道,“成帝下了一道嘉奖令给礼部,说什么民受教化,奋起抗匪。可笑,礼部那些酸儒,大门不迈,倒居了首功。”   苏慕华缓缓展眉,终于冷笑,“燕王就输了一个血统,这成帝早年也是个雄主,如今迂腐至此?”   叶温言道,“未必就是迂腐,成帝已逾天命之年,如今要的是一个稳字。燕王是最像当年的成帝,但也最多变数。如今的大宁由盛而衰,这江山担不起另一个有野心的雄主。”   不是迂腐,只是如今的成帝不愿赌,也赌不起了。   “令家支持了太子,孤虹她?”   “孤虹已于上月前嫁了太子。”   苏慕华半晌沉默,继而笑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当无怨无悔吧。”   烈日因他这一笑而温柔,苏慕华想着那个如他妹子一般的女子也终于嫁人了。虽然知道并非良配,但也愿她安好。   叶温言心中一动,伸手去扶他的肩头,“慕华...”   苏慕华侧身避开,“大哥,你我话已说尽。”   叶温言收回手,手握起指节泛白,仍是温雅地笑道,“慕华,那日得你一句不怨,如今还肯唤我一声大哥,我也知足了。”   苏慕华有些微怔,江湖刀光剑影太快,快得他来不及回头,那些往事就已如秋叶陨落,而他们三人还在红尘中活着。   叶温言与他们纵然是算计过的相逢相交,也未必没有几分真意。   苏慕华微微一笑,“大哥...”   陆酒冷看着笑得像狐狸一般的春桃,眉峰轻慢挑起,“就凭你?”   春桃笑着看他,“你瞧不起我的手段?”   陆酒冷上下打量着他道,“能在画刀手中逃脱,是有点逃命的本事。但你帮不了我,就算你是拜月教的任情儿。”   春桃有点笑不出来了,“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任情儿的?”   陆酒冷点了点头,“原来你真的是任情儿。”   “原来你诈我。”   “也不全然是诈,拜月教的任情儿武功不高,但轻功罕有敌手,江湖传言只有不留行能一拼高下。若你是他,能在画刀手中逃脱,倒是有可能。何况你又长得这副模样,我就姑且猜上一猜。”   “不留行算什么,那个只会逃跑的胆小鬼!”春桃冷哼一声,“看在你认出我的份上,我不收银子,送你一个好东西。”   春桃从袖中摸出一个瓶子递给陆酒冷。   陆酒冷拿着那个漆黑的瓶子看了看,“什么玩意?”   “这叫数度春风散,听名字就知道厉害了吧。一忘大师听说过么?我送了他一瓶,当晚就还俗了。还有病梅和尚,我送了他一瓶,你道他怎么了。他...呵呵”春桃笑了一笑,继续道,“再贞烈的人吃了,保证床笫之间你想怎样就怎样。至于金枪不倒,还是梅开六度,就看公子你的本事了。若公子想要金枪不倒丸,我这也有,算你八折,三百两银子。”   “嗯?数度春风散?”一只手伸过来接过他手中的瓶子,端视了瓶身片刻,苏慕华将瓷瓶丢回他的怀里,目光沉沉落在陆酒冷身上。他目光冷如冰雪,陆酒冷心中一阵胆寒。“小苏...”   “陆酒冷,你可真有出息!”   苏慕华头也不回地走入军帐中,青色的帐帘直接甩到陆酒冷脸上。   若这么让他走了,陆酒冷觉得他实在可以去买块豆腐撞死。   他身体一动,已经掠了过去。他什么也不想,只想伸手挽留那道身影。   苏慕华缓缓抬眼,猝不及防之间,他已经被陆酒冷压在了身下。   黑亮如星的目光注视着他,纵然脸上易容得乱七八糟,但陆酒冷有一双很神气的眼睛。神气得仿佛世间一切风雨都不在那双眼中。   帐帘隔绝了外界,光线为覆在身上的人遮挡了大半。有力的心跳与他的胸膛贴在一处,感觉腰间拥抱的力度,苏慕华的耳根慢慢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风雨摧城(二)   2   陆酒冷环着他的手臂已经滚烫,“小苏,我陆酒冷虽然不是什么柳下惠,但若你钟情于他人,我也不会对你下药,更不会强迫于你,做出那等无耻之事。”   苏慕华在他怀里蓦然睁大了眼睛。   他的眸色极漂亮,看人的时候总带着几分冷淡。让人忍不住想这一双眼眸若含情注视时,是何等模样。   陆酒冷将他搂得更紧,“小苏,不要这样看我,我会把持不住。”   苏慕华唇微张,“我...”   “嘘...小苏...”陆酒冷向他侧过头去,极小心地极温柔地试探着接近,却并没有真个碰触到。   光线很暗,陆酒冷的眼睛却很亮。苏慕华怔怔地看着他,夏日衣衫本就单薄,衣料摩擦的地方已如着火般,缠绕在耳畔的呼吸急促地让人脸红心跳。   陆酒冷手环着他的腰侧,道,“虽然你苏楼主是好男儿自风流。但...”   但...红尘笙歌暖,他乡作故乡,多少前尘难忘。   苏慕华闭上了嘴,眉峰缓缓挑起。   他闭嘴,但陆酒冷没有。   陆酒冷沙哑的声音钻入他的耳中,“但我陆酒冷...此生不忘,地底三日,雁北边城。”   苏慕华简直忍无可忍,猛然坐起,“陆酒冷!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风...唔...”   陆酒冷按着他的肩头,看着那袭青衫跌坐于地,低下了头。苏慕华靠在他怀中,那一个吻绵长,心跳在唇舌交缠间乱成一片。   苏慕华的一颗心托于叶温言,黯然伤心之际遇见了陆酒冷。他饮毒酒,将自己放逐于黑暗中。眼睛看不到这个世间,心却敞亮。如兽类敏感地本能知道这个人不会伤害他,虽然这个人相识之初,就在欺负他。   他那日与叶温言说的话并未回避陆酒冷,实在是因为他心底光风霁月,并不觉得需要回避。苏慕华想要忘了叶温言,所以就另外找一个男人?这样的揣测,对他本身就是一个侮|辱。看着陆酒冷的样子,苏慕华可以确认,这个人脑袋里此刻就转着这样的念头...陆酒冷他还真敢想!不知道和他打一架够不够解气。   眼底转过怒意,良久他才叹息道,“陆酒冷!你道我苏慕华若心中无情,会任人轻薄?”   陆酒冷定定地看他,眼中似恍然有所悟。他的样子实在太呆,苏慕华心头的火转成无可奈何的苦笑。他扯上陆酒冷腰间的系带,短衣自男子坚实的肩头滑落。苏慕华也曾有过风月帐中的红粉知己,他曾让人解过衣,也曾为人解过衣。香囊暗解,玉带轻分,解衣本是个于绯红灯下,夜阑更静之时,极缠绵,极悱恻的过程。有些女子会在衣带上系上极繁复的如意扣,蝴蝶扣,考验情郎的耐心。   可惜此刻苏慕华心头郁着一股怒火,所以他用的力道未免就大了一些,手上的动作未免就粗鲁了一些。布帛撕裂的声音传入耳中,陆酒冷结实的胸膛敞露在他眼前,入眼风光让苏慕华呆住了。   他咬牙伸手按了上去,肌肤温热的触感贴着指腹,几乎有裸袒相对的错觉。那夜他曾靠在这人的胸口抵死缠绵,枕着他的心跳,回忆无可避免地汹涌而来。苏慕华手一颤,几乎就想逃。他不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他只是不确定该不该再继续下去,他心头乱得很。   “别动...”苏慕华的手猛然为陆酒冷按住,他抬眼看他,却见陆酒冷偏过头,似极力忍耐着。苏慕华耳际一红,陆酒冷在忍耐着什么,同为男人他自然明白。帐中静得只能听到彼此急切的喘息,无法言说的情绪在心底,酿成一坛醇酒。   良久,陆酒冷才向着他转过头来,用力将他揽入怀中。   “小苏...”   苏慕华整个脸都烫得如火烧着了一般,他的声音轻得如水面泛起的涟漪,“你明白了?”   陆酒冷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他目光中带着深重的痛苦,却坚定地不容错认。   “小苏,情之一物,最不可强求。你并未亏欠我什么...我也不会纠缠于你...你不用为了安慰我,说心中有情这些话哄我。更不用为了补偿我...”他顿了顿,又坚定地说了下去,“和我睡...”   苏慕华为陆酒冷牢牢按在怀中,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呼吸都带了喘息,上挑的眼眸已经染上了轻红。   轻红地如挽留相醉刀出手之际,花尽春消,一场杀意。   陆酒冷久久环着他战栗的背,终于将他温柔地推开。他拢好衣襟,走至门帘旁,停下足又道,“小苏,我陆酒冷虽然不是什么大义之人,但也有自己的骄傲。”说完这句话,他就挑帘走出帐去。   黄的沙土,绿的远山,烈阳在空中投下七彩的光芒。陆酒冷深吸一口气,在阳光下迈开大步。他这样的男儿,一旦决定了走,总是走得很快,所以他没有听到身后苏慕华咬牙切齿一般的声音。“陆酒冷!你这个笨蛋!”   一道人影站在帐外的阴影里,春桃啃了口手中的果子,看着陆酒冷远去的笔直的背影摇了摇头,悠悠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入帐中。   听到足音,苏慕华头也不抬,慢慢整理着衣袂上的皱褶,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   春桃笑嘻嘻地啃着手中的果子,“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像苏慕华这样的男人被人拒绝的样子,实在应该多看几眼。”   春桃看着他,仿佛看着很有趣的东西。   苏慕华坐在地上,脸上的神情煞是好看。就算这个人喷出一口血来,或者突然拔出他那把名动天下的刀,春桃想他都不会太过意外。   苏慕华只是整理好衣袂,站了起来,他向着春桃走去。苏慕华心情不好,他虽未拔刀,但久在上位,举手投足之间都带了杀气。武功若到了一定的境界,无形的杀气都可伤人。春桃一下子跳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跑掉。   苏慕华步出帐篷,他立于风中,横笛而吹。   日影渐斜,炊烟升起,风卷起青色的袍袖。   春桃捂着耳朵,探出个头来,“苏公子,苏哥哥,求求你别再吹了,听得我这颗七窍玲珑心都要碎了。等等,你要去寻他么?”   苏慕华停下脚步,淡淡地问,“我为何要去寻他?他不肯信我,倒要我先低头?”   春桃坐在帐篷顶,摇晃着两条腿,“你若心中有他,便不该让他误会。世间万物,最经不起考验的便是这一个情字。”   苏慕华冷冷地道,“这是我的事,你为何要多管闲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风雨摧城(三)   3   茶盅为银色的袖一扫,跌落在地上。   少年指着悠闲坐在窗下的男子,怒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喝茶?”   黑衣的贵介男子笑了,拾起摔成两半的杯子放于案上,反问,“什么时候了?”   朱应袭胸膛急剧起伏,喘了几口气,怒气腾腾地道,“太子的兵马已经出了临潼,慕容将离的兵马不眠不休在关前叫阵。朱永宁,你是瞎了?聋了?连慕容将离都知道,要夺望北关就得在这几日。”   朱永宁好脾气地点了点头,“我不瞎,也不聋,所以下令高挂免战牌。最多再熬过十余日,慕容将离这三万人马就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起来了。”   朱应袭看他,“哦?太子领兵而来,你准备就这么认输吗?我认识的六哥不是这么没用的孬种!”   “时不我与,莫可奈何。应袭你不必太过担心...”朱永宁笑了笑,“我们的好大哥还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杀了我,他越胜券在握的时候,越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我活下来的机会越大。而人要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   马在疾驰在山道上,马蹄踏在干涸而龟裂的大地上,弥漫起黄色的尘烟。马上的人脸上带着汗珠,衣衫破损却不见狼狈。鞭影带着风声倏忽闪过,三名黑衣的人自树梢坠落在马前的黄土地上。鞭梢如毒蛇一般指上其中一人的喉咙,陆酒冷声音冷得像冰,“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死就别再跟着我。”   “少年人好俊的功夫”,轻忽的声音如鬼哭一般,只听得见声音,看不见人影。陆酒冷闻声一惊,这声音古怪至极,不似人说话的声音。但令他吃惊的却是说话的人,说话的人站在林间,宽大的白布袍垂到他的膝盖,赤着一双毛脚,脖颈上挂着一串佛珠。若以佛珠的硕大论佛性的高低,少林方丈一叶大师都不如他。这个人他自然认得,寻欢山庄的沈头陀。沈头陀年轻时曾为仇家追杀逃亡东瀛,学了忍者的腹语之术。此术若瞧在不知根底的人眼中,对敌之时让人有莫测高深之感。陆酒冷自然知道他的根底,反而觉得他这般装神弄鬼,有几分好笑。   陆酒冷向着他转过身去,脸上露出初出江湖的少年英杰三分傲慢,七分好奇的神色。“你是谁?为何装神弄鬼?”   沈头陀阴沉沉地笑了一下,“我道是谁,难为他让我跟来。原来是我那大花寻来的食物。”   陆酒冷微微皱眉,露出方认出他的神情,“你便是那养蛇的人?谁让你跟着我?”   沈头陀并未说话,张开大手向陆酒冷当胸抓来。陆酒冷以手中的马鞭之柄与他对拆几招,他担心沈头陀看出他的武功路数,将一套平常的武当太极剑融入鞭法。武当太极剑寻常习武之人都会将其作为入门招式,一招一式看上去颇为似模似样,根底扎实也不能算是花花架子,但过于规整古板,也封了自己变化的后路。果然沈头陀试探了几招后,便再不留手,陆酒冷连挡了几招,手下故意露出破绽。沈头陀一招击飞了他的马鞭,当胸扯了他的衣襟,封了穴道扛在肩头。嘿嘿一笑,“苏慕华今日不在,看谁还能救你。”   陆酒冷头朝下为沈头陀扛着,只觉得眼前景物飞速后退,沈头陀扛着他使出轻功爬上了山坡,拐了几个弯,走入一个山洞中。将他往地上一丢,叫道,“这小子我帮你抓回来了,这小子虽然会些功夫,但也不过花拳秀腿,还要本大爷亲自出马。”   “多谢沈堂主了。”陆酒冷循声望去,浑然天成的石桌石椅旁正坐了一人。他躺在地上,不抬起身来看不见那人面目。他目力所及,只能看见一片雪白如云的袖间露出修长的手,一只紫砂壶握在那人的手中,正在缓缓斟着茶。   这人的声音他似乎在哪里听过。他并未想太久,那人就已经放下茶壶,向他走来,甚至在他面前蹲下身来。那人戴着金色的发冠,着一身锦绣白衣,广袖轻舒,如坐于春风楼头的王孙公子,可不正是叶温言。   叶温言笑容温文尔雅,“小兄弟,得罪了。”   陆酒冷声音中装出几分怒意,“你们为何抓我,我认得你,你是和小苏一起出现的那个人。”   叶温言眼底露出杀意,这个人一瞬之间撕去了斯文的外皮,变得颇富有攻击性。一个巴掌落在陆酒冷的脸上,“小苏也是你叫的?”   陆酒冷虽然身上衣服破得很,也脏得很,半边脸火辣得疼,但他脸上的神情看上去比叶温言还要神气。“关你屁事!”   男人之间,输人不输阵。   叶温言微微点头,“你说的有理”。他继续语含抱歉地道,“我见慕华肯救你,以为你是城下救了燕王的人,让人试了试你的身手,看来是我认错人了。”   陆酒冷注视着叶温言,这人虽然一副认错的口吻,但眼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神色,仿佛逗着猫爪下的老鼠。心头无名火起,“你既然认错了人,就赶紧放了我,再给小爷好好道个歉,我就不告诉小苏你抓了我。”   叶温言看着他,忽而笑了,他笑起来竟然有几分温柔的意味,他甚至握上了陆酒冷的手,真气如蛇一般钻入他的经脉。“小苏,叫得可真亲热。不如你告诉我,你的这个小苏让你这么匆忙离开,是要你去为他办什么事?”   陆酒冷心内一动,就待奋起内力,忽然那股侵入他体内的真气退得干干净净。陆酒冷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刚才叶温言并未对他动过手。   叶温言撤开手,站起身来玩味地看着他,“看不出你这小子还有一身至阴的内力,倒是成全了我。”   夜已经全黑了下来,盛夏之时山谷之中还是有清凉的风。陆酒冷为叶温言提在手中,一路疾行,直到进了这道山谷才落了地。叶温言站在谷口,并不深入,他站在谷外扬声道,“禀师傅,徒儿带了修习至阴内力的一人,来献于师傅。”   片刻之后,山谷中飞出一只鹰,那只鹰长得特别,比寻常的鹰要大上许多。它展翅于天幕,连月光都遮蔽了。那只鹰盘旋了片刻,发出一声低鸣,一卷书卷自它口中掉落,叶温言接了个正着。   山谷中传来森冷的笑声,有人道,“好徒儿,乖徒儿,你办事甚得为师之心。这下半卷内功心法便予了你,徒儿你好自为之吧。”   这人声音沙哑,并不算大,传到人耳中却让人心头震动。此人的内力修为只怕是平生罕见,陆酒冷心下暗暗警醒。   叶温言手中握着书卷,目中露出喜色,抱拳道,“徒儿谢过师傅。”   那只鹰两爪一抓,抓了陆酒冷的衣襟向谷内飞去。陆酒冷暗运内力冲开了穴道,任那只鹰提了他,放眼望去山谷中开满了艳红的花。那种红极艳,仿佛人血染就,妖异到仿佛千红开遍后的荒凉。   山谷安静,偶尔传来猫头鹰的啼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生死之间(一 )      第二十章生死之间   1   那只鹰自低空掠过,将陆酒冷丢在山谷中。   陆酒冷就地一滚,拍拍身上的泥尘,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来就闻到花香,甜甜的花香弥漫在山谷中。   白色的野兽骸骨点缀在月下花丛之间。   一只羚羊在月下昂着头,四肢为花枝缠绕着,骨肉脱落,露出白骨。可它仍是活着,许是已经挣扎到无力,它大大的眼睛睁着望向夜空,美丽到近乎诡异。   陆酒冷屏住了呼吸,花香仍甜得仿如梦中,天底下最危险的陷阱岂不都最美丽。   见他停下了脚步,咕,那只鹰回头低鸣了一声,用力啄了啄他的手。   眼神睥睨,颇有几分不耐烦。   陆酒冷疼得抽了口气,脚底加快跟了上去。   那个人就站在花丛外。   陆酒冷有几分意外,出现在他眼前的人,他本是认得,此刻却又陌生得很。   月光如洒而下,照着那人,原本秀美的眼眸已经转了赤红之色,如山谷中的食人花一般的血色。一道青色印记的如花藤一般生长在他赤?裸的胸口上,蔓延至锁骨处。   素影灵狐,蚀骨画刀。   此人竟是他数日之前刚刚见过的画刀。   那时候这人可清醒得很,怎么几日不见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陆酒冷暗中戒备,试探地唤了声,“大师。”   画刀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木然而陌生,声音沙哑得如铁器刮扰一般,“陆家小子?”   见他神智尚在,陆酒冷尚未松了口气,便看见画刀向他走来。他上一刻尚在花丛之外,不过几步之间便已到了他身前。他与画刀这些日子以来也算熟悉,画刀虽然是当世高手,但陆酒冷的武功也不弱。此刻见画刀缓步行来,他可以感觉到他体内雄浑而浩大的真气激荡。不觉唬了一跳,什么功夫会让人数日之间突破到如此境地。   画刀停在他的面前,一头黑色的发垂落,已为汗水打湿。   袒露着白皙的肌肉,陆酒冷可以清楚得看清他身上如花藤般缠绕的青色印记。   画刀眼中转了赤红之色,起伏的胸膛像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你走火入魔了?”陆酒冷失声道。   人见江湖人风光,却不知习武之苦。寒暑相继,循序渐进,若突然暴涨的真气,人不过是血肉之胎,又如何承受得了?   画刀看着他点头道,“不错。”   陆酒冷又问,“你收了叶温言为徒?”   “我那日走火入魔,刚好为他撞见了。我需寻纯阴真气之人,为我搭桥洗脉。而他觊觎我的武功,我自然就收他为徒了。”   陆酒冷听他说得寻常,这各取所需,倒是公平交易,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画刀继续道,“叶温言这人所学庞杂,但筑基不纯,心思又太多,于武学上难达宗师境地,比不得你和苏家小子。我传他这部内功,倒是对他大有裨益。想不到叶温言送了你来,不知是他运气太好,还是你运气太差。”   陆酒冷自然是知道这搭桥洗脉的。将真气导入他人体经脉中,待自身真气运转吸纳之后,再行回收。真气进出如潮汐起落,故名搭桥洗脉。只是人体经脉本就脆弱,这般搭桥洗脉,为人搭桥的人到头来经脉尽断,不死只怕也从此缠绵病榻,成废人一个,算得上是过桥抽板了。   陆酒冷叹了口气,“算命的说我今年有血光之灾,我还骂他是江湖骗子,如今想来实在应该多给他几枚铜板。”   画刀看着他,笑了笑,只是他此刻笑起来更显得阴森诡异,“你倒颇有胆色,死到临头也不害怕?”   陆酒冷道,“其实我怕得很,但我又打不过你。想想我还有那么多美食没有尝过,那么多美人没有抱过,实在有点不甘心。”   画刀淡淡地道,“哦?你既然害怕为何不求我?”   陆酒冷正色道,“我求你!”   画刀嘿嘿一笑,“你也不必害怕,你修习的五阴魔境,与我的功法源出一脉。为我搭桥洗脉,你死不了,只不过从此是经脉尽断罢了。你放心,你帮了我这个大忙,我一定好好报答你。我一定将苏家小子绑来,让他此生陪着你,伺候你吃,伺候你睡。虽然你动不了,也少不了美食佳人在眼前。”   陆酒冷看着他,如看着个疯子,“你究竟是在报答我还是在折磨我…我只求你一件事,千万别让苏慕华在我眼前出现,他本来脾气就坏得很,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我动不了,又打不过他,还指不定为他怎么折磨。天底下最会照顾男人的还得是女人,你只要包下扬州随便哪家青楼的女子脱光了在我面前跳舞就很好了。也不必太多,每日有那么十七八个就很好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连那姓苏的半根头发都不想见。”   “喂…你想干什么?”陆酒冷一下子跳了起来,“君子动口不动手。”   画刀将他横抱而起,封了穴道,“你这么有趣,若不是大战在即,我倒有几分舍不得伤你了。”   陆酒冷连做梦都没有想到,有一日他会如女人一般为人抱在怀中。   月光照着一间茅舍,画刀推开门,陆酒冷见那茅舍中一床一桌一几,倒是有几分竹篱青青茅舍低的雅致。   画刀将他按在床上,语气温和地道,“我封了你的穴道,我的点穴手法不是你那点修为能解的,别想着逃跑。这山谷之外已为我布下了毒花阵,你也根本逃不出去。”   他撮唇一吹,陆酒冷见那只大得不寻常的鹰从门外踱了进来,一下子跳到椅子上。画刀摸了一下那只鹰的翅膀,“鹰儿会看着你,你若想瞧瞧它的本事,不妨逃跑试试看。”   陆酒冷腹诽了一下画刀取名的本领,那只鹰儿朝着他颇冷艳地低鸣了一声。   画刀语中含笑,“你不用担心,我画刀一言九鼎,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陆酒冷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床上,听着画刀走出屋子,并关上房门。屋内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下来,只有那只鹰蹲在椅子上冷冷地盯着他。   他喃喃地道,“我几时要你答应了什么?”   陆酒冷暗中运转了一周天的内力,不得不承认画刀所言不虚。他心知逃跑无望,索性两眼一闭,片刻便打起了呼噜。   他的睡相自然不会太好。   陆酒冷的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便见天光大亮。   画刀正站在床边,俯视着他,“你倒是睡得安稳。”   他嘿然一笑,“既无美人,又无美酒,自然是蒙头大睡,寻周公下棋。”   “大师抓我来此,便是看此人睡觉?”   陆酒冷脸色微变,说话的人站在床边,一身磊落青衫,正是他眼下无论如何都不愿再见到的苏慕华。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生死之间(二)   2   “我走火入魔,需要借此人搭桥洗脉。”   画刀的状态,苏慕华自然是看出来了,他闻言拧了眉头。   陆酒冷骤然发力,敏捷如豹子一般从床上腾起,一下子便将苏慕华扑到了墙边,下一瞬他的拳头便到了苏慕华的面前。   苏慕华背抵着墙,肩头为陆酒冷牢牢按住,掌心的温度渗入衣料中。脸上神色未动,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陆酒冷,仿佛要将这个人脸上的每一分肌肉的变化都看进眼底。   陆酒冷为他看得心头发毛,恨不得将他揽入怀中,脸上露了狠色,“苏慕华,我见了你就烦,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否则,老子揍你。”   苏慕华微微一笑,“你可真凶。”   陆酒冷呼吸凝滞了片刻,他的拳头猛然击在苏慕华的身侧,陷入墙中三分。“听不懂人话是吧,走,我见了你就倒霉,你还想害我到什么时候。”   苏慕华眼中含了笑意,“陆公子并非此间主人,下逐客令未免有僭越之嫌。”   苏慕华笑意未敛,陆酒冷手臂突然环紧,将他牢牢固定在身体和墙壁之间,手顺着他的肩膀,摸了下去。   “苏公子,你叫起来的声音很迷人,光听着你的声音,在下就能硬了。”   他的手按上苏慕华的锁骨,下滑到了胸前,隔衣寻到那突起的乳粒。苏慕华蓦然张大眼睛,身体微微一颤,强咬了唇。陆酒冷低下身去,几乎贴在了苏慕华的耳边,带着温热的湿意如小蛇一般钻入耳中,“苏公子,这里的颜色漂亮,像桃花一般,在下一见难忘。”   陆酒冷手隔着薄薄的衣料放肆地挑逗着,苏慕华按住他的手,秀长的眼中明明白白流露着羞恼。“陆酒冷!够了!”   “苏公子,耳根泛红,害羞起来的样子也好看,让人忍不住想要压在身下,好好折磨一番。”   苏慕华手掌隔在陆酒冷的脖颈,他并未拔刀,但眸光中寒意如刀锋。   陆酒冷抬起身来,带着邪气的笑容看他。“苏公子,你对我肉身布施,为的不就是这肉在肉里的快活,又何必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   “陆酒冷”,苏慕华静静看他,半晌以近乎温柔的声音唤他。   陆酒冷与他身躯交叠相依,渴盼已久的气息近在咫尺。   掌风刮过陆酒冷的脖颈,带起一阵抽筋剥皮的疼,手刀如铁最后搁在他的项上。   并未手下留情,苏慕华实在并非一个温柔的人。   “陆酒冷”,与他手中的力道截然不同,苏慕华的声音中并无半点怒意,温和得仿如红泥小火炉煮一壶香茗,隐然笑意若春风吹过杨柳岸。   “你不必赶我走。你既然知道我爱的不是你,我心中也再无负担。我并非画刀的敌手,不自量力的事我也不会做。我心中无你,你变成怎样,我更不会痛苦。”他顿了顿,“你二人搭桥洗脉,总是需要个人手在旁照顾。我会留在这里三日。待三日一过…陆公子,无论你是死是活…你我碧落黄泉,永不再见。”   陆酒冷听他提到碧落黄泉永不再见,心头剧震,苦涩的滋味漫于舌尖。   苏慕华推开他,青衫峭立,眸中之色傲然,“我并非补偿于你,只不过你我相识一场,求一个心安,陆公子可愿成全?”   画刀的真气与苏慕华一般,是至阳一脉。搭桥洗脉最适宜的时机是世间阳消阴长的子时。   鹰儿叼了一只兔子来,苏慕华洗剥干净,将兔肉用猛火爆炒后,采了谷中的花蘑一并上锅红烧。骨头和内脏配了山野间的苦菜,熬出一锅微苦的汤。彼时夏至,人的味觉迟钝,这一勺汤入口,入口时苦,待细品来舌尖清甜却让人精神一振。   几人用过饭,各自相安无事。   “子时了,要虐老子的来吧。”陆酒冷睡足了一觉,懒洋洋地走出屋门。   画刀盘膝打坐,抬头看了他。   苏慕华握着竹笛的手一顿,唇畔露出一缕笑意。   这般张扬洒脱的陆酒冷,纵然脾气坏了一点,不讲理了一点,霸气嚣张了一点,谁又能真正对他生气?   浮云舒卷,明月已至中天。   陆酒冷向着苏慕华走了过来,站在苏慕华身前一步之遥,苏慕华含笑看着他。   陆酒冷举起三只手指,“三件事,第一,小爷不许人横着抱,哪怕是尸体。”   苏慕华轻哧了一声,“陆公子放心,我连一根指头都不会碰你。”   陆酒冷弯下一根手指又道,“第二,待会为我疗伤,可以脱我衣服,但不许脱裤子。”   琉璃色的眼中转过惊异之色,慢慢笑了,“你不是赶我走么?”   陆酒冷截住他的话语,弯下第二根手指头,“第三,我这人又小气,又霸道…没有什么好的…”   苏慕华拉过他的衣领,贴在他耳边道,“岂止没有什么好的,你这小混蛋,简直是坏透了。”   唇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脸侧,陆酒冷眼睛亮了,亮得仿佛偷了一缸黄橙橙的香油的老鼠。   月华照着月下的两道身影。   画刀目中赤红血色,赤裸的上身,青色花藤般的印记仿佛与血脉长在了一处。他立掌,掌心贴上陆酒冷的背心。   至阳的真气仿佛有形有质,如盘旋的巨龙冲入他的体中。陆酒冷仰天发出一声长啸,身上褐色的短衣乍然崩裂粉碎,劲气澎湃如海浪。   画刀手中内力催吐,不过片刻陆酒冷便双眼紧闭向后倒去。青色花藤印记缠绕了他麦色的胸膛,一双青色的袖伸过来,将他横抱而起。   画刀盘膝而坐,微微睁眼,冷淡地道,“他不是不许你横着抱?”   苏慕华停下足,侧首微笑,“老子管他的!”   陆酒冷意识已经昏沉,恍惚觉得自己置身沙丘中。   天幕炽热燃烧,几乎已经看不见日影的轮廓。   身下是绵延的黄沙,发烫的沙粒灼烧在他赤裸的后背上。   伏在身上的青年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人身上只披了件白色的中衣,中衣的襟扣已经打开,薄薄的布料已为汗水尽数打湿,包裹着完美的背脊。汗水自他的眉睫滚落,微微有些迷蒙的眼眸上挑着,带着漫不经心的放纵风流。   陆酒冷知道自己在做梦,他曾与这人共历大漠黄沙,熟悉的场景在梦中,未曾有过的绮丽。   小苏…陆酒冷的呼吸猛然滚烫,几乎整个胸膛都燃烧起来。   他伸手想抱一抱那劲瘦的背,闯进他的身体,在他身上驰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生死之间(三)   3   身上的人微微一颤,惯于握刀的手按上陆酒冷健壮赤|裸的胸口,带着茧的指一点点温柔地抚过胀到发痛的身体。暖意自那双手注入,躁动的经脉慢慢平复。听着心跳交融,暖融的倦意随着那双手席卷过全身。   山谷中弥漫着草叶的气息,画刀盘膝坐在晨光里,鹰儿轻啄着他的指尖,不时抬了头,一双眼睛警醒着注视前方。   画刀凝神内观,手虚握衔杯。将真气顺着关冲、阳池,敛入手少阳三焦经。他体内暴涨的真气以搭桥洗脉的方式,将三分之二注入陆酒冷体内,剩余的他运功缓缓推过十二经络,打通奇穴,最后如野马套上了辔头一般归于气海。武之一途,万流归源。如此将内力在体内运转,收归己用,是寻常内家的伐经洗脉之术。画刀的武功境界虽高,这筑基行气之法行得也是中正的路数。   画刀突然听到鹰儿发出几声警告似的低鸣,他睁开眼,见一道人影站在离他数步之遥的草间,青衫洒然,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他的背虽然依旧很直很挺,但随便哪个长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出,这个人不过是凭一口气支撑着。只需一个武功平常的人推上一掌,这个人就会倒下去。   鹰儿羽翼扇起,草叶为劲气卷起,苏慕华身形连续晃动了数下,他唇角已现朱红,竟然还站着微笑。   “大师,在下失礼了。”   画刀凝视着他,将他每一分狼狈都看在眼里,“苏家小子,春桃自我这盗走的东西到了你手里吧?”   苏慕华自袖中取出一卷书卷递与画刀,日影自树梢流泻,照见藏青色的封皮上三个篆体的楞严经,“在雁北城中,陆酒冷和我说过一次,我传他的内功武学与他所学无处不相照应,但他却无法修习,我便觉得奇怪。再待到你我上次交手,我留心看你的内功路数与我竟极为相似。我更觉的奇怪,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我默心法与你。拜月教任情儿是性情中人,我用不留行的行踪与他交换,让他接近你偷得此物。如今物归原主,苏某不告而阅,得罪了。”   画刀不接,凝视着他,“你看了这卷经?”   苏慕华点头。   画刀忍不住叹气,“将我的内力导入陆家小子的经脉,若能为他所用,与他原本的武功相合,确实是练成楞严经的方法。但这功力相融岂是易事,你用与我同源的内力助他吸纳外来真气,再导入经脉。虽然凶险,但不失一个好办法,陆家小子若因此修成,倒也算因祸得福。只是苏家小子你自己的内力这般损耗,又如何压制你体内的毒?”他目光轻动,看着苏慕华,“本来以为陆家那小子是个傻子,没想到你比他更傻。你竟然为了与陆家那小子的感情,连命都不要。”   苏慕华很快反问道,“大师,可会为了什么人或什么感情,生死一掷轻?”   画刀淡然而决然地道,“不会。”   苏慕华在微笑,“我也不会,若非我命不长久,也不会放纵自己的感情。”   画刀道,“你可知道,若你...不助他,陆家小子为我搭桥洗脉后,将是废人一个。到时你取他真气,修成楞严经,自然可以解你身上的毒。”   “苏某不才,但那卷楞严经也是看明白了。大师你可曾听闻,大宁都城北城墙之外有座荒凉的风烟渡,若有枉死城中的江湖客,京察的人会将尸体拖出城去,堆在城下,待个数日由渡船一起运走。江湖人命如风中飘蓬,我曾经在游湖时,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剑客,他很年轻,很骄傲。他以剑为号,江湖中的名字是君试剑。我与他拆解了几招,他虽败于我,但我也因此与他结交为友。他的剑法很不错,只是尚欠火候,假以时日,多加磨练,一定能成大器。他这人任侠好义,若有什么不平事,总要去管上一管。进京不足一月,已经得罪了轻衣侯和六圣盟。”   画刀道,“这样的人总是死得很快。”   “不错,数日后他的尸身便躺在城墙之外,京察的人认出他曾与我同游,传了消息与我。我为他收尸时,看见他胳膊已为人砍断,剑也不知去向。他身上中了一种迷药,三种毒药。我追查了下去,有人看见他最后出现是在盈盈楼,我曾带君试剑上盈盈楼喝酒...于是我只带了几个影卫去见了崔盈盈。我与崔盈盈并不陌生...盈盈楼接春风得意进宝楼令旗,听我号令。”   苏慕华目带讽刺,笑了一下,“至少在那个时候,我还一直以为崔盈盈是我的人。”   画刀明白他的意思,道,“苏楼主自然是人不风流枉少年了。”   “我与崔盈盈谈了会话,饮了她捧来的一杯酒。那杯酒为她下了醉忘,唐门的醉忘极难识别,但毒性不强,若用功逼毒,盏茶功夫便可解。当时我对她一点都未起疑,喝完了那杯酒,我便揽着她上榻。结果崔盈盈解了外袍,就拔出剑来,待我强撑着制住她,门口已为六圣盟的人包围。我贴身的影卫全数死在那一战中,才换我走脱。后来我重整人手拿下了盈盈楼,崔盈盈横剑自刎,死前她才告诉我,君试剑是撞见了她和六圣盟的人密议,因此为人灭口。”   “江湖之中本就是人心如海,苏家小子你敢随意与人结交,更去信任什么女人,死了也没得怨。”   苏慕华一叹道,“就连我的结义兄长,这些年我渐渐看清他的野心。纵然情义仍在,但实在不敢交托一个信字。”   画刀道,“这世间能信的本来就只有自己,你又何必去信别人。”   苏慕华笑道,“我自是不敢信人,自那以后我纵然与女子欢好,也绝不共寝。若非我命已不长,生死得失之念抛下,我决不会允许自己去钟情于一个男人。”   “我说过了,你的毒并非不可解。”   苏慕华轻笑,他看定画刀轻声道,“此心已付,如何得悔?”   画刀目光微震,将这几个字放在心底一转念,脸上的神情竟然有几分痴了。   苏慕华袖手看他,“他朝聚首,再问鸳盟。死生修罗,谁留谁舍?大师当日留书,在下有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想问问大师,当年你与那人是谁留谁舍?”   画刀眸光微沉,“苏慕华,到这个时候你还妄图激怒我!”   “激怒大师对我并无好处,”苏慕华道,“我只是不想今后像大师一般后悔。”   “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在后悔。”画刀不怒反笑,他这么笑起来,笑容颇为秀美。他本就受岁月眷顾,脸上看不出一点沧桑的痕迹,只有在看他的那双眼睛的时候,才让人觉得他已不年轻。“人心会变,纵然现在不变,十年八年以后也难保初心。陆家小子是风流浪子的品性,他此刻喜欢你,谁知道若遇上其他美人又是如何。苏家小子你要不想后悔,便该让陆家小子的真气归你,解了你身上的毒。你日日看着他,管着他。他这人要没了武功,经络半废,就再不能沾花惹草。”   苏慕华傲然道,“我不会让他这样活着。”   “你舍命救他,也许以后他会忘了你。就算他不忘了你,他身边还会有别的人,和他共度一生的人总不是你,这样你还要救他?”   苏慕华看着陆酒冷正推门而出,阳光照着他英武的身躯,领口处露出依稀如花藤般的痕迹,淡淡的青色。唇边露出温柔的笑意,“因为我知道,如果换成他是我,他也一定会为我这么做。”   陆酒冷看见苏慕华正站在草间,于晨光里看来,如舒展的一卷水墨。他走了过去,苏慕华敛起笑意,脸色漠然地拉开他的衣襟,看他胸口的伤。   胸口处的胀痛依然在,但与昨夜相比已经可以忍受。   陆酒冷大咧咧地一笑,“看着吓人,其实半点不疼的。”   苏慕华检视完他的伤,冷声道,“搭桥洗脉一共三次运功,比分筋错骨的疼痛更甚,陆公子皮糙肉厚自然是不怕疼的。”   陆酒冷遥遥念及当年甩了他一巴掌,在他身上下了重手的青葱少年。握了苏慕华的手,一笑道,“当年你可手辣得很,差点害我疼死。”   苏慕华脸色骤然一变,就待甩脱他的手,只是他此刻又如何能敌得过陆酒冷。   陆酒冷的手握上他的手腕,搭上他的脉门,一语不发地放开他的手。看着苏慕华那张仿佛别人欠了他三千两银子的脸,猛然将人抱入怀里。   苏慕华板起了脸,他脸上的神情想揍这个人十拳八拳,偏偏为这人如蜘蛛一般牢牢抱着,腿都有些发软。“陆公子,你我已成陌路...”   陆酒冷什么也不想说,一把将他抱起,向着屋内走去。   画刀坐回原地,闭目调息,反正被当成死人也不是一回两回。   陆酒冷将怀中的人放在床上,床边就是窗户,苏慕华想从窗口逃出去,会不会太过丢他这楼主的脸。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我在沙漠中。”   苏慕华看着陆酒冷,目中不觉流露出温柔之色。   陆酒冷抬手解开他头上的系带,让他的发流泻而下。   “那个时候你趴在我身上,流了很多汗”,陆酒冷轻易制住苏慕华挣扎的手,将他压回床上,解开他腰间的系带,褪下他的外袍,“那个时候,小苏什么都没穿...哦,不,只穿了一件中衣。”   苏慕华被他压在身下,手被他按在身侧,忍不住用脚踢他,“我为什么要管你做的什么见鬼的春梦?”   “别乱动...小苏,你此刻虚弱,我不会做到最后。但若你邀请我,我可不保证。”   苏慕华脸上的神情一僵,两人此刻贴在一处。陆酒冷顶着他的部位已经滚烫坚硬,直接烫入他的心底。   陆酒冷解开他的中衣襟扣,却不忙脱去。   衣襟大张的羞耻模样落入眼前人的眼中,偏偏这人还恬不知耻,一瞬不瞬地盯着看。偏偏这人身上衣冠齐整,连半个扣子都没解开。苏慕华脑中轰然一响,气息都有些发紧。恨声道,“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陆酒冷恍若未闻,细细吻着他的锁骨,手抚上他的腰际,褪下他的裤子。“醒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莫非你昨晚就是这么为我疗伤的?”   苏慕华抬起手遮了眼睛,声音都在颤抖,“陆酒冷,你白日宣淫...”   他虽与这人有过肌肤之亲,但当时他中了催情之药。   此刻全然清醒的相拥,衣服为人褪去,日影透窗而入,羞耻与迷恋,欲望与征服,一切纤毫毕现。   苏慕华从未如此慌乱。   陆酒冷伸手将苏慕华抱到身上,伸手握住了他的性|器。眉宇微扬,带了几分不讲理的霸道,“苏慕华,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不管你心里有谁,我都绝不放手。”   要害为人握在手里,苏慕华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吟,细微地如幼兽。   陆酒冷眼珠很黑很亮,牢牢盯着他,危险而专注。苏慕华相信他若拒绝,这个人绝对会在手中就将他废了。   “老子都丢脸到给你说情话了。小苏,你以后要还敢...”   “有你这么说情话的...”   陆酒冷解了裤子,将苏慕华压到身下,性|器贴在一处,急切地磨蹭。   他是太过在乎这个人了,才会患得患失。   “我听到你说你喜欢你那大哥,整个人都呆了,想想那时候傻得真好笑。”   苏慕华一点都没有笑,他心底泛起些许酸楚的甜蜜。他轻声道,“陆酒冷,苏慕华心中并无他人。”   情如暖阳在心,心系处千帆侧畔,累世红尘,不过为一人栏杆拍遍。   陆酒冷是个善解风情的男人,他一旦动情,很少有人招架得住。   肌肤相触的刺激让苏慕华倒抽了一口凉气,喃喃道,“你他妈的就不能温柔点...”   陆酒冷嘿嘿一笑,环住那韧性极好的腰,抱紧了光洁修长的躯体。   床板热得发烫,汗味喷薄在鼻息。苏慕华的眼眸微张,天光照得窗纸发白,映入琉璃色的眼中。   门再度打开时,月已在云间,点点繁星如少女最温柔的眼波。   “你笑什么?”画刀看着陆酒冷脸上的灿烂的笑容问道。   陆酒冷双手环胸,冲着画刀笑道,“有人明明运了一夜的功为我疗伤,还假装什么都没做过…我明明心里难过得要命,却实在忍不住想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一章 有风临袖(一)   第二十一章有风临袖   1   陆酒冷脸上的面具已经取下,那张脸上带着笑容。   这种笑容很平常,世间男子想起心爱之人时,多会流露出这般既骄傲又动人的微笑。   画刀默然了片刻,“他人呢?”   “他说要下厨煮几盘菜,可惜你这没有酒,否则我们还想和你好好喝上一壶。”   画刀微觉讶异,“哦?”   陆酒冷笑道,“你这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算不上大奸大恶之徒。何况我和小苏能心意相许,其实也该好好感谢你。”   画刀大笑道,“妙极,我第一次尝到被人感谢的滋味,竟然是我要害的人。”   山野之中物产最为丰富,苏慕华挖了一堆野菜菇菌,再指使鹰儿去叼了一只山鸡来。不过一个时辰,便摆下一桌菜来。   苏慕华延手道,“大师请。”   竹节挖空的杯子里,水果的甜香中带了些许酒的清香。这样的一杯酒就摆在画刀面前,他举杯一饮而尽。画刀也是好酒之人,他自然知道这杯果酒的酒味虽然并非醇厚。但没有酵母为引,仅凭水果的甜度,在一个时辰中酿出这样的酒,已经很难得了。何况这水果酒混杂着数种果香,画刀自然不信这山谷中一下子能长出桃子、葡萄、荔枝来。   苏慕华为他再满上一杯道,“我有个义妹,脾气古怪得很,在冬天的时候要吃桃子,在春天的时候要吃葡萄,在秋天的时候要吃荔枝。我和大哥就想了些法子,将寻常的果子榨成汁,再变成这些味道。”   画刀不客气地饮酒吃菜,陆酒冷和苏慕华也不曾落下,一顿饭风卷残云。待吃过饭,苏慕华重置了酒水来,他对陆酒冷道,“当日我离开雁北城时,得你一曲叶笛相送。此刻有酒无乐,能否请陆公子为我等吹上一曲。”   陆酒冷笑道,“小苏之命,无有不应。”他并指如刀,折了细如柳眉的草叶于指尖轻轻吹奏。   苏慕华拿着竹筷在杯沿轻敲,曼声吟道,“谁道江湖飘零久,纵马黄沙,知己还如旧。灯下醉颜非为酒,轻舟踏月风临袖。”   陆酒冷听他吟了这半阙《鹊踏枝》,这一句灯下醉颜非为酒,说的只怕就是二人为画刀关在沙漠地底密室之时的场景。那一句轻舟踏月风临袖,陆酒冷想来只有年少之时,他与苏慕华赴楚相思之约时曾于瘦西湖同舟过。小苏吟的这半阙词虽是二人的旧事,但陆酒冷想若有日能与此人买舟同游看尽江南月,又是何等快意。   唇边笑意愈发温柔,想且待苏慕华这下半阕如何做。   苏慕华顿了顿,却道,“另半阙懒得做了,换过一首吧。”他手中竹筷在杯沿敲了敲,又继续吟道,“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明年春草绿,王孙归不归?”这一首却是拾人牙慧的《山中送别》。   月出山谷,映照一片红色花海,三人对饮,如在画中。   月已上至中天。   画刀看着苏慕华道,“已至子时,苏家小子,不妨与你直言,太子兵马不日就到望北,慕容将离急于破城。这一场战争关系今后大宁江山落入哪位皇子手中。我奉陛下密令,不能让太子赢得太多,也不能让朱永宁输得太惨。苏家小子,你苏家也是开国之臣,天家制衡之术你应该明白。”   苏慕华点头笑道,“若非制衡二字,当年苏家也不必从庙堂隐入江湖。昔日苏家先祖遗训,愿为天下太平,弃一家荣辱。苏慕华虽然不成器,先人教诲也不敢或忘。”   画刀叹道,“我急于离开这七花谷,搭桥洗脉之术虽然有失天和,却不得不行。对不住你了。”   苏慕华凝视着他,“在下与前辈同往燕军诛杀燕青云,算来有同袍之谊。如今为形势所逼,不得不向前辈出手,这最后一杯酒便算苏某向前辈赔罪。前辈的不得已,在下明白,在下的不得已,也请前辈体谅。”   他微笑着饮尽杯中酒,缓缓解下衣下的刀,抱拳道,“苏慕华请前辈赐教!”   画刀眼中转过讶异之色,“苏家小子,你自保尚且无力,向我出手,你可真是自不量力。”   “未曾打过,如何知胜负?前辈请。”   “子时已至,你想借与我动手,让我无法对付陆酒冷?”画刀神色不动,蚀骨自袖中滑入手中。他手中兵刃与苏慕华相撞,挽留相思刀刀身一荡,一缕血线自虎口滴落刀锋。   苏慕华似全无痛觉,一手依旧向前,抓向了陆酒冷。   画刀比他更快,未握武器的手已抵上陆酒冷的背心,拿住了他的心俞穴。笑道,“苏家小子,我倒要看看你如何阻我?”   苏慕华一手贴上陆酒冷的前胸,笑得比他更冷,“前辈小心了。”   陆酒冷只觉得一股沛然如暖阳的真气顺着苏慕华的掌传入体内,为画刀搭桥输入体内的真气正在源源不断的离开。   画刀和苏慕华二人竟以他的经络为棋局,较量起来。   人体的经络如何经得起这般折磨,陆酒冷厉声惨呼一声,脸色苍白得如纸一般。他护身真气自然防御,数道真气在他体内乱闯,经脉仿佛要被撕裂。   苏慕华大声喝道,“陆酒冷,信我!”   小苏...陆酒冷迷糊中睁了睁眼。拳慢慢松开,头靠在苏慕华的肩头。   苏慕华半揽了他,真气如流水涌入他的经络。   三道真气纠缠在一处,陆酒冷虽然神智已失,但他已不再抗拒,全心信任着,任苏慕华的真气包裹了他的。   惊心动魄的波澜如月下的大海,在潮汐退去后渐渐平复。   苏慕华眼中露出温柔的笑意。   画刀撤开掌,他站起身,注视着苏慕华,目中流露出惋惜之色,“看了楞严经,便能领悟至此,苏家小子你于武学上的悟性是我平生仅见。可惜...”他叹息了一声,道,“这一战是我输了。”   苏慕华半跪在地上,唇边血痕为他冷厉的容颜添了几分艳色。“既然是我赢了,我有一事想求大师,不知大师肯不肯应允。”   画刀缓缓摇头道,“我若出手救你,一年之内将无法动武,我无法应你。”   “我并非求大师救我,”苏慕华扶起已经昏死过去的陆酒冷,目中流露出倦意,“大师注在他身上的真气已收回了三分二,剩余为我的真气导入丹田,已能为他所用,纵然是大师也无法取回。我想求大师带他出谷,助他修成楞严经。”   他将陆酒冷的发拨到耳后,放于草地上,慢慢站起。自袖中取出一个竹筒递与画刀,“我已在燕军的左后方布下了一支奇兵,由不留行领着。若慕容将离大败之后要撤军往长平谷,这支兵多少能起些作用。天盟之中,人才颇多。这竹筒之中是雷震子的徒弟亲手做的烟花令信,我与不留行约定以此为号,一起动手。”   “这陆家小子真是好福气。”画刀接了那烟花令信,口中发出一声呼啸,月为巨大羽翼遮挡,鹰儿自空中飞下。   画刀抱了陆酒冷跨上鹰背。回头看定苏慕华道,“苏家小子,若你不死,来日我定请你喝酒。”   “苏慕华若能不死,一定叨扰大师这一杯酒。”   山谷之中风吹动青色的袍袖,苏慕华这一笑,若朗日晴空。   鹰在红色花海上空盘旋了半圈,似向他告别,然后展翅向谷外飞去。   苏慕华慢慢走回木屋,掩上门。   门内有一张不算大的床,他穿着衣服躺了上去。   苏慕华不喜欢太硬的床,他喜欢高床暖枕。   似这般夏日之时,他常居于春风得意进宝楼的留风阁中。   临水的敞轩,四面风荷飘香。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明年春草绿,王孙归不归?”   陆酒冷若醒过来,自然会明白这首山中送别。   还是会伤心吧。   不过就算是伤心,也不过是几顿穿肠酒。   若耽于情之一字,不可自拔,便不是他认识的红尘洒脱的陆酒冷。   苏慕华在这张能烙煎饼的床上舒展了双腿,很快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闭上眼睛,唇边露出了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默念一千遍,我不是后妈...   ☆、第二十一章 有风临袖(二)   2   轰、轰、轰...   破城箭带着风声猛然钉入碗口大的门钉间,巨大的城门发出战栗般的震动。   慕容将离手挽长弓骑于马背,他唇已干裂,衣襟处血迹沾染。   这一场战,胜也是惨胜,但若能拿下望北城,纵然之后再失去,也不过如块遮羞的布。慕容将离一生中从未遇见过这样惨烈而无奈的战,但燕主的王位需要这块遮羞的布。若依了慕容将离的性格,拿了剑往长老庭上一坐,要比这场糊涂战来得快意。   但是还是得战。   慕容将离心中念头纷杂,手中射出的箭却很稳很定,一如他牢牢盯着对面城头的目光。   “国师,城门开了。”身边的将官发出欢呼声。   慕容将离将弓往背上一背,下令,“攻城!”他军令方下,已经一勒马首,马若离弦之箭。   黄沙之下,奔腾的战马如涌动的潮水。   望北城头的战壕里,夏日的烈阳自哨卡照入狭小的青砖斗室,风中弥漫着懊热的气息。   朱永宁卷起黑色的袖子,胸甲为他丢弃在桌旁。   三支脚都站不稳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前朝留下来的兔毫建盏,釉色绀黑如漆,温润晶莹,里面装着翠绿青葱的凉拌黄瓜片。   锦衣的少年坐在桌盘,脸色黑得要下雨一般,手中的筷子一下一下扎着薄可透光的黄瓜片,吧唧一声扎出了水,少年还不满足,那架势仿佛要把这碗底都凿穿。   口中念着,“只敢死守!胆小鬼!懦夫!”   朱永宁无奈地轻笑了起来,“应袭,纵然你是锦衣玉食,瞧不起我这百两银子一只的兔毫盏,但你也该念在这黄瓜是钟将军特意送来的。”   “特意送来?”朱应袭冷笑道,“他不肯发兵,让你在这吃凉拌黄瓜,你倒还要谢他?”   朱永宁眼微抬,笑道,“凉拌黄瓜清心降火,实在应该多吃。”   “让开!”陆酒冷怒视着坐于树梢的人。   画刀僧袍八风不动,“我答应了他要教你楞严经,今日我们就留在此处,你若不能悟透,便别想出这片林子。”   陆酒冷的目光冷得像冰,他一拳打向画刀所坐的树,咔嚓一声两人方可环抱的树干为他的拳风所折。   白色的衣袂如雪飘落,画刀翩然落足于林间,点头赞道,“很不错,我与苏慕华输入你体内的真气为至阳一脉,与你体内愿本的至阴内力阴阳相济而生化无穷...苏家小子在你身上的心血没有白费。”   陆酒冷声音在颤抖,怒意满溢在他的胸口,“谁...谁要他在我身上耗费心血?他和我说待三日一过…碧落黄泉,永不再见。他...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要一个人去死,是不是?是不是!”   他灰色衣袍忽起,向着林外扑去,画刀一语不发拦在他的身前。   “让开”,陆酒冷低喝一声,振袖骤起雷霆一击,草叶飞旋的气流向白色的人影击去,灰色的身影停也不停如鬼魅一般地自气流中穿出。   画刀赞了一声好,手中光芒突然暴长,他的内力寄于蚀骨,借这一支兵刃夺命蚀骨。   陆酒冷真气阴阳圆融,面对这一只兵刃也不知退缩,二人真气较量,画刀再无保留。   陆酒冷搏命之下只攻不守,数百招过后,终于为画刀抓住衣领掼于地上。画刀也有几分力竭,僧鞋踏上他的胸口,“你服不服?”   陆酒冷四肢摊开,躺在地上,毫不退让地瞪着他,“我服了,你肯不肯让开?”   画刀注视着他的眼底灼灼燃烧的怒火,叹息道,“就算我让开了,你也找不到七花谷。”   陆酒冷道,“谁说我找不到,我在小苏身上下了追魂香,我凭手中的闻香蝶自然可以找到他。”   画刀注视着他,良久又是微微一叹,“他将真气输于你,毒已入五脏,就算有人为他以真气续命也不过暂保一时...他既然选择了这么去死,你又何必要让他不安心?”   陆酒冷突然笑了,他脸上的神情仿佛已经要落下泪来,但他却明明白白是在笑着。   “我为什么要让他安心!他可以选,我自然也可以选。他想安心,我偏偏不如他的愿。我要先打他一顿,然后再...昨日我舍不得伤他,早知他存了这样的心思,我才不要怜惜他...”   陆酒冷如野兽一般森冷地磨着牙,一字一字道,“我要问问他,怎么可以这么狠毒。” 作者有话要说:  未完,待补   ☆、第二十一章 有风临袖(三)   3   夏风习习,将草叶的气息送入鼻端。   来年春草绿,王孙归不归?   这样草叶的气息一如当年,牵着白马的少年站在芳草茵茵的堤岸上向他回过头来,“我都不要你报救命之恩了,你还想怎样?”   陆酒冷抬头看天,白云苍狗,万里碧空如海。   他眼底为泪水灼得发烫。   呃...他终于仰首向天,发出一声长啸。   画刀也在看天幕中的云彩,风吹起他白色的僧袍,那一刻没人知道他想起了什么。纵然是再悲伤的人生,也总有那么一些值得回忆的浮光片影。欢喜、甜蜜,甚或痛楚...像画刀这样的人是不是也曾为谁此心不悔,痛断肝肠?到头来剩得此身败落,红尘只影踯躅?   甜蜜似毒,在美丽的花开后,活着的人将永远沉沦于无间地狱。纵然剑啸九州,天下无敌。纵然登临高楼,笙歌在侧。长天云淡四海茫,终是寂寞。   画刀怔立片刻,袖轻扬一方黑色的戒尺贴着陆酒冷的大腿钉入黄土。   陆酒冷为那冰冷的铁器贴着要害,不觉唬了一跳,“疯和尚你干什么?你要伤了小爷的命根,我要你的命。”   画刀凝视着他,道,“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陆酒冷脸上的神情愈发古怪,“疯和尚,你念的是楞严经的经文?我以为你这疯和尚不守清规戒律,连经都不会念。原来你还是会念经的。”   陆酒冷说的楞严经自然是世俗庙宇中皆可一见,出世高僧和酒肉和尚都可念上几句的楞严经。陆酒冷虽然不比苏慕华是名门少主,但寻欢山庄的杀部之主向来是庄主的继任者,他于经史子集也不是一窍不通。   此刻听画刀念到经百千劫,常在缠缚。陆酒冷心头剧震,将那八个字在心中反复念了数回。是了,小苏还未死,我怎可如此消沉?就算...他...我心中有他,自然不会辜负他这片心意。纵然此后...我一人独自泛舟赏月,我总当他在我身旁,将他缠缚在心头便是。   一本青色的经书直接拍到他的脸上。“想通了...就把楞严经给我背下来,苏家小子有没传过你他的心法?”   陆酒冷将书拿在手中,点了点头,“大师,我没说不肯学,你不要这么妄动嗔念。”   “你只需从功法融合处学起,一个时辰足矣。我去打坐,你学好了去打些野味来。”   陆酒冷应了,自袖中摸出一方锦盒,翻开盒盖,盒中装了一只彩蝶。   庄周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陆酒冷觉得自己的魂魄都寄到了那只蝴蝶身上,他将那只蝴蝶捧在手心,吹了一口气,念叨道,“蝶儿,蝶儿,你可千万不能死。”   彩蝶见了光芒,缓缓扑簌起了翅膀。   陆酒冷眼睛亮了,宿主安好。   他收好闻香蝶,用了一个时辰背下了楞严经。   这片林子里的猎物许是没怎么见过人,憨得直接往他怀里扑,陆酒冷提了只山鸡晃悠回来,点火烤了。   他刚在火上将山鸡烤到金黄,画刀已经坐到了他的身旁。   月华照着红色的花海,叶温言站在花海之外,朗声道,“师傅,徒儿求见。”   他的声音在山谷中激荡,山谷寂寂只有风声。叶温言静候了片刻,向谷中走来,他随画刀学武,曾经数度出入这片山谷,毒花的机关难不住他。   草地上摆着几块巨石,石上散落着三个竹节杯,似乎曾经有人在此对饮。画刀一人独居谷中,就算那日他送了人给他练功,那也不该会和他对饮。那又是何人?   叶温言推开木屋的门。   苏慕华的五觉已经渐渐失去,他朦朦胧胧间感觉到有人推门而入,那人站在床前沉默不语地俯视着他。   苏慕华无奈地笑了起来,他还是回来了。   叶温言深深凝视着躺在床上的这个人,他自年少时与这个人相识。他从未一刻见他如此刻虚弱,他记忆中这个人一向是很骄傲的。就算被他压在身下,用刀指着胸口的时候,也危险地像随时可以暴起伤人,只要他愿意。   叶温言扶起苏慕华,手自他的袖口探进去,搭住他的脉门。   肌肤相贴,青年手腕间温热的血脉微微起伏。   叶温言脸色变得很难看,瞬时用力攒紧了他的手,“内力全无?苏慕华,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怀中的人嘴角轻动了一下,眸中带了菲薄的水意,唤了声,“疼...”苏慕华这一张口,胸中的血沸腾翻滚,扑地一声吐了出来。   叶温言从未一刻见苏慕华如此刻虚弱,也从未一刻见他如此刻诱惑。   青年温顺地躺在他怀里,漆黑如墨的发披散在肩头,胸膛微微起伏,虚弱地仿佛任人鱼肉。   淡色的唇因血色沾染也带了比平日深重的艳色,双颊已经染了薄红,只有那一双眸子依旧平静,仿佛对他此刻的痛苦全然不放在眼底。   叶温言心中溢满了渴望,脑中轰然一热,向着怀中的人低下头去。   唇齿相接,苏慕华并未反抗,温顺地甚至就像一只眯着眼的懒猫。抬手牵了他的袖,低低喘息着。   滋味如此美好,从未尝试过的隐秘情|欲在叶温言体内复苏。想要得更多,又不舍要得更多。   与这人相识多年,亲手推开的缘分,不想还能重新聚首,还能这般亲近。   叶温言放开他唇时气息已然不稳,灼热的唇落在苏慕华修长的颈间。青年为他紧紧抱在怀里,急切的手探入领口,在胸口温热滑腻的肌肤上流连。   还是这么着急,苏慕华忍不住笑了一下,脖颈抬起贴了他的耳际,喃喃吐出了一声,“酒冷...”   叶温言脸刹那白了,如为人一拳打中了要害。他一把抓住苏慕华的衣领将他从床上拖起来,“苏慕华!你看清楚我是谁!”   苏慕华连痛觉都已迟钝,此刻衣襟被人提起,强烈的不适感让他皱了眉,痛感让他五觉片刻敏锐,他强睁了眼,“你发什么疯?”   月光自窗口照进,映入眼中一片绣了金线的白色锦袖,极好的质地,白得晃眼。   不是他,不是陆酒冷!   月光照见叶温言的脸,他面前清华贵介的公子,眸中带了狠色。   苏慕华瞳孔骤然收缩,“叶温言!你放开我!”   叶温言将他丢回床上,眼底带着沉沉的杀意,“酒冷?苏慕华,你心心念念的是你的什么人,你的情郎?你让他这般待你...还是你堂堂男儿,甘心给他睡?”   “叶大人,我和谁怎样,我钟情于谁,这不关你的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和陆酒冷已定鸳盟。”   苏慕华冷然一笑,眸光凌厉,说到鸳盟二字,唇边偏带了温柔的笑意。   叶温言真想一把掐死这个人。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终是缓缓拥住苏慕华的背,将他一把抱起。他唇边的笑意玩味得如看着爪下的猎物,“苏公子,如今你落入我的手中,还妄图激怒我,可实在不够聪明。”他就这么抱着苏慕华走出门去,矫健迅疾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望北城中,夜已深沉。   舒青袖站在灯笼下,屋内舒小云已经睡下。   一只健壮有力的胳膊环上了他的背,“还没睡,在等我?”   舒青袖转身见孙晟站在他的身后,身上披甲未解。他伸手握住孙晟的手,然后指尖抚上他脸上胡须渣子。   舒青袖穿一身简洁的素衣,形容有几分清减,此刻他脸上不曾带着那七分媚三分冷的笑,倒有几分像斯文俊秀的读书人。   孙晟深深地注视着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看入心底,“别担心,太子兵马到这里不过数日之间,谁还想打战?钟拓达手下的兵是他的兄弟手足,若换我是他也不会出兵...飞羽骑是王爷的袍泽兄弟,他也不会让我们去做这种无谓的牺牲。”   舒青袖眼底转过微凉的笑意,“那你为何还深夜披甲?”   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些许的悲凉,却让人转不开眼。   一如当年他在春阳花荫里,手持三尺青锋作慨然剑舞。   ——任是无情也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寒光照铁衣(一)      1   “青袖...”孙晟握了他的手,深深地看他。   “怎么?”   “我强留你在身边,你可曾怨过我?”月影自青色屋檐流泻而下,男子站在他面前,玄衣披甲厚重而凝滞。   舒青袖抬头看他,眼底寒凉。   孙晟知道自己几乎是强掳了这人来,舒青袖心中一直有着柳寄生。舒青袖第一次委身于自己时,就说得很明白,以鱼水之欢换取水源。他折腰弃了自己的尊严来换,不过因为那穷书生说了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孙晟忍不住苦笑,虽然明知如此,还是忍不住期盼。他并不是温柔的人,但他忍不住期盼至少在这个夜晚能在舒青袖脸上看见些许温柔。   也许是舒青袖那句为何还深夜披甲给了他错觉,让他有了不该有的期盼。   说着不在乎真心,然而有这么一个人他懂他,他也知道他懂他。   天下之大,天下何其之大!   还是想太多了么?   舒青袖注视着眼前一贯冷面的人脸上流露出失落的神情,唇角微弯,“我不记得了。”   孙晟一下子将他抱入怀中,铠甲贴着舒青袖单薄的衣服,铁器冰冷坚硬,没来由得让人心安。   舒青袖任他抱着,良久低眉道,“盼君平安,愿君早归。”   孙晟心中沛然喜悦,他揽了舒青袖,轻吻他的发,“等我。”   骑着马的人已经出现在街角,月静默地照着披甲的骑士。孙晟放开舒青袖,向着他们走去。   马踏着一路点点月华的影子,孙晟骑在马上看着身边的人,“萧王殿下,你怎么来了?”   朱应袭披着一袭黑色的披风,稚气未脱的脸自帽兜下露出,笑了笑道,“孙将军,是我。”   孙晟一脸不赞同,“殿下,此行太过危险,燕王殿下知道了一定不会同意你前去的。”   朱应袭眼底转过一抹早熟的狡狯,“若非我也去,怎么能逼我们的钟拓达,钟大将军发兵?我已经安排好了,待我们出城后,会有人将消息传遍全军。他钟拓达再想躲起来当缩头乌龟,看父皇饶不饶他。”   成帝虽将萧王贬至北疆,但并未夺去他的亲王封号,让他跟着燕王历练的意思要更多些。十八皇子萧王朱应袭,与全无根基的燕王朱永宁不同,他母家是中山侯。中山侯是凌云阁异姓封侯的十八人之一,也是现今朝中仅余的数人之一。中山侯为成帝夺江山立了汗马功劳,手中握有兵权,在武臣中也很有威望。中山侯为钟拓达的恩师,朱应袭到望北城后,中山侯多次捎信来,遥望些旧居桃花,感念些溪里鲈鱼,总之托钟拓达看顾关照的意思很清楚很明白。   偏生钟拓达是个谦谦君子,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这类的事绝对做不出来,每每展信热泪盈眶。   孙晟原来只是与手下诸人商议,夜袭燕军大营,不论成败,总是以一腔热血拼上一拼,好过让人软刀子割肉。   钟拓达自己按兵不动,孙晟自雁北城带回的这支人马他并不过问。但孙晟等人调兵的消息,自然传到了他的耳中,钟拓达只当不曾听见,也不拦阻。此刻有朱应袭同行,孙晟心中感念这少年皇子的一片诚心,手握拳轻敲胸甲动容道,“孙某誓死护殿下周全。”   身后数骑打马跟上,马上骑士吹了一声口哨,“还有我们。”朱应袭认得是飞羽骑中的燕九等人,他愉快地点了点头,略带羞涩地道,“我第一次上战场,多靠大家了。”   “殿下不必客气,朋友本就该生死相托。”燕九于马上朗声一笑。   数百人的骑兵在夜色中出了望北城。   月华照着一片军帐。   莫清乾与沈头陀在帐中对坐饮酒,慕容将离这几日频繁攻打望北城,他们二人早得叶温言消息,出工不出力,日日于阵前摸鱼,就待太子的兵马到,再一起发难。   “二位堂主,叶某求见。”   莫清乾与沈头陀交换了一个眼神,沈头陀扬声笑道,“叶大人请进,客气个什么劲。”   叶温言步入帐中,却不忙坐下,向着二人一礼道,“二位堂主还未歇下是最好,在下刚好有一件事要麻烦二位。”   莫清乾笑道,“叶大人客气,寻欢山庄就是为助叶大人而来,但有差遣,大人还请直言。”   叶温言手中折扇在掌心轻敲,“久闻寻欢山庄擅长用毒,我有位朋友中了毒,想请二位看看。”   沈头陀看了躺着帐中的人,嗤笑道,“我道是哪位朋友能蒙叶大人深夜延医,原来是苏慕华苏楼主。”   他突然五指如勾击向苏慕华,一把紫竹折扇迎上他的手,堪堪在离心口数寸处顿住,“沈堂主这是何意?”   沈头陀疵着牙道,“叶大人不知道么,寻欢山庄和春风得意进宝楼一向是冤家对头...天下第一庄,天下第一楼,天下哪有那么多第一,少一个干净。别说我们不可能救苏慕华,就算他好好的,有机会杀,我们一定会杀了。”   叶温言持扇笑道,“寻欢山庄与春风得意进宝楼一起为太子出力,在叶某心中无分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寒光照铁衣(二)   2   沈头陀用那双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叶温言,怪笑道,“无分彼此?我只看到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苏楼主躺在了叶大人的床上。寻欢山庄都是一堆怪物...不敢和大人无分彼此。”   “沈堂主,请慎言,苏某还活着呢。”   苏慕华语带笑意,眸光在沈头陀身上扫过。   沈头陀脸上肆意的笑凝固,他突然一点都不想笑了。   这个人靠在床头,脸色苍白。身上中了毒,看上去就快要死了,或者根本就和死人没什么差别,除了那一双眸子依然很亮,亮得似燃尽体内的生命。   沈头陀不禁问自己,若他落到像此人这般境地,是否也能如他一般从容。   答案让他很不开心。   莫清乾轻咳一声,道,“苏楼主可愿让我为你把把脉?”   苏慕华微一摇头,“生死有命,苏某便不麻烦莫堂主了。”   叶温言向他低下身去,“慕华,你何必倔强?”他坐于床边,手握住了苏慕华虚软无力的腕间。   叶温言脸贴着他很近,俊秀皮相于灯下。   苏慕华贴着他的胸前,背脊刹那僵直。拥抱的姿势过于亲密,他这般无视苏慕华的意见,蛮横不讲理得亲近,远远超出了朋友之义。   莫清乾审视苏慕华的目光都带了几分异样。   苏慕华的手为叶温言递到莫清乾面前,“莫堂主请。”   莫清乾三根指虚搭在腕上,脸色不觉一变,“苏楼主...”   苏慕华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苏楼主内力全无,身中剧毒这样的消息...若经无事亭拿去卖钱,一定能卖上个千两银子不带找的。莫清乾知道这样的消息,也许明日春风得意进宝楼旗下一些临近江南的分舵,就会为寻欢山庄逼得易帜。   苏慕华坦然道,“莫堂主,不妨直言。”   莫清乾为他把了片刻脉,沉吟道,“苏楼主身中之毒为在下平生仅见,恕在下学艺未精...苏楼主原来的内力深泽绵长,能压制毒发,但如今...唉,若无人为苏楼主以内力压制毒性,只怕命在朝夕之间。但这内力压制毒性么,施术之人耗尽功力,一年之内将无法与人动手。”   叶温言问,“世间之大,便无解毒之药?”   莫清乾道,“江湖传言少林一叶大师手中有一枚九玄朱果,能解百毒。究竟是否有效谁也不知道,甚至连世间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件宝物,也无人知道。”   苏慕华道,“莫堂主,寻欢山庄寻找的那枚白玉芙蕖相传也是解毒圣药?”   莫清乾打了个哈哈道,“江湖传言,岂能当真。”   苏慕华轻笑一声道,“自然当不得真,江湖传言寻欢山庄的陆老庄主失踪了七八年,如今那庄中的不知是哪个李鬼。这样的传言...”   沈头陀一怒道,“苏楼主此话何意?莫非怀疑我等谋害庄主?”   苏慕华含笑看着他道,“苏某自然是不会信的...江湖传言和鬼神之说一样靠不住。这样的江湖传言若为真...若各位真个八年撒网尚不能取而代之,我只能叹诸位太过心慈手软,实在笨得可笑。”   莫清乾拦住了沈头陀,“沈兄,苏楼主无心之语,不必往心里去。”他向着叶温言抱拳道,“叶大人,抱歉未能帮上忙,夜已深,我二人先行告退。”   沈头陀冷哼两声,“苏楼主,死在眼前便多积些口德吧,也省得日后下拔舌地狱。”   “你为何要故意赶他们走?”叶温言平静地看着苏慕华,“落在我手里,你想求死?”   苏慕华轻轻地叹了口气,“叶温言,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赶他们走只是因为,我不高兴。”   叶温言认真地问,“你为何不高兴?”   苏慕华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地道,“你说的对,毒酒是我自己喝的,内力是我自己给别人,如此说起来,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帐外传来军营里的梆子声,边声清寒,那是一种让人寂寞思乡的声音。   叶温言觉得怀里的青年沉默了下去,苏慕华并未推开他,也许他连推开他的力气都已经失去。   叶温言凝视着他,青年好看的眼并未闭上,如初见时清透的琥珀色。   他静静地靠在自己身上,却似乎已经陷落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会这么死去。   “陆酒冷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他并非好人,但你很少会见到像他这么神气的坏人。”   生命的最后时刻,苏慕华似乎愿意和他说说陆酒冷。   “你喜欢他?”   叶温言看见苏慕华眼底神采轻轻一动,如温暖的风掠过美丽的湖面。   他心间钝钝的,并不太尖锐。过了好久,他才明白那是疼痛。   叶温言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   他的手猛然扣向苏慕华的身体,苏慕华唇角露出一缕苦笑,此刻他又如何是这个人的敌手。   裂帛声响起,青年光洁赤|裸的身体很快坦露在叶温言的眼前,那一具躯体依然修长结实富有弹性。   叶温言褪去自己的长袍,喘息着猛然将苏慕华扑倒在了床笫间。   直到这一刻,叶温言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思念这个人,深入骨髓的思念已经让他硬到发痛。   油灯火焰闪动,苏慕华脸埋在床上,他的身体在灯下看来如此美丽。青年背上的脊骨如清浅的河流,溢满了绯红的相思,流入饱满的股间。   叶温言心中悸动,心跳如鼓点,仿佛初经人事的少年。   这个人值得温柔拥抱。   叶温言的唇轻轻落在青年的肩胛骨上,然后顺着那溢满相思的河流,吻遍了青年的全身。   苏慕华没有一点反应,既无愤怒,也无悲伤,更不曾挣扎。   他趴在那,仿佛已经死了一般。   叶温言突然觉得乏味透了。   他一把掐住苏慕华的脖子迫他转过头来,“你是死了么?苏慕华!”   苏慕华跪坐在床边,触目惊心的红自青年的口中涌出,漫过他的掌缘,漫过他裸袒的腿间,落在青布的枕席上。   “你...”   青年喘息片刻,微微上挑的凤眸带了傲然的冷意。“叶公子,想做什么但请随意,我不会反抗,只要你不介意抱一个死人。”   叶温言手掌停在他的背心,眼中带了嗜血的气息,缓缓贴近他的耳畔。   “苏慕华!”他声音冷酷而冷静,“想一死解脱?没有那么容易!我会让你尝遍绝望背叛,一无所有的滋味,然后再让你心甘情愿地躺在我的身下。”   纵然灯红映照,一向斯文有礼的人此刻仿佛已经融入黑暗。沛然的内力顺着叶温言的掌心,进入苏慕华的经脉。   苏慕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叶温言,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原来你竟是个疯子。”   叶温言已经疯了,但凡他还有一丝一毫的清醒理智,他都绝不可能分出内力去为这个人治疗。叶温言这一生从未做过如此不智的事,他是最精明的商人,一分一厘计较着人心情义,凡付出必有回报,看准了才下注,从来不曾亏本。   十年隐忍筹谋,正是开花结果之时?   两军阵前,刀剑无眼,无能自保的人如何能成就大事?   他这一路行来踏过多少鲜血,一朝墙倒众人推?   今夜叶温言只知道——若让苏慕华如此从容去死,他一生都不甘心! 作者有话要说:  坚持更新...多谢各位GN捧场!   我真的不是后妈...   ☆、第二十二章 寒光照铁衣(三)   3   叶温言的手抵在苏慕华的背上,臂弯贴着他的身躯,“怎么,怕欠我人情?”   夜凉风冷,这样的拥抱并非情人之间。苏慕华觉得渗入骨髓的冷,贴在他身上的手让他浑身僵硬,男子的气息虽然不陌生,此刻觉来却如毒蛇的信子。   意识偏偏清醒,不肯如崩断的弦。   苏慕华扯了扯嘴角,人情?   他纵然怕欠天下任何人的人情,也不会怕欠他的。   叶温言欠他的岂不更多?   “叶温言,你不怕下错了注,我苏慕华又何必怕欠你什么?夺人钱财的事,我未必会做,但欠债不还的事,我还是干得出来的。”   叶温言低笑着将唇落在他的耳畔轻轻一触,然后看着他的眼睛,向着他低下头去,灼热的鼻息喷在苏慕华的胸口,“那我便先取些利息罢。”   密集的鼓点响起,一声声撕破静夜。   叶温言眼底转过惊异之色,他侧耳去听,帐外传来人语声和马嘶声。   “黄雀”,叶温言突然扬声唤了一声。   “公子”,帐外传来低沉的声音,下一刻一个黑衣少年挑帘而入。   没有人知道他何时站在那,但以他进来的速度,苏慕华可以确定这个人就站在帐外的暗影里。   纵然他内力已失去,但多年习武的敏觉还在,竟然全无察觉。   苏慕华心下诧异,叶温言身边带着影卫,为何还要亲自为他解毒?   这人打的是什么主意,真要让自己欠他的人情?   叶温言从他身上离开,披上外袍,系好腰带道,“你看着他。我出去看看。”   黄雀应了,待叶温言走出帐后,目光瞬也不瞬看着苏慕华。   少年的目光很清澈,一点也不觉得他这样盯着人的身体看有半分失礼。   苏慕华饶是脸皮再厚,也有几分不自在。   此刻他身上沾染着血迹,实在狼狈。刚才叶温言的牙抵着他的胸口,几乎要将他的皮肉撕扯开,这一处伤口终究会落下痕迹了。   叶温言皮相美好,其实禽兽得很。   黄雀从袖中摸出一个瓶子,递过去,“你受伤了,外敷可以止血。”   苏慕华看着他,“可否劳你给我找套衣服?”   黄雀摇摇头道,“公子让我看着你,我不能离开。”   苏慕华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可以点我的穴道,跑不了的。”   “黄雀并未练过武功,不会点穴。”   苏慕华倒讶异了,“不会武功?那叶温言为何要用你当影卫。”   黄雀咧了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因为我能打,我小的时候生活在林子里,老虎和豺狼都打不过我。”   原来这人是在林子里长大,难怪脑袋中似乎少了根筋。   苏慕华拿过丢在榻上衣物,这一身已为叶温言扯坏,再沾染了血迹,不能再穿。   黄雀看着他。   苏慕华又无奈地叹口气,实在忍不住问,“你想就这么看着我,等你公子回来?”   黄雀很认真道,“你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尤其是不穿衣服的时候。”   苏慕华觉得和这少年分辩男人好不好看,和穿没穿衣服有多大关系,实在有点太过愚蠢。   “你就在这里找一套你家公子的衣服给我吧。”苏慕华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叹气了。   黄雀目中露出苦恼之色,他从未想过能将公子的东西给人。但这个人也许是不同的...若给错了,等公子回来再扒下来?   如今的叶温言不是个会亏待自己的人,他的衣料柔软而皎白,绣着繁复的纹路。在离开京城之前,苏慕华穿得最多的也是白。白衣轻裘,横刀怒马,苏楼主当然更不会亏待自己。   黄雀一双很黑的眼睛注视着他,少年的眼眸很清澈,如看到一只美丽的画眉时,流露出纯粹的赞赏。   “原来你穿了衣服也好看。”   苏慕华除了苦笑,几乎不知该做何反应了。   “苏公子魅力非凡,我倒白担心你了。”含笑的声音倏忽响起。   “什么人?”黄雀捏住了拳头,他猛然拱起背,如蓄势待发的弓箭。   “我啊?”帐帘挑开,探进一个头来。   那人伸手封住黄雀的拳,粉色的衣袍滴溜溜一转就待抹过。   苏慕华见了这人的容貌,不觉好笑,不是春桃是谁?春桃今日穿了淡粉色的一袭长衫,似极了一只粉嫩多汁的桃子。   黄雀手肘一沉,春桃若不想胳膊被废在他这一记肘击之下,只能伸手接他这一招。   黄雀虽无内力,但有野兽一般的警觉,他的拳变招极快,都奔了春桃的破绽而去。   春桃指掌并不接实,几乎一沾就走。   黄雀知道自己的拳头何等快速,连野兽都躲不过他的一拳。面前这人看似无力还手,但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拳头到了此人面前全然使不上劲。   黄雀不觉一惊,这人好俊的轻功。   春桃已经在那笑着道,“这位俊俏少侠,你好快的拳,哎呀,我要招架不住了。”   他一边叫着招架不住,一边仗了轻功这里摸摸,那里靠靠,黄雀为他逗得面红耳赤。   苏慕华任他们二人打闹着,信步走出帐篷。   他体内的毒性为叶温言的真气暂时压制,但内力全失,丹田之中仍旧是空空荡荡。   这一场毒发虽然不曾让他殒命,但他已不能再动用武功。   苏慕华并不太在意,他这一生说来虽短暂,但也曾见过良辰美景。   楚轻临死之前对陆酒冷说,拼将一生休,只愿君此生平安喜乐。   对待情之一字,男子与女子不同。   这话若换苏慕华来说,只怕是——本公子不过碰巧顺手伸出一根无关紧要的小指头救了你,你要以一生相报自然可以。但本公子嫌太麻烦,江湖两两相忘最好。   这一片军营还算太平,不远处有战鼓声、马鸣声传来。   莫清乾也站在帐外,目光落在苏慕华身上,似在探究着什么。   苏慕华于月下一笑,向他颔首致意。   冷月照在松岗上,黑衣人站在山岗上,风吹起他的衣袍。纵然夜已深,山坳间星星点点的灯火依旧映入他的眼中。他看着那灯火夜色,唇角露出温柔的笑意。指尖的蝴蝶张了张翅膀。   “在下已经练会了楞严经,大师为何还跟着我?”陆酒冷并未停下足,他侧首去看跟在他身后的人。   画刀在他身后数步之遥。“我往燕军大营探查,谁跟着你?”   陆酒冷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笑了。   画刀冷道,“你笑什么?”   “我在想只学了楞严经菩提道的人,是不是都是一样的臭脾气...”   白衣飘然越过他。   “喂...大师等等我。算我跟着你好了...”   月下奔驰的马队如一柄长刀切开军阵,森冷的锋刃迅疾如闪电。冷月照金戈,刹那光芒美得惊心动魄。马队如蛇一般旋转,分开如百足蜈蚣。   阵法虽动,居中护阵的那人,玄袍黑甲,手持长剑,却端坐马上纹丝不动。   画刀停下足来,看向山下。   护阵那人身边坐了一骑,风吹起黑色的风帽,露出一张极年少的面容。少年坐于马上,左右森冷杀伐,他却全无惧意。   画刀认得是萧王朱应袭。   陆酒冷双手环胸站在他身侧,黑色劲装利落而洒脱,他闲闲一笑,“大师要护国守土,小爷我虽然很贵,也不喜欢什么行侠仗义...但顺手帮你砍几个人头,也可以不收钱。”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先说好了,太过麻烦的事我不会做。” 作者有话要说:  德国赢了撒花,看球更迟了   ☆、第二十三章 烽火鸣镝(一)      第二十三章 烽火鸣镝   1   “慕容国师。”   慕容将离回首见一人白衣缓带策马而来,微一颔首,“叶公子。”   叶温言勒马在他身旁停下,往场中望去,目光落在朱应袭身上,展颜笑道,“恭喜国师,看来老天要送一桩功劳与你。”他鞭梢微指,“这人是大宁成帝的第十八子,萧王朱应袭。”   慕容将离闻言目中露出欢喜之色,他之所以如此不顾一切下令攻城,想的就是在大宁大军到来之前取些战功,就算是退也退得漂亮。若抓了这朱应袭在手,逼得大宁签个城下之盟,岂不更好?。   叶温言将他的喜色看在眼底,也是微微一笑。若朱应袭落在慕容将离手中,再由他护了周全,这中山侯要有些不一般的谢礼吧。中山侯手中的兵权,叶温言已经谋划了许久,可惜这是只老狐狸。   慕容将离存了活捉朱应袭的心思,他坐于马上,冷眼看着阵中的人。他手已经搭在射日弓上,箭端缓缓抬起。他上次十支攻城箭在对付陆酒冷时用完,此刻手边这数支是营中的工匠融了普通的箭矢赶制,只得了个形,与他原来的不可同日而语。   “我救人,你杀敌。出手!”画刀轻喝了声,身影已经顺着山岗掠了下去。   陆酒冷紧随着他,口中不紧不慢地道,“喂,你是不是该先说声请。”   攻城箭已经离弦,箭尾于空中拖拖长长金铁的光芒。   孙晟瞳孔猛然收缩,手中剑锋迎上。攻城箭为剑锋一挫,当一声脆响,剑身崩裂,马蹄往后一挫,陷入尘土。   孙晟为箭锋所震,虎口发麻,眼角余光瞥见第二支箭已在空中。不禁暗自警惕,阵眼之人为攻城箭所扰,马队阵势已经无法运转自如。他低声对朱应袭道,“此人想来就是燕军主将慕容将离,他手中弓箭厉害,殿下请后撤数步。”   朱应袭虽然尚年少,但天家气度仍在。他握了剑在手,踏前一步。“本王才不退呢,孙将军我来挡箭,你指挥阵势吧。”他说着便要以手中剑去挡箭矢,孙晟哪敢让他涉险,忙在他手肘一托,握了他手中的剑在手中,将少年护于身后道,“殿下小心,这箭厉害。”   他将剑握在手中抢前一步,迎上箭矢。那枚漆黑的箭矢触及剑身,火花四溅,剑身再度折断。   箭矢力未竭,堪堪一错钉入孙晟左臂。   孙晟大喝一声,抓了那枚箭矢拔了出来,并指点了穴道。   攻城箭箭锋要比别的箭矢来得大,更携了射日弓的霸道劲气,伤人筋骨更甚其他。   朱应袭见他左手软软垂下,心知日后纵然这箭伤好了,这条胳膊多半也废定了。   孙晟战袍染血,眼中杀意更甚,未受伤的手持了断剑架住一柄长矛,残剑剑锋送入那名兵卒心口。劈手夺了那柄长矛在手中,借势一旋又送了一人归西。   慕容将离道了声,“好。”   又拈了一支攻城箭在手中。   他这支箭并未建功,箭矢尚在空中,便为一道似长鞭也似的事物兜住。   慕容将离不怒反笑,“又是你?”   陆酒冷立于月下,绝别离在手中甩来甩去,笑得懒洋洋的,“可不正是我。”   “就算你手中兵刃奇特,但孤身陷入我这千军万马中也未免太过托大!”   陆酒冷笑容不改,“谁说我是一个人?那边不是还有一个。”   慕容将离见月下一人身着宽大的白色僧衣,踏着众人的头颅已经悄然接近阵中,袍袖翻覆间露出袖中的一截黑色冷锋。   他悚然一惊,此人他竟然见过。   上次相见时,他也是这般踏着众人的头颅潇洒而去,在受降仪式上取了燕青云性命的人。   回忆与眼前重合,乍然清晰。大宁画刀?大宁苏慕华?慕容将离沉声问,“叶公子,大宁有几个苏慕华?”   叶温言当日也在场中,一转念之下便明白慕容将离的意思。   大宁叫苏慕华的人也许很多,大宁叫苏慕华且身手不俗的人也许不止一个。慕容将离并未想过苏慕华当着他的面杀了人后,还敢坦然出现在他面前,也并未将那个名字往心里去。今夜见了画刀,他已生疑,他甚至连叶温言一并怀疑上。   通晓兵法,身手不俗,还能号召这些江湖势力,他早该想到这弹丸之国的司马大人也许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慕容将离这么想着,眼中已经带上了戒备之色。   叶温言神色从容,平静与他对视,“慕容国师要怀疑我也算合情合理。我也不能保证我的结义二弟与此事无关。但...若我是大宁的人,又何必告诉国师...大宁萧王的身份?更何况...我的结义二弟若真是杀燕将军之人,又如何会再以这名字出现在国师眼前?”他顿了顿,眼里露了笑意,“这岂非自己找死?”   他似什么都解释了,又偏偏什么都没说。   慕容将离眉头一展,神色已经缓和下来,“既然如此,待此事过后,我再向苏楼主问个明白。”   他一勒马缰,纵马踏前,“听我号令,一个都别放走。”   陆酒冷立于马前,挑眉笑道,“想过去?先问问我手中的兵器答应不答应吧。”   慕容将离手探向腰间,取了随身佩剑在手,人已从马背上纵身而起,他身在半空便已拔剑。   剑出鞘乍然铮鸣,战马马蹄声乱也掩不住那一声清越龙吟。   流云掩月,陆酒冷抬眼只见白如雪的剑光,赞了声,“来的好。”   他脚步微错,体内阴阳真气圆转,已发出了第一击。诡异鞭影挟着风声,击上了青光湛然的剑身。慕容将离握剑的虎口一震,隐隐酸麻传入指掌。他不觉一惊,这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内力竟已如此深厚。   陆酒冷与画刀说学会了楞严经,但其实算来只是学会了而已。便如学剑一般,用剑之法不过点劈挑抹刺,学会一套剑招并不难。但要达到如臂指使的境界,少不了一场场临场经验如磨刀石一般打磨出圆润的光泽来,否则再好的剑招不过是一块百无一用的顽石。   慕容将离就是一块很好的磨刀石。   画刀让陆酒冷去应付他,存的便是给他练手的心。   他的用心,陆酒冷自然明白。纵然明白,一点也没影响他脸上露出很吃亏的神情。   慕容将离与他拆解几招,觉得这人招法虽然生涩,但内力之深已踏入大家的境地,脱口问,“你是何人?”   陆酒冷傲然笑道,“你听好了,本少侠姓陆,名讳上酒下冷。”   叶温言已是猛然抬眼...陆酒冷?   这人竟然就是让苏慕华至死不忘的陆酒冷!   眼前的青年一袭黑袍立于军阵之前,如渊渟岳峙,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让人看了就忘不了。   叶温言仿佛回到了七花谷黑暗而狭小的柴屋中,苏慕华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唤着别人的名字。   缰绳陷入手中,在掌心留下一道渗血的红痕,深深的痕迹似直接刻在了他的心上。   夜的冷风渗于他的体肤,寒意蔓延于四肢百骸,舌尖已经辨不清是苦是麻。   叶温言厉声喝道,“慕容国师何必与这人交手,就算他身手再好,不过数千兵马就可取他首级。”   仿佛回答他的话般,成千上万马蹄踏在黄沙上的声音在山坳中响彻,数不清的火把向着这个方向涌来。   这一场夜袭已经拖得太久,久到足够燕军整军列阵。   陆酒冷也有点悚然动容,对危险本能的直觉让他血脉瞬时兴奋。   叶温言于马背注视着他,唇角含了笑,口中微微翕张,“他在我手中...滋味颇为不错。”   陆酒冷的眼中转过愤怒之色,怒火让这一向七分懒散三分无赖的人瞬时有了一种烈火长歌的傲然气势。他猛然握紧了手中的兵刃,黑色衣袍振起猎猎风声。“那我便先替他取你性命!”   咚、咚、咚,战鼓声在此时响起,鼓声仿佛惊散了天上的流云。   云破月出,月华之下,整片土地都似在这铿然的战鼓声中战栗。   众人都向着望北城的方向望去——   月下城头燃起烽火,紧闭多日的城门已然洞开,森然的阵列正向这个方向踏来。   ——沉睡的猛兽终于在今夜苏醒,这是再无保留的全力出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再忍耐一下,这章结束,无聊的战场就差不多,不会太罗嗦!      ☆、第二十三章 烽火鸣镝(二)   2   鼓声也传到了营地中。   “出什么事了?”正一个四两拨千金的扫堂腿将少年踢到一旁,又为他猛然一个虎扑按住肩头的春桃突然叫了一声,“停手!”   黄雀瞪着他,拳头丝毫不松懈。   春桃一边招架一边乱七八糟地叫道,“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是吧。”   黄雀嘟囔道,“你别耍诈,你已经叫过第七八遍停手了,每回我停手,就被你打。”   春桃擒住他的拳头,再一把推开。飘然闪开身,掀起帐帘往外看去,“你没听到鼓声?”   他一眼瞥见苏慕华白色的身影立于月下,忙闪出了帐,黄雀也跟了出来。   咚咚咚,战鼓声遏云霄。苏慕华目光落在远处,燕军扎营的地方视野开阔,武林中人的这片营帐靠近望北城墙的方向。从他所站立的地方可以看见月下点点火光似游龙飞舞,带了火的箭矢流星一般在空中划过。人马轰然相撞,金铁交鸣之声响彻整个山坳。   彼时残月当空,雨云孽生,憋了多日的老天似乎终于有要落一场泪的迹象。   近处芳草萋萋,夜虫鸣叫,而远处已是生死两重天的修罗杀场。   春桃看得目瞪口呆,“这可打得真热闹。”   这一场本不该有的战真打起来了,苏慕华当然不会认为望北城的守官头脑出了问题。“春桃”,他喊了声,“跟我过去看看。”他虽说是跟我,但苏慕华此刻功力全失,春桃怎么耐烦跟他?走了几步,直接拥了他的肩膀,使出轻功携了他御风而行。   听到身后风声,回头一看,春桃倒乐了,黄雀竟然跟了上来,少年虽然不识轻功,但跑起来一点都不慢。   苏慕华也在看着黄雀,这个少年跑起来的姿势很敏捷,如丛林里的野兽般,将每一分肌肉,每一分力量都用到极处。   苏慕华习武以来学的是内功筑基,再以真气运转去控制肢体,再而使出武功招式。似这般全凭人的肌肉筋键自然之力,而不输于天下武功的,从未见过。不觉多看了几眼,目中若有所思。   陆酒冷和叶温言到底没能打起来。   有个慕容将离在,陆酒冷再不识大局,也得先拿下他再说。   望北城的军队连日高挂免战牌,城下燕军骂战特别敬业,从爹娘骂到祖宗十八代,从懦夫骂到畜生道,从成帝的大小老婆,到成帝穿了女装被燕军的马这样又那样...什么荤话都说了七八十遍...   望北城头上条条血性汉子一口气生生憋成了昂扬的怒火,这几日望北城中伙房做的凉拌黄瓜特别受欢迎。   此刻众人接了令出城,眼睛都冒了绿光,拿了刀都和削黄瓜似的,能削出十八般花样。   望北的守军更阴损地用布掩了口鼻,不知哪弄来了改良过的霹雳堂的雷震子。若是闯入燕军密集处,就甩出一枚来,那气味真是百般不可言说,呛得燕军士兵泪流满面,哭爹喊娘。   陆酒冷忍不住在心底挑起大拇指,会使这么阴损招数的,自然是他从雁北城带出的那百名江湖混混。   慕容将离很快发现自己的军队士气颇为萎靡。   自古不乏以弱胜强,以一敌十的兵家名局,但兵行诡道一向不是兵家推崇的正取之法。   燕军的军力数倍于大宁,本来是胜算更大。   但此刻月冥星暗,放眼望去哪都是人头,哪都是刀光,再有这些雷震子的茫茫烟雾。   若这一场战在白日间,燕军见同袍黑鸦鸦的连绵战马,再看大宁不过数千人的军阵。自然会笑上一句对方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也自然不再慌乱。   但此刻夜战,大宁的兵马又携锐气而来,势如破竹。本来自然的便不自然了,细思再战不利,慕容将离突然提了内力,声音延绵传开,“后军变前军,撤退。”   叶温言闻言一慌,忙道,“国师,不可。”   他此刻功力暂失,无法提了内力传音。他那句话很快为兵戈交鸣之声所淹没。   叶温言耳听鸣金之声响起,燕军的阵战已经在迅速后撤。   那边陆酒冷已经再度缠上,绝别离与慕容将离手中的重剑再度缠斗于一处。   陆酒冷一番战斗下来,已经领悟到如何将至阳的内力贯注于绝别离,又如何用至阴的内力将其化成绕指柔。   慕容将离手中一柄玄铁重剑,名唤沉渊,走的是沉稳一脉。   陆酒冷这般牛皮糖的打法,让他很难受,难受得简直想吐血,又偏偏半点都吐不出来。   士气已失,再难挽回,叶温言阖目黯然一叹,“罢了。”   苏慕华到达战场边缘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场糊涂大战已经尘埃落定。   永靖八年夏至之日,望北城外大宁与北燕的这一场战,大宁五千兵马败北燕三万兵马,让后世的兵法家拈断了三千白发。   这一场战缘何而战,因何而败,都是不可解之谜。   此战后,朱应袭偷出城外的事,为朱永宁和钟拓达颇为默契地失忆了,在上呈给成帝的奏章中只字未提。   钟拓达自此战后,只得被绑上燕王朱永宁的战车,终其一生未曾背叛。   后世大宁史成帝本纪对于这一场开启了大宁收复燕云序幕的战役,只留下八个字:慕容将离败也容易。   “这里危险,你跟我去找公子。”黄雀也赶到了苏慕华身旁。   春桃闲闲一笑,“凭什么跟你走?你打得赢我再说。”   “春桃”,苏慕华突然唤住了他,转向黄雀道,“你找得到叶温言?”   黄雀目光亮如星子,用力点了点头。   苏慕华断然道,“好,我跟你走。”   春桃道,“喂,那个人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小心。”   苏慕华目中露出暖意,“画刀手中有我给他的与不留行联络的烟火令信,你们很快就可团聚了。”   春桃怒骂道,“啊呸,谁要和那个花心大萝卜团聚,老子见了他,就一刀先废了他那个到处沾花惹草的玩意,再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是红是黑。”   听他说得粗俗,黄雀张着嘴,有点目瞪口呆。   苏慕华无奈地摇摇头,对黄雀道,“走吧。”   春桃见他欲走,忙唤道,“喂,等等,你跟他走,那陆家那小子怎么办?”   苏慕华回眸,笑了一笑,“陆酒冷?春桃,你若见到他,告诉他,苏慕华很好。”   这两人刚刚近乎死别了一回,转眼就要生离,一句很好就够了么?   春桃摸了摸下巴。   乌云掩月,雨点终于自空中坠落,白色衣袂在迷离的雨幕中,径自潇洒而去。   这一场战若说对谁来说是非打不可,非胜不可的,只有燕王朱永宁一人了。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由来丹陛铺白骨。若这个人能让人为其连性命都不要——这样的人到底是可敬,还是可怕?   燕王朱永宁骑于马上,雨点打在他的盔甲上,他在看着旗帜、远山,还有噪杂的人群。   逃了的,降了的,比追兵还多。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打完战了,撒花。   申请了LJJ授权方式变更为独家首发,还没审核完,所以暂时这个周末还不能搬出一个备份来。大家喜欢CP还是贴吧?露的密码忘了,鲜的速度太虐了,哭...继续为红JJ点蜡...   整了新版的文案和封面。特别要感谢拍封面的仁兄,你的相机真好。徽派建筑,实景哦。   ☆、第二十三章 烽火鸣镝(三)   3   钟拓达看着朱永宁,剑眉锁起,“殿下。”   纵然是痛打落水狗,燕王也不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雨水冲刷过朱永宁手中剑锋上的血迹,他弹了弹剑锋,道了声,“收兵吧。”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苍凉的雨幕下数骑正在向着帅旗而来。   “皇兄”,马上的少年到了近前嗫嚅着唤道,他脸色发白,黑色披风已经为雨水打湿,斗篷下落出几缕苍黑的发。   朱永宁沉默地看他,手中的马鞭握得很紧。   朱应袭几乎觉得下一刻这根五花蟒蛇皮揉制的皮鞭就要抽到他的身上。   他的眼眶悄悄红了。   朱永宁瞪着他,眼里的怒火让燕王看上去全无素日游戏红尘的雍容气度。   他厉声喝道,“哭什么,敢闯祸,没胆子担么?大宁的皇子没有在战场上流眼泪的孬种。”   朱应袭颤抖着唇,强忍了未哭,“皇兄,燕九...战死了!”   朱永宁眼中寒芒一闪,顺着他的目光往他的身后看去——燕九还坐在马上,由孙晟只手扶着。一根箭羽刺穿了他的护心铜镜,箭矢透心而过。   青年脸上犹自含着笑,仿佛只是睡去。   燕九今年二十岁,是个世家的庶子。他自幼就爱习武艺,长大后不耐门阀约束投了缇骑。老父气得吐血,开了宗祠将他于祖谱革名,他倒好索性连本家名字都不要了,只以家中排名改唤了阿九。   朱永宁记得这人在京城之中算是第一爱玩爱闹的,一转身看不住就惹出祸端。不是与人在青楼喝花酒争风,就是在赌场拆人出千,将缇骑的副将黄停云惹得头大如斗。   燕九这人身手好,人又精灵,朱永宁颇为赏识。   一次燕王与他骑马射柳,笑道,“你我总得要有点彩头吧,若你赢了,我就不计较你为天香姑娘打伤状元郎的事。若你输了,如何?”   当时燕九几乎将整个缇骑营都赢了下来,他虽敬重燕王,但在这跑马骑射之上张狂得不屑一顾,“我怎么会输?我要输了就跟你姓!”   朱永宁笑着应了个好字。   七支箭射过后,燕九颇出乎人意料地输了。   朱是国姓,就算是燕王也不敢轻易赐姓。   燕九也是条利落的汉子,道,“我就跟你姓燕吧。”   数日之前,燕九站在望北城头上,看着燕军攻城,还对他浑不在意地笑道,“哪有打战不死人的?”   哪有打战不死人的——只是这次死的是他同姓的袍泽兄弟。   朱永宁将燕九抱到自己马鞍前,“我带他回去。”他见孙晟将人递给他的姿势有几分古怪,又沉声问,“你的手怎么了?”   孙晟半片玄色衣袍染血,左手垂落于身侧。他笑笑道,“废了一只胳膊,不妨事。”   朱应袭脸上的神情更加郁卒。   朱永宁倒没再说什么。   孙晟却道,“还有件事要禀告王爷,方才我们陷于燕军中,多亏一人出手才能脱身。”   “哦?何人?”   “他并未通名,不过他着一身白色僧衣,手中兵刃一柄黑色戒尺。有几分像传说中的...”   朱永宁目中一惊,“蚀骨画刀?”   孙晟颔首道,“他与雁北城的宋昊宋县令同来。他们追了燕军而去,说是去寻什么人了。”   他们二人此刻自然知道这位宋县令并不简单。   钟拓达鸣金收兵,聚拢了队伍缓缓往城中退却。此刻道,“两位殿下,诸位,这雨势越来越大,不如我们先回城中再议。诸位的伤势还需处理。”   朱永宁应了,扶了燕九的尸首在手中。   留守的大宁守军见这一场大胜,都是喜动颜色。   进城门的时候,燕王控了马,走得很慢。   他仿佛要让怀中这一位故去的友人,听清这一片响彻天地的欢呼声。   这望北城虽不似雁北处大漠之中,但今夏以来也是久旱苦雨,这一场雨仿佛要将老天的怨气都泄尽,雨点打在山崖、垒土上,入眼已是一片白茫茫。   不算宽敞的山洞之中,几名兵卒在点火,湿柴带着呛人的黑烟。   叶温言自负身手了得,入慕容将离军中,除了一个影卫黄雀,还带了百来人的周国侍卫。但此刻兵荒马乱,约莫只剩了五六人在身边。   叶温言靠坐在临近洞口的石壁上,雨点打在地上溅起潮意,沾衣欲湿。他功力暂失,这一番马上逃亡,虽有十余名亲卫在旁,但体力消耗甚大。   叶温言闭目调息着。肌体力量透支,微微痉挛,歇过一阵酸麻就要转为疼痛,他都不知自己还有力气逃多远。   他一时冲动之下救了苏慕华,此刻早已深悔不已。他想起苏慕华,再想起那立于月下的陆酒冷。心内懊悔与恨意交织,一颗心如火灼烧一般,身上的疼痛倒淡了几分。   “让开”,刚刚生起的火堆为一双马靴踢开。   叶温言循声望去,眼前是一位身披黑色盔甲的粗豪汉子,手中握了一根粗大的长鞭。   叶温言认得这人是燕军一名中级军官,名字记不清叫虞千还是虞万的。   那人一脚踢开了火堆,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样一个人何必无缘无故寻他晦气?   那人嘿嘿一笑,“我道是谁挡道呢,原来是叶公子,叶公子祸害了一个大周,又来祸害我燕军。此刻你坐在这,兄弟们都不敢待了,怕被你害死啊。”   叶温言虽然心机深重,能忍人所不能忍,但他此刻正心下烦闷,脾气不免也倔了那么几分,语气也重了那么几分。   “那虞将军就该离叶某远点!省得死得不明不白。”   那人怪笑了一声,“兄弟们,叶公子让我们滚出去!”   叶温言目光一瞥,坐于一旁的燕军将领中有数道不善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唇角露出了然的笑意,他得慕容将离信重,早已惹了这些人不服,先推了个无足轻重的愣头青出来踩盘子。   慕容将离盘膝坐在洞穴深处,正入定调息。   周的侍卫们见其主受辱,拔了武器上来,那人不避不让,交手数十招放倒了两个。叶温言冷眼见他武功虽不如自己,但也算不俗,心知手下这些人并非敌手。   道了声,“退下。”   那人收了拳,得意洋洋地看着叶温言苍白的脸色,“听说叶公子身手不错,今日看来倒是中看不中用,是不是在哪张床上虚耗过度了?”   叶温言瞥见那边燕军将领中有数人眼含杀意,心中明白这人是想逼自己愤怒出手,乘机除去自己。   就算慕容将离调息完毕,值此逃亡之际,也不会因他区区一个异族人惩罚这些人。   一念及此,叶温言缓缓道,“虞将军说的话在下听不明白,若将军喜欢这里的风景,在下去洞外也是一样。”   他当先举步,向洞外走去。   “叶公子真聪明,本将军喜欢识时务的人...不过叶公子想这么走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那粗汉子一把扯了他的衣襟,带了腥臭的鼻息直直喷在他脸上,目中光芒一盛,“哟,叶公子平日没瞧出来,你细皮嫩肉,长得还真不错...”   叶温言怒火自心底猛然窜起,冷声道,“你待如何?”   那人嘿然一笑,将叶温言推于石壁上。   他推开一步,拍了拍自己的胯间,恶毒地笑了笑,“叶公子想出去,便从这里钻过去如何?”   “你自己是条狗,喜欢钻人裤裆,以为我家公子和你一样?”“什么人?”未待他回头看清眼前的人,一个硕大的拳头就击中他的鼻子,将他的身子击得飞出去,撞在石壁上。   “可惜长得实在太丑,就算你想钻,本官爷的裤裆也不借给你!”   “黄雀,你并非官府中人,这官爷的自称可是不妥。”   “哦?那要叫什么?”   叶温言循声抬眼,那洞口处立了一位白衣的男子,雨水自他的乌黑的发稍滑落。天地间的雨声也遮不住他清朗含笑的声音,“少侠,小爷皆可...”   少年听雨歌楼上...叶温言不是一个会伤春悲秋的人,他很久没有在这样的雨天,去听这一场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入戏太深(一)   1   永靖八年夏至日起,暴雨时停时续。老天似不曾哭够,嚎过几嗓子歇上一阵,重新抖擞,整兵重来。松动的土层为雨水冲刷成黄色的泥潭,田野为数万马蹄一来一去践踏而过,连草根都剩不下几根。   彼时暴雨初歇,天际红霞方吐。   山间道路上有三人联袂而来,黑色的长袍贴在当先那人挺拔精悍的背脊上,削窄利落若流水一般。长发胡乱挽着,几缕垂落浓黑的眉宇间,显出几分洒脱不羁来。   他身边跟了一人,明明是个俊俏少年,偏着了一身江湖女子都不怎么穿着的粉色衣袍。这明显娇嫩的衣袍穿在他身上,一点也未见违和,反而显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落后他们数步之遥,跟了一个身着宽大雪白僧袍的男子。秀美的眼中凝着寒气,冷得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   春桃实在忍不住开口,“喂,苏慕华说他去找叶温言了,陆酒冷你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是吧。”   陆酒冷看着春桃,笑了笑,“哦?他什么意思?”   “你...”春桃为他问得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你...这下追过去,就不怕看见...他们二人...鸳鸯交颈...”   他见陆酒冷眼底转过寒芒,那冷意将他剩下的话冻住,春桃简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酒冷笑意并不温柔,带着蛮横霸道的冷意,缓缓道,“纵然如此,我也相信他别有苦衷。”   恋情不比友情宽宏豁达——猜忌、怀疑...重重负面情绪纠缠于心间,人容易患得患失。他曾经怀疑过苏慕华,曾经自以为是地想要成全他和叶温言。两个男子的相恋本就惊世骇俗,经历了生死之间,苏慕华能将性命相付,他又岂能再怀疑他的心意?   ——他与他之间本就不容人置喙!   “唉,你等等我。你要找人,我就陪你去吧,谁让我好不容易才碰上你这么个能出得起钱的金主,虽然目前还是赊账的。”春桃揉了揉鼻子,跟上他的步伐。   画刀一言不发,他白衣如雪,一步一步跟着。   火光映着苏慕华苍白的脸色,他坐在重新燃起的火堆边,烤着为雨淋湿的衣衫。湿柴冒着呛人的烟,他手握成拳放于唇上一声声地咳着,那一场毒发多少伤害了他的健康。这一路赶来,黄雀虽然为他们二人弄了两匹马来,顺着叶温言约好的信号一路寻来,但雨中疾驰仍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   叶温言坐于他的对面,他此刻其实半点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美人如美景,当见于意气风发时。   所谓一日看尽长安花,也要在得意之时。若非如此,见来无益,不是折腾,就是折磨。   但这人是为他忠心的影卫带来的,他让黄雀看着苏慕华,少年做得很好,他直接把人给带到叶温言面前来。   黄雀出手太狠太毒,虞千的鼻梁为他一拳打歪。纵然他本就长得丑,但后半生要歪着布袋似的鼻梁过活,也并非愉快的事。披面的鲜血慑住了方才还仗势凌人的虞千,也让蠢蠢欲动的燕军军官们一时噤若寒蝉。虞千的武功说来并不弱,但少年的出手太过突然,也太过刁钻,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打晕了。   叶温言注视着他,单薄的夏衫裹在苏慕华修长的身躯上,乌黑的发垂落肩头。   叶温言心中隐隐悸动,他伸手扶住了苏慕华的肩头,感觉到手掌之下青年的肩头微微僵硬,他柔声道,“慕华,你肯来找我,我很高兴。”   苏慕华凤眸微抬望向他,他的目光很定很静,静得有一种秋水无言的温柔。   他看着这人从少年长成青年,看着这人在迷惘挣扎中克制着对自己的渴慕。   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叶温言还记得那年苏慕华送他的黄泥砚上的这句题诗。当时的苏慕华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装着不在意地和令孤虹斗着嘴,望向他的眼中藏着不可言说的心事。叶温言年长他三岁,当时已经尝过风月的滋味,怎么又会看不明白苏慕华的少年心思?但他装着不明白,装着光风霁月般视他为好友手足,与他论琴、习武,共赏春花秋月...看着那般出色的男子为他一人苦苦隐忍挣扎,因他的靠近而喜悦,因他的疏离而悲伤,他心底快慰而得意。   如今,苏慕华依然坐在他的身旁。   叶温言想,哪怕是日暮穷途,得到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总归是值得骄傲的。   苏慕华并不躲闪,他道,“叶温言,你我认识了近十年,你的那些手段我并不陌生...也许我会坏你的大事...”他看着叶温言,微笑道,“你要小心。”   叶温言反倒笑了,若是从前他会忌惮苏慕华,但如今这人的境遇也不比他好多少。他目中含着万千柔情,轻轻揽着青年温热的肩头,“苏慕华,如今你连挽留相醉刀都拿不动了,又如何坏我的事...你这么说,我会认为,你在找理由留在我身边。”   苏慕华的肩头在他掌下微微一颤,沉默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入戏太深(二)   上万人一起逃亡的场面何等混乱不堪,再加暴雨如注,慕容将离一路上收拢了一些兵卒,算来也就剩下了千余人。这北燕演武堂的第一高手,想想大军南下之际,三万人马旌旗蔽日,再看看此刻身边丢盔弃甲的残部,不免愧赧。心道此番回去,我是无颜见燕寄了。北燕是游牧民族,说全民皆可为兵也不为过。三万兵马虽多,但对于北燕来说还算不上伤筋动骨。但燕寄即位未久,诸多权力还在叔伯旧臣手中,想想那少年天子要面对议事庭的那些罗嗦麻烦又嘴脸丑恶的诸王,慕容将离心下不免一片怅然。   “叶公子”,慕容将离向着骑马距离他不远的叶温言微一颔首,他曾经与燕青云说过叶温言和北周太后罗燕一为狐狸,一为毒蛇。如今他兵败之际,这只狐狸还跟着?   叶温言马驰前几步,回礼道,“慕容国师。”   慕容将离道,“叶公子,说来惭愧,我今日兵败,这点兵马也不指望甚么。我意欲撤兵回去,与公子的约定只能作罢,不知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叶温言叹息一声道,“天时地利人和皆失,非战之罪,国师也不必太过难过,以北燕的兵力,卷土重来也非难事。在下随行之人不足十人,也只得先行折返周土。只是我等人数偏少,我和义弟二人又有伤在身,若在乱军中只怕难以自保。只得先托庇于将军,待出了前方长平谷口,我等便告辞。”   他先说了要走,慕容将离倒不好说什么,道,“叶公子也不必如此着急,我等退兵也会经过周土,便相伴公子回去也无妨。”   叶温言目中露出喜色,“如此多谢将军了。”   陆酒冷在山壁边停下足来,春桃看他一怔,“怎么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只胖乎乎的乌龟刻在石壁上。那乌龟大张着四肢,一只前爪伸至嘴旁,爪中抓了一个坛子,如饮酒一般,憨态可掬。   陆酒冷目光温柔,只觉得心头微热,甜蜜的滋味已经溢满心间,苏慕华知道自己会跟来。   三人步入山洞,画刀看着数处火堆的余烬道,“看来他们人数不少。这个时候如此多人,还能不打起来,想来是燕军残部的主力了。苏家小子若去找叶温言,极有可能和慕容将离走一路。”   春桃往洞口的火堆里一探,“尚有余温,他们并未走远。”   陆酒冷手中托着的那只蝴蝶微微翕动了翅膀,笑道,“西北方。”   春桃笑道,“若非那只乌龟,我们也不会入这洞看看,也就不知道原来慕容将离在这。不过...这乌龟喝酒么。哎呀,陆兄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当心苏慕华将你把当酒给喝了。我这的春风几度丸,折个八折卖你如何?”   陆酒冷一点都不买账,“知道的当任情儿是拜月教的护法,不知道还以为你是走江湖卖大力丸的。”   画刀自袖中拿出一支竹管,正是苏慕华当日交给他的那支,道,“苏家小子倒有几分鬼精灵。”   陆酒冷讶异道,“这是何物?”   “苏家小子在长平谷中设了一支伏兵,由不留行领着。这枚为烟花信号。”   长平谷地势险要,七年前北燕趁大宁江山未稳,燕主大举南下,可谓势如破竹,逼大宁割让了燕云。彼时中原武林七大世家好手联袂,乘燕主撤兵之际,在长平谷设伏,燕主身负重伤,虽然逃得性命,但回朝后不久就伤重不治。年方八岁的燕寄即位,自此北燕一直无暇对中原用兵。   陆酒冷心头一沉,苏慕华此刻武功已失,乱军之中...   “大师,可否等寻到小苏,再...”   画刀笑了笑将烟花令信递与他手中,看着陆酒冷道,“你可曾听闻七年前,长平谷的那一战?”   陆酒冷点头道,“确曾听闻。”   “那一战,长平谷血流成河,中原武林数百名顶尖好手折在那一战中。当日武林七大世家的领头之人正是苏家...苏慕华之父在那一战中经脉尽毁,不到三年终因伤重不治撒手人寰,死的时候正当盛年。”   陆酒冷道,“当年去了长平谷的江湖中人并未流传下姓名...原来这样,小苏才这么年轻就接了楼主之位。”   “照见千秋肝胆,义结九州同气...你既然与苏家小子心意相通,两情相悦,便该知道苏家虽隐于武林,照义楼虽然改名为春风得意进宝楼...而苏家义字当头,从未退缩。慕容将离是燕寄的股肱之臣,若杀了他,燕寄何异于断一臂...更何况,当年重伤苏老楼主,救了燕主之人便是...慕容将离!”   陆酒冷觉得手中重有千钧,他心中既痛楚又骄傲,只觉得这般如此才是他的小苏。他抬头,眸中光芒烈烈如焚,缓缓道,“既然如此,便由我来发这道令吧。”   一道红色的烟花绽放在空中,烟花的光芒映入苏慕华的眼中,他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笑靥灿烂若烟花。   慕容将离也看到了那道烟花,他猛然一惊,心道莫非是大宁的追兵近了,急忙下令道,“全部上马,加快行军,天黑之前要出长平谷。”   长平如鬼谷,慕容将离当年亲历长平之战,饶他心志甚坚,也难以忘怀当年那刀锋惨烈。   斜阳照在苍青色的山谷中,暴雨之后天际红云层层翻滚燃烧,仿若逢魔时刻的天降异相,美得惊心动魄。   苏慕华坐于马上,往谷中望去,斜阳照在长平谷的界碑上,丹砂仿如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有点少,主要是快进入转折了,理理思路(口胡,明明是卡文了。。。)   下一节见面,然后会掉落一长段甜蜜的二人。。。再正式转到江湖画风。。。(至此文章才进入正轨,你可以去死一死了)   不到3个月写了20万字了,撒花。。。(对于曾经三年写20万字的人,真是难以想象的速度)   好吧,看看大纲,其实连一半都没写到。。。   再撒花庆祝一下德国进决赛!   ☆、第二十四章 入戏太深(三)      3   叶温言与他并辔,见他目光张望谷中若有所思。笑道,“二弟在看什么?前方出了长平谷便是周土,周不比大宁和北燕国土辽阔。难得的是虽处北国,但草丰水美...二弟到时我带你去看我幼时的居所,竹为邻水为伴,美景不输江南。”   苏慕华沉吟了片刻道,“叶温言,你可曾听闻过当年的长平之战?”   叶温言道,“你说的是七年前中原武林世家于此地,伏击燕主之事?”   苏慕华朗笑道,“叶温言,于今日的我而言,再美之景不过此地,不过此刻。”   他话音方落,叶温言听得耳畔轰然声响,抬眼一看山壁之上无数巨石正滚滚落下。   燕军中已经有人在叫,“快,快退。”   但燕军千人的队列已经进入山谷中,为高耸的山谷收成狭长的一线,此刻要退谈何容易。登时数不清多少人身中落石坠马。惊乱之下,人马互踏,哀嚎惨呼声响彻整片山谷。顷刻,山壁上又丢下雷震子来,如雷的响声中,炸得碎石纷飞。暮云低垂,如血红的一只巨手拢在山谷上方,何人可逃出生天!   燕军中轻功了得的人已经弃了马,想徒步翻上山崖。   黄雀敏捷如豹,弃了马向叶温言掠来。   叶温言为他扶下马,回头去看苏慕华。   青年持辔立在暮云下,于马上注视着他,琉璃色的眼中倒影着火色的流云。   叶温言心头一热,“二弟,跟我们走!”   苏慕华唇畔露出清浅的笑意,他缓缓伸出手来。   叶温言心中狂喜,正待伸出手去。   纵然他知道黄雀未必能护二人周全,但他此刻是真心想带走这个人。   苏慕华指尖一探已经握住衣下的刀柄,刀璜弹起,刀出鞘带起若龙吟般的一声清越声响。   青年的声音在一片炼狱般的战场响起,声音不高,但足以让叶温言听清每一个字。   “叶温言,今日我苏慕华与你割袍断义,从今而后再无结义之情!”   挽留相醉刀嫣红而温柔的刀光倏起,若一声叹息,白色的衣袂飘落于马前。   叶温言沉默地看着他,眼中转过千般情绪,片刻愤然转身,“我们走!”   黄雀看着苏慕华道,“我先把公子带出去,就回来救你。”   苏慕华微笑地看着这少年,他没有拒绝他的好意,道,“多谢你。”   黄雀将叶温言负于背上,苏慕华见那少年背上负了一人,双手如铁钳一般在滑不留足的青苔石壁上攀缘,很快就上到半中。   叶温言突然回头望去——   那一片衣袂在苍青的石崖边,依旧白得如此触目。   崖下苏慕华突然一紧缰绳,他骑的这匹马不过寻常战马,此刻早已吓得四肢发软。   叶温言只看见白色的身影打转黑色的马匹侧过身去。轰...一颗雷震子炸开,碎石如雨点落下湮没了那道身影。   山崖苍苍,如血的暮云为翻滚的乌云所吞没,天色慢慢暗了。   叶温言心头一滞,依稀茫然失落,那个人竟然就这么死了么?   “公子别担心,有人去救苏哥哥了。”黄雀突然发出一声欢呼。   叶温言眼见一道黑色的身影顺着山崖飞身而下,那人的轻功极高,如游鱼一般灵巧地穿行在落石中。   陆酒冷!   陆酒冷已下到谷底,手在落石上一探,猛然发力推开,入眼是一匹倒卧的马。   然后他看见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正含笑着看着他,苏慕华枕着半片衣袖,白色的身影蜷缩在马腹下,那姿势还颇为闲适。   陆酒冷忍住大笑的冲动,“苏公子,天亮了!”   他伸手将苏慕华抱了出来。   苏慕华在他的臂弯中注视着眼前的人,陆酒冷还是那幅惫懒的模样,黑袍下青年挺拔的身躯很温热很结实。   苏慕华颇为胃酸地想,陆酒冷离开他,也活得挺滋润得吧,忍不住又多看了那张笑脸几眼。   转开眼声音中带了几分嫌弃,“陆公子,你可以明天早晨再来!”   陆酒冷实在忍不住大笑。   苏慕华已经推开了他,“别让慕容将离跑了。”   陆酒冷笑道,“跑不了,画刀去截他了,我这就抱你过去。”   他说着,手穿过苏慕华的腋下扶住了他的腰。虽然仍是二人并肩急掠,但这姿势近乎拥抱。   苏慕华耳根为他的鼻息吹拂得微微发烫,心中暗骂了这小混蛋,偏了头,“陆酒冷,你就不能离我远点?”   陆酒冷注视着他发窘的神情,脸上笑得一脸无辜,没什么诚意地道,“不能。”   天色黯淡,今夜无月无星,山谷之顶已经立了数人。   慕容将离手按长剑立于草间,他身上衣襟已经破损了数处,为人围困,眼中却不见惧意。“大宁画刀?”   画刀立于他身前,白色僧袍无风自动,手中兵刃指地。   春桃笑嘻嘻地环手于胸站于树下,眼光不时去瞥不远处的不留行。   不留行每每对上他的目光,脚都有些发软,脚步已在不知不觉地往后退。仿佛一个克制不住,就会脚底抹油。   春桃又岂会让他如愿?时不时丢过来威胁的眼刀,将不留行的脚牢牢钉在地上。   不留行的腿都有些发软,纵然他当采花贼的那些时候,腿都没有这么软过。   慕容将离道,“久闻画刀为中原武林第一高手,在下能与你一战也算不负手中之刀。”   画刀淡淡地道,“你的敌手不是我,我只是替人留你。”   “哦?何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欠的债不过是七年前的,又何必着急?”   “七年前?”慕容将离冷笑道,“可是当日这长平谷中丧于我手中的人?”   “慕容国师”,慕容将离循声望去,笑了,“苏慕华,原来你就是当日杀燕青云之人。”   苏慕华点头道,“是我。”   慕容将离目中杀意流露道,“苏楼主好胆量,倒显得我很愚蠢。”   苏慕华道,“多谢慕容国师谬赞,国师是君子心性,不肯轻易怀疑人,倒是我颇多做作让你见笑了。”   慕容将离手抚在剑柄上,淡淡地哦了一声,微笑道,“苏楼主,今日能得你这一句君子,我也颇觉荣幸。江湖之中刀剑无眼,我平生从不为亡于手下的人负疚。更何况当日长平之战,我救了陛下,实乃此生最为自豪的一战。我只恨当日剑不够快,不能多杀敌,累了陛下负伤。但今日为你这句君子,我便多问一句,苏楼主为何人报仇?”   苏慕华道,“是家父。”   “苏楼主要为父报仇,我也要为燕青云,为大燕的三万大军雪恨,这一战你我各有所求,甚好。”慕容将离道,“我听闻苏楼主是中原武林后起一代的翘楚,今日有幸见识你手中的挽留相醉刀,便请拔刀吧!”   苏慕华微微一笑道,“我武功尽废,无法与你交手。”   慕容将离眼中转过讶异之色,武功对江湖中人何等重要,这青年坦然道来,仿佛武功尽废不过是如花开雪落般很平常的事。   “你的敌手是我。”   慕容将离不解地问,“你?”   这年青人看上去比苏慕华也大不了多少,若是要人代为出手,他想不出苏慕华为何不找画刀。   陆酒冷拍了拍苏慕华的肩头,道,“小苏,我替你出手。”   苏慕华深深地注视着他,终是一笑,“好!”   他说了这一个好字,两人目光相接,心间皆是微微悸动。旁人只道是一场代为出手,二人心内明白,苏慕华以父仇相托,陆酒冷一肩承担。这是何等相许,何等承诺!   陆酒冷手微抬,袖中绝别离滑落腕间。他双手抱拳,一双黑色的眼睛既明亮又骄傲。“请!”   山崖之下长可及腰的草丛中,一个人影背靠着巨石,他的手紧紧攒起,夜再黑也遮不住他眼底的恨意。苏慕华...原来你来找我,不过是利用我。枉费我,枉费我,为你欢喜,为你... 作者有话要说:  很甜吧,很甜吧...   继续撒花庆祝阿根廷进决赛,决赛...这手心手背真虐心...   ☆、第二十五章 沙场几人回(一)   1   慕容将离手按剑,摆出平辈论剑的起手之势。“你的名字?”   陆酒冷道,“我叫陆酒冷。”   慕容将离略一沉思,“哦?从未耳闻。”   他此语并无轻慢之意,只是阐述一个事实。   陆酒冷笑得很愉快,“你现在听说了。请!”   那二人并未如寻常比武之时,先礼让试探个数回,一上手便全力相搏。   慕容将离手中沉渊重剑稳如江心磐石,一招一式用上了十成的内力,举止之间仿若已然凝滞,只在剑锋割开气流时发出凛冽的风刃之声。他手中仿佛已不止一把剑,招式翻转之间无数的风刃也成了无坚不摧的剑锋。   无处不在的风刃,而人的手不过一双,这样的剑谁能接?   慕容将离道,“这一招名唤花千树,请阁下品评。”   剑锋白,风刃如空花,东风夜放花千树。   夜云低垂,夜云之上隐隐有雷声,   风刃斩过陆酒冷脸侧,落下如剑锋划开的红痕,他脸上还含着笑,但心底绝非脸上看起来那般轻松。   沉渊本是重剑,此刻以内力为引借天地风雷,力有万钧。陆酒冷立于剑风之下,心头若有重负,若非他此刻已得苏慕华和画刀的内力,只怕已经呕血。   绝别离迅若闪电,自风刃边缘切入。绝别离自是坚韧,连破城箭都可拦下,但握着绝别离的不过是一只手,血肉凡胎。   陆酒冷右手已经血肉模糊,他贯注于指掌的内力为风刃所破,但他手中的兵刃未见一丝一毫颤抖。慕容将离成名数十载,内力是一点一滴苦练寒暑积累起来,已经百炼成钢。陆酒冷初得内力,纵然深厚,不过如刚刚展翅的雏鹰,纵然翅膀羽翼已经长好,但展翅之间总有些难以应心的踌躇。   自古柔能克刚,慕容将离武功走的是至刚一途,陆酒冷手中绝别离却刚柔并济,他本应有更多的变数,更多的胜算。   慕容将离瞳孔收缩,陆酒冷手中的柔软兵刃仿佛突然变成一柄锐利的钢刺,直刺他的眉心。   他竟弃了自己的优势,要和慕容将离硬拼内力?   慕容将离撤剑回护,指掌猛然击向陆酒冷切近的胸膛,他这一掌来势如此之猛。若为他击实了,焉有命在,陆酒冷手肘一沉撞上这一掌。手中绝别离贯注劲力一卸,黑色的如蛇一般的兵刃缠上慕容将离手中的剑,死死绞住。   慕容将离怒叱一声,“撤手!”   陆酒冷挑眉笑道,“偏不。”   两人此刻兵器互搏,已是内力的较量,陆酒冷手中兵刃缠住慕容将离的剑,足下御风急退滑出七八步。山崖能有多大,他这退步的方向已向悬崖。慕容将离如何肯撤剑,紧迫不放。悬崖边,山风狂啸,两人凌空指掌相接,拼了一记内力,身影乍然分开,双双落足于柔软的树枝之上。   当...沉渊剑脱手落于悬崖旁的空地上,黑色的绝别离还兀自缠绕在雪白的剑身上。风飒飒兮木萧萧,空中闪电划过,忽而照见二人衣袂飘举,如山鬼一般。   夜色已冥,黄雀久在丛林之中早练得能暗中视物,耳边听得崖顶之上陆酒冷说完那个请字,便传来一片兵刃交接,衣袂荡风之声。他挨着叶温言极近,此刻这人脸上既愤怒又悲凉的神情落入他的眼中,少年的心头打了个突。他纵然不曾通晓人间情爱,但此刻叶温言脸上的神情看得他心头憋闷,依稀明白是为了苏哥哥。他想着苏哥哥也是好人,可是苏哥哥为何会让公子如此难过。他并不明白人的好坏与伤心难过,并无半点关系。   草叶的清香,静夜里虫鸟的鸣叫,野兽的足踏在落叶上轻软的声音,这是他十六年人生里的全部欢乐。   他甚至并不明白人为何能为另一个人欢乐,为另一个人悲伤。   他也并不想了解这些。   闪电过后,雷声如鼓炸开天际,陆酒冷就在那滚滚雷声中发出一声长啸。雨终于落下,瓢泼而下的雨帘中一道黑色的身影似乎比那划破天际的电光更为迅捷。   风愈大,雨愈狂,剑愈冷,杀意愈炽。   雨夜中有花开,白芒乍然盛开,万千风刃划开了陆酒冷的衣袂、肌肤,几乎将他变成了一个血人。   慕容将离以掌指为剑,花千树再现!   长夜将尽,夜色更浓。   雨幕下陆酒冷的眼睛因兴奋而熠熠发光,他听见锋刃割开血肉的声音,他听见人身躯倒下的笨重而沉闷的声音,喷出的温热而鲜红的血将他眼底都染红了。   闪电划过,一瞬仿若白昼,黑衣的人影站立在山崖边,他全身是血,伤重得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可他站立得依旧如此挺拔。他手中提了个斩下的头颅,鲜血滴滴嗒嗒自脖颈的断口流入黄土。他面前慕容将离无头的身躯已经重重倒落尘埃。闪电照见陆酒冷血红眼眸,他这一招仿佛唤出了地狱的力量,他整个人已经化身为魔。   陆酒冷取胜的那一招无名,却是他于黑暗中无数次淬炼过的,属于千金易命的夺命招数。这一招看似简单,眼力、速度、力道无不妙到毫端。于万千风刃中取慕容将离首级,若差上一分一毫,倒下的只怕就是陆酒冷了。   苏慕华手心已见冷汗,比他自己面对强敌时还要紧张。良久,雷电渐渐停止,陆酒冷向着他走来,将慕容将离的头颅抛在他的身前,笑得仿佛半点也不在意,“我赢了。”   他浑身上下不知有多少伤口,那身黑衣仿佛自血水中打了个滚,但脸上的笑意仿佛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鏖战,而是自满园春|色中,为情人折了一支犹带露水的桃花。   苏慕华凤眸微挑,眸中带着几分暖意,“你的伤如何?”   暴雨也变得温柔,雨水落在两人肩上,夜风吹拂着草叶,山崖上两道人影久久对视。   “真让人受不了”,春桃啧地叹了一声,向着不留行走去。不留行脸色一下变得煞白,猛然钻到了画刀的身后,一把抱着画刀的腿,如贞洁烈女般颤声道,“你...你别过来。”   春桃笑得七分媚三分冷,“我就过来了,你能怎样?”   拜月教的任情儿在江湖上相传是个风|月高手,不留行为他笑得面红耳赤,暗中唾骂道,呸,你这人妖,竟然对大爷我用媚术。他几步站到崖边,舌头打着结道,“你...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春桃闲闲一笑,“哟,你倒是跳啊。等你死了,我就把你送回赵千云那里,然后传遍江湖,赵云剑是为任情儿这样又那样...最后逼迫得跳崖的...想必那老头脸上的表情一定好看得很,还有你那嫁了人的师妹知道了,一定...呵呵...呵呵...”   不留行跳了起来,“你...你你,闭嘴...你还要不要脸...我什么话都和你说清楚了,你还满江湖地找个男人。任情儿你也是江湖中成名的...”   “这倒奇怪了,我还从未听闻有人和拜月教的人谈脸皮?赵大侠,脸皮多少钱一斤?”许是雨后山石太滑,春桃目瞪口呆得看着崖边一下子失去了不留行的身影,“还真跳了?”   他身形疾掠,于半空中抄住不留行的腰带,裂帛声响,不留行的身躯重重地坠落了下去,压塌了一片茅草,溅起雨水。   不留行按着腰痛得脸色发白,还未等他发出一声痛呼,喉间要害已为一双铁钳般的手拿住。   “别动”,制住他的少年低喝了声,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追下来的众人。   叶温言立在他的身后,俊秀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只在落在苏慕华身上时沉了沉。   他们二人躲于草间许久,方才电闪雷鸣倒掩了声息,纵然画刀和陆酒冷二人也没发觉还有人在侧。   叶温言盯着陆酒冷沉声道,“让开路,否则你们这位朋友就得死在这了。”   陆酒冷尚未答话,苏慕华已经拉了他的衣袖道,“让他走。”   叶温言笑了,清雅的眼中若见花开,“慕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今日你与我割袍断义...我们不做兄弟也好。”   他说完,携了不留行而去。“十里地后,我会放了他。”   春桃看着苏慕华匆匆道了声,“多谢。”跟了下去,他不敢跟得太紧,只敢遥遥坠着。回头见画刀已经跟了上来,喜道,“大师。”   画刀淡淡地道,“那少年功夫古怪,倒让我想起一位故友,我跟来看看。”   画刀和春桃遥遥跟着,十里地后见不留行被缚在大树上,嘴里堵着一块布,兀自在骂骂咧咧。画刀并不停足,向着叶温言和黄雀二人走的方向追了下去。   春桃将不留行从树上放下,拿出他嘴里的布,塞进一颗药丸。却不解开捆着他的绳索,笑眯眯地拍了拍不留行健壮的胸肌。满意地看着汗珠自男子宽阔的额角渗出,流过英挺的鼻梁,敞开的领口处麦色的肌肉一时紧绷。   不留行脸色如吃了只蟑螂般,“任情儿,任妖怪,你给我吃了什么?”   春桃轻轻笑道,“这个啊,春风几度丸...千两银子一粒...便宜你了。”他说着将不留行提在手中,掠出林子,向着来路而去。   苏慕华收拢好不留行所带的那支伏兵,埋葬了慕容将离,尽皆收拾好行装,他将带着这些人去往望北城。   王英雄蹭到他面前。“小苏...”   那架势要不是身边王小痴死死拖住他,少年就要上来给他一个熊抱。   “叫苏哥哥”,苏慕华微笑摸摸他的头,用块布将慕容将离的首级包了,挂于马首处。   纵然雨云低垂,但天已破晓,淡白的天光照见身后隆起的一堆黄土新坟。   陆酒冷已经在马上等着他,见他抬头,拉了他的手上马。   陆酒冷道了声,“小苏,坐稳了。”   “等等”,二人回头一看,不留行为春桃扛在肩头,踏步而来。   苏慕华笑道,“这任情儿倒是个性情中人。”   陆酒冷叹道,“我只叹江湖从此不见春闺梦里的不留行。”   两人共乘一骑,马匹在风中迈开足,很快染血的长平谷界碑已远远不见。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作者有话要说:  武打有点难写,凌晨没更,这一更粗长点。   在CP搬了一份,不方便LJJ看文的,可以去那看。   ☆、第二十五章 沙场几人回(二)   2   有人为他们二人腾了匹马出来,不留行为春桃丢在马鞍上,春桃拍拍手也上了马,坐于他的身后持了缰绳,打马追上众人。   不留行此刻只觉得浑身如万千虫蚁爬行,浑身的血都往一个妙不可言的地方去,他哑着声音囔道,“任情儿,任魔头,你快放了我,士可杀不可辱!哎呦...”   春桃手极温柔极殷勤地在他微汗的额际擦拭,语带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肌肤相触带来的温热,却宛若清风拂面,春桃往他的耳中吹了口气,熟悉的气味让不留行混沌的心中翻起异样的情愫,他已然心动,情动。   不留行拉了春桃的手,喃喃地看着那张容颜,那张雌雄莫辨的秀丽容颜离他如此近。   他伸手抱住马上的人,将头埋在他的发间,灼热的鼻息喷在那人颈间,让他感觉自己的情动,“情儿...”   春桃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目中转过柔情。他缓缓道,“看得我都心疼了,赵大侠既然这么疼,不如我帮你割了吧,反正那东西留着只会惹祸。”   不留行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苏慕华与陆酒冷相视一笑,看着朋友倒霉有时也是愉悦的事。   这拜月教的任情儿行事乖张邪佞,虽不知道不留行着了什么道,但看起来实在可怜。   苏慕华回头一笑,“任护法的手段高绝,小惩大诫,得放过且放过吧。”   不留行听他相劝,如溺水的人见了浮木,忙哑着声音唤道,“小苏,小苏...救命...”   他早已为春桃喂了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此刻嗓子沸腾冒烟,这一声小苏唤出来,声音如呻|吟了一般。他唤了这一声,陆酒冷的脸色也沉了几分,冷冷一哼,紧了缰绳带着苏慕华向前而去。   春桃笑靥如春花,“赵大侠,有的时候叫了不该叫的人也是很要命的...”   日影下,百余人马在苍茫的原野上前行。   陆酒冷目光落在苏慕华唇角的笑纹上,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很好笑么?”   苏慕华笑意更深,“原来陆大侠也会在意别人笑不笑。”   陆酒冷理直气壮地道,“我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很容易钻牛角尖的男人。我不仅在意别人笑不笑,也在意别人骗没骗我。”   苏慕华依旧笑着道,“哦?”   陆酒冷贴近他的耳边,低语道,“我真想挖开那个人的心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竟然如此狠心。”   苏慕华有那么一瞬觉得他会亲下来,然而陆酒冷的动作很隐秘很克制,唇在离他耳廓数寸处停住,并未真个挨了上去。他靠得如此近,偏偏连一根指头都未碰到他,苏慕华忍不住耳尖发烫。   “你...”待到苏慕华发觉陆酒冷并未真个碰到,那热意已经如置于蒸笼上了一般。   陆酒冷看着他发际下露出带了薄红的耳根,笑了,“我...只恨这路太长,又盼这条路永远不要到头。”   “陆公子对你的那些红粉知己也是这般无赖?”苏慕华也笑了,他安静地坐在马前,乌黑的发为古朴的木簪挽起,身上带着干净的气息。陆酒冷有种错觉,仿佛这人白色袖间的竹叶纹路不是绣上去的,而是真有那么几片清新幽雅的竹叶藏在他的袖中。他手心有些痒,想顺着那人修长的手臂,钻进那袭雪袖,看看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你的毒?”此刻两人共乘一骑,陆酒冷已把过苏慕华的脉相,沉潜低郁。他自幼长在寻欢山庄,未学会走路就先学会和毒物玩耍,对毒药甚有心得,虽然苏慕华身上的毒难解,但一探之下便已知道有人为苏慕华压制了毒性。   苏慕华道,“叶温言用内力为我压制了毒性...我不明白他缘何会为我出手,或者...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的沉默让陆酒冷没来由得心慌,他暗中骂了一句,为何自己笨得偏偏要让他想起这个人。   “叶温言,我已与他割袍断义。”   陆酒冷手环过苏慕华的肩膀,“叶温言...他真傻...”   他并不多言,有的情关要自己才能窥破,他信任苏慕华。   星光已经照在林间,火堆燃起。   陆酒冷向着坐在火旁的人走去,递过一个皮囊袋。苏慕华接过,打开塞子扑鼻酒香,赞了一声,“好酒。”   陆酒冷坐于他的身旁,笑道,“有不留行的地方自然就有酒。”   “如今我已修习了楞严经,待我们到了望北城,我便将你的功力还你,再助你运功驱毒。”   苏慕华倒笑了,“陆公子,你把功力当成了什么,茶杯里的水?不高兴喝了,还可以倒进另一个杯子里?”   “这...”   “画刀及我传与你的内力,与你本身的功力已经交融一处,如树根一般根植于你的气海,天底下连擅吸人内力的吸星功法也无法动摇你的根本。”   陆酒冷道,“我不信天底下就没有能解毒的良药。”   苏慕华笑得云淡风清,“九天玄果,白玉芙蕖...不过是江湖传说中的,谁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见鬼的东西。”   陆酒冷的眼睛突然亮了,他脸上的神情仿佛见了个漂亮的女鬼一般,“你说白玉芙蕖?”   “怎么?”   陆酒冷脸上露出坏坏的笑容,“小苏,你若嫁给我,洞房花烛之夜我便用白玉芙蕖与你喝交杯酒。”   “白玉芙蕖在你手中?”   陆酒冷点头道,“不错,我将它存在一个庵堂,连同我的老婆本。”   苏慕华淡淡地笑道,“庵堂?陆公子既然将自己的老婆本交给女人,如何还能要得回来?除非那座庵堂是素手慈心堂,而庵堂的主人是素手刀戚红。”   “小苏”,陆酒冷忍不住哀叹,“有的时候我真怀疑你是我肚里的蛔虫,若来日,来日...”   苏慕华含笑道,“陆公子不必叹息,苏某并无意嫁你。”   陆酒冷笑容已经有些僵硬,“你...你真不嫁?我...我...”   “你怎么?陆公子莫非还能强行逼娶?”   陆酒冷长叹一声道,“那我只好嫁给你了,总之洞房花烛之夜的这杯交杯酒,我决不会让别人陪你喝。”   他说得颇有几分无赖,苏慕华心头微微一暖,应道,“好。”   陆酒冷握了他的手,二人之间并无更多的亲近,但温暖尽在指掌间。   苏慕华道,“死若花谢,有时未尝不是一场解脱。我身在江湖,并不多么在意生死。我不怕死,当日我因为叶温言算计而万念俱灰,饮了毒酒。可如今我不想死了。我还想看看扬州的月色,钱塘的潮水,尝尝得月楼的水煮干丝。”   陆酒冷的眼睛很黑,很亮,“若无你相伴,世间繁华,天下月色,与我何干?”   苏慕华眸光轻动,星光映照于他的眸子中,万千柔情如网,让人醉死在那眼波中也甘愿。   看着火光下青年温和的笑容,陆酒冷想,当日饮下毒酒的那个时候,苏慕华该有多痛。   不留行和春桃远远坐在一棵树下,苏慕华目光落在那处,有几分不可确定,“不留行,他还好吧?”   苏慕华这个人看似冷锐无情,但对每一个朋友却都是出自真心的关切。看似冰山,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人实际上是红泥小火炉。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陆酒冷看着苏慕华淡色的唇沾染了酒水,火光映照下微微莹润的光泽,勾得人心痒。   他突然很想饮酒。   此星此夜,酒未入喉他已经醉了,若还能克制...他便不是陆酒冷,甚至算不上一个男人。   “小苏”,陆酒冷揽住青年温热的肩头,在那温柔的眸光中,缓缓低下头去。   “苏慕华”,不留行绿色的身影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抱住苏慕华的肩头。他躲在苏慕华身后,看着春桃粉色的衣袂慢慢接近,颤声道,“苏慕华...今晚我和你睡!” 作者有话要说:  甜蜜的一更!今晚决赛,谁输都是痛,唉!   ☆、第二十五章 沙场几人回(三)      3   另一处星光下,茂密的林间也燃了一堆篝火,山鸡在火上烤到焦黄,黄雀拿了在手中略尝了味道,递与叶温言。“公子请用。”   叶温言接了手中,黄雀从小在山林中长大这捕猎,这烤肉捕食自是行家,只是他吃得有些无情无绪。   黄雀一双眼睛在他脸上转了转,“公子,你心情不好?”   叶温言道,“数万大军,一朝尽付东流,我心情又如何好得起来?   少年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公子,你心情不好...因为苏哥哥喜欢别人了?你别担心,苏哥哥是好人,他不会不理你的。”   这少年一向清透如水,虽不识情,但说出来的话直指人心,“喜欢?喜欢算什么?”叶温言冷哼道,“我认识苏慕华的时候,他比你还小。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在他身边候得他知道什么是情,十八岁那年他已对我死心踏地,他的喜怒哀乐我全部都知道。京陵东府布衣侯,白马春衫足,门下客三千...我东府座前左车右骑,左车正是苏慕华。我让他做什么,他都肯...好人你以为他的手真的很干净?哼哼...他的心放在我身上六七年,我不曾碰他,是因为我偏爱看他那幅求之不得的痛苦模样,看到他那幅样子的时候,我便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黑暗里!什么已定鸳盟?陆酒冷...那个江湖混小子!又算什么?”   黄雀为他眼底陌生的光芒逼迫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公子你...”   叶温言的脸在星光下带着疯狂而肆意的笑容,“怎么,你觉得我很可怕?”   黄雀用力摇了摇头,“不,公子,你只是...受伤了。就和林子里的野兽一般,就算再善良的野兽在受伤的时候,也会把每一个接近它的人咬伤。”他旋即又道,“公子,你能将我从树林里带出来,教会我讲话,这样的人怎么会,会是怀人?”   他握着拳瞪着叶温言,目光盯着那么紧,仿佛只要这人说一个不字,他的拳头就会招呼到他的脸上。   叶温言寸步不让地牢牢看着他,目光中仿佛藏着能将人刺得遍体鳞伤的刀锋,“果然是个孩子,你太天真了!我养着你,只是因为你的身手,若你有一日打不动架了,我连半个馒头都不会给你。”   “啊...”少年发出一声怒喝,他的拳头猛然击出。   叶温言发鬓为拳风带起,他笑了,很少人能笑得如此斯文,又如此恶毒,两种截然不同的神采在他脸上,让他的脸有一种意外的俊美,他压低声音道,“为什么不打了?”   黄雀在他面前跪了下去,强烈的情感让少年的身躯克制不住地颤抖,“我...我做不到。”   “我给过你机会,既然你做不到,从今天起你就待在我身边。苏慕华的左车一职从今日起便是你的了。”叶温言锦绣白袍的下摆停在他的眼前,他的声音中含着恶劣的笑意,“从今天开始,我叫你小苏...”   黄雀头几乎低垂到地上,他的身体简直已经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他听到自己自唇齿间清晰地吐着字,“是...”   “叶公子,好手段...”林子中有人轻轻拍着掌,女子的笑声仿若银铃。   叶温言缓缓转身,目光落在树梢上,不知何时那里已经坐了一位红衣的女子,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在空中荡来荡去。那女子身姿曼妙,可惜脸上戴了个青铜面具。   叶温言笑道,“原来是崔盈盈崔姑娘,竟是姑娘亲来了。”   崔盈盈道,“别的热闹我可以不看,但听说叶公子输光了,这样的热闹我一定要来看看。”   叶温言淡淡道,“我确实是输了,而且输给了姑娘一直挂在心上的人。我这二弟苏慕华惊才绝艳,崔姑娘此生若想报仇,只怕难上加难。”   “叶温言,你不必激我,当年要不是苏慕华为他那根本认识没两天的人强出头,我怎么会弄得假死逃亡,容貌尽毁。”崔盈盈目中带上怨毒之色,“你输了他,莫当别人也是如你一般的废物。”   叶温言道,“这些年崔姑娘苦练养蛊之法,想是已经大成了。”   崔盈盈道,“那是自然,若非我以蛊毒与那老不死的交换,你道苏慕华饮下的沉醉黄泉由何而来。饶他苏楼主手段再高,不是一样为本姑娘算计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还得感谢叶公子,若非公子,只怕苏慕华未必饮得如此心甘情愿。苏慕华这样的人,偏偏碰上你这么个狠心的人,我实在是想起来做梦都会笑醒。”   叶温言笑意淡雅,“崔姑娘客气了。”   崔盈盈又叹息了一声,“可惜你却输了他。”   叶温言含笑道,“姑娘若想看我赢他也不难,只要姑娘肯助我。”   崔盈盈啐了一口,“你这小子转的又是什么鬼主意,明知道你小子套了个布袋想让我往里钻,可我实在忍不住想看看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她薄怒的姿态本应是很美,可惜她已非当年的花容月貌,此刻星光照着她的青铜面具,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西子捧心本是极美,东施效颦便是千载笑柄,至于若有朝一日西施变作东施却仍再度捧了心出来,那场景足以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叶温言起没起鸡皮疙瘩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在崔盈盈面前抚掌笑道,“能得崔姑娘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崔盈盈笑了片刻,道,“太子在十里外扎营,他让我传他口谕,让你去见他。殿下说了,只要你还是叶温言,就一定会去见他的。”   叶温言眸中若有片刻冷意,很快便已是一派宁静,“太子盛情,叶某铭感于心。”   黄雀一言不发地跟着叶温言向林外走去。   树梢上遥遥传来猫头鹰鬼哭一般的声音。   星已昏,月未明。   这样一个长夜。   帐篷搭在临水的星光下,帐帘内掌着灯,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头戴金冠,身着锦衣的男子手下正轻挑慢捻着一张琴。   叶温言站在帐外,对着黄雀道了声,“小苏,你在这等我。”   少年点了点头,无声地隐入暗处,他站在那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叶温言挑帘而入,一笑道,“殿下,好雅兴。”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节铺垫,渣升级...   下一节会转回甜   自我感觉我写坏人还是挺带感的...望天....三观你在哪?   ☆、第二十六章 何当共携手(一)      1   太子朱承晚手抚在琴上,他指下挑了君弦,见了叶温言淡笑道,“素闻夫子闻弦歌知雅意,长夜无乐,不知夫子可愿为我弹一曲?”   叶温言官拜太子少傅,当得太子唤这一句夫子,但少傅毕竟不比太傅正职。   叶温言含笑道,“殿下客气,在下琴艺粗陋,倒让殿下见笑了。”   朱承晚长身而起,将琴让出,“夫子请。”   叶温言见他坚持,也不再推却,在琴案前坐下道,“在下尊敬不如从命,不知殿下想听何曲?”   朱承晚道,“广陵散如何?”   叶温言目光微沉,手迅疾离开琴,“广陵散慢二弦如君弦,以臣犯君之曲...请殿下恕臣不敢弹。”   “哦?不敢?”朱承晚倒笑了,“先生在周之位可不差于我,我等二人君臣之分不过虚名,先生并未放于心上,我又如何能当真?”   叶温言眸中冷芒闪过,缓缓笑道,“原来殿下都知道。”   朱承晚道,“先生不必紧张,本王在用人之际,先生的身份与我无害有益。今夜我与先生挑明,是想...”他站于叶温言对面,手指在琴弦上划过,“我与先生以此曲为盟,你我二人如这一曲广陵散,二弦并立,共取天下。”   叶温言看着眼前的太子,眸中光芒轻动,“在下新败...”   朱承晚目光落在叶温言身上,沉声道,“先生不必灰心,我与先生相识多年,先生之能为...我心中有数。”   叶温言似在权衡着太子的话,“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夫子快人快语”,朱承晚笑道,“我也不与夫子客气了,素闻周为重商之国,财力之雄连大宁国库也弗如,我想借夫子财力相助,笼络朝中重臣。”   叶温言有些怔住了,朱承晚身为大宁储君,竟要借他国财力,贿赂自己的臣下?   朱承晚又道,“待他日我登位之时,我便封夫子为侯,领周国事务如何?”   叶温言恍然大悟。   这太子要的不仅是周的财力,更觊觎周土。   他这算盘要将周一口吞下?   一念及此,叶温言也不免有些怒火。   周处强燕与大宁之间,虽立有宗庙,但不过仰人鼻息...宁欺我无人乎?   朱承晚眯起眼睛又道,“我数万兵马如今离周土不过半日路程,北燕新败,无力抗衡...我若下令,日夕之间便可饮马周水,先生信否?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取周土又有何用?我堂堂太子自然不可能远在边关,交给他燕王去守么?”   话至此,不必再说。   北国夏夜也有几分清凉,叶温言觉得风透重衫,他心底比这夜风更凉,低首道,“既得太子信重,在下愿为从龙之臣。”   朱承晚笑了起来,握上他的手拍了拍,“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生为聪明之人。”   “殿下,一事容禀。”叶温言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   朱承晚不以为忤,问道,“何事?”   “慕容将离首级落于陆酒冷手中,以我对苏慕华的了解,他因当年与言临素的交情,必然会将其交给燕王。殿下若不想让燕王居了全功,宜派人半道截之。如今他们几个,陆酒冷与慕容将离的一战身上带伤,苏慕华根本动不了武,至于其他人更不足一提。”   朱承晚拍了拍他的肩头,含笑低语道,“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收拢了寻欢山庄的莫清乾和沈头陀,便让他们走这一趟。先生也累了,不如坐下来喝杯酒。”   百般皆在他人算计中,叶温言自愤怒中平复下来,坐于案边拍开酒坛的封泥,倒了两杯酒,俊美的脸上露出笑容,“在下借花献佛,祝殿下龙飞九天,请!”   林子中,今晚我和小苏睡,不留行那句不怕死的话说完,陆酒冷唇畔就勾起了冷笑。   寻欢山庄的杀部之主,天下第一的杀手千金易命...这样的人若带着杀意,冷笑着看你,一定不会让人很愉悦。   不留行为他的神色唬了一跳,退后几步牢牢抱着树干,瞪着向他走近的人。   他的声音已经哑得变了调。“任情儿,任魔头,你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春桃居高临下看着他,笑容甜美,“赵大侠说甚么话,你是惯于花间风流的,我知情识趣送赵大侠一件好东西,助赵大侠雄风大振,你倒不领情?”   不留行都快要哭出来了,“情儿,算我错了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上万花楼找莺莺翠翠,更不会招惹对门的马寡妇...”   春桃话语轻忽,“哦?还有马寡妇?”   不留行脸色煞白,“情儿,我对他们只是逢场作戏,只有对你是真心的。”   春桃倒笑了,“真心?还不如你这里的二两肉?”他伸出手握住不留行已经笔挺滚烫的下身,恶劣地滑动着,“赵大侠,想要啊?求我啊?”   不留行额头上已经渗出汗,久未纾解的欲|望在那双手中沸腾,“情,情儿...你信我,当日你为我受万蛊蚀心之刑,叛出拜月教,于月亮河边...发誓此生再不踏足苗疆。你看...这些我都记得,你对我好,我都没有忘记。”   春桃笑得魅惑,“是么,赵大侠果然在这个时候...记忆力就特别好,我们换个地方叙叙旧吧。”   他拎起不留行,向着苏慕华一颔首道,“打扰了,我找个地方教训他。”   苏慕华笑道,“对于负心之人可不能轻易放过了。”   春桃点头道,“自然不会。”   粉色的衣袂在林间飘然而去,不留行一路哀嚎遥遥传来。   微明的夜色中,树林交织着错落的星光。   苏慕华白色的身影于月下,他手中拈着一枝枯枝,目中若有所思。   陆酒冷背倚树干,手中持了个酒壶在饮着。方才很好的气氛为不留行破坏,看着苏慕华眼中恢复了清明,陆酒冷心中不免有几分懊恼。   风动树梢,树叶飘落,苏慕华手中枯枝就在这个时候倏忽刺出。陆酒冷目光为他所吸引,星光照见林间白影翩然,那寻常无奇的枯枝在苏慕华指掌间如剑般灵巧。不远处王英雄趴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下,大摊着四肢打着呼噜。王小痴坐在一旁抱着双膝,睡得很斯文。   夜很静,静得可以听见枯枝划开气流的声音。   苏慕华手中枯枝凝了劲气,划在沙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枯枝书到札字长竖处已然力尽,剑意至此绝!苏慕华摇头苦笑,心下怅然,“还不成。”   他见黄雀不通晓武功,却能以人自然筋键使出不弱的攻击力,这几日一直在琢磨着。此刻他见星辰疏落,心中有所悟,以枯枝为剑,将空碎的刀意融入。   ——可还是不成。   温热的胸膛贴着他析长的后背,麦色的手臂贴着他微凉的衣袂。   手握着手,枯枝在地上继续划动。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枯枝颤个不住,至此方碎作数截。   “酒冷”,为一双眼亮亮地注视着,夜很静星光如水,靠在陆酒冷的胸前,无法言语的情绪在苏慕华心间翻腾,他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听到那声叹息,陆酒冷沉毅的双目一下子变得深邃,他松开苏慕华的手,让他转过身来,然后伸手揽住他的腰,将滚热的唇贴在他的耳侧。   苏慕华微微一僵,压低声音,戏谑道,“看来,陆大侠伤得不重,还如此精神?”   陆酒冷方才握着苏慕华的手使出剑招,此刻情动之下动作略大,胸口的绷带已经渗出血。   他脸色有些苍白,苦了脸唤了声,“哎呦,果然英雄作不得。”   苏慕华唇角勾着一抹笑,灵巧的指抚上男子的衣领,解开陆酒冷的衣扣。   男子宽阔的胸膛为慕容将离花千树剑招所伤,麦色的肌肤与红褐的血痕交错。他以指腹沾了金疮药涂上去,手下与男子肌肤相触,仿佛有看不见的火星顺着指腹,自手心,顺着胳膊,一路传到他的脖颈,脸颊...   苏慕华轻轻一叹,“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陆酒冷在看苏慕华清隽的侧影,夜色有些暗,他眸底深处仿佛燃着两簇能烫伤人的火苗。   “小苏...”   尖利的刺耳的笛声在这个时候响起,应声而起数不清的悉悉索索之声。   苏慕华猛然抬眼。   林间堆积的落叶上无数五花长蛇正缓缓游来,草叶的清芬为令人作呕的腥味所掩盖,星光都似带上了诡异的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六章 何当共携手(二)   2   诡异而刺耳的笛声在林间响起,苏慕华见林子的边缘已经站了数十匹马,为首的几匹马上,一人顶着瓦亮的光头正横笛而吹,笛声中长蛇仰起头,三角眼发着黄色的光芒。   他笑道,“寻欢山庄?陆公子这寻上门来的,可是你的老相好。”他话音方落,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苏慕华!你给我滚出来,本姑娘要将你三刀六洞,剥皮抽骨!”   陆酒冷举目望去,马背上坐着一位身披青色披风的女子,林中光线黯淡,看不清面貌。他双手环胸,闲闲一笑道,“苏楼主,果然比我厉害,我的老相好是催命的阎罗,你的这老相好,听声音就是个美人。”   苏慕华笑道,“陆公子没听到,这位姑娘要我的命么?”   陆酒冷道,“女人嘛,喊打喊杀的时候都是因为她们心里忘不了你,放不下你。”   苏慕华目中露出苦恼之色,“可我实在不记得认识这么一个人,我认识的姑娘哪怕脾气坏一些,至少都是些喜欢美丽事物的女孩子。至于喜欢和些丑陋蛇虫混在一起的,我半个也想不起来。”   崔盈盈见他们二人身处群蛇环伺中,依旧谈笑从容,再听苏慕华提及丑陋蛇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如把钢刀刺入心中。她本是花容月貌,当年坐盈盈楼,艳名满京华。但自从害死君试剑,借死遁逃过苏慕华追杀,她便潜心于养蛊,生生因了蛊毒毁去了容貌。崔盈盈痛苦之下,竟将一腔仇恨都记在苏慕华身上。当下她闻言气得咬牙。“苏慕华,你听清楚了,今日取你性命的人是崔盈盈。”   苏慕华笑道,“原来你还活着。”   崔盈盈冷哼道,“你未死,我又如何舍得死?”   苏慕华看着她,微笑道,“可惜你却活得生不如死。”   崔盈盈身躯一颤,面具下恨意已让她的脸扭曲,“你...胡说!”   苏慕华目中带上怜悯,“你若活得好,又何必如此恨我,只有活得不好的人...才放不下仇恨。”   崔盈盈怒喝一声,“少废话,纳命来!”   她袍袖一震,白色烟雾弥散而出。   沈头陀笑道,“崔姑娘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笛声愈急,蛇虫开路,星光下数不清的蛇信吐出,蛇腹在草叶上游动发出沙沙的声音,缓缓游近。   突来变数已经惊醒了林中众人,如此蛇群环伺本让人头皮发麻,不过这些江湖汉子显然比旁人来得豁达。   不知谁先开了口,“哇,这么多蛇,不知煮起蛇羹来滋味如何?”   有一个声音应道,“这位仁兄你有所不知,兄弟我当年在丐帮混过,烤蛇段的滋味更甚蛇羹。”   苏慕华朗笑道,“各位兄弟,这蛇是陆兄弟家中的,还请各位今日口下留情。我们二人来清理门户,各位且先退。”   陆酒冷一手拉了苏慕华并肩坐于树桠上,抬手折下两片树叶,置于唇边吹了几声悠长的叶笛声出来。   那蛇似为叶笛声所迷惑,竟首尾相接,原地团团打起转来。此种蛇极毒,不仅将追兵拦在了林外,连崔盈盈的蛊虫也无法越雷池一步。   苏慕华不觉好笑,他们二人一人身负重伤,一个内力全无,身边更带着王英雄和王小痴这样的孩童。而雁北城出来的数十人耍些歪门邪道尚可,正经动起手来,如何是这些人的对手。他笑道,“这些蛇还真是陆酒冷家中养的?”   陆酒冷于吹笛的间隙道,“小苏并未说错,这种五花长蛇确实是寻欢山庄后山的千红穴最多。此蛇毒性甚烈,你还记得当年你救了我么,那时候我就是为此蛇所伤。这种五花长蛇从来不曾离开千红穴,不知此处为何如此之多。”   ***   山崖边几株枯木遮挡了星光,春桃居高临下看着他。   不留行靠在石壁上,抬头看他。   目光交接,春桃眸光突然幽深,他猛然将不留行的身躯牢牢按在山壁上。   不留行手陷入石壁,苦笑道,“情儿...慢点...”   春桃抬手拍了下他的臀部,“少废话。”   极亲密的拥抱仿佛要把痛苦的记忆都抹去,不留行黑色的目中已如沸腾的海水,唇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汗水顺着他的脸滑入衣领。春桃的手隔着单薄的夏衣,在他宽阔而坚硬的胸口粗鲁地揉捏着。   眼前白芒如烈阳灼烧。疼痛仿佛寻到了极乐的出口,紧绷太久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不留行喘息着睁开眼,隔着为汗水打湿的发,春桃秀丽的脸离他如此得近。他饱满的红唇紧紧咬着,眸光中带着仿佛烟花燃烧至极的绝艳。   这眸光,不留行并不陌生。那一夜在拜月教的总坛,他被绑在石柱上,于四壁火光中,春桃将母蛊送入心口时,眸光也是这般的绝艳。   不留行心中一滞,“情儿...”   春桃趴在他的身上,领口松开,露出一片红痕。不留行抚上他的那处伤痕,他知道只要他掀开这层布料,就能见到那处丑陋的伤口。   春桃猛然一把将他推开,瞪着他,“乱摸什么?”   不留行站起来才发觉腿有些发软,忙扶住了山壁,春桃并未对他温柔,他却目光温柔地道,“情儿,当年的事我并未忘记,给我一个机会...”   春桃道,“赵云剑,当日你闯进拜月教和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任情儿对我有心,我此生定不相负。”不留行沉声道,“当日的话,我并未忘记。”   春桃倒笑了,“呵,我原以为可以和你携手江湖,却不想才在杭州住了三个月就为青楼女子三天两头找上门来,整天为你去收拾那些烂账。赵云剑你那些话我听够了,也不想再听了...你留着说给你的那些女人吧。”   他说完自包袱中摸出个酒壶饮了几口,丢给了不留行,“你好了,我们便上路吧。”   不留行伸手接过,连喝了七八口,心内的疼痛为辛辣的酒水压了下去。   他喝得那么急,酒水呛入喉管,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几乎咳出眼泪来。   不留行平生好酒纵情,十三岁那年他就能躺在床上喝酒,他从未试过喝酒喝得如此狼狈。他喘息了片刻,整好自己的衣裳,见春桃已经背起了包袱,拿起了剑。忙问道,“去哪?”   “苏慕华让我们与他兵分两路,把慕容将离的人头先送回望北城去。”   ***   以蛇开路是寻欢山庄惯用的破敌之法,此刻未想到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五花长蛇横亘在众人之间,竟然反倒阻断了他们的去路。一人见那长蛇可怖,以手中长矛去刺蛇七寸,那蛇迅如电光般自草丛间窜起,咬住他的脖颈,不过片刻那人已满脸黑紫,仰面倒下。   蛇徘徊于林子的边缘,仿若这片林子是一片神秘的疆域。叶笛声声,篝火在林间燃尽,露水打在草叶上,白色的雾气自林子的边缘生起。蛇渐渐退去,折腾了一夜似已累了,找地方歇息去。   崔盈盈与莫清乾、沈头陀等人策马进入树林。   林中只剩的黑袍白袂并肩坐于伸展开的枝桠上,在晨光中看来宛若一双璧人。   莫清乾勒住缰绳道,“二位交出慕容将离的首级。”   沈头陀道,“绝公子为我寻欢山庄之人,数年不见,庄主可想你得很,不如跟我们回去叙叙旧。”   崔盈盈只盯着苏慕华,那目光仿佛要将他身上看出两个洞来,“我要苏慕华的命。”   沈头陀森冷地笑了一声,“崔姑娘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楚,就这么杀了苏慕华未免太过便宜。”   崔盈盈道,“我自然会一片一片,一刀一刀慢慢杀。”   沈头陀道,“像苏慕华这样的人,死之前若不能在我的欢喜堂尝尽人间极乐,未免死得太过可惜了。”   崔盈盈一怔之下,听明白他的意思,娇笑道,“那便交于沈堂主,不过无论是极乐还是极苦,我都要看着这个冤家。”   沈头陀答道,“那是自然。”   他看向苏慕华的目光仿佛已经如看着砧板上翻了肚皮的鱼一般。   苏慕华并未有什么表情,忽觉陆酒冷环在他腰上的手一紧。知他心意,苏慕华低声劝道,“不必动气,别人怎么说我只当他痴人说梦。”   陆酒冷见他笑容平和坦然,挽了他的手道,“好,小苏你可信我?”   苏慕华笑道,“那是自然。”   陆酒冷也笑道,“那你便闭上眼睛。”   苏慕华合上眼睛,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人带着跃起,然后便向着一个方向坠落下去。陆酒冷手始终握着他的,黑暗中的感觉仿佛让苏慕华又回到了雁北城那段目不能视的日子,他唇角不觉露出温柔的笑意。   “可以睁眼了。”男子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苏慕华轻轻嗯了一声,睁开眼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陆酒冷在看着他,含笑的眼睛很黑很亮。 作者有话要说:  够含蓄了吧,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写文了....嫌不够味道的,我们以后再说   ☆、第二十六章 何当共携手(三)      3   陆酒冷突然向着他伸过手来,那只手极不规矩地扯下苏慕华的腰带,再然后是自己的腰带...   苏慕华纵然洒脱,但苏家到底也是武林中的世家。   苏慕华二十余年家传礼义廉耻。   偏偏...陆酒冷并不是一个守礼法、知规矩、有分寸的人。   苏慕华手本能地去拦他,一动之下便为陆酒冷点了穴道,软软地靠在他的怀中,身体为人抱了起来,托着他的手掌霸道而火热。   微弱的天光自顶流泻而下,身不能动,苏慕华目光落在周遭景物上。他们此刻置身于洞穴的石壁一处只能容两人落足的平台上。   如井口一般的洞穴,往下望深不见底,往上望井口似为草叶所遮蔽。   苏慕华仔细一看那又何尝是什么草叶,那索索而动的分明是斑斓的巨蛇。只是不知为何那些蛇只停留在井口处,不曾游入井中。   崔盈盈冷笑的声音传入洞中,“两位莫以为像耗子一般躲进什么山洞便无事了,我们只消点上一把火,看这些蛇虫又能如何拦我们的路。”这女子的声音本应是柔媚婉转,此刻带着恨意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   片刻听得马蹄声、伐木声自洞口传入,陆酒冷问,“这女子是谁,如此恨你?”   苏慕华苦笑道,“她是盈盈楼的崔盈盈。”   陆酒冷淡淡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昔日京中花魁,那可真是一笔风流帐了。”他拥着苏慕华,散开的衣袂交缠在一处,低沉的嗓音仿佛将绍兴老酒变作镇江陈醋。   苏慕华继续苦笑道,“陆兄就莫要打趣我了,想想如何逃命是真。”   火已经燃起,灼热的火蛇自洞口蔓延而入,烤蛇的香味与滋滋作响的蛇油,焦灼着人的五感。   狭窄的洞穴里热浪翻涌,空气为火所烤,连呼吸都有几分急促,苏慕华已汗透重衫。   陆酒冷按着他的手的掌心也已经凝了汗水,黑衣为汗水沾湿,贴在他的身上更见肩背挺拔,   陆酒冷脸上还带着笑容,这人的笑容一贯带了几分让人又爱又恨的疏狂懒散。此刻死劫在前,这样的笑容却莫名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再多的困厄险阻,能笑得如此从容的人,又怎么会闯不过?   他扣了苏慕华的腰,道,“小苏,我死前最想做的一件事便是抱你。”   苏慕华悠悠一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陆酒冷一瞪眼,“小苏,你说的这句话该是我说的。”   苏慕华安抚他,“我替你说。”   眼前景物极速变换,陆酒冷将二人的腰带缚系好绑在枯枝上,然后一手揽了苏慕华便跳下井口。   纵然极快,下落不久苏慕华已看清石壁上一闪而过一处凹陷的洞穴。   黑暗和火焰渐渐为莹润的珠光所取代。   陆酒冷自袖中抽出绝别离,似鞭影一般的黯黑光芒闪过,带着碎石纷飞的粉屑,二人下坠的力道已然减缓。   二人的身体撞在一处石板上,还未等立定足,那石板已然翘起。二人顺着石板翻了进去,咔哒一声石板已是严丝合缝地盖上。   眼前是一处石屋。   红木刻百子绕床,红帐绣交颈鸳鸯,菱花铜镜当床而立,壁上镶嵌着夜明珠,墙上还挂了幅淡彩工笔人物图。   俨然哪家大户人家小姐的闺房。   他们自上面坠下,陆酒冷看清了这方床榻上竟然还铺着锦绣床褥,足尖轻点堪堪落入这张雕花大床上。手微带,白色衣袂如雪,苏慕华也已跌落在他的身上。   陆酒冷环手抱了腰,卸去苏慕华跌落之势,弹指已拂开他的穴道。   苏慕华凤眸微抬,“陆酒冷,这一跃有数十丈,你解我腰带做什么?”   陆酒冷笑道,“小苏,你难道不知道我天天都想解你的腰带么?”   苏慕华瞪着他,“说人话。”   “像崔盈盈这样的女人从洞口爬进来,看见歪脖子树上挂着根男人的衣带,她会怎么想?”   苏慕华一转念道,“你想让她以为我们躲在数丈之下的洞穴中?”   陆酒冷道,“这种蛇是寻欢山庄的护山蛇,幼时义父...教了我御蛇之法,也教我如何识别这种蛇的巢穴。五花长蛇每穴之中必有王蛇,王蛇畏光,盛夏之时不愿出洞穴。而有王蛇在洞中,寻常的五花长蛇便不敢回洞穴,只能在巢穴的附近徘徊。那崔盈盈对你如此痴心,见你跳崖,必然会跟着跳下来。若她到那处洞穴寻你,只怕就会惊醒那条王蛇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便还她一个蛇郎君,也算不唐突红颜。”   苏慕华微叹道,“原来你真的不是好人。”   陆酒冷懒洋洋地靠在床上,含笑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戏谑之意。“小苏,若你再这么坐在我身上,我便真的要做坏人了。”   苏慕华一掌击在他的胸口,借着这一掌之力已撤身而退。   陆酒冷虽然身上带伤,但苏慕华并无内力,这一掌不过是警告之意。   看着他微红的耳根,陆酒冷实在很想大笑出声,但他还是捂了胸口道,“好痛!”   苏慕华实在懒得理他,转首去看墙上的画,数枝花红临水,花枝之下一位素衣人正凭水舞剑,画卷经年发黄,丹砂之色已呈深褐。他细看那人物脸型轮廓,极秀美,若为女子,眉间又偏有不让须眉的英气。   再看那幅画并无题词,只有一个款印,经年日久字迹依稀难辨。   “是千红二字”,陆酒冷站于他身后,望着墙上的画道。   苏慕华仔细看去道,“果然是,陆酒冷,你似乎对此处颇为熟悉。”   “寻欢山庄后山有一处名唤千红穴的地方,为历代庄主长眠之所,我义父曾经带我进去过,与此处有几分相似。”   陆酒冷想起幼时那人在夕阳下摘了树叶吹奏叶笛,晚风吹动那人青色的袍袖。又想起那人将他一掌打下山崖。数年不见,不知是否尚在人世,心下也有几分怅然。   “千红穴?”苏慕华看着那幅画思索道,“陆酒冷,你觉不觉得这人有几分似画刀?”   陆酒冷道,“确实有些相似...寻欢山庄的千红穴也如这画上有一个湖泊,还有一片红色的花海。走,我们去看看。”   推开房门便是一片波光潋滟。   花枝横水,青色的石壁陡立而起,露出一方蓝天。   烈日为石壁所阻挡,光线折射而下形成七彩的霓虹。   苏慕华眼见此景,赞道,“果然是人间美景。”   陆酒冷抬手指了指水中,“寻欢山庄的景色与此相似,此水隔开的地方为千红穴与千红墓,之上的千红穴为庄主闭关之所,水底之下的千红墓为历代庄主的长眠之处。”   苏慕华笑道,“若非那些追兵,我也见不了如此人间美景,倒要多谢他们了。”   陆酒冷道,“你将春桃与不留行支开,便是早料到有追兵?”   苏慕华道,“只可笑我明知叶温言若脱险就会派人来,还是放了他走。”   陆酒冷将手落于他的肩头,掌心温暖。   “他那个时候挟持了不留行,何况他又救过你一命,你自然不忍心下手。”   苏慕华摇头,眸光清冷淡淡道,“当时画刀在旁,想从黄雀那少年手中夺人并非难事。但就算叶温言不曾挟持不留行,我还是会放他走。”   陆酒冷口中微微泛起苦涩之味,“你对他?”   “我与他相识那年才十四岁,那时候他对我很好,我们结为异姓兄弟。十六岁那年我爹于长平谷负伤归来,虽然有楼中叔伯相助,但我一个少年要面对江湖杀伐,内心惶恐惊怕不足为外人道,也只有他与我年龄相近,能安慰我,鼓励我。我与他相识近十年,有时会想若有人花了十年的心思在你身上,只怕自己也分不清何为真假了。我曾经以为我对他的情意已成过去...今日我才知道,纵然当年的心意已成灰,我总不能见他死于我面前。”   苏慕华一句一句道来,不闻多少情绪起伏。   陆酒冷抚着他的肩,沉默不语。   日影映入他琉璃色的眼中,苏慕华深深地注视着他,笑道,“你介意?对不住...”   他本不必抱歉。   陆酒冷笑容有几分勉强,目中隐隐怒意,按在他肩上的手已施了三分力道,“小苏,你我之间并不需要对不住这三个字。我介意的也并非是你不肯杀他,而是...你是否放下了他?”   苏慕华笑了笑,又慢慢地笑不出来了。   霸道的吻落在他的唇上,仿佛要将他的呼吸都夺去。   陆酒冷一旦打翻了醋坛子,为醋酸没了顶,样子颇为恐怖。懒洋洋的笑意尽皆敛去,浓黑的剑眉带了杀气,眉间伤痕深刻,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颇具压迫感。   苏慕华就为他压在池边花树上吻着,落红飘落于两人肩头。陆酒冷靠过来的时候,苏慕华原本还含着笑看他,故意伸出舌去触他的唇瓣。   粉色的舌尖轻吐,如野猫一般的慵懒。   琥珀色的眸子上挑着,却带着悲凉如水的光泽。   陆酒冷的眼眸一下子变得幽深,用力揽过他的腰,唇上的掠夺更加狂乱,让人喘不过气的狂风骤雨。不安分的手甚至滑进苏慕华的衣襟,在他身上放肆着。   落红扑簌,拂了一身还满。   论这些风流手段,苏慕华如何是陆酒冷的对手,强撑了片刻,终是告饶道,“够,够了...”   陆酒冷放开他,静候苏慕华喘息了片刻,面色如常地拂落为风吹上青年雪袖的红色花瓣,握了那只指节分明的手,相携往潭边走去。   “等忙完这里的事,我们便去江南...江湖中每天都有精彩有趣的事,你很快会忙得没有片刻功夫胡思乱想。我们先去探探千红墓中有些什么。”   时光从不回头,纵然有些什么芥蒂,所幸还不曾错过。   机关打开,陆酒冷眼睛都差点晃花了,那东海夜明珠的光华映照下满壁金色光芒灿烂,壁上所刻竟是一整卷的楞严经。   并非世间庙宇中的寻常经卷,而是陆酒冷所习的那卷经文。   苏慕华笑道,“若寻欢山庄的千红穴真与此处相似,那春风得意进宝楼对寻欢山庄的实力要重新评估了。”   陆酒冷摸摸鼻子叹道,“和此间主人相比,寻欢山庄就和洞庭湖中的君山岛差不多了。”   洞庭湖中的君山岛是天下丐帮的总舵。   宽敞的石屋中摆了一块碧玉雕就的桌子,桌上摆了一张瑶琴。琴身古朴幽黑,隐隐幽绿,苏慕华见琴上铭文“桐梓合精”四字,叹道,“竟是昔日司马相如的绿绮。”   琴下压了几张小笺,数封信件所属之名均是华千红。   陆酒冷就他手上看了,思索道,“华千红,画刀?莫非这位夫人是画刀的先人?”   苏慕华于心中告罪一二,将信笺拿了于手中展开。   一张写着:暮春廿日别后,妾梦麟子入怀,如今已历三月,旦夕盼君归。再一张写着:麟儿已经周岁,至今未曾取名。今日教他唤了阿爹,稚子可喜,夜又梦君。再一张写着,《楞严经》修习不易,不可操之过急,切记,切记...最后两张已不是信,是女子誊录的诗词,一张写着“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一张是竟是卓文君的《绝别书》,看到最后一句“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字迹已是潦草难辨。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这几节删改了好几次,雕琢词句的绣花癖又犯了,放慢点速度。虽然这篇已经写得很狗血粗放了。   下一节转回正常江湖。   ☆、第二十七章 抱月听风(一)   1   “真相如何也只有问过画刀才知道了。”苏慕华将信笺合上,他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将信笺带与画刀,这一个女子与情郎的信笺落入他人眼中已是唐突,何况还为人带出此地。他想想,还是放回了琴下。   又笑道,“画大师对这部楞严经似乎特别执着。”   陆酒冷听他提到画刀,只笑道,“若非是他将我们关于一处,你我二人只怕也没有那么快明了心迹。”   他并不回头,负手立于刻了楞严经的壁前,看着壁上的经文。身前经文金色的光芒与壁上夜明珠白色的光芒交织于一处,构成玄妙的虚幻景象。   知他新学这部武学,想来或有所悟,苏慕华也不吵他。   他坐于案前,手拂过绿绮的琴弦,发出铮宗弦响。   听闻琴响,陆酒冷向他转过身来,却是沉默着。   黑色的身影与光线虚影融为一体,分明熟悉的容颜,若暗夜的君王。目光与他相接,许是琴弦久无人弹,绷得过紧。瞬时伴随弦裂声响,一滴血珠自苏慕华的指尖滴落渗入琴中,宛若泪痕。   那一声弦响在静室中尤其明显。   无数浮光片影自苏慕华眼前掠过,如此逼真,刀剑的寒意仿佛盈面,紧紧扼住他的呼吸。   似乎只是失神了一瞬光阴。   陆酒冷已握着他的手,关切地问,“小苏,你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   手中青年的脉搏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停止,他不敢轻易送入真气。   苏慕华的手在他手中一颤,似乎想挣脱,为陆酒冷一把牢牢扣住。   “小苏,是我...”   熟悉的气息让跳乱的心平复了下来,苏慕华靠在陆酒冷的肩头强慑心神,半晌强笑道,“我没事,许是沉醉黄泉毒性的影响。”   为陆酒冷揽进怀中,靠在他坚实的臂弯,关切的话语响在耳际。胸腹中的疼痛已淡去,那空了一块的寒冷为贴在背上男子剧烈的心跳,温热的吐息所填满。   苏慕华心底翻涌而起强烈的情感,如潮水般汹涌,伴随着隐隐的委屈之感,让他的眼眶微微潮热。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相看两厌,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对陆酒冷的感情竟已一致于斯。   苏慕华一向是淡然的,淡看红尘花开花谢,纵然对着叶温言时也不过是岁月累积下的怦然心动,心甘情愿。从未对人有这般强烈的情感,这让他有几分失控般的不适应。   ——还是没来由的安心。   若是这人在身旁,纵然是阴曹地府也敢闯上一闯吧。   陆酒冷见苏慕华面色慢慢恢复自如,也是一阵后怕。方才他回头的那一瞬,见那人脸色苍白,摇摇欲堕,心疼得几乎不能呼吸。   陆酒冷知道怀中这人有多么坚强,坚强得常常让人忘了他实际上中着毒。   他甚至也经常忘记——他本不该忘记。   陆酒冷扶了他,道,“走吧,我们早些离开这里,你的那位红颜祸水吃蛇羹只怕也吃饱了。小苏...为夫等不及要带你回江南,娶你过门。和你用白玉芙蕖...一饮交杯酒了。”   苏慕华眉微挑,偏了头轻轻哼了一声。   难得的,没有在意陆酒冷的调笑。   二人出了山谷,原路返回,一路上见蛇尸处处,身着大宁兵卒服饰的尸身也不知有多少。崔盈盈和寻欢山庄的莫清乾、沈头陀却不见踪影,二人原也并未想过凭毒蛇就能要这三人的命。   各自寻了一匹马,往望北城而去。   苏慕华纵马下了山岗,见那千红穴为草木遮掩,已在日影中遥遥落了身后。阳光洒落在陆酒冷的身上,虽不见得有多少正气,但眉目朗朗。   煦暖日影下,黄沙古道上,两匹马并辔而行,渐行渐远。   烈阳照在望北城头,青色的城墙之上悬着一个人头。   钟拓达自城头上匆匆下来,虽然战场上的战是赢了,但这几日他忙碌得不亚于打战。光北燕的上万降军就够他头疼的了,望北城驻兵也不过数千。学项羽坑杀秦军降卒二十万,学白起坑杀赵军降卒四十万,他并非没有想过。但如今的大宁立国已久,纵然朝代更替也未断了啰嗦的礼乐,坑了碍眼的腐儒。连成帝在国祭日着了件色重的朝服,都摊上了群臣罢朝三日,被逼得下了罪己诏。他一个边关守将又怎敢干出如此有违大宁礼乐传承,上邦体面的事?   钟拓达知道他若今日敢在望北城挖坑,他这一生都会被念死。   实际上是不念也会死。   “将军”,钟拓达见一名身着文士袍的男子正匆匆地向他而来,他认得是军中掌管文书的陶玉。笑道,“陶先生,何事?”   陶玉是文人,大宁重文,陶玉在军中地位颇高,钟拓达以先生相称。   陶玉递了一封信与他,“刚刚收到太子的传书。”   钟拓达拿了信在手中掂量着,却不忙拆开,问,“太子就送了封信?”   陶玉回道,“信使还说太子的兵马在城外三里处扎营,信使说太子一向仰慕钟将军,早有结识之心。”他顿顿马上道,“太子的信使也送了一封信与燕王。”   钟拓达目中露出了然之色,“哦?燕王呢?”   陶玉道,“听飞羽骑的人说燕王殿下近日身体抱恙,闭门不出。许是...热暑之症。”   钟拓达道,“哦?有劳陶先生为我唤军中大夫,随我一同往燕王府上探病。”   陶玉应了,旋即又笑道,“将军不拆信?”   钟拓达笑道,“这信我不必拆也知道写些什么,又何必要拆。当真要拆,便当着燕王的面拆去,便也拆得有几分价值。”   陶玉目中现出忧色,“将军若因此得罪了太子,只怕...”   他虽是一介文人,但在望北城多年,是真心实意为钟拓达担心。   钟拓达已然翻身上马,笑道,“多谢先生,可惜天下的路再多,我已没有第二条可走。”   两匹马停在城门前,马上二人黑袍白袂,他们似走了很远的路,衣袍已经沾染征尘。   钟拓达勒了马,瞧清楚了来人,唤道,“陆公子?”   陆酒冷于马上抱拳一笑道,“钟将军。”   他那日破慕容将离的射日弓,救了燕王,曾与望北城中的众人饮宴,认得守城之将钟拓达。   依陆酒冷和苏慕华的本意,本想悄悄进城与雁北城的众人见上一面,便动身往江南,结果一进城就遇上了钟拓达。   既然遇上了,便也没必要再回避。   钟拓达笑道,“这位就是苏慕华苏楼主吧?”   苏慕华也行礼道,“钟将军如何知我?”   钟拓达道,“久仰苏楼主大名,我知道二位会来,是因为有位朋友已经在这城中等了二位多时了。”他笑笑又,“我还要多谢二位为大宁除了慕容将离。”   苏慕华看着他,微笑道,“钟将军不怪我害了将军就好,再说什么感谢的话,在下要愈发愧疚了。”   钟拓达待要谦虚,偏偏又明白苏慕华话中的意思,苦笑道,“苏楼主不必愧疚,纵然将慕容将离的头颅挂上我望北城墙,逼得我再无退路。但苏楼主你们为大宁除了慕容将离总是实情,钟某心中还是只有感佩。”   苏慕华目中露出敬意,沉声道,“人云钟拓达钟将军是位君子,果然不假。不知钟将军所言的...是何人在等我们。”   钟拓达道,“二位见了便知,有劳陶先生带二位去云来客栈,我还得先去探探我们体弱多病的燕王。”   苏慕华忍笑道,“钟将军辛苦了。”   不留行叼着一根牙签,从客栈的楼梯上走下,看见一人坐于堂中正背对着他。那人将一树梅花都绣满了衣襟,那般喧嚣偏偏绘出寂寞之意。   他闪了过去,坐于那人对面,笑道,“顾浮云,你几时来了?”   那人淡淡道,“我现在叫楚折梅。”   不留行嗤笑道,“你就算嫁给他,随了他姓。你也不必叫什么折梅,他叫楚梅郎,你叫楚折梅,不知道的人还当你们有仇。”   楚折梅仍是淡淡地道,“他欠我一条命,怎么不是仇?”   不留行叹了口气,“何必如此,似你这般的人,难道不知生死随缘么。就算他再好,也已那么多年,不如另外找过。人生苦短,红尘中美人那么多,何必就偏偏记得那一个?”   楚折梅道,“赵云剑,果然是风流之人,若你这话落入任情儿耳中,只怕他难以轻饶你。”   不留行神色一变,似想起了什么,垮了脸。   楚折梅笑道,“赵兄要美人这有何难?”   他将手在掌心轻拍,片刻四名白衣佩剑的女子鱼贯而入,行至他面前行礼,“主人。”   不留行见这四名女子无一不是姿容秀丽,一名捧着把古铜吞口的长剑,剑鞘之上镶嵌了猫眼大的碧玉。一名捧着一袭白色绘花披风,与楚折梅身上的如出一辙。又一名手中捧着一个酒壶,那酒壶是黄金所雕刻。最后一名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数个黄金所制的小巧杯子。   楚折梅懒洋洋地笑道,“赵兄,你看我这几名剑奴,可还当得起美人二字?”   不留行摇头叹道,“美虽是美,但可惜主人好大的一股铜臭味。”   楚折梅笑着吩咐道,“伺候赵公子饮酒。”   托着盘子的女子应了,将盘子置于二人之间的桌上。捧酒的女子将壶中的酒注入杯中。然后两位女子一人拿了一杯,分别坐于楚折梅和不留行的身侧。   不留行是个好酒的,而楚折梅黄金所铸的酒壶中倒出来的自然是好酒。   当下浓厚的酒香扑鼻,不留行未饮已有三分熏然。吸溜着鼻子道,“十八年陈的女儿红?还加了杜康的酒糜?”   那扑鼻异香,竟也不是单纯的女儿红。   依偎在他身边的女子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贴在他身上,他若伸手拿酒,必然要碰触到女子傲人挺立的双峰。   楚折梅袖微抬,已拿了一杯于手中,笑道,“呵,怎么?赵兄不敢饮,莫非是怕什么人看到?”   不留行挺了挺胸膛,“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怕的?”   话虽如此说,他的手还是踌躇着,未真个伸出去。   不留行红尘风流,从前于花间之时从未踌躇过,美色当前,若男子再来什么矜持,实在是愧对佳人。   “好酒应留待客饮,二位不知待客之道么?”   懒散而醇厚的声音自门外传入。   楚折梅抬头看去,两人正并肩走进门来。   两个仿佛自泥堆里打了滚的泥猴子般,但还是不曾掩去眉间飒然英气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我已经习惯了隔日更,每更三千+的节奏。   ☆、第二十七章 抱月听风(二)   2   黄昏,纵然是边城战乱之时,这间客栈的大堂里依然坐了不少人。多数是些持刀佩剑的汉子,多半是城中的兵卒,或者是滞留城中的江湖客,于一日红尘忙碌之后,来此饮上一杯浊酒。   陆酒冷从门口晃了进来,直接在桌边坐下,对着楚折梅道,“倒酒。”   苏慕华也择了一张椅子坐下,微笑道,“陆公子,佳人在眼前,你至少该多说一个请字。”   四方的桌子,四面坐了四人,容貌特征虽各不相同,但无一不是风姿俊朗。他们的周围还或站或坐着四名长得很好看的女子,捧剑和捧衣的女子虽不曾放下手中所托事物,但也低头伺立在旁。相伴这四位出色的男子,女子眼波流转之间,笑容也比平日更为娇艳,仿若春日园中轻嗅花枝的一抹笑颜。店中食客多数的目光都落在她们身上,纯属欣赏的目光,美丽的女孩子总能勾起天涯浪子心底温暖的绮思,   楚折梅仿佛一点也不介意陆酒冷的无礼,面露笑容提了酒壶倒满了两杯递与二人。   陆酒冷举杯一饮而尽,“你可以让侍女陪不留行,却宁愿自己动手,也不愿让你的侍女给我们倒一杯酒?”   楚折梅道,“让人陪着赵兄,我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神情精彩有趣。而若让女子陪你们,本座心怀愧疚,怕遭天谴。”   苏慕华慢慢饮着杯中的酒。“若这二人为我等倒酒,要将楚宫主的剑放于何处?”   楚折梅抚掌笑道,“苏楼主果然是我的知己。”   夜晚将近,夏日的暑气带着那么几缕静谧的清凉。   四人相对而饮,陆酒冷自然不会错过好酒,苏慕华也自然不是会客气之人,就连不留行也终于饮上了酒。   楚折梅本就是想看看他的笑话,笑话已经看过,若还不让人喝酒,岂非有违他拿酒出来的本意?   何况他与不留行本就是朋友。   天底下的医者大抵都是爱干净的,楚折梅也不例外。   于是四人喝酒的地方换在了望北城的一处澡堂里。   陆酒冷披着单衣,靠在木桶的边沿,低垂的竹帘和屏风隔开了众人。楚折梅是个大方的主人,众人为他领入此处时,饶是见多识广也不觉暗自称奇。   望北边城之中的这一处销金窟藏在深巷中,骰子声在盅里摇晃的声音,丝弦中女子絮絮低语声传入耳中。对天涯漂泊的江湖浪子来说,又有什么声音比这更悦耳动人的。   不留行喟叹道,“楚折梅,虽然你改了个奇怪的名字,但我不得不承认你实在是个妙人。”   楚折梅的声音自帘后传来,却不是答不留行,“苏楼主,听闻春风得意进宝楼是财色富贵之所,你看我这折梅宫的产业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苏慕华含笑答道,“楚宫主客气了,别的不说,苏某的楼中似乎没有这般用黄金做的酒壶,美玉做的剑鞘。”   楚折梅道,“这个酒壶是九堡宋家宋长天的最爱,这剑鞘是剑冢林临的随身之物...”   苏慕华道,“哦?宋长天最是爱财如命,林临更是个剑痴,难为他们肯将这些宝贝给你。”   楚折梅道,“江湖中人虽然见惯生死,然而偏偏最为怕死。一个人死到临头,哪怕让他用最宝贵的东西来换活上一日都是肯的。我收下他们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们高兴得几乎都快哭了。”他顿顿又道“陆公子有千金易命之称,而我是千金换命。陆公子,你实在应该对我客气一些。”   陆酒冷懒洋洋地看着手中的酒杯,他趴在木桶的边沿,女子为他揉捏着肩头,他似乎连一根手指的懒得抬。想了想疑惑地问,“为何?你有银子要送给我们?”   楚折梅笑道,“陆公子莫非忘了,我是个大夫。”   陆酒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声音忍不住颤抖,“你是说,你有办法解沉醉黄泉的毒?”   楚折梅道,“陆公子莫非没听明白我方才话中的意思?世间的事都有代价,宋长天贪财,林临好剑,他们要我救命都付出了代价。若要我出手救人不难,但我要你以最宝贵之物来换。”   陆酒冷朗笑道,“这有何难,楚宫主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楚折梅道,“我要你替我去杀一个人。”   陆酒冷道,“我本就是一个杀手,杀人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只是楚宫主要杀的是何人?”   楚折梅道,“寻欢山庄之主陆元应。”   陆酒冷并未想到楚折梅会提出这么一个人来,他沉默了半晌,“你为何要杀他?”   楚折梅道,“陆公子以前杀人之前也都会问个为什么?”   陆酒冷说不出话来。   苏慕华笑道,“楚宫主,你要解的是我的毒,为何要向别人开什么价码?怎么,觉得我春风得意进宝楼出不起价?”   楚折梅淡淡地道,“因为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而他在乎你的生死。”   苏慕华脸上的神情很愉悦,“可惜你开的价,他不可能答应。”   楚折梅道,“他不肯救你,你看起来还很高兴?”   “因为他知道他若答应了你,我一定会看不起他。”苏慕华一笑,旋即又道,“而我也一定不会让他为我去做这件事。两情相悦本应使人勇敢和快乐,而不是让人畜生不如。”   虽然看不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但陆酒冷依然能感觉苏慕华眸子中的温暖之意。   他心中如暖阳一般,又是甜蜜又是酸楚。   楚折梅道,“苏楼主,既然如此,我便只能说声对不住了。”   苏慕华笑道,“楚宫主客气,江湖人行事自有规矩,苏某自然也不能强求楚宫主为我破例。”   众人重新置酒饮过,待洗浴完毕,换上轻软的衣衫。苏慕华、陆酒冷和不留行三人踏着月色回了客栈,一进门就看见春桃正叉着腰站在客栈的大堂内。“小兔崽子,抓住你,看我不剥你的皮。”   不留行的脚在门槛上一磕,腿有点软。   苏慕华含笑道,“任公子,久见了。”   春桃见了他,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小苏你总算来了。”   陆酒冷道,“任公子,这么笑着看小苏,不知道的人还当你遇见了失散多年的兄弟。”   ————   春桃呵呵一笑,“宋县令,我替你看着你衙门里的小孩子你不感谢我,倒还埋汰我?”   陆酒冷一愣,“我怎么不知道有什么小孩子要你看?”   春桃拉了二人入了雅间落座。   座上已经坐了王英雄和王小痴两个少年,此刻正一人吃着一碗面。虎头虎脑的王英雄坐在迎门处,袖子挽到手肘处,抓着一双竹筷,挑着面条吃得稀里呼噜的。王小痴拿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面,看得出很好的教养。二人见了众人进来,王英雄先咧了嘴笑,用力点了点头便算打过招呼。   王小痴丢下筷子,蹭在苏慕华身畔,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苏慕华见他靠过来,心念一动,“小痴你说我像你娘亲,你可记得自己从何处来?”   王小痴点了点头道,“他们说我住的地方叫镐京...”他手上比划了一个手势,“在一所大房子里。”   周的国都镐京?   苏慕华笑道,“你家中可是只有一位娘亲?”   王小痴又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又低声道,“她长得有点像你。”   陆酒冷并未见过王小痴,问道,“这位是?小苏是你家亲戚?”   苏慕华笑着应道,“王英雄捡来的。”   春桃道,“二位有所不知,这望北城中近日出了件怪事,连日中都有十来岁的孩童半夜丢失。奇怪的是孩童丢失之时,父母都一点未曾发觉。我带了王英雄和王小痴二人扮作鱼饵,这两个小皮猴可苦了我...不过总算于今日在城郊洞君山的月老庙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可惜还是为那人走脱了。”   苏慕华道,“你见了那人的模样?”   春桃道,“只看了个背影,看上去约莫四十来岁,武功很高,身法怪异,但神智似乎有些不大清醒。哦,对了,他的左手少了两根指头。”   陆酒冷面色凝重,“可是无名指和尾指?”   春桃想了想道,“正是。你认得此人?”   陆酒冷思索道,“似乎有些像我的义父。”   只是陆元应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楚折梅又为何要他杀陆元应?   苏慕华看站着的不留行道,“赵兄为何不坐?”   不留行正欲落座,春桃突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位公子,我们认识么?”   不留行猛然站了起来,拍着桌子道,“任情儿,我对你百般忍让,莫非你真以为我怕了你!”   春桃忽而挑眉,自衣下抽出一柄剑,铿然一声剑已弹出剑鞘,为他握于手中,“赵云剑,当年你我那场架没打完,现在再来打过。”   不留行目光落在那柄雪亮的剑尖上,“江湖情仇江湖了,任情儿,你我终有一日也刀剑相向!”   春桃秀美的眼波牢牢地盯着他,脸若凝了寒冰,“屋顶?”   不留行重重地道,“屋顶!”他抢先一步跨出门槛,春桃握着剑的手微不可觉地颤抖,半晌仰面冷笑道,“好,我便与你一战。”他衣袂翩然,走出门去。   苏慕华为吃好面的王小痴擦拭了嘴角,他们几个已经在楚折梅那用过膳。此刻牵了王小痴的手,道,“你们今晚便住在这客栈中吧。”   屋顶之上刀剑相交的拼斗之声渐渐小了下去,已半晌不可闻。王小痴转了转眼珠,问道,“任叔叔呢,今晚不回那间屋子,不去那个破庙了?”   陆酒冷抚了抚他的头笑道,“他们本就是借打斗一场把你们丢给我们,自然不会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补足昨天字数不足的,明天继续更   ☆、第二十七章 抱月听风(三)   3   陆酒冷拎着两个孩子回房,回头很自然地被苏慕华关在了门外。他步出天井一看,房中向着院子的窗却半支着。映在窗纸上的身影有些清瘦,案上的一点昏黄烛火,在这清凉的夏夜里摇曳出许多心猿意马。   二人自从明了心迹以来,聚少离多。纵然几次相聚,也是身处在险境中,纵然有些缠绵亲近也是短暂。   月华照着一树开着百花的树,夏夜风过,一朵洁白的花自枝头飘落,坠入他的衣襟。   陆酒冷手轻动,一记截云指使出,已将那朵花拾在手中。他轻嗅那朵花,花香沁人,如此良夜他已未饮先醉。   苏慕华听到窗上为人轻轻敲击了一下,抬头便看见个人。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人,那个人倚在窗边正看着他,脸上挂着懒散的笑意,黑色的眼睛璀灿如夜星。   苏慕华从未在一个人的眼里看见如此多的感情,若眼睛能说话,只怕此刻已千言万语。他握了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陆公子,深夜不请自来,似乎于礼不合。”   陆酒冷咧着嘴笑了,他这么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似极了森林里的狼。他向前踏了几步,站在了苏慕华的面前。伸手将青年圈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容颜,低笑道,“礼?苏楼主,难道不明白么,我深夜不请自来就是来非礼你的。而你点着这盏灯,也莫非是在等我?”   苏慕华为他的自大的话语所惊,本待反驳上几句。方抬起头,就为陆酒冷目中霸道光芒所慑,“陆酒冷,你少胡说八道,我不过是在想王小痴...他极有可能是周的君主...唔,你做什么?我说...放开!”   陆酒冷深夜入室自然不是来当君子的,他揽着苏慕华的肩,一吻已经落在那张淡色的唇上。“在我面前,别想别人。”   “你...”苏慕华气急反笑,尾指在他掌中劳宫穴一拂,并指如刀已经截向他的脉门。   苏慕华内力全失,陆酒冷自然不会防他。此刻为他指所拂,忽觉得真气一滞,半边身体已经酸麻,竟然动弹不得。不由讶异道,“你这是什么功夫?”   苏慕华道,“我新创的截脉之术,破的是人体行气最弱之处,可还入得了陆公子的法眼?”   陆酒冷也为苏慕华高兴,但想了想又现出忧色来,“你这招数虽然不错,但要在近身的时候才能发挥作用。旁人可不会如我这般...那么容易让你近了身。”   苏慕华捏了陆酒冷的下巴,迫他抬起头来,冷声道,“旁人也不会如陆公子这般色胆包天...平日看不出,陆公子还有一幅好容貌。”他的手顺着陆酒冷眉心的伤痕,抚过浓黑的剑眉,明亮的眼睛,最后落在他的胸膛。苏慕华指下的剑茧摩挲过陆酒冷微凉的肌肤,最后落在陆酒冷的胸前,慢慢地扯开他单薄的夏衫。他的指轻柔而温柔,修长的指为烛火染上了艳色。   看着那只手,陆酒冷忍不住去想那人白色的衣下也是这般的肤色,这念头几乎让他疯狂。   每一次触碰都似折磨一般,陆酒冷为他触碰过的地方仿佛着了无名业火,向一个男人最难以控制的地方灼烧而去。   纵然夜风清凉,他喉中也已经干渴地快要裂开,气息已然有些不稳。   那只要命的手,竟然还在不怕死地撩拨他。   苏慕华的手停在了他裸|露出的胸膛,“陆公子方才说要非礼我,可知何为礼尚往来?”   他说着礼尚往来四个字的时候,特意在礼字上加了重音。然后微眯了眼笑了笑,他这么笑起来的时候,凤眸微抬如一只笑得风情万种的狐狸。可惜下一瞬这只狐狸笑着笑着,就掉进猎人的陷阱里去了。   “小苏,我有没告诉过你,自从我修成了楞严经,就很难有什么点穴截脉之法能长久禁制得住我。你磨蹭了这么久,可是在等我冲穴,嗯?”   那从鼻音里出来的嗯字,带了浓浓的调笑意味。   苏慕华替他害臊,耳根微红,“你,混蛋!”   苏慕华一个转身就往后退去。他反应已是极快,可又如何能快得过陆酒冷。一个箭步,陆酒冷已将苏慕华的身体抄在手里,宽大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腰,然后一把将他抱起,走向床榻。   苏慕华在榻上抬起身来,见陆酒冷坐在床边脱着自己的靴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见猎物般,心中一阵气闷。当下想也不想,一脚便要将他踹下床去。一只有力的手将他的脚握在手里,为他脱了靴子,那只不老实的手顺着他只着了单薄绸裤的笔挺的小腿一路摸了上去。   “小苏,春宵苦短,我们别浪费时间,还能多来几次。”   谁要和你多来几次...苏慕华挣扎着躲他的手,“滚开,除非让我来...”   陆酒冷是个很干脆的人,他利落地答道,“不...”   下一瞬,他已翻身上榻。   为他按在身下,苏慕华气得发抖,耳鬓厮磨,气息让他无处可逃,如此闷热的夏夜。   他偏了头,沉声道,“陆酒冷你要用强么?”   陆酒冷手抚上苏慕华的腰封,扯开腰间系着的带,低沉的嗓音似在哄着他,“你情愿的...”   苏慕华有一瞬气得都无法言语,这个人凭什么这么笃定!陆酒冷不要脸,他苏慕华还丢不起这个人!   轻红色的纱帐落下,隔断摇曳的烛火,天地一瞬逼兀。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二      天地间只剩下一双极黑的眼睛。 陆酒冷揽着他的肩头,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以一种很悠闲的声音慢慢道,“小苏,我们这笔账太久了,在七花谷中你把我一个人抛下,自己等死...在千红穴中你突然晕倒,还有刚才在楚折梅那的时候,我都想这么抱着你。” 两人贴得极近,苏慕华隔着衣衫,已经能觉察到陆酒冷的强势和火热顶在他的腿间。 红烛昏帷帐,他的脸颊已经烫得如火烧。 陆酒冷抬起腿在他身侧情 色地蹭了蹭。 腰封被他解下,苏慕华衣襟散开,露出一抹瓷白的肌肤。 陆酒冷的手顺着那抹滑腻的肌肤,滑进已经松散的衣襟。 手指并起顺着衣襟繁复的纹理,像只要人命的,灵巧的鱼儿,悄然滑入一处不可言说的极乐之地。 苏慕华身体突然一僵,眸光流转之间已经有了羞恼之意。 正舔舐着他耳垂的陆酒冷发出一声轻笑,紧紧扣住了他的腰,阻止了他的后撤,故意将热气吐在他的耳廓里。 左手手掌在他腰间肌肤上摩挲着,慢慢地松弛身下这人紧张的情绪,道,“放松些...我感觉到了...你也想要的是不是?” 纵然他与这人并非第一次肌肤相亲,但迷香催生的情 欲,与此刻全然不同。 而在七花谷中,陆酒冷顾念他的身体,终究没有剑及履及。 此刻,他清清楚楚地感觉这个人对他的渴望,压抑许久的渴望如绚烂的烟花,沸腾的熔岩,让人心跳如雷,目眩神迷。 男人并不客气,直捣黄龙仿佛能给他更多乐趣,右手手指在他体内隐秘之处进出着,力道嚣张且霸道。 苏慕华紧紧咬着牙关,忍耐着体内的异样,喘息道,“闭,闭嘴...” 更要命地是纵然这样的侵犯,他的身体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果然禁 欲太久了么? “陆酒冷...”苏慕华唤了一声。 “怎么?”陆酒冷含笑应着。 他想说,王英雄...他们还在隔壁。 他想说,陆公子...此处还是客栈。 无论苏慕华想说什么,此情此景,话到嘴边都是如此弱势。苏慕华纵然有七窍玲珑心,也只得将话都默默吞下。帐中如此狭窄,逃已无处可逃,若能给他一壶酒,醉了更好。 陆酒冷抬手脱下他的外衣,解开他发上的系带,任那黑色的发披散而下,遮住入眼春光。 然后抬起身体,扯开自己的衣袍。 苏慕华躺在枕席间,黑色的发披散在胸前,发丝间光裸的肌肤露出,如人间最美的景色。 陆酒冷坐着床上,红烛的光透过红绡帐,披散在他的如铁铸一般的双肩上。 他们已然赤 裸相对,陆酒冷却在俯首注视着苏慕华,并未进行下一步的动作,纵然目光已经发烫。 苏慕华的手为陆酒冷按在头上,他温柔地道,“小苏,让我看看你。” 发丝为人拨到身后,青年的胸前似乎曾经多次为刀剑所伤。已经愈合的伤口若细细的冰裂纹,只有胸口处一道伤疤似新得了不久。 陆酒冷看得出并非刀剑之伤。“这伤...他对你这么狠?” 胸口为惯于握兵刃的手指按上,苏慕华睁开眼,目光落在那道伤痕上,若野兽啃噬的伤痕,那是叶温言在他身上留下的。 苏慕华目光抬起与陆酒冷对视,“是他,但我们并没有...” 他本不必解释,可他还是说了。 他不愿这人有一丝一毫的内疚伤心,他告诉他,他并未因武功全失,落入叶温言之手而被侵犯。 陆酒冷猛然伏下身去,唇落在那道伤痕上,不算温柔的碰触,湿软的舌在他胸口轻轻吮吸。 强烈的刺激让苏慕华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喘,他抬起手,按在陆酒冷的脖颈上,想要推开,又按得更紧,本能的欲望却已经在这样粗暴对待中彻底苏醒。 他终究也是个正常的男人。 身下的人如此美好,陆酒冷忍不住叹息。 温滑细腻的肌肤终于与他赤裸相贴,纵然已如此相亲,但碰触不到的地方更加燥热。恨不得每一处都与他相亲,恨不能将他每一分每一寸都揉入骨血。 他的动作如此用力,口中却还在慢慢地道,“所以...苏楼主待会叫的时候要小声些,千万记得...这里是客栈。” “你...”苏慕华瞪了陆酒冷一眼道,恶狠狠地道,“闭嘴,要来就来。” 陆酒冷唇落在他微挑的眼睑上,环了他在怀中,发出几声闷笑,身体紧紧相贴,心跳仿佛已经融成一片。 低语道,“我来了,小苏,若忍不住就咬我。” 男子的腿切入他的腿间,强势地分开。 咬?谁忍不住?不对,谁要咬你! 进入的时候,陆酒冷看着苏慕华英挺的眉因不适而锁起,密密的眼睫轻颤,在脸上投下脆弱的暗影。 这个骄傲的男子在为他隐忍着,隐忍着这样的痛楚和侵犯。 这个认知,让陆酒冷心头涌过酥麻的暖流。 这样的一双眼睛不由得他不爱。 陆酒冷轻声唤道,“小苏,看着我。” 琉璃色的眼眸睁开,素日冷厉的眸光此刻带了迷蒙的光泽,让人有一种流泪了的错觉。 笔直修长的腿为男子分开抬起,交合的部位他纵然不曾去看,但也能清楚感受到那仿佛要将人理智吞没的滚烫火热,强硬霸道。 苏慕华发出一声轻喘,很快为他咬在唇间。唇已经咬得发白,青年脸颊现出醉人的酡红。 与他相触的肌肤带了微湿的汗意,那滑腻的触感更加鲜明。 陆酒冷与他对视,黑亮的目光变得深邃。 为他紧致柔软包裹着,陆酒冷欲望猛然翕张,他又如何还能忍耐? 压抑的呻 吟再难遏制,苏慕华咬在了陆酒冷的肩头。他颤抖着遏制逃避的本能,张开双腿容纳着这人的侵犯。身体被迫着打开,神智已然昏沉,仿佛只剩下那无休无止的痛楚,偏又有无可名状的欢乐自痛楚中生根发芽,长成绚烂春光。 “小苏,抱紧我。” 苏慕华手如言,环住陆酒冷的汗湿的背。 下一瞬骤然光明,却是陆酒冷掀开床帐。 苏慕华手一颤,几乎从他的身上滑了下去,两人相连的部分因之进入得更深。 陆酒冷为突如其来的甜美紧致,差点失了神。 总算来得及伸手托了苏慕华的光 裸的臀部。 他抱着苏慕华,就着相连的姿势向着窗边走去,将青年放在紫檀木的书案上。 苏慕华背靠着暗色的桌面,还未说话,陆酒冷的欲望又一次顶入他的体内。 苏慕华是习武之人,他的肌肤并不算极白,只是如一般清隽斯文男子的健康肤色,此刻衬着书案灯华,看上去却有如细瓷一般的光泽。 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紧闭的窗为陆酒冷伸手推开,夏夜的清风带着清甜的花香盈了满室。 月华透窗而入,照在亲密相偎的二人身上。 苏慕华怒瞪着他,“你怎么?” 陆酒冷温柔地伏在他身上动着,安慰道,“放心,没人看到的。” 遥遥传来一声梆子声,“小心火烛”,如哭一般的声音传入耳中。 苏慕华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远着呢...”陆酒冷牢牢抱住他,伏在他发间低笑道,“小苏,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想在月下这么干你一回了么?” 苏慕华几乎已经无法说出话来,“谁知道你陆公子...呃...整日脑中...装了什么龌龊想法。你他妈的,别碰...啊...” “那一年在平山堂,也是这般月色,你扑在我怀里哭。那时候我就在想,这少年如此美味,不知道吃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苏慕华简直忍无可忍,“陆酒冷,你知道什么是廉耻。那时候,那时候...我才十五岁。” “嘘...你好吵。”陆酒冷贴在苏慕华耳边,身下一下一下地占据着这美好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苏慕华忽听到耳边传来一句,“灯照花雨人消瘦。何为情深,相携期白首。” 他不想这满嘴荤话的人,突然变作这般情深的低吟。 陆酒冷话中带了笑意,“这是续你那日在七花谷中吟的半阙《鹊踏枝》。还有最后一句等我们洞房花烛之夜,饮过交杯酒再续,如何?” “不如何,你给我滚开,嗯...” “啧,真不乖,那为夫要好好教训一下你了。” 陆酒冷加快了顶弄,苏慕华语已不成声。案几在晃,灯影在晃,他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暖流汩汩涌入体内,仿佛要将苏慕华的身体都填满。 窗外清风吹过,月华灯影温柔,片片花落如雪。 作者有话要说:  .......   ☆、第二十八章 悖逆众生(一)   第二十八章悖逆众生   1   翌日早晨,苏慕华还未睁眼,就听到喧闹声,车马声中有男子爽朗的笑声,丝弦响板中有女子婉转唱腔,客栈之中本就是人间喧嚣处。想着自己就在这样的地方,与人胡天胡地了一夜,苏慕华脸色又黑了几分。   案上的灯不知何时已灭,屋中光线如凝脂般的微白,想来时辰尚早。帐中光线有些黯淡,身旁的男子已经醒来,斜靠在床边看着他。懒散的眉眼,在暗处看上去熠熠光华,难得的有几分认真。   陆酒冷吻了吻苏慕华脸颊,“小苏,你再睡会,我唤人送热水进来给你沐浴。”   他披衣而起,已经凝固了的血痕布在古铜色的健硕背肌上,看起来颇有几分情|色。   苏慕华见了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寒又扯过被褥,转身向内。   陆酒冷嘴角已经快要弯到天上去了,只是他也知道凡事不可太过,若真惹毛了,下回只怕没那么好哄了。嗯,下回...   苏慕华既然已经醒来,如何还肯受人摆布,陆酒冷送了热水进来,便为他赶了出去。他在门外站了片刻,回廊之下花白如雪,想起昨夜,他与苏慕华两情欢好之际在月下看这树花,陆酒冷忍不住笑了,转身下了楼。   望北城的街头,大战方歇虽不似往日喧嚣热闹,但也不算冷清。临街包子铺已经开了门,陆酒冷见那包子雪白可爱,也排了队买了几个,以油纸包了。再见成衣铺也开了门,便进去。   店家招呼道,“客官要些什么,小店从各类袍服,靴子,甚至公子哥喜欢的玉佩,发簪都有。”   见陆酒冷在柜前停下足,凑上去道,“公子好眼光,这几件是上好的府绸,上面的绣是苏绣。梅兰竹菊,还有绣字的...什么风流,什么禅意...江湖中的西门大侠听说过么,上回他和人决斗之前,专门到小店来买了衣衫。看,就这件...”   陆酒冷道,“给我杏色和青色的衣袍各两身,里外都要。青色的按我的尺寸来,杏色的略小上一些。质料要最好的,花式要最简单的,还有...一个字都不要绣。”   店家见他干脆,忙笑着应道,“是,客官稍待。”   陆酒冷见他自去收拾,拿了案上的一把折扇在手中展开看,这是一把湘妃竹所制的纸面折扇,扇骨上凝着褐色云纹紫斑,扇面洁白,只以墨绘了一轮月,一枝花,画工不俗,却无题无款。   他唤道,“店家,这把扇子我也要了。”   店家将打了包的衣服拿来,笑着应道,“爷,这把扇子便当小店送你的添头。欢迎常来。”   陆酒冷道了谢,提着包袱步出店门,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数人站在车前,竟是孙晟、舒青袖和楚折梅。   众人也已看见了他,陆酒冷上前见礼道,“各位,这是去哪?”   孙晟已经解下了盔甲,着了一件青布衣袍,看起来有几分像寻常江湖客,笑道,“宋县令...哦,不,应唤作陆公子。”   陆酒冷一笑,春桃和不留行带慕容将离的首级送来此处,众人已经知道他和苏慕华的身份。陆酒冷便也不刻意隐瞒。   孙晟道,“我废了一条胳膊,已经不合适再在军中。向殿下请了辞,想着与青袖去江南开个酒坊。今日便要离开,遇上了楚宫主,此次我负伤,多蒙他救治。”   “这次你不曾卸了这条膀子算你运气好,但这只胳膊经脉已损,今后再也无法用力,若是阴天下雨也会如老叟一般疼痛。”楚折梅说着用力拍了拍孙晟的肩膀,看着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从车上跳下来,伸手要推开楚折梅,口中囔道,“不许你欺负孙家哥哥。”   陆酒冷见那人不是舒小云是谁,心下奇怪这舒小云几时和孙晟如何要好了?   楚折梅衣袍一带,舒小云连他半片衣角都不曾沾到,笑道,“还能觉得疼痛,这条胳膊就还没死,不过以后也就一摆设,没啥用,连美人都抱不动的。”   舒青袖笑道,“楚宫主这张嘴,一定让病人又爱又恨。”   楚折梅摇头叹息道,“病人都是不喜欢大夫的,可怜医者父母心。我说,美人你真不考虑下跟我回折梅宫?要一辈子伺候这个废了条胳膊的人?”   舒青袖道,“多谢楚宫主美意,可惜青袖对江南风物向往已久。”   “哦?只为江南?”楚折梅含笑道,“我便为你将折梅宫搬到江南如何?”   舒青袖拉着舒小云道声不得无礼,旋即又笑道,“当然不止是江南,这个人虽然平日行事霸道了些,但他的血是暖的。”   他语气冷淡,孙晟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陆酒冷见他们二人如此,再回想在雁北城的时候,也微笑道,“若他日我到江南,一定去叨扰孙兄和舒公子一杯酒。”   楚折梅摇头叹道,“奈何明月照沟渠,枉我一片痴心。废了条胳膊也好,如此也好,省得他不自量力遇事强出头,白丢了性命,负了美人。”   他说着自袖中取了个瓶子递给孙晟,“这些药是我提炼的,对你手上经脉有益。”   人与人相识相知,不在时间长短。孙晟心下温暖,道,“多谢楚宫主,我省得。”   舒青袖和舒小云上了车,孙晟坐于车头,车夫打马而行,一乘马车悄然出了望北城。   目送众人离去,楚折梅转向陆酒冷道,“你可在怪我不愿出手救治苏慕华?”   陆酒冷道,“小苏不曾怨过楚宫主。”   楚折梅道,“那你呢?”   陆酒冷道,“我只想问楚宫主何时才肯出手救人?”   楚折梅冷声反问道,“你不肯杀陆元应,凭什么认为我会出手救人?”   陆酒冷道,“楚宫主若非有心救人,又何必告诉我们你有办法。何况...楚神医虽然在江湖上名声不大好,但从未听闻会逼人去做有违纲常伦理的事。”   苏慕华坐在云来客栈客似云来的牌匾下,悠闲地端着茶饮着。   茶已添过数遍,从茶烟尚绿熬成淡而无味,替他添水的店小二好几次想说,客官茶只可七泡。   他的对面,一位身着锦袍的男子正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手中端着已经看不出茶色的茶,却仍是一叹三赞地饮着。   那男子道,“苏楼主,你我京中一别,已是多年不见,不想在这里边城遇上。可见人世的缘分真是让人扼腕长叹,更有缘的是竟然还同饮一杯...哦,不,一壶茶。”   苏慕华道,“殿下,可曾听说过...黄鼠狼给鸡拜年...从初一拜到十五,也实在让人烦恼。”   那男子眯了眼笑道,“本王虽不忍心见苏楼主自比为红冠黑尾的畜生,但本王这体型可与那阿黄相去甚远。”   他说着拨动了一下自己的蛮袍玉带,露出健硕的小蛮腰。   这人自然就是近日体弱多病的燕王朱永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八章 悖逆众生(二)   2   苏慕华看着杯中之茶,淡笑道,“王爷养病多日,倒更见风趣,想来心宽方能有体胖,那在下也就放心了。”   朱永宁道,“哎呀,苏楼主,你就不看在本王曾经也为春风得意进宝楼出过手的份上,也当顾念当年故人相托之情。实在不然,苏楼主真忍心见我大好年华,一命呜呼折在太子的鸿门宴上?”   苏慕华笑道,“当年殿下掌京中缇骑统领之职,靖平纷争应是殿下份内之事,如何算是为我楼出手?至于...故人之情么,我倒有句话想请问殿下。”   朱永宁笑道,“苏楼主有话请讲。”   苏慕华道,“我听画刀和陆酒冷说过那夜望北城外,慕容将离败的那一战...在下想问殿下一句话,那晚十八王爷和孙晟领兵偷出城外,殿下是何时知晓?抑或...”他手中握着茶盅,目中微露一笑,“根本便是殿下的主意?”   朱永宁手中杯盖一顿,哈哈大笑道,“苏楼主,真是爱开玩笑,本王又哪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苏慕华看定他,“殿下,在下能否讨一句实话?”   朱永宁敛了漫不经心的笑意,目光注视着杯中茶叶,片刻唇角微扬道,“我知道,也不曾阻止。”   “当日,言临素与我说过,燕王帝王心术在成帝诸皇子中算是翘楚,倒也有几分道理。”苏慕华一叹,“王爷之请,在下应了,明日我与陆酒冷陪王爷走这一趟城外,赴太子之约。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先打几件趁手的兵刃,有劳殿下拨两名军中最好的铁匠与我。”   朱永宁自然无有不应,当下也不耽搁,立刻派人去军中唤了铁匠过来。他自己坐在那喝茶,与苏慕华闲话着一些京中风物。燕王其人风趣幽默,若与他坐在同一条船上,他自有本事让人如沐春风。   陆酒冷提着包袱走至客栈门口,正听见男子爽朗的笑声,身着锦绣长袍,头戴玉冠的贵介男子正走出门出来,向着门内殷勤抱拳道,“苏楼主请留步,本王明日一早再来。”   朱永宁迎面碰上他,忙抱拳道,“陆大侠,这次有劳你了。”   陆酒冷看着他上马而去,燕王还回过头来向他频频抱拳示意。   陆酒冷走进客栈大门,本应喧哗的客栈大堂,此刻竟然换了一幅模样。   王小痴仰着头牵着苏慕华白色的衣角,苏慕华手中端了一碗酥酪正在喂他。王英雄手中抓了一把铁剑,正嘿嘿嘿嘿地比划着。桌上摊着几张图纸,案边坐了两人,正在研究着什么。案边生了个火盆,一段铸铁于火上锻至通红。   陆酒冷将包袱放下,笑道,“我为你带了换洗的衣衫,今日这客栈倒冷清了。”   苏慕华已经看见那包袱中露出的一段折扇,将手中的碗递与陆酒冷道,“燕王将这客栈的大堂包下来了,若店中住客今日不踏入大堂,便可以免费住上三日。”他解开包袱,将那柄折扇摊开在手上,见扇面上的画,想起昨夜那场情|事,冷月入窗,花落如海,心中温暖唇畔露了浅笑。   王小痴看着苏慕华的背影,一脸想哭未哭的神情,一口咬在了陆酒冷的手上。   苏慕华问道,“你的伤势可好了?”   陆酒冷道,“已无大碍了。”   苏慕华道,“太子下书给燕王,约他明日于城外军中相见。”   “鸿门宴?太子莫非把人当傻子了么?”   苏慕华道,“自然是鸿门宴,太子此招可称得上是阳谋,明知他来意不善,但他为兄燕王为弟,而且太子地位更加尊荣,他领军出征,燕王这个约也不得不赴。大宁一朝,氏族势大,而成帝夺兄之位而立,一直都未全然收服这些世家。燕王母亲为异族,本就难以为这些人认同,若为太子抓了这个把柄,予了朝中世家口实,只怕望北的战功要尽付流水。”   二人说着话,陆酒冷已经将手中的那碗酥酪喂完,为王小痴抹了嘴角,让他与王英雄一块去玩。   王英雄拉着他一块玩那把铁剑,非要教王小痴一套剑法。王小痴看了几招,已经坐在地上,头一点一点打起盹来。   那边铁匠已经按苏慕华的图纸,打了几柄暗器出来。   苏慕华将手中的折扇递给他们道,“这柄扇子也没什么用...嗯,若将这湘妃竹的扇骨掏空,藏上机簧和一些牛毛针,倒还是件称手的兵刃。”   陆酒冷心中一沉,脸上方现出不豫之色,又听得苏慕华继续道,“这扇面我看着还顺眼,你们小心些揭下来,待装好扇骨,再裱回去。”   陆酒冷暗中气得磨牙,看着那张俊秀飞扬的笑颜,恨不得将那人就地正法,以正夫纲。   ————   苏慕华拿了那几枚暗器在掌中,忽然道,“我已经允了燕王,明日陪他走这一趟。”   陆酒冷点了点头,他自然不会让苏慕华独自走这一趟的,笑道,“所以你让人打造这几枚兵刃?”   苏慕华手中的暗器长如短刀,薄如蝉翼,一共三枚握于修长的指间,翻飞间寒光湛湛。   陆酒冷道,“这是百锻钢所制?燕王也算大方了。”   苏慕华道,“他虽然算盘多了些,但好在还不算小气。”   陆酒冷见他手轻动,将刀意凝于短刃,他曾与苏慕华切磋过,但此刻苏慕华数招使来,虽无内力,但刀意空灵飘忽更甚当日。陆酒冷见他一套招数使来,看得目眩,闭了眼在脑海中回想。只觉那刀意迫人侵肤,忽如惊鸿片羽,虽是夏末也让人心生寒意,半晌方长长一叹道,“我能赢你。”   苏慕华目中带了笑意,反问道,“你要和我动手?”   陆酒冷笑了,“当然不会。”   两人相视一笑,陆酒冷接着道,“方才我遇上了孙晟和舒青袖,他们离开望北城,说是要往舒青袖的故乡杭州开个酒坊。”   苏慕华目中流露出由衷的喜悦,他与舒青袖相识的时间虽然不长,甚至他与这曾经的梨园戏子,后来辗转于权贵之间的男人有太多的不同,但苏慕华已视舒青袖为友。   天底下难道有人规定,什么样的人才能做朋友?   陆酒冷道,“我与他们约好,今年的秋天一定去找他们喝酒,舒青袖说若我不将你带去,一定喝不到他酿的最好的酒。”   苏慕华笑道,“如此说来,陆公子还要沾我的光了,饮美酒自然要携美人,至于陆公子么,看你要给我多少好处了。”   陆酒冷苦着脸,“你知道我很穷的。”   苏慕华淡淡道,“哦。”   “我的钱都要用来娶老婆...除非...”他话音方落,懒洋洋的笑意一敛,手指间夹了一枚细如牛毛的针,怪叫道,“哇,小苏,你出手也不说一声。”   苏慕华将手中折扇慢慢合起,递还给工匠,“机簧加些旋转之力,牛毛针上抹些迷药,也不必太烈,就是军中射豺狼虎豹的那种吧。”他微微一笑,慢慢地道,“我倒要看看,以后有谁还敢用手接我的针。”   陆酒冷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小苏,以后我想近你身就难了。”   看得着摸不着什么的,着实令人烦恼。   翌日一早,彼时长夏将尽,但暑意未消,望北城外纵然原本还有些许绿色,这兵马一来一去也只剩了荒芜。   荒原之上布了无数白色帐篷。   太子朱承晚步出帐篷,见一位少年正站在烈阳下,那少年站得笔直,粗布单衣贴在他的身上。他认得是跟在叶温言身边的少年,叶温言好像唤他叫小苏?   朱承晚今日心情颇佳,已有人传了回话,燕王今日赴约。世间有什么比看着猎物踏入陷阱,更令人心情愉悦?   他唤了声,“小苏,你家公子呢?”   少年猛然抬头看向他,有一瞬朱承晚觉得这少年眼神中彷如野兽般的凶狠。   这少年自然就是黄雀。   少年的眼神让朱承晚心底打了个突,还未待他看清,黄雀已转了头,声音闷闷地道,“我不叫小苏。”   朱承晚长于宫禁虚情假意自幼是练熟的,不过片刻,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自若。“哦?我怎么听叶温言唤你小苏?”   黄雀道,“只有公子能这么叫,其他人不行。公子在河边,你要寻他可以往那边去。”   朱承晚应了,也不计较这少年的无礼,往河边去。   隔着芦苇丛,他便看见一袭白衣的人影正盘膝坐在岸边的青石上,可不正是叶温言。   此刻叶温言眼低垂,手虚握至于膝头,日影照在眉间,一道青气凝于其中。他道了声,“师傅,请赐教。”   朱承晚循声看去,叶温言的对面,一人身披白色僧袍,正面向河水而立。   那人手中握了一截树枝,正以此为剑,点向叶温言周身要穴。   这人朱承晚也认得,竟是大内之中最为神秘的高手画刀。朱承晚已知道画刀出了宫禁,但一直以来都未照面,没想到此人竟悄然来到了军中,而且还与叶温言以师徒相称。朱承晚暗度叶温言此人的份量,竟比他原先以为的还要重?   叶温言双手骤然抬起,合掌夹住那截树枝,双目怒睁,口中发出一声厉喝。   朱承晚闻声心中烦闷,几乎要吐出血来。心中暗凛,好厉害的武功。   眼见河水为叶温言这声断喝的所激,溅起数道白茫茫的水花,更是咋舌。   画刀道,“你这招怒意千浪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你自幼所学过于庞杂,废去原来的重新练过,也未必不是好事。只不过...”他一叹又摇了摇头。   叶温言道,“师傅,有话请直言。”   画刀道,“我当不起你这声师傅,以后不必如此称呼。我教你武功,只不过是因为黄雀一心要待在你的身边,而且他当日求我,我看在他是故人之子的份上,才应了他。这一门武学是昔日黄雀的父亲于穷途潦倒中所创,当日他将这门功法取名为悖逆众生。由名便可知走的是邪路,你性情偏激,与这部武学反倒相合。只不过习武之人,由武入心,由心入武...只怕我传你这部武学,到头来你心魔孽生,反倒是害了你。”   叶温言闻言扬声长笑道,“众生负我,我又何惧众生。我叶温言从八岁那年入北周暗羽营,便不知何为慈悲心。”他看着画刀,目中带上几分讥诮,“我命由我不由天,千载之下,众生不过蝼蚁...在下反倒觉得大师颇为奇怪,你如今剩得不男不女,孤家寡人一个。你的侠义慈悲给过你什么...你竟还心怀慈悲,就从未曾怨过,恨过?”   画刀不愿他唤作师傅,叶温言倒也干脆,改口唤作大师。   画刀怒极反笑,“小子,你想激怒我?这可是不智之极,你的武功还远不是我的敌手。”   叶温言从容笑道,“在下并非想激怒大师,只不过不想看世人虚伪的面具。恨便是恨,怨便是怨,又何必遮掩...怎么,大师连几句真话都不敢听么?”   画刀长叹了一声,“小子,你好自为之吧。你要走哪条路,也由得你。真能让众生匍匐于你的脚下,也是你的本事。但有句话,你今日听好了...”   画刀看着叶温言重重地道,“若有一日你对不起黄雀,便如此物。”他手向天一扬,那截枯枝化为齑粉。   待得画刀翩然远去,叶温言才回头道,“太子殿下,几时来了?”   朱承晚走至他面前,看定他道,“叶先生不必紧张,本王最欣赏真性情之人。先生助我成事,我便许先生一人之下,众生俯首如何?”   “一人之下,众生俯首?”叶温言挑眉笑道,“殿下,如此盛情,叶某自当从命。”   朱承晚笑道,“得先生此诺,我甚是欢喜。时辰不早,我那六弟也快到了,叶先生便随我去准备吧。”   叶温言恭声道了声是。   二人还未走到帐篷,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怨我怨我,想着能见到本王朝思暮想的大哥,没看好时辰...来早了。各位不必紧张,不必紧张。”   帐中剑出鞘弓上弦,气氛已是一触即发,座中三人却兀自悠闲。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八章 悖逆众生(三)   3   大笑的男子中气沛然,一身轻甲外披黑色披风,正立于军帐的正中。帐中椅子上坐了三人,朱承晚走进帐,迎面正见其中一人身着杏色长袍,一管竹笛插在腰间,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仿若书本网的公子。他的身侧坐了一位青年,眉眼间一道伤痕,极黑的眼中却见疏狂懒散之意。他们的对面坐了一位彩衣的中年男子,锦缎长袍上绣满梅花,正以指轻敲着桌面。   其实太子和叶温言约了燕王前来,军帐中也早有防备,他们纵然不能一进辕门就射杀燕王,但仍较平日加强了人手,这主帐外更埋伏了一千弓箭手。这帐下寻欢山庄的众位高手此刻环伺四人,剑已出鞘。   他们甚至想好了燕王携飞羽骑而来的可能,但不想只有四人。四人四骑联袂而来,来得实在太快。陆酒冷手中绝别离呼啸风声掠过,连兵刃都未看清,人影便已掠过。楚折梅锦袖一带,毒药暗器绝不客气,寻欢山庄的毒蛇在他面前全都乖得跟兔子一般。而燕王的武功本就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至于苏慕华,还没有什么出手的机会。   为人长驱直入,太子也未见惊慌,他与叶温言相视一眼。叶温言做了个请的手势,朱承晚挑帘而入。笑道,“六弟来得好快,为兄未曾远迎,请勿见怪。”   燕王朗声长笑,行礼道,“大哥客气了,得知大哥亲率大军而来,我朝思暮想,早几日就想来拜望。又担心大哥忙于军务,无暇见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大哥的信使,我今日便起了个大早,听到枝头喜鹊在叫,想着前几日北燕为我们打了个大败,连慕容将离的头都掉了。可惜那场面大哥不曾得见,否则哪轮到小弟。话说回来,今日你我兄弟团聚,可不是三喜临门。”   太子眉头一跳,他心知燕王说什么喜鹊闹枝头叫纯属胡诌。此值夏秋之交,正是喜鹊换羽的季节,漫说难得一见,就算见了,秃着尾也叫得有气无力,离什么三喜相去甚远。   他心知肚明,燕王此语醉翁之意在于那句,我们将燕军打了个大败的时候,你太子还不知在哪呢。   叶温言笑道,“在下听闻慕容将离望太子大军而逃,死于乱军之中,果然是大宁的天威厉害,你说呢,燕王殿下?”   燕王笑道,“天威自然是天威,不过慕容将离却是死在这位陆大侠手中。对了,大哥,我还未向你介绍这几位朋友。”他指着座中三人道,“这位是楚折梅,为折梅宫之主,楚宫主医术高绝,在江湖中有阎王留不得之称。”   楚折梅笑道,“殿下少说了半句,在下喜下毒杀人,更甚于救人。阎王留不得,下面还有半句,神仙救不活。”   燕王笑道,“正是,这位楚宫主,江湖人称...阎王留不得,神仙救不活。”   楚折梅哈哈一笑道,“客气,客气。”   燕王转向陆酒冷道,“这位是陆酒冷陆大侠,陆大侠曾经救过我,北燕第一高手慕容将离也是死于他手中。”   太子道,“哦?不知陆大侠师承何门何派?”   陆酒冷答道,“我与太子身边的这几位寻欢山庄的朋友颇有些渊源。”   燕王又转向苏慕华道,“这位是照义楼的楼主苏慕华。”   太子自然识得苏慕华,哪怕不是因为叶温言,因为东府,他也知道苏家。照义楼早早退出朝堂,但关于苏家的传言并未止歇,有人说苏家是成帝于江湖之中的一道暗桩,为成帝掌握着地下的势力。这个传言,太子曾听闻。他并未全信,也并非全然不信。燕王此时抬出照义楼的名头,朱承晚自然不会认为只是介绍个朋友如此简单。   苏慕华他一笑应道,“是照义楼,也是春风得意进宝楼。”   他自然知道,他此刻这般的回答代表着什么。   燕王眸中转过喜色。   叶温言看着苏慕华,颇有礼貌地一笑道,“苏公子,别来无恙。”   苏慕华从容道,“多劳阁下费心,在下一切安好。”   太子笑道,“我差点忘了,叶先生和苏楼主似乎还有结拜之谊。”   太子笑得如此热络,似乎也早已忘了,苏慕华此刻身上还中着的毒,便是当日他所下。   苏慕华也含笑着回望他道,“可惜已经割袍断义。”   太子一惊道,“这是为何?”   苏慕华目光落在叶温言身上,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叶温言脸上带着笑意看他,一双眼睛是谁也看不明白的深邃。   陆酒冷自袖下握上苏慕华的手,看着叶温言冷冷一哼,传音入密道,“我不喜欢他这样看你。”   苏慕华失笑,这等飞来横醋,也有人抢着喝?   他虽不重世间礼法,但也不惯与人在人前亲热。所幸衣袖宽大,他与陆酒冷又相邻而坐,旁人只见他们二人衣袖交叠。   太子长叹道,“听闻拙荆也曾与苏楼主结拜,她若知道二位如今这般,还不知该如何伤心。”   苏慕华沉声道,“令孤虹永远是我的妹子。”   太子笑道,“苏楼主有所不知,孤虹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待到回京之后,我便带她去拜望楼主。”   苏慕华心中一沉,那日京华街头俏丽女子与他说,人心外面裹着层骨头,不敲到碎了,总也不肯死心。他不知道,这女子要以怎样的心情去孕育一个不爱的人的孩子。他心中疼痛,望向叶温言的目光中不知不觉带上几分怒意。   叶温言不知他为何突然翻脸,为他的目光一迫退后一步,帐中气氛一时紧绷。   太子笑道,“六弟果然知道我,本王最喜结识江湖豪杰。既然几位之间都颇有渊源,如今相聚更是难得。来人,置酒,我要与诸位痛饮。”他顿顿又道,“正好,本王也还有一位豪杰要介绍与诸位相识。来人,请前辈。”   坐在轮椅上的人为人推进帐中,那人一张脸庞为杂乱的胡须遮了大半,看不清本来面目,只觉得应是十分威严的男子。一柄长剑横在他的膝头,这人右手牢牢地握着那柄剑。苏慕华有一种错觉,这一柄剑仿佛具有一种魔力,将他所有的心神都已夺去。并非为剑而生,因剑而亡的侠客,苏慕华觉得此人神智已失,仿佛已经沦为剑奴。那人左手搭在轮椅扶手上,只剩了三根指头。陆元应?苏慕华心念一动,向陆酒冷望去,陆酒冷向他点了点头。苏慕华目光瞥见寻欢山庄诸人面上也现出惊异之色,暗道这些人都不知道陆元应就在太子军中?转念又想,前日春桃所言,城中孩童失踪之事与陆元应有关。莫非此人已失了神智,连孩童都拿来练功?   若真是如此,只怕陆酒冷要为难了。   中军大帐中摆下桌案,清冽的美酒倒入杯中。   有楚折梅在,众人自然不怕有人落毒。   军中虽无歌舞伎,但有青壮的男子戴着面具,敲着牛皮鼓做秦王破阵舞。   众人本就是江湖男儿,此刻听了鼓声入耳都有些热血沸腾。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本卷就写完了,感谢坚持的各位GN   ☆、七夕番外 风雅      1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七月江南,荷红百里,连风中都带了醉人的香气。   清晨起来——   金盆洗手的前杀手陆酒冷先翻出本小黄历,见上面用笔偷偷圈了个红圈。   所宜事项颇多,列着嫁娶、订盟、纳采、上梁、安门...后两项为陆酒冷直接看成了上门。忌讳那一栏写着出行、迁坟、招财、除服。   没有诸事大吉,也没有时值月破,与他与苏慕华相守以来的太多的日子相似。   半月之前,二人相约月下游雁荡,是夜月华如练,美人如玉,陆酒冷一时没忍住把人给欺负狠了。他好像是逼着那人说了好几声...平日怎么也不肯出口的...淫词浪语。   次日清晨,船靠了岸,苏慕华就丢下一句登徒浪子,拂袖而去。至于他自己也曾心旌摇曳,这类的事苏前楼主是一概不会认的。   看着山光草色间那道身影去远,陆酒冷其实也不是很懊恼。   他与苏慕华同为男子两情相悦,纵然苏慕华居于下,他陆酒冷也不会愿意让他为自己折了须眉气度。他想听那些言语,只是想知道自己在那人心中的份量,这种充斥心间的满足感远甚于床笫之间。纵然他们此生精彩,有些乐趣也是陆酒冷不肯错过的。当然他也有几分笃定,若非触及道义底线的事,强他唤几声相公什么的,苏慕华还不会真的对他生气。   还好今日便是七夕。   他们曾经相约,纵然江湖奔波,四时佳节也总要团聚。说来也巧,苏慕华若与他翻脸,必然就在佳节之前不久。因此纵然小别,也很快重逢。陆酒冷自然不会笨到去问,苏慕华到底是有意还是巧合。他这情人什么都好,只是要顺毛。   今日便是七夕,苏慕华总会与他相聚。   说起来,他们其实还从未在一起渡过七夕。   陆酒冷将一叠书搬至天井,晾在开着轻白浅黄花的树下。这一处小院是他数日前租下,极清静的一处院落。   七月初七人人晒书,陆酒冷扪心自问,他除了做个有追求的登徒浪子,也能做个懂风雅的正人君子。   陆酒冷又翻了本前朝版刻的《东京梦华录》出来,翻至七夕一篇:七月七夕,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州西梁门外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内,皆卖磨喝乐,乃小塑土偶耳。   七夕自然便要过得像七夕。   瓜果已经备下,将一个青花薄皮的西瓜在井水里冰好,陆酒冷推门出去。   钱塘自古繁华,适逢七夕,街上行人熙攘,吆喝之声不绝于耳,风中弥漫着煎好的巧果和煮熟的菱角的香味。   陆酒冷目光为一个摊子所吸引,那摊上摆着几个胖娃娃,或坐或卧,憨态可掬。陆酒冷心道,莫非这就是磨喝乐?   摊主见他停下足来,唤道,“这位爷,可中意此物?看您面善,我算你优惠些。”   陆酒冷道,“此物怎么卖?”   摊主道,“谢您惠顾,十文钱一个。”   陆酒冷拿出一百文的一串钱与他,“给我十个吧。”   摊主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末了冲他一挑大拇指,“这位爷,您可太威风了,我便多饶你两个。”   “爷您拿好,祝您龙精虎猛。”看着摊主打包好递到手边,陆酒冷有几分无语,怎么这年头卖什么的台词都跟卖春药的似的。   “陆酒冷”,他的肩上突然为人拍了一下,陆酒冷循声望去,一张娇俏的面容凑到他眼前,笑起来还露着两个酒窝,不是唐家大小姐唐灵是谁。   唐灵笑呵呵地道,“你买什么呢?”   陆酒冷自包袱中掏出两个递与她,“送你。”   唐灵的目光落在手中的两个娃娃身上,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很古怪,“你要...要送我这个?”   陆酒冷拍了拍她的头,“你脸红什么,我当你是朋友才送给你的。对了,你到钱塘来做什么?”   唐灵将手中两个娃娃塞入袖中,灵动的目光左右瞄瞄,所幸街上热闹,没人注意到她,脸颊已经发烫。   “我和师兄约了在扬州见面,我听说江南第一美人金巧巧于七夕之际在听雨楼展出三幅绣作。能解她画中意思,又能说得让她满意的男子,她将招为夫婿,并以江南第一绣庄做嫁妆。”   陆酒冷道,“那刚好,我也正要去听雨楼。”金巧巧的事一月前,他们还在寻欢山庄的时候便已传遍江湖,他与苏慕华说过此事,苏慕华当日说过要去看看热闹,于是二人便由闽地出发,往江南而来。虽然苏慕华半道负气而走,但那人既然与他相约,便肯定会去听雨楼。   这唐门大小姐还是如此容易害羞,又想起她那被称为唐门一秀的唐尧,也不知道她与她那师兄相比,到底谁更害羞些。若敢当街调戏男子,易钗而弁调戏美人的唐灵知道陆酒冷竟然认为她害羞,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听雨楼是一处酒楼,此楼临江而立,窗外浩浩汤汤的江水,让人有立潮头,把酒临风话春秋之感,这样一个楼中自然少不了看热闹的江湖客。   金巧巧的三幅绣屏已经摆在了酒楼的大堂上。   陆酒冷与唐灵入楼来,择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陆酒冷将手中包袱放在桌上,那包袱包得不严实,几个娃娃滚了出来。   上茶的小二倒了茶来,笑道,“二位面生得很,第一次来此地吧?”   陆酒冷道,“正是。”   小二道,“这位公子来这海宁城是来对了,这娃娃你只要在今夜月明之际,与这位夫人一同放入江水。不管你们原先有些什么大夫看不好的隐疾,保管你们三年抱两,龙凤成双。”   陆酒冷没空和他计较隐疾这两个字,先为这乌龙惊住了,“你说这娃娃是?”   小二道,“公子何必害臊,这七夕种生求子之事古已有之,公子正是与夫人恩爱,才愿意陪她做这事,正是天下男子该学的。”   小二说着冲着他一挑大拇指,端到桌上的花生米,比别桌的多出半盘有余,然后非要向他们多推荐了一道当归炖鸡,心满意足地拿着菜单笑着往厨下吩咐去。   陆酒冷只能叹息,“我不是...我是买来送给小苏的。”   他只是以为这是磨喝乐,买了搏苏慕华一笑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发生在正文完结之后,应景恶搞而已,搏君一笑。各位GN,七夕快乐!   ☆、七夕番外 风雅 中   2   陆酒冷只想着不让这女子误会,全不知他此刻这句话,比方才还要让人误会百倍。   唐灵以手掩了俏丽的面容,她的肩头颤抖得如风中落叶。“我知道的,陆公子你不必解释,你与苏公子虽然同为男子,但你与他相好,我...我也一直祝福你们。”   陆酒冷微笑道,“多谢。”   唐灵凄凉一笑,“但,但你实在不该,不该到了今日还给我希望。”   陆酒冷张了张嘴,固然其中有误会,但他终究还是伤了这个女子,他只能苦笑道,“唐姑娘,对不住。”   唐灵摇头道,“陆公子,情之一物最身不由己,我都明白。”   女子说完这句话,便已转身冲了出去,她冲得如此快,以至于撞进了正登楼而来的公子怀中,为那人在肩头轻轻一扶。   男子温柔的吐息堪堪掠过脖颈,那人便松开手。   举止有度,俨然君子。   那人还温柔地道了声,“唐姑娘?得罪了。”   唐灵定睛看清面前的人,那登楼而来的男子,手持一柄折扇,姿容清雅,不是苏慕华是谁。   她方才纵有百般委屈,但此刻见了苏慕华,却生起了一个念头,也只有这般风华人物才配得上陆公子。   纵然委屈还在,唐灵心中也有了几分释然。她强忍住眼眶中的泪珠,自袖中摸出那两个娃娃递了过去,颤声道,“苏,苏公子,我,我祝你和陆公子...早生贵子!”   唐灵说完这句话,乘苏慕华错愕分神之际,决然转身下楼。   陆酒冷自然也看到苏慕华,半月未见,这人风采如昔,好像还更加俊俏了几分。   他身边一人,身着月白文人长衫,长身而立,俊秀之中带了书卷气息,容颜却是陌生。   江湖女子纵然能拿刀剑,也不妨碍她们偶尔拿拿绣花针。七夕之际,金巧巧在楼中展出绣品,也吸引了不少女侠客。苏慕华这二人往楼中一站,二人一般的风雅绝俗,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与他们相比,陆酒冷英朗帅气,原本应是更招女孩子喜欢。但此刻他一人坐在桌旁,几个胖娃娃散在了宽大的桌上,看上去颇傻,更别提还有个女子刚刚为他气跑。   苏慕华手中握着那两个娃娃,那娃娃,为蜡所制,七夕之际浮于水,妇人求子之用。   他自然识得,他此刻却只盼不识。   唐灵临去之前的话还兀自响在耳侧,仿若一声霹雳惊雷,差点炸得他眼前一黑。   早生贵子?好你个陆酒冷!   苏慕华悲愤地想,难怪,难怪那日此人非逼着自己喊相公!   原来早存的是这样的心!   “苏兄,认得此人?”骆清方问了一句,就听到苏慕华冷冷一哼,眸中光芒凌厉。他自识得此人以来,从未见他如此,不觉唬了一跳。唤道,“苏,苏兄。”   苏慕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敛容道,“旧日的一位朋友,看他那样子似乎在等什么红粉知己。我们不必叨扰他。来,骆兄这边请。”   苏慕华身边这人是当朝的新科探花骆清。   骆清是钱塘人,此刻衣锦还乡,与途中遇上了正一人放舟的苏慕华。骆清满腹经纶,苏慕华也是家学渊博,二人一见如故,相伴同行。   骆清见他恢复自如,想着方才那人仿佛要杀人的目光,心道只怕是自己的错觉,朗笑道,“苏兄的朋友,果然有趣,请。”   陆酒冷见那二人也不往他这边来,自去开了一桌。未几,苏慕华便唤了酒上来,陆酒冷见他长袖微动,为他和身边那人满了酒。   苏慕华端了杯,对骆清笑道,“骆兄,请!”   他的笑容如此温柔,温柔得让陆酒冷嘴里都泛起了酸味。   若能便这么看着,自然就不是陆酒冷了。   他一拍桌子,踱了过去,自己寻了位坐下。   骆清见他过来,为他倒了杯酒,冲他一笑道,“这位兄台,方才苏兄说你有约,便未曾叨扰。在下骆清,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陆酒冷道,“阁下客气,我姓陆,草字酒冷。”   骆清讶异道,“原来是陆大侠,久仰大侠之名。不想今日在此遇见,在下真是荣幸,果然苏兄的朋友都非凡俗之人。”他看着陆酒冷顿顿,又笑道,“不过我听闻陆大侠是丈八身高,眼若铜铃,长喝一声河水断流...”   陆酒冷回礼道,“骆兄说的是飞将军,并非在下。”   当日燕王雇了几个文人,将陆酒冷诛杀慕容将离的事编成了话本。又雇了几个戏班传唱,那出戏的名字叫奇侠护国记,最盛的时候有水井的地方都演此剧。   凉风起天末,市井之人最喜这样的英雄故事,何况这故事中英雄还有个红颜知己,为乱军所夺,也算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哦,那位姑娘也姓苏...   文人代笔自然少不得夸张二字,燕王醉翁之意不在酒,扬的是陆酒冷的名,实际上夸的是陆酒冷甘愿效力的自己,暗中为自己收取名望。至于戏班演武生的不过就那么几个,演张飞的连戏袍都不换,换了唱词张嘴就来的也在所多有。   骆清道,“那部奇侠护国记在下最喜欢的唱词是那一句...”这人轻拍着桌案就唱了出来。“天怒人怒剑也怒,山河飘零,万木悲呃青锋吟,看我英雄呃出青萍。”   苏慕华目光与陆酒冷相接,冷冷一哼,将折扇在手中展开。正待刺上他几句,听见耳畔一阵锣鼓响。   掌柜团团抱拳道,“各位,金姑娘说了,各位若对此三幅屏风有什么看法,尽管写下来,署上名字。金姑娘会一一看过,若有投缘之人,也会邀公子入内相谈。”   楼中摆着的绣屏上红布揭开,片刻便有小二为每桌送了笔墨纸砚来。   金巧巧的绣品连禁中都没有几件,更遑论像绣屏这等大型绣品,这是金巧巧绣出来给自己当嫁妆的,更是分外用心。   苏慕华见那第一幅,是幅夜景,群星璀璨,画面基调是大量铺陈的红。一男一女二人对酌,铺着红色锦缎的案上放了盏宫灯,金色的珠帘低垂着,帘外一树野桃开得正盛。那珠帘是将金色的线破了几股,再密密匝匝绣出来。热闹欢快,是粤绣的手法。   再看第二幅,是幅黎明晨景,天色深蓝一弯勾月淡淡,基调以银白色为主。依旧是那幅珠帘,色却转作了银色,帘外野桃也换作了一树洁白的梨花。案上放着的已经不是宫灯,而是一把半展开的折扇。折扇扇面是图中唯一亮色,绣着草长莺飞。色彩淡雅,是苏绣的手法。   第三幅却是幅黄昏之景,以浓烈色彩绣出欲尽残阳,再以淡色线绣出美人倚楼远望,白色衣带迎风飘举。针法丰富,兼采众家之长。   楼中已经有人低语,“姑娘家闺怨思人之意么,呵呵。”   有人在摇头叹道,“这金巧巧姑娘的三幅屏风美则美矣,可惜看上去不大吉利,特别是这第二幅,如此惨白,又是梨花扇子的,梨花是离,扇子是散,作为嫁妆实在是......”   陆酒冷见苏慕华认真看那三幅屏风似在思索着,笑着问,“小苏,可是有了?”   他家小苏如此聪明,天底下又有什么谜难得倒他?   苏慕华心神还在为方才唐灵所扰,忽闻他问,心道好你个陆酒冷,竟然还敢当众撩拨他。无名火起,眸光一寒,厉声道,“有,有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番外 风雅 下   3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金巧巧有一双天底下大多女子都比不上的巧手,还有一副天底下大多女子都比不上的好相貌,更何况江南第一绣坊还有着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这样的女子,就算喜欢伤春悲秋了点,实在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甚至还有点小可爱,值得小怜惜。天底下的男人大抵都这样的英雄情节,酒楼之中已有人拿了笔,铺纸疾书。   苏慕华看见陆酒冷拿起了桌上的那支笔,然后前杀手就用价值千金的右手把笔递到了他的眼前。苏慕华耳根有些发烫,如果他可以装着看不见那人眼底的笑意的话,还会有几分感动,可是苏慕华偏偏不是个瞎子,于是他有拔刀的冲动。   他知道自己方才犯了个乌龙,天底下比一个乌龙更令人发窘的,就是两个乌龙。   沾了墨的笔被递到面前。   “谢谢陆兄”,骆清伸手过来,将笔握在手中,摊开了纸,口中念叨着,“虽然没有见过这位金巧巧姑娘,但听说她是江南第一美人,若能见上一面也算不虚此行。这三幅图,一幅是两情相悦的团聚,第二幅就是分别,那第三幅就是思念了。这团聚么,有星辰有灯烛,啊,有了,这自然就是那句,昨夜星辰昨夜风...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了...至于第二幅,亮点就在这把扇子上,这扇面画的草么...离恨却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第三幅么,是了...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骆清不愧探花之才,不过片刻理透这三幅画,将“过尽千帆皆不是”写于纸上,笑叹道,“好个痴情的女子,我真想见见这金巧巧姑娘了。”   陆酒冷慢悠悠地道,“若骆兄将这张纸交出去,只怕这金巧巧姑娘是见不到的。”   骆清不服气道,“为...为何?”   陆酒冷道,“骆兄可知道金巧巧姑娘是怎样的女子,而江南第一绣坊是怎样的地方?”   骆清答道,“是江南第一美女?而江南第一绣坊是御赐的牌匾,专办宫禁中的绣品差事。”   陆酒冷含笑地看他,“骆兄既然知道,又为何犯这样的错误?殊不知天下的女子千伶百俐,与她们相处便如种花一般,要想当一个好的花匠,便要知道她们的品性。这江南第一美女金巧巧姑娘十八岁起就接掌了绣庄,如今已有六年。你道这样的女子会有离恨却如春草,还是肠断白苹洲这样的心境?”   骆清恍然大悟,笑道,“还请陆兄赐教。”   陆酒冷道,“第一幅你说的不错,而第二幅却大谬不然,对于金巧巧若说到离别,以及扇面上的草,我觉得那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更投她所好。而第三幅同样是凭栏,莫如那句...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衣带渐宽终不悔...”   骆清一拍桌子,“昔日听话本说陆兄是孔武有力,义气干云,不曾想还有这般风雅,果然极妙。经陆兄这么一说,小弟甚感惭愧,险些拿这样闺怨的文字去唐突佳人。可笑,可笑。”他说着将手中写好字的纸撕了,“这金巧巧姑娘对夫婿志在四方的成全之心,思念心上人的不悔不怨,如此理智而多情的女子,在下不禁肃然起敬。来,这杯酒,小弟与陆兄一起遥敬金姑娘。”   苏慕华摇着折扇,慢悠悠地道,“这是自然,骆兄只怕不知道,陆公子是风流浪子,天底下女儿家的心思...就没有这位陆公子不知道的。”   骆清回头往那边桌子上散落的数个蜡娃娃看上一眼,再看看为苏慕华丢在桌上的两个蜡娃娃,了然地点了点头。“在下,佩服!”   陆酒冷突然觉得杯中的酒变得又酸又苦,他恨不得一口吞下那个杯子,再把多事的舌头咬掉。他一把扯过一张纸,拍在骆清面前道,“骆兄,既然对金巧巧姑娘有意,何不赶紧再写一张?”   骆清道,“骆某虽然对金家小姐又敬又爱,但也知道他人之物不可夺,陆兄是金姑娘的知己,在下只叹配不上佳人。”他眼睛一亮,将纸在桌上完好铺开,“不如陆兄快写,如果好事得成,在下也可以叨扰一杯水酒。”   苏慕华递了笔过来,凉凉地道,“陆公子,请吧。”   陆酒冷沉默片刻,道,“好。”   “你...”苏慕华忽觉手中一轻,笔已经为陆酒冷接了过去。看着那一行“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写于纸上,苏慕华眉峰一扬,还未待他心中转过情绪,陆酒冷已在那行字下写下骆清两个字。   陆酒冷放下笔,将那张纸递与骆清道,“骆兄,在下已心有所属,那人...虽然脾气不大好,也不怎么温柔。但除了那人,在下对其他人已是过尽千帆皆不是了。骆兄对金巧巧姑娘的心性人品有敬爱之心,又怎么不是她的知音?若拘泥于是否你想出的,倒没得辜负了大好的缘分。”   骆清见他说得决然,细细一思索,眼睛一亮,接了纸长鞠道,“多谢陆兄成全,是我迂腐了。”   掌柜送进纸条,未几出来唤道,“哪位是骆清骆公子?金姑娘请公子入内奉茶。”   骆清应声而起,走了几步,回头一礼道,“多谢二位兄台。”   苏慕华与陆酒冷相视一笑。   陆酒冷拿了那包蜡娃娃,与他并肩走下酒楼,穿过街巷,人烟渐渐稀少,两只手不知不觉已经握在了一处。   院落的门被打开,带着花香的晚风吹动一地的书页,哗啦啦翻书声中,彩色的斑斓的书页上露出龙阳十八式几个龙飞凤舞的字。   陆酒冷有些傻眼,这一叠书是他昨日从书坊买了,犹记得当时掌柜神神秘秘地从后柜拿出一叠,悄悄地说,这便是客官要的最贵的。   他翻都不曾翻过...看起来都不错的书。   “哦?”苏慕华敲着手中的扇子,淡淡地道,“陆公子果然是风雅之人。”   门被猛然合上,炽热的吻如雨点落下,青砖墙上拖着两道长长的紧紧拥抱着的影子,无奈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   十二个娃娃散落在地上,好奇地看着一切,风声中偶尔飘来几声醉人的声音。   当一切言语都已经无用的时候,只有行动才有压倒一切的力量。   星光已经在深蓝的天幕亮起。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过了三天,有比我更亲的亲妈乜。   ☆、第二十九章 第二杯酒(一)   1   鼓点频响,整齐雄壮的舞步凝着铿然杀意。苏慕华侧目看去,陆元应残缺的手握着轮椅的扶手,喉中发出呃呃之声。他的目光与楚折梅相接,后者轻轻点了点头,比划了一个手势。   苏慕华长身而起,朗声道,“殿下以舞飨客,我等也不可失礼。在下斗胆,以笛声相佐如何?”他不待太子回答,便取了笛在手,手指轻按,试了几个音,便吹出笛音来。笛声如微风拂过湖面,陆元应的手指慢慢松开,眼睛微微耷拉下来。   苏慕华虽然本就通晓音律,但一首曲子便夺人神智,其实并不容易。苏慕华受黄雀启发,悟到能胜人并非仅有内力一途,他在来太子军营的路上,与楚折梅探讨音杀的可能。他以音律请教,楚折梅以医理与他探讨,仓促之间只得了个皮毛。这样的曲子,若让神智清醒的人来听自然不行,但陆元应神智已失,正如蒙昧的孩童不知抵御外来的侵蚀。   叶温言默然看着苏慕华横笛而吹,营帐中风卷起他杏色的袍袖,翻覆的暗影自青年脸上卷过,映得青年琉璃色的眸光冷肃一片。他不由地想起幼时在树林中那惨烈的一晚,火在林间燃烧,耳畔是疯狂的笑声,他瑟缩在草丛里,直到耳畔慢慢静下去。那一个漫长的夜晚,他目光却一瞬也不肯从那人间炼狱的惨状上移开。   苏慕华...叶温言的手在袖中攒紧,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告诉自己,我没有错!就像林中的兔子注定要被狼吃,狼注定要掉进猎人的陷阱一样,谁也没有办法。苏慕华,你要怨便怨命数吧。叶温言如此想着,脸色变幻,一会悲伤,一会愤怒,笛声入耳心底却凭空生起寂寥苍茫之意。   “叶先生”,太子唤了一声。   叶温言一惊,忙强慑心神,长身而起道,“列位,在下这杯酒敬各位。”他将真气鼓荡于袍袖,身体有意无意挡在了苏慕华和陆元应之间。   苏慕华觉得那铁袖迎面劲风如刀,口中腥甜,暗道好厉害的功力。青色身影微动,陆酒冷已经拉了他的袖子退至一旁。苏慕华将笛在指尖一旋,“叶公子数日不见,就已恢复功体,更甚往昔,可喜可贺。只是看起来,你的武功并非正路子。”   陆酒冷手按在苏慕华的肩上,望向叶温言的目光带上几分寒意。   “你伤他之账,陆某总要找你算上一算。”   陆酒冷所说的当然不止是方才叶温言的一击出手之伤。   叶温言笑道,“我与慕华相识近十年,一笔一笔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不知道阁下要怎么算这笔账?”   苏慕华扶住陆酒冷的手,微笑道,“叶公子,你我之间来日方长,说到算账,不如说说你怎么将陆老庄主藏在营中,却连寻欢山庄的诸位朋友都不知道,这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春风得意进宝楼虽然与寻欢山庄一向不对付,但实在也看不下去,此事若传出江湖倒让人耻笑,寻欢山庄为人欺负到这般田地。”   沈头陀冷哼道,“苏楼主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说什么与寻欢山庄不对付。哼哼,我看你和身边这小子可热络得很。”   苏慕华冷声道,“怎么?你们肯承认陆酒冷是寻欢山庄的人了?既然你们几位堂主寻到了陆庄主和少庄主,不欢欢喜喜迎了回去,还留在这作甚?难怪有人说,今日寻欢山庄已经不姓陆了。”   寻欢山庄众人岂由他信口诬陷,就算苏慕华说的是真的,夺位一事一日不成,便一日不能公开喊破。   莫清乾怒道,“苏楼主,如此诬陷,莫非当我寻欢山庄真无人了?”   苏慕华好脾气地道,“既然我说得不对,那寻欢山庄可是还姓陆?”   “这...”莫清乾一时语塞,若要答不姓陆,无异于承认了苏慕华方才所说的寻欢山庄易主的说法。若要答姓陆,陆元应和陆酒冷就在当场,又怕苏慕华以此话要挟他们听命。   他想了想道,“苏楼主,这是寻欢山庄家事,不劳外人,尤其是苏楼主动问。而且...你身边的这位陆酒冷陆公子已经叛出了寻欢山庄。”   苏慕华目中露出讶异之色,道,“哦?这话我可觉得奇怪了,传闻杀部之主是下任庄主的继承人,这位陆公子放着大好的家业不要,反而叛了?这可不通。”   沈头陀手中握拳,“小莫你何必和这人多费话,手底下见真章。”   苏慕华笑道,“江湖之中你方唱罢我登场,权位来路正不正并不要紧,世人认得的只是手中的刀剑。可是拆了别人的庙,就别想绝了江湖非议?莫堂主,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陆酒冷听苏慕华胡搅蛮缠,直把一场鸿门宴变成江湖恩怨,暗中好笑。   叶温言见苏慕华含笑舌战寻欢山庄众人,燕王等诸人却悠闲地在旁饮酒,挥了挥手,黄雀悄然退出帐外。   猎猎的旗帜在艳阳下,连绵的山丘上遥遥可见两个鬼魅一般的身影。当先一人暗色短打,一幅江湖人的惯常装束。他身边一人却着了一身嫩得可比青葱的轻纱袍裾,迎风衣袖飘举。两道身影倏忽而过,没入山林。   黄雀顺着他们的来处看去,一道黑色的浓烟正慢慢升起。他匆匆走回帐中,在叶温言耳边道,“刚才看见两个陌生的人影,他们轻功很高,已经不见踪影,辎重营那似为人放了火。”   叶温言心道,原来苏慕华是故意拖延着时间。   再看那人与陆酒冷并肩而立,脸上神情似笑非笑,虽处敌阵之中,二人却意态闲适。似只要如此并肩,千军万马皆可闯,心头一阵莫名滋味。   叶温言附耳向太子转述了一番,后者脸色一沉,望向燕王的目中带上了几分怨毒。   军中精锐高手都被他调来守着此处,不想为人钻了空子。   一战未打,却失了辎重,这太子的麻烦并不小。他一咬牙,暗道既然事已不能善了,不如就此做绝。大不了扣个燕王袭击自己不成反被杀的籍口,若要替罪羊便着落在寻欢山庄这些江湖草莽身上,总不会要自己堂堂太子偿命。   只是如此霹雳手段,会否招人非议,就不在太子的考虑之中了。   看他神情,众人心知春桃和不留行已然得手。   燕王朗声笑道,“多谢大哥好酒款待,看来大哥有事要忙。我就不多叨扰,先告辞了。”   太子朱承晚轻拍手掌,也笑道,“六弟,你我兄弟缘分一场,不如便留下命来如何?”   他话音方落,帐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于一片纷乱声中,燕王长声笑道,“哈哈,够狠,够毒,不愧是本王的大哥,本王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第二杯酒(二)   2   苏慕华含笑对陆酒冷道,“陆兄可曾听过一句话?”   陆酒冷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闲扯,手中挽了绝别离,为二人拂落迎面的箭羽,口中笑道,“什么话?”   苏慕华轻摇折扇,缓缓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陆少庄主且来说说,若燕王死在了这处帐篷中,你寻欢山庄该出多少只呆鸟才够?”   陆酒冷看着莫清乾和沈头陀脸色一变,差点笑破肚皮,口中却故意道,“苏楼主,莫非当我寻欢山庄真无人了?”   苏慕华轻哼了一声,“寻欢山庄,好大的威风?”   陆酒冷大笑两声,低声道,“出去再和你算账。”   他故意用内劲将声音压得又低又沉,带了点让人不由得想多了的沙哑。   苏慕华气得咬牙,说句话需要这样?有内力会传音入密...了不起!   太子等人尚在帐中,外边的箭也不敢放得太过密集。   陆元应原本听了苏慕华笛声安静了许多,此刻突然箭矢迎面,他不知防备手臂为箭锋所及,他吃痛大吼一声,那箭矢未及穿身就反弹了出去,夺地一声钉入桌案。   苏慕华见他铜皮铁骨,心道听画刀所言寻欢山庄之人练得是不全的楞严经,最后竟会变得如此可怖?   这箭矢虽未伤了陆元应,但却激起了他体内的暴戾之气。陆元应口中发出呃呃之声,双目赤红在营中张望。此刻营帐中已经乱成了一片,陆酒冷等四人相依而立,而太子与叶温言等人为方才跳舞的军士护在了中间,寻欢山庄等人站立在旁。   陆元应的目光忽然停留在陆酒冷身上。   陆酒冷猝然抬眼,见陆元应两只宽大的袖已经灌饱了风,他身影尚未到,踏着百步撵的步法,宛如逆水行舟。   扑...一阵稀里哗啦声响,案上酒坛破碎,无数碎片如刀锋四射,酒水喷溅。   陆酒冷见陆元应来势甚猛,也不敢硬接。   叶温言见陆元应已然出手,心中大喜,低喝道,“有劳诸位一起上,先将陆酒冷杀了。”   寻欢山庄众人虽然对太子等人心有芥蒂,但若能拿下陆酒冷,自然也是他们心中所愿。当此之时,强弱立判,自然就站到了太子一边。   苏慕华轻声道,“酒冷,你用绝别离缠住他的袖子。”   陆酒冷应道好,又道,“别伤他性命。”   苏慕华回道,“我有分寸。”   当下容不得他再犹疑,陆酒冷手中绝别离如灵蛇一般穿了出去。   陆元应虽失了神智,却也知道此物厉害,袖子御风一卸,拂向陆酒冷的腕间,想逼他撤手。   陆酒冷觉得手腕处酸麻,他既然应了苏慕华,自然半步都不肯退。   何况此刻苏慕华就在他身后。   苏慕华与他胸背相抵,几乎就如贴在他背上一般,温热鼻息交缠。   一切说来极快,变故不过在瞬息之间发生。   陆酒冷只听得在那破风声中,夹杂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声音。   顿时腕间压力卸去,眼前那陆元应已经轰然一声倒了下去。   直到这时,寻欢山庄的二人攻势才到,正遇上候了许久的陆酒冷。   陆酒冷此刻功力与当日在寻欢山庄已不可同日而语,一人对战这二人并无多少压力。   他以楞严经的内功心法再使出寻欢山庄的招数,凝力于掌,十余招之下,沈头陀等二人便已为他以掌力击退。   “走!”叶温言见势不妙,乘乱护持了太子已退出帐外。   “哈,本王这兄长就这么跑了,也太没担当了一点。”燕王拂袖大笑,但也并未出手阻挡。   今日他赴这场鸿门宴,只求全身而退,至于太子这烫手山芋,他倒是杀不得。   楚折梅闲闲地道,“殿下,我今日跟你出来,本想能混上一顿饭。没想到酒都没喝上几杯,你这大哥跑了,我这一趟可是走得不值啊不值。”   朱永宁朗声道,“怪我,怪我,待回城,我就摆下酒宴向楚宫主赔罪,如何?”   楚折梅道,“若无美人,这酒我可是不喝的。”   朱永宁笑道,“这自然是不会少的,本王近日新得了个西域美人,便着她陪楚宫主如何?”   说话间,陆酒冷已与苏慕华并肩过来,闻言道,“燕王也太偏心了,就这一个美人给了楚宫主,那我和苏楼主如何?”   朱永宁道,“陆大侠、苏楼主若有心,这望北城哪家良家姑娘不愿意相陪?这风尘女子也就只合陪陪楚宫主这般放浪风流的人了。”   苏慕华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殿下这见人说人话的功力越发深厚了。”   楚折梅可不大高兴,“苏楼主客气了,要依我说这燕王殿下损人的功夫越发见长。怎么在你们那就是良家姑娘,在我这就是风尘女子?”他说着走至苏慕华的身侧,笑眯眯地就要去拍他的肩。   苏慕华却似怕极了他的那只手,脸色一变如吞了个苦瓜,忙闪身道,“果然瞒不过楚宫主。”   楚折梅哈哈一笑,向着陆酒冷看了眼,又摇头道,“陆公子,你可是实在不够细心啊。我都要替苏楼主抱屈了,美人在你身边受了伤,你却半点也不曾发觉?”   陆酒冷闻言惊讶,果然见苏慕华身后洇湿了几处,想是方才他在身后出手时为碎片所伤。失声道,“小苏,你...”   苏慕华听不下去,横他一眼道,“还是不是江湖男儿,一点皮外伤,哪来得那么多婆婆妈妈的?”   楚折梅伸手点了他的穴道止血,低语道,“不给他点教训,你将来有苦头吃。”   苏慕华笑了,也低声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与其为人整日捧在手心里,碰不得摔不得,天长日久由腻腻歪歪...变成相看两厌。我倒宁愿他这般,经常忘了我是个废人。”   他声音虽低,倒也不曾避人。   陆酒冷闻言,心间一震,目光与他对视,心中又是怜惜,又是骄傲。   无论变成什么样,苏慕华终究是可与他比肩之人。   燕王笑道,“好了,走吧。”   陆酒冷回头看了陆元应一眼,见那人双目紧闭,呼吸倒是平稳。   他方才已经检视过,陆元应为苏慕华暗器击中行气弱处,只是截了脉,过一个时辰穴位自解,并无大碍。   他也知道,这座军帐外不知埋伏了多少兵马,要自这里带出个不能行动的人,并不可能。   所幸陆元应对太子还有用,留他在这也并无生命危险。   燕王朗笑道,“走吧,本王倒要看看我这大哥...有多看得起我们。”   门外就算有一千张弓,一千匹马,还是一千条毒蛇,对这几个浑身是胆的男儿来说,又有什么不同?   月华如水照着一片花繁似锦的园子,月影在水中也如醉酒般染了酡红。   陆酒冷怀中抱了一个酒坛,苏慕华坐在他的身边,手中握着酒杯。   他越喝越安静,陆酒冷并非第一次与苏慕华喝酒,他本应知道越喝越安静的时候,苏慕华便是醉了。   可惜陆酒冷此刻也已有了八九分的醉意,他的眼前有三四个月亮在晃,晃得他心痒痒的,恨不得把那月亮抱进怀里。   他们终于遇上出城接应的飞羽骑时,连楚折梅一身绣满梅花、价值百金的锦袍都染了鲜血。而此刻楚折梅怀中抱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波斯美女,身上却还披着那件沾了血的袍子。   当然此刻的楚折梅一点也不会介意血花和梅花究竟有什么区别,只道是醉里看花,直把血花当梅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第二杯酒(三)   3   夜已经深了,远处遥遥传来丝竹之声。   燕王是个风雅好客的主人,风雅好客的主人不能太小气,也绝不该大方得像个土财主。这一班弹唱的女孩子自始自终都未曾露过面,不知躲在何处阁楼上,隔着水听见丝竹的弦响和婉转的歌喉。   此刻这位风雅好客的主人至从上次出恭,已经许久都不曾露面了。   楚折梅怀里的女子在殷勤劝酒,“爷,如此星辰如此夜,何必不开心,不如再饮一杯。”   这女子咬字并不清晰,说话中带着软软的异域口音,听上去别具风情。   楚折梅环了她柔软的腰,手滑进她的衣袍,低笑道,“哦?你看得出我不开心?”   女子吃吃笑道,“痒...爷你饶了我吧。爷教训的是...像爷这样要什么有什么的人,怎么会不开心。一定是奴家看错了,因为...奴家也醉了。”她说到醉了两个字,媚眼斜飞,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楚折梅笑道,“看错了?你说我要怎么罚你。”   女子偎进他怀里,咬着唇道,她眼中似有很多委屈,又偏偏低眉柔顺,“爷想怎么罚?”   这样的女子让楚折梅也有几分心动,他低笑着在女子耳边说了几个字,女子脸颊一下子变得又粉又红,如一颗熟透的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的水蜜桃。   楚折梅挽着她的腰往帐内走。走至半道,回过头来对陆酒冷道,“今夜你们不可行房,明日我替苏楼主疗毒。”   苏慕华一下子被杯中的酒呛到了。   陆酒冷终于抱住了他的月亮,用手如顺毛般拍着苏慕华的背。   苏慕华枕在他的肩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青年的身体修长结实,薄薄夏衫下腰部的线条简洁流畅。   微抬的那双眼睛如最清透的琥珀,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陆酒冷凑到他眼皮底下,伸手想去摸那颗极亮的星星。“我小的时候在寻欢山庄后山上看星星,有一次星星中滴下水珠来,落入我的手心,后来我有整整一日都不肯洗手。”   苏慕华闭上了眼睛,声音慵懒,“醉鬼,离我远点。”   陆酒冷怎么肯放手,环着他的肩头,“你今天心情也不好?”   苏慕华酒量不算好,但也不会醉得如此之快。”   苏慕华声音有点冷,“和你没关系。”   陆酒冷岂容他如此,用力环了他的肩,“苏慕华,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和我没关系?”   苏慕华凤眼微挑,目中凌冽之色对上陆酒冷坚定的眼神。   他冷笑道,“我醉了,有什么话睡醒了再说吧。”   陆酒冷一手扣在他的肩头,苏慕华转过头来,怒瞪着他,“陆公子,你发什么疯?”   陆酒冷笑得更冷,手上的力道如此之大,纵然苏慕华吃痛地皱起眉头,他也不肯放手。   陆酒冷一双眼睛似跳动着火苗,“苏慕华,别以为我舍不得打你。”   苏慕华手掌握紧,一拳就将陆酒冷打倒在地。   陆酒冷大笑,他抚着破了的嘴角,自地上抬起身来,“好,再来。”   话音方落,苏慕华又一拳打到。陆酒冷赞了一声,一手握住了他的拳,将苏慕华身形一带,揽了他的腰,就往地上摔。苏慕华又岂能如他所愿。   若天底下知道他们名头的人见了这一幕,一定会目瞪口呆。   陆酒冷不用内力与他拼拳,两人仿佛从未学过武功的市井混混一般,以最粗浅的拳脚功夫,你一拳我一脚。   待到两个人都躺在地上,月已西斜,水榭那端丝竹声也已经停了。   月已斜,天色仍未明,黑暗中安静地只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和喘息,仿佛能触碰到真心的安静。   陆酒冷脸上已经挂了彩,唇角也有些青紫,他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喂,舒服点了么?”   苏慕华也不比他好多少,衣袖被扯落了一半,系发的木簪摔在地上成了两半。他偏开头,微微一叹,“今日听说孤虹有了身孕...我心里很难过。”   陆酒冷抬起身凑过来吻他,酒案已经为他们二人碰翻,酒杯摔碎于地上。   陆酒冷的吻有些凶狠,很具有侵略性,仿佛要把方才没打够架都打完。   苏慕华为他吻得浑身发烫,耳根微红,本能地便要挣扎。   陆酒冷抚着他的后颈,阻止着他的后退,唇贴着他的,一双眼睛又神气又明亮。   这个男人沉默不语的时候,紧紧环着他的双臂,扑在他脸上的气息,都带着浓重的压迫感。   陆酒冷用力地吻他,直到呼吸变得沉重,不得不恨恨地放开苏慕华,暗中低骂了几声楚折梅。听见耳畔苏慕华低低的喘息,心情不觉大好。   低笑道,“你不是酒色财气无一不沾的春风得意进宝楼楼主么,怎么跟个雏儿似的?”   “你...”   “嘘,没关系,苏慕华,以后要打架我都陪你。只不过我听不得那种话,只要你别再...他妈的...说什么和我没关系的话。”   苏慕华目光与他相接,瞪了半天眼睛,终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和这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打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架,他心底的疼痛竟然莫名其妙地平复。   男人之间,有可以打架的朋友,打完架还能在一起喝酒,那一定是很好的朋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若能有这么一位朋友,一定是让人很欢乐的事。   但情人之间呢?举案齐眉,一生和美,连脸都不曾红过。若一日动了手,便如美满的瓷器有了裂痕?   男子之间纵然相许,感情也终究与男女之间并不相同。   因此他们可以打架,也可以喝酒,更可以一起让对方快活。   这两个同样强势的男子,他们首先是相知的朋友,只不过碰巧对对方有了渴望。   两个人的样子实在不能见人,二人相视一笑,留了话回客栈换过衣袍,各自休息。   至于陆酒冷睡觉之前冲了个凉水澡这样的事,苏慕华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翌日中午,楚折梅便已换了一身锦袍,坐在客栈的大堂。   苏慕华下了楼坐于他的面前,拿起他面前的烧卖吃着。   楚折梅道,“苏楼主,可真不知客气为何物?至少对要出手救你的人多少应该客气些吧。”   苏慕华道,“楚宫主且慢说这话,你救不救我,和我愿不愿意让你救我还两说。”   楚折梅倒笑了,“哦?有趣。我还第一次从病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那么,我倒要问一句,苏楼主要怎么样才肯让我救你?”   苏慕华道,“我在等楚宫主先给我讲一个故事。”   楚折梅哈哈大笑道,“果然和聪明人讲话就是省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第二杯酒(四)   4   苏慕华为他倒了茶,“我猜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不如喝杯茶,我们慢慢说。”   楚折梅一笑,“陆酒冷呢?”   苏慕华道,“我听闻城郊洞君山的月老庙中有一棵菩提树,月圆之夜以菩提叶煮水,可以静心调息,于是他替我去取了。”   楚折梅失笑道,“这话他也信?”   苏慕华笑道,“哪怕我告诉他月圆之夜菩提叶子可以变成金子,而我喜欢看那金子的颜色,他也会去的。”   楚折梅道,“因为陆酒冷知道,你想让他离开,所以什么样的理由都不重要了。”他顿了顿又道,“他倒也放心。”   苏慕华反问,“他为什么不放心?”   楚折梅目中带了笑意,“你们倒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一对恋人。我以为两情相悦,眼里便只有彼此,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可以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苏慕华声音平淡,“没想到楚宫主还喜欢看传奇话本。”   楚折梅道,“其实你可以不必听我讲这个故事,我虽然不喜欢陆元应,但我不会再要求陆酒冷对陆元应出手。像你这么有趣的人,若就这么死了倒无趣了。我楚折梅只喜欢折腾梅花,煮鹤焚琴的事却不大喜欢做。”   苏慕华笑笑道,“楚宫主既然提起这个故事,只怕与在下也并非全不相干。”   楚折梅道,“我想杀陆元应并非是因为我与他有什么私仇,而是因为画刀。”   苏慕华知道他开始说旧事,安静听他说下去。   “我是前朝年间就在太医院供职,当时画刀才十六七岁,武功也未大成,还只是一名寻常的宣旨太监。在一班太监中,他算是干净的,没有那种市侩的奴性,清朗的眉眼间总带着几分疏离的傲气。我那时候年少轻狂,恃才傲物,在内廷的一班俗人中也就看他还有几分顺眼。我还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宫中生病的嫔妃也特别多,每回出诊画刀送我回太医院,我都会暖上一壶药酒与他共饮,有时梅郎他下了朝也会过来喝上一杯,我们三人便算是交上了朋友。那时候我知道画刀在练楞严经,画刀说这是他娘留给他的武功。”   苏慕华颔首道,“我曾与陆酒冷进入一个千红窟的所在,里面留有一幅千红夫人的画像,颇有几分相似画刀。那地方还有一处刻着楞严经的密室,还有...几封女子的书信。”   楚折梅道,“画刀的娘确实就是千红夫人,画刀六岁那年,他娘带着他从千红窟出来,想去找那负心之人,结果路上遇上了仇家。千红夫人为仇家所杀,而画刀却落入仇家手中,那些人虽不曾伤他性命,却将他关押了三四年,日日打骂□□。在他十岁那年,将他卖入宫中,成了一名太监。”   苏慕华略一思索,“那从千红夫人手中得到楞严经的负心人便是陆家?我听陆酒冷说过,寻欢山庄中也有一处千红窟,如此说来,这位也并非全然绝情之人,莫非别有隐情?”   楚折梅目中带上嘲讽之色,“你可知道当日千红夫人的行踪就是...这位并不全然绝情的陆家先人泄露出去?”   苏慕华讶道,“这又是为何?”   楚折梅冷笑道,“说来可笑,他当时害怕千红夫人找他算账,简直怕得要死,待到千红夫人死后,又来伤心...如此不全然绝情,还不如一开始便无情。”   “那人知道千红夫人有他的一子么?”天底下做父亲的纵然可以不顾念夫妻情分,但怎能忍心将亲子推进火坑的?苏慕华不是不知道那些人间丑恶的事,但他总愿意相信再狠毒的人心中也总有片刻的柔软。   “他知不知道我可不知道,不过从后来的事来看,陆元应是知道的。”   “他们?”   “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苏慕华默然片刻又道,“你是因为陆家先人的事,而想让陆酒冷杀陆元应?”   楚折梅笑道,“苏楼主,冤有头债有主。这陆元应么,可不是无辜之人。画刀二十岁那年,楞严经小成。他在宫禁中的地位也不同以往,皇帝重视他,有时会派一些任务与他,画刀也不再常日待在禁宫中。一次画刀出任务回来,我们三人坐在一起喝酒,他说起此次结交了一位江湖朋友。画刀性格孤傲,平日也没有什么朋友,看得出他对这位朋友很用心。而他这位朋友就是陆元应。”   苏慕华道,“莫非这陆元应是故意接近...画刀?”   楚折梅摇头道,“陆元应并未对画刀隐瞒身份,他一直是以真名相告。画刀当时也并不知道陆家出卖千红夫人的事,对自己这位亲人还颇有几分亲近之心。后来画刀自宫禁中失踪了三个月,他为大内的高手,知道太多隐秘,皇帝又怎肯放过他,派出了数路人马追杀他。我听说这三个月内他们二人入秦淮,下九川,一直都在一处。也多亏了与画刀一同长大的成帝,哦,当时还是成王,暗中援手,才得以走脱。三个月后,密探们终于追上了画刀。那时候他遍体是伤,孤身一人躺在荒庙里。也正因为他那时全无出手之力,他们只将他擒了,没有再伤他。成王暗中买通人,让画刀暴毙于途中,却将人偷偷藏入佛寺,也是从那时候起画刀只做出家人打扮。我以家中有事告了假,离京去为他诊治,一个月的时间总算从阎王手中抢回他一条命。对于那三月的事,画刀闭口不提。我依稀知道一些,楞严经是一部残缺的武学,陆元应故意接近他,为的是让画刀心甘情愿为他牺牲。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最终传功并未成功。”   他看着苏慕华继续道,“我想陆元应死,是因为他罔顾人伦,骗人真情,伤了我的朋友。”   苏慕华一叹,“你若要报仇却找错了人,陆酒冷虽然姓陆,但他只是陆元应的义子,陆元应并无妻妾子嗣。”   楚折梅冷冷地道,“那又如何?他总是姓陆。”   苏慕华不觉失笑,这人还说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他略一沉吟,又问,“那我所学的楞严经又是从何而来?”   “苏楼主自然知道苏家和陆家是世仇,其实这部楞严经原来是苏家之物。而千红夫人本名苏千红,是苏家的大小姐,你父亲的长姐。她与情郎一起逃到苏家先祖手札中记载的藏宝之地,那藏宝之地并无名字,寻欢山庄的千红窟只是陆家那人为讨她欢心,取了这名。若我无料错,苏千红也并未将全部的楞严经给陆家,陆家那人练的是速成之法,却极容易坠入魔道。而画刀伤好后,找上了你父亲苏老楼主,将楞严经还给了苏家,你修习的是菩提卷,虽然筑基缓慢,但是沛然正道。你中了沉醉黄泉,并未如梅郎一般连数日都熬不过,便是这个缘故。”   苏慕华叹道,“不想苏陆两家竟有数代纠缠...那日画刀擒了我与陆酒冷关入地底,还对我们...是想看看陆家是否又会负了苏家?”   “并不全然,我了解我的这位朋友,他看似无情,却偏偏心软得很...他是想给自己一个放过陆家的理由。”楚折梅道,“陆家小子对你有心,他这人虽然是个浪子,但强人所难的事是做不出的。你这人偏偏又是冷情冷心,心高气傲得很。若非如此,待你们慢慢发现心意,只怕直到你毒发身亡,陆家小子也是看得到,吃不到。”   苏慕华轻轻咳嗽了一声,纵然他与陆酒冷之间的感情并无什么见不得人,但与人这般谈论倒还是有点不惯。   楚折梅半晌未闻他言语,抬头见他轻叩杯沿,径自出神。笑道,“苏楼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楞严经究竟是部怎样的武学?”苏慕华悠然一叹道,“这般害人的武学本就不该流传于世。”   楚折梅朗笑道,“世间佛堂中的楞严经上有一句话,一切世间诸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元心。既然善恶在人心,刀剑武学都不过顽铁草纸,又怎能负担得起罪恶二字?”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   尾声   天色未明   窗棂上就为人轻轻叩击了一下,一束苍翠的枝叶犹带着草叶的香味,丢到斜靠在榻上的公子怀中。   片刻,青衣的人影便利落地从窗口跳了进来,虽然这人头上还沾着露水,神情看上去还有几分疲惫,但脸上的笑容却很温暖。   看着这人,苏慕华就笑了。   陆酒冷注视着他,“脸色怎么这么苍白,那个庸医将你的毒都解了?”   “楚宫主听到你这话一定会很伤心,他好歹是天下第一的神医,哪有解不了的毒。”   陆酒冷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他,“如何解的?”   “用金针将毒逼出去。”   “就这样?”   “就这样。”   陆酒冷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一敛,“不对,小苏你有事瞒着我。”   苏慕华淡淡地道,“陆公子这疑心病要不得。”   陆酒冷一瞬不瞬地牢牢盯着他,冷笑道,“你不说,我就去问他。”   苏慕华叹了口气道,“我修楞严经的菩提道,经脉宽厚甚于常人,而且内力已失,经脉便如河水已经干涸却依然稳固的河堤。楚宫主以自身修为助我将毒逼至经脉的一侧,再以金针渡体削薄经脉,清除体内之毒。”   陆酒冷脸色一寒,且不说这金针渡体分割经脉那般非常人能忍受的疼痛,习武之人削薄经脉从此只怕是再难经得起强大的内力。   若不曾经历过顶峰的风光便也罢了,似苏慕华这般的人怎么可以从此平淡?   苏慕华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我幼时最恨习武,特别是如坐禅一般修习内功,既无趣又枯燥。每日天未明,便被我爹逼着起床,就恨不得能躲上半日懒,可以睡上一个懒觉。如今可以不必再修习内功,倒是正合我意。”   陆酒冷道,“非得用如此方法,那白玉芙蕖就不行?”   苏慕华道,“陆兄,当日提白玉芙蕖是我哄你的。江湖中将白玉芙蕖传得很神秘,其实也不过是一件珍玩,这白玉芙蕖本身有一段隐秘,但与解什么毒风马牛不相及。不管怎么说,我的毒已经解了,也不必死了。酒冷,你实在应该为我高兴,总不该是这么一副表情。”他笑笑又旋即道,“除非,你想我解不了毒,你好回去找你的那些红颜知己。”   陆酒冷笑笑,知道是苏慕华故意用言语在逗他,但他心底不知道应该是高兴,还是难过,所以笑起来颇为勉强,笑容也实在不大好看。   苏慕华又道,“你走这一趟,可查出了什么线索没有?”   陆酒冷道,“我见到一些孩童的尸骨,也见到了我的义父,追踪他进入一处树林,见到沈头陀和莫清乾在那候着他。听他们的话语,他们是要一起回寻欢山庄去。”   苏慕华道,“你...该跟着一起去。”   陆酒冷道,“是,我想到寻欢山庄去看看到底出了何事,若义父真走火入魔到这般田地,我便废了他的武功,一生好好侍奉他。但又放心不下你这里,所以先回来了。”   苏慕华道,“陆公子已经看到了,我此刻毒已解,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好,只不过要躺上几日罢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陆酒冷也不多言,手挽着他的肩头,深深看了苏慕华一眼,道,“那我走了。”   他走至窗边,手按在窗台上,又回过头道,“八月十五,今年八月十五我在扬州得月楼等你。”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便如飞鸟一般,从窗户穿了出去。   苏慕华躺回床上,道,“八月初八我要去钱塘看潮水,谁有时间去扬州?”   可惜他的话,陆酒冷是听不到了。   又是人间月圆,扬州城外下了第一场雪。   月色照着雪色,穿着宝蓝色衣衫的男子握着马的缰绳,在雪中打马而来。   前方有一处亭台,孤零零地伫立在雪中,亭上悬了一幅牌匾,上书孤亭二字,亭盖已为雪覆了一层深深浅浅的白。   亭中点着一盏灯,已经坐了一人,他披着厚重的狐裘,眉目定静,手中正缓缓沏着一壶茶,茶烟袅袅升腾。   骑马的人在亭前下了马,踏进亭来。他于灯下一笑,“大雪路难行,苏楼主久候了。”   眉目英气朗朗,漫天雪花竟然未曾沾上他的肩头。   苏慕华凤眼微抬,也笑道,“肖公子客气了,子时未至,是我来早了。没有内力的人,自然是畏寒了些,雪未落我便来此处泡茶,让你见笑了。”   这蓝衣人正是无事亭主肖无忧,前日苏慕华命人送拜帖与肖无忧,依无事亭的规矩,相约子时于城郊孤亭中见面。   肖无忧闻言也是一笑,“苏楼主,倒是坦诚相待,在下惭愧。”   苏慕华平静道,“这消息肖公子早已知道,苏某又何必隐瞒?”   “苏楼主的挽留相醉刀近一年未曾出现江湖,今年无事亭的兵器谱都不知道如何排了。”   苏慕华笑道,“肖公子不必客气,苏某的挽留相醉刀本就不是天下第一。”   肖无忧在他对面坐下,接过苏慕华递来的茶水,道,“苏楼主是江湖豪杰,无事亭最重豪杰,自然对苏楼主的事关心了一星半点。我还听说苏楼主与千金易命是...好友,不知是否属实。”   苏慕华轻笑道,“不假。”   肖无忧含笑道,“那在下可否问一句,是怎样的好友。啊哈,苏楼主勿怪,我这人生性就是好奇,若天底下有什么有趣的事,而我又不知道的...我就会浑身发痒,睡也睡不好。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立这个无事亭。”   苏慕华笑容不改,目光却似藏着锋芒,缓缓道,“便是肖公子认为的那种好友。”   这人纵然不动武,也是很危险的。   肖无忧为他目光一惊,为茶水呛得一阵猛咳,“那苏楼主今日寻我...莫非是为了他?”   苏慕华含笑注视着他,道,“肖公子果然是聪明之人,我想请无事亭帮我找出他的下落。他曾是无事亭的杀手,你们一定有特殊的联络方法。”   中秋节那日,苏慕华在得月楼听了一出燕王着戏班演练的奇侠护国记。陆酒冷陆大侠的忠肝义胆侠骨柔情...随着这部戏已经传遍了江湖。   “好英雄!”邻座有人在赞,苏慕华喝着酒,倒笑了。   朋友出名他自然高兴,但若以这种方式出名,只怕连陆酒冷自己都不会高兴。   邻座坐着几位白衣少年,身上都佩着剑。看上去年龄很轻,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苏慕华冷眼旁观,认得这些应是青城派的子弟,青城天下秀,门下子弟注重仪容,剑法虽过于端整,虽有些迂腐,但行的是正道,苏慕华对青城门下倒是有几分好感。   初出江湖的少年对于英雄二字总是特别向往,少年们言谈间意兴风发,眉飞色舞。   他苏慕华的名字也曾被提及,但很快就被人忽略。   如今的苏楼主风头自然是比不上陆大侠,苏慕华半点也不在意。只想着若见了陆酒冷,光凭陆大侠比苏公子名气大这点,也要让他好好请上一回客。   他一直待到得月楼打烊,才自袖中摸出银子付了帐。摇着扇子走下了楼,楼下已经候了一人,苏慕华含笑道,“宿叔叔。”   此人正是春风得意进宝楼在扬州的暗舵掌令之人宿清。   宿清见了他忙迎了上来,“苏楼主。”   苏慕华道,“宿叔叔何时发现我的?”   宿清道,“谢总管说苏楼主离开了边城一定会来扬州,而来扬州就一定会来得月楼,数月前就让我们留心着了。”   苏慕华笑道,“谢总管有何事要告诉苏某么?”   宿清也笑着道,“上月谢总管召我儿子入京盘帐,派人捎话来说,账目太多,苏楼主若一日不回京,这帐便一日盘不完。我这儿媳妇下月就要生了,她说若她生的那日,我儿子还不回来,她便抱着孩子回娘家去。苏楼主有所不知,我那媳妇是唐家堡的人,脾气大得很。所以我只好腆着这张老脸来寻苏楼主了...”   苏慕华心知他那总管谢若之这半年来对他这甩手掌柜早已经是忍无可忍了,闻言笑道,“宿叔叔别生气,我先替我家谢总管向你赔罪,我这便回京去,如何?”   宿清将手一延,“苏楼主请。”   他连马车都已备下了,四匹最快的马拉着一辆豪华的马车,马夫都骑在马背上,一共四人。   他的架势摆明了是怕苏慕华跑了。   苏慕华只得苦笑,也不复多言,上了车悄然返了京。待到处理了楼中事务,谢若之的气也消了,已是冬至过后,这才再度南下。   如今八月十五已经过去了四个月,转眼已到了腊月,年关将近。   (第二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完结   蹲,不要霸王我,@。@   ☆、第三十章 江湖波诡(一)   1   江南已是春来早,川中岷江江面上仍有浮冰未消。古渡口边停了几艘船,几个讨生活的苦哈哈兄弟们在岸边喝着酒,扯着些闲话。江湖开山立派也要斩过鸡头、饮过血酒、拜过神佛,风水之事自然更疏忽不得。川中一地,山川或雄奇或秀美,皆在这一方版图上,唐门唐家堡,青城青城派,还有大渡河边的河间府,更有那传说中的世外仙山蜀山...风卷千堆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纵然天未转暖,渡口边的生意仍算不错,苦哈哈兄弟的老大掂量了手中的钱袋子,听着铜板儿撞击在一处的悦耳声响,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虽未至黄昏,但天边重云低垂,天色昏暗,暗道这时辰只怕是没人来的。念头方转过,便见到远处走来两个人影,其中一人身着青布衣衫,衣服质地不大好,挽起的袖口处带着染得不均匀的白痕。那人手中拿了把折扇,脸色青白,眼中带着些怯弱之意,看上去似个穷酸书生。身边跟着一个小童,梳着双髻,衣衫也是半旧,约莫十一二岁模样,背上背了个青花包袱。   二人走至近前,那书生唤了声,“船家,河间府可去?”   船夫中有一人皱了眉,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书生几眼,“这几日河间府赵大侠做六十大寿,武林中有不少人往那去,你们莫非也是赶这场热闹去的?”   那书生摇着折扇道,“船老大说笑了,我是读书人哪里知道什么武林的事,我这个童儿有个长姊嫁给了河间府的孙总管的弟弟,我们是寻亲去的。”   那船老大心道,什么寻亲,看这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怕是日子过不下去,投靠亲眷去了...似这般投靠童儿的亲眷的读书人也实在是...口中应道,“河间府自是去得,只要公子给得起钱。”   那书生道,“船资自然是要付的,多少钱?”   船老大手中比划了一个一字。   书生笑道,“一文钱,不贵不贵。”他自袖中掏出一个钱袋,就要数出一个铜板来。   船老大几乎想翻个白眼,“这位公子有所不知,此刻涨潮江面难行,且河间府在上游,行程要两个时辰,这开头的一段水路,我这些苦哈哈的兄弟还得在岸上拉着纤。这一个铜板未免太不厚道了。”   书生应道,“是极,是极,一人一个铜板虽然贵了一点,但也是应该。”他说着,又打开钱袋,数出一个铜板。   船老大打断他道,“对不起这位公子,一两银子,一个铜板都不能少。”   书生唬了一跳,“这么贵,这一两银子已经可以买十只上好的芦花鸡了。”   船老大已为他惹得颇为不耐烦,语气也加重了几分,“你这书生好生罗嗦,我和众兄弟在这行船是官府批准的,这价码也是按规矩来的。你若付不起船资,便请回吧。”   书生眼中露出畏惧之色,待要争辩,又似不敢。   “喂!船家,河间府去不去啊?”人未至,语先到,待到人到了近前,船老大见来人是一个娇俏的女子,脸上两个酒窝深深,声音中带着川妹子的爽辣利落,偏又让人心生好感。忙应道,“去的,去的。”   女子笑道,“多少银子?”   船老大应道,“到了地方姑娘看着给吧。   女子笑道,“多谢船家,师兄我们走吧。”   跟在她身边的劲装男子应了,悄然跟上,船老大见那男子长得也算英俊,可惜竟然是个闷葫芦。船老大招呼众兄弟升帆的升帆,拉纤的拉纤,眼看一艘灌饱风帆的船就待起航。书生看得目瞪口呆,“你,你怎可如此?他们去河间府就可以看着给,我们就不可以?”   船老大眯着眼笑道,“以貌取人,以衣冠取人,这不是人世常情么?何况你看这两位的服色,我敢保证他们身上只有银子,没有铜板。我让他们看着给,你说到了地头他们给我的难道只有一两银子?我说公子你若连这点都看不明白,读再多孔孟文章,就算中了榜入了官场,也是不得志的,一个浪花就把你吞没了。”   船老大许是幼时便不大能读书,为家中父母训斥不少,不喜这穷酸书生,口中也不留情。   那书生闻言竟然不怒反笑,思索了片刻道,“是极,是极,看不出你这船老大还知道什么是官场之道。”   “喂,你们也去河间府么?”女子自船舱中探出头来,朝岸上唤道。   书生笑道,“正是。”   女子冲着他嫣然一笑道,“那还不赶紧走,磨蹭什么?”   书生应了,又冲着船老大低声笑道,“肥羊邀我,船老大怎么说?”   船老大一愣道,“这...”   书生又笑着打商量道,“再捎上两人,这肥羊打赏的时候更不好意思只给一两银子了。这人情是我欠下的,与船老大无关不是?”   船老大一想,“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如此,谢过船家了。”书生摇着扇子笑呵呵地上了船。   入了船舱,刚刚坐稳船身晃动,江水破开一条线,船已然开拨。   那女子笑呵呵地看着书生和书童,道,“喂,大家同坐一条船就是有缘。我叫唐灵,你们怎么称呼?”   这女子和他的师兄正是唐门的唐灵和唐尧,唐灵听闻河间府有热闹可看,连唐门都不回,拉了唐尧就看热闹去。   书生笑道,“正是,十年修得同船渡,与二位同行,可是难得的缘分。在下姓苏,单名一个遥字,遥远的遥。这位是我的书童,你们便唤他小痴吧。我们二人是去河间府寻亲的。”   唐尧向他一抱拳道,“苏兄,幸会。”   唐尧木讷,唐灵正犯愁这一路得闷死,幸好苏遥虽然有些罗嗦,有些迂腐,但好歹肯说话。他这种书生与江湖中人全然不同,在唐灵看来还颇为有趣。   更何况还有个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小痴,唐灵不时逗逗,一路上笑语不断。   船前行了一个时辰,天色已黑,空中夜云低垂,无星无月,放眼一片黑魆魆。唐尧突然皱起了眉头,向着船舱外望去。   “怎么了?”正与苏遥聊着天的唐灵觉察出他的异样。   唐尧道,“我似乎闻到很熟悉的味道,像是...唐门的毒。”   他话音方落,门外传来了惊呼声。   唐灵道,“是船老大。”   唐尧道,“我出去看看,师妹你小心些。”   唐灵又怎肯错过热闹,“我们一起出去。”   唐尧知她脾性,也无可奈何,点头道,“那你别惹祸。”   唐灵笑呵呵地道,“说得我好像经常惹祸似的,师兄莫非忘了上回在拜月教,可是我救你出来的。”   唐尧默然,感情这大小姐早已忘记上回他们所以会进入拜月教,还不是因为唐大姑娘想看人家的拜月之礼。   江水奔腾流逝,暗夜之中看不清江面的情况,船老大站在船头,提着马灯的手颤抖着,“死,死人。”   他的脸色已经比死人还要惨白。   唐尧走至船首,凝了目力看去,那江面上漂着一物,轮廓分明是个尸首,正一下一下地撞着船首,那熟悉的味道更加浓郁。道,“捞上来看看。”   船老大颤抖着嘶声道,“不,不行。这尸首上船板,船会翻的。”   唐尧又怎会听他的,衣袂翩然已然自船首跃起,足尖在江面一点,已捞了那尸首起来,放于甲板上。   船老大往后一退,手中的灯几乎握不住。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接过他手中的灯。船老大回头一看,站在他身后的竟是那书生。   书生手中提了灯,朦胧灯火照着他的眼眸,一双琉璃色的凤眼看上去颇为陌生。   那人对他温雅一笑道,“船老大,先歇息一下吧。”   一道轻软的风在他身上拂过,船老大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唐尧见那尸首是一位中年的道长,致命的伤在胸口,一刀便破开胸腹,再没有其他的伤口。   叹道,“刀法简洁,显然是大家出手。”   转眼见唐灵蹲在尸首前,一双好奇的眼睛转也不转地看那伤口,他对自家师妹也有几分头疼,道,“别碰...刀伤上有毒。”   “什么毒?”   唐尧无奈叹气,“师妹你该用些功了,是醉飞花。”   唐灵眼中带笑,“师兄,这不有你么?”   唐尧道,“师兄又不能陪你一辈子。”   唐灵道,“为什么不行?”话刚出口见唐尧正看着自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俏脸一红。道,“这不管是什么人,用的是我们唐门的毒,摆明了是要陷害唐门。”   唐尧看着她那娇憨模样,几乎痴了,心中甜蜜,“也不尽然,唐门之中我不记得谁有这么好的刀法。”   唐灵暗唾了一声呆子,转头道,“管他什么人,把尸首带回唐门,给奶奶看了再说。”   唐尧摇了摇头,“不妥,这尸体中的是唐门的毒,再带回唐门只怕更说不清了。”他望了望漆黑的江面,道,“这尸体是顺水流而下,看装束像是武当的师兄们。我们将他送至河间府,趁武林同道都在,请千里快哉剑赵大侠主持公道吧。”   唐灵失笑道,“师兄,说你呆你还不认,人家做寿,你巴巴地送个尸首过去,这算什么?”   唐尧为她一说也觉得有理,一愣道,“这...”   “两位还有个...尸体?”书生提着灯站在船舷边,指着水中道。   唐尧将那尸体提出水面,放在甲板上,一般的道长装束,年龄相仿,伤口在腹下。   唐尧的手在他的鼻尖一探,“这人还有气,师妹你且让开些。”   唐灵往后一退,正踢着一个绵软的物体,唬了一跳,低头一看船老大正低垂着头,歪坐在地上,“他怎么了?”   书生提着灯,小书童正扯着他的衣角。   苏遥在旁解释道,“许是两位污了他的船板,断了他的财路,船家气怒攻心...昏过去了。”   唐灵道,“真没用,看不出你这书生胆子倒还大些。”   苏遥道,“姑娘有所不知,其实我也是怕得很的,在下偏又晕不过去。”   所幸这道人伤未致命,更有唐尧的唐门独门解药,约莫过了盏茶功夫就缓过一口气来。   唐尧扶了他坐起,“道兄,可好些了。”   那道人方睁了眼,目光便落在身边的尸首上,“我师弟?”   唐尧道,“道长节哀,他伤得过重...已经去了。”   那道人环着那尸体低头不语,目中露出沉痛之色。   唐尧道,“在下唐门唐尧,方才为道长疗伤,在下探知阁下内力深厚,不知何人能伤你至此?”   “久仰唐兄之名,在下武当派宋桥,死去的是我的师弟。”   唐尧道,“原来阁下便是雪月刀宋桥,失敬了。”   宋桥是武当派的大弟子,一把雪月刀得掌门真传,在江湖中成名已久。   道人声音中带着恨意。“伤我们的是...挽留相醉刀。”   唐灵吃惊道,“挽留相醉刀?是苏慕华出的手?”   宋桥道,“不错。”   “你撒谎!”少年清亮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看去,小书童躲在书生身后,露出一双愤怒的眼睛。   苏遥的手按在小痴的肩头,陪笑道,“我这书童平日喜欢听些江湖故事,我怕他惹祸,都给他讲些什么掏心拳,断门刀之类吓唬他。他今日听到挽留相醉刀这么好听的名字,在埋怨我平日骗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江湖波诡(二)   2   书生站在船舷边,褪色的青布袍卷起露出一截斯文白皙的手腕,唐尧很轻易地看出他举止之间似并无内力。   转向着宋桥道,“宋兄,在下冒昧问一句,我听闻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苏慕华虽然行事介于正邪之间,但仍有侠名,在北武林中声望也极高。他为何会向你们突然出手,莫非他与你们有宿怨?”   宋桥将师弟的尸身抱在怀中,目中沉痛道,“此事关系到三年前的一桩旧事,说来话长。”   书生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如进船舱再说,在下胆小得很,身体又弱,吹多了风又得生病了。”   众人入了船舱,宋桥将同门尸身置于舱外,未几船老大也悠悠醒转,见灯下坐了数人,唬道,“各位发生何事了?”   唐灵笑着给他递过一碗水道,“船家且压压惊,你只是昏过去了,歇息片刻便好。”   船老大曾经是走南闯北的,年轻的时候也是敢拔刀子与人拼命的主,此刻心中暗道一声惭愧。这江湖跑到老,越混越回去了,竟在这小姑娘面前丢了人。   宋桥坐定,继续道,“上元节后,家师接了一封信,信中言及归雁庄一事与苏慕华有关。”   唐灵闻言吃惊,心念一转道,“归雁庄?是三年前的那个归雁庄?”   宋桥道,“不错,三年前武林同道齐聚归雁庄,苏慕华也在其中。结果当时发生了几桩命案,我派青冥师叔因此殒命。后来拜月教教主水流月行踪败露,为苏慕华诛杀,众人都道案情已水落石出。水流月成名已久,擅于用毒,苏慕华将他斩于挽留相醉刀下,为各派报了仇。春风得意进宝楼因此在江湖中名望更高,威望甚至胜过苏老楼主当年。轩辕山避世不出,春风得意进宝楼自此隐然成为江北武林执牛耳者。”   唐尧道,“莫非实际上这苏慕华是贼喊捉贼?”   宋桥点头道,“不错,信中直指苏慕华陷害水流月,他其实才是幕后黑手。”   唐尧不解道,“那苏慕华为何要陷害水流月,难道他那春风得意进宝楼还要去苗疆那遍地毒虫的地方开分舵?”   宋桥沉吟道,“此事家师也有揣测,只怕水流月是个幌子,苏慕华之意不止在拜月教。”   书生在旁道,“我虽不知道什么武林,但圣人云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杀人么也必有所图,可否问一句,这苏慕华不是为了什么拜月教,又是为了什么?”   宋桥摇头道,“此事关系本门隐秘,我不便多言。”   唐灵眼珠一转道,“可否问一句当日武当折在归雁庄的那位是什么人?”   宋桥道,“青冥师叔掌本门刑堂首座之职,门中地位尊崇。”   书生苏遥听了半晌道,“哦?不知武当的刑堂首座月俸多少?”   宋桥一愣,道,“这倒不知,本门财务由六师妹管着,刑堂弟子月俸三两银子,执法是六两还是七两,这首座么…二十两是有的吧。”   苏遥乍舌道,“竟比衙门里县太爷半年的俸禄还多,难怪我这位同姓的兄弟想当你们的首座了。”   宋桥无奈苦笑道,“本门刑堂首座管门中惩罚,可以制约掌门,其中利害又怎是二十两银子可以比的?”   唐尧道,“你怀疑你们现在的首座是苏慕华的人?”   宋桥沉默了片刻,道,“刑堂首座在门中地位何等尊崇,若无真凭实据,岂容他人随意怀疑。更何况苏慕华安插之人也未必就是首座,自青冥师叔故去后,我门中刑堂调整一共七人,无一不是本派精英,究竟是何人无人知晓,若随意质疑,武当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   唐尧道,“方才宋兄言及当日死于归雁庄的尚有数个门派?”   宋桥道,“不错,不瞒诸位,这些门派也都接到了这一信函,我们相约由赵大侠主事,齐集河间府。此事关系重大,掌门连门中都瞒着,派了我与师弟二人以为赵大侠庆寿的名义来,不想半道就遇上了苏慕华,师弟遭他毒手。”他顿顿又道,“我等也不是凭一封信就怀疑苏慕华,实在是信中所言…由不得我们不信。”   苏遥笑道,“愿闻其详。”   宋桥道,“非是我信不过各位,但…不如这样,若各位愿往河间府,届时各派齐聚,若大家愿意让唐门援手,自然会告诉各位个中详情。”   唐灵目中光芒轻动,唐尧心知若不让自家师妹看这场热闹,只怕比杀了她还痛苦。只得暗叹一声,心道,罢了,纵然淌这趟浑水,总是尽力护好师妹就是。   唐灵拍了拍苏遥的肩头,“喂,书生你去不去看热闹?”   苏遥连忙摇头道,“多谢姑娘,我胆小怕事得很,还是不去了。”   唐灵露齿一笑,“书生,现在只怕你不想去都晚了。”   苏遥道,“为为何?这年头还有强抢人去看热闹的?”   宋桥打量着他道,“不错,这位公子得罪了,你既然已经知晓此事,便只能和我们一起去河间府。待事情了却,我等自然会送公子平安离开。”他向着船老大道,“这位船家也只能与我们一道了,待事情了却,在下自有一笔船资奉送。”   众人正说着话,忽觉船身一阵摇晃,案上气死风灯滚落于地,船舱中顿时暗了下来。片刻又是一声巨响,似什么重物倒下的声音,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兵刃交接之声。   船老大骇然失色,“糟了,这船要翻了。”   唐尧道,“走,出去看看。”   话语方落,他便当先走出船舱。   此刻船身已然倾斜,唐尧、唐灵和宋桥都已使出轻功稳住身形。船老大也曾练过几日功夫,虽远不如他们,但在水面之上站得却比他们更稳。只余了苏遥一介书生,一手还拖了一个小童,船身一摇晃已经脸色煞白。   “小心些。”唐灵扶了他一把。   苏遥感激地朝她一笑道,“多谢姑娘。”   彼时,星月皆隐,船身在江面摇晃,船首灯光映照江面,光线明灭不定。众人中眼力好的已经看清桅杆上站立了一人,江风猎猎,船帆顶端本就难以立足,此人也如浪尖的一叶孤舟般,然而风再大,也未能将他吹落。   那人稳稳站立在桅杆上,手中一柄雪亮剑锋是浓黑夜幕中唯一的亮色。 作者有话要说:  出差中,先更一节,周末再恢复正常更新   ☆、第三十章 江湖波诡(三)   3   衣袂飘飘,浪水涛涛,此人身影立于高处何等潇洒,虽看不清面貌,但看身形,让人感觉是个年轻的男子。唐灵看得心喜,笑赞了一声,“好轻功。不知是何方少侠?”   苏遥与她并肩而立,手中轻摇折扇,虚心请教道,“姑娘,何以断定此人为侠客。”   唐灵道,“那是自然,你看此人身形洒脱,不似那般藏头露尾的宵小之辈。喂,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么?”   苏遥含笑道,“对,姑娘话语自然是极对的。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在下闻姑娘之言甚觉有理,是以微笑。”   “任情儿,你这拜月教余孽,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声音自暗影之中传来,说话的人青衣白袖站在风帆之下。此人似身居暗中的蝙蝠,若非此刻开口,几乎无人看见。唐灵虽然娇纵任性了些,但也并非是全无江湖见识的,一瞧之下便已知道此人追踪与隐匿的功夫极为了得。似这般身手的人,若非杀手,多半是吃公门饭了。当下讶道,“拜月教的任情儿?”她当日好奇心起闯入拜月教的禁地,但那时拜月教主水流月已经死于苏慕华手中,而这拜月教的左护法任情儿不在,否则他们也没那么容易走脱。   任情儿竟是这般模样,不觉又多看了几眼。   任情儿笑语自高处传来,“裴恶人,我既没强你妹子,又没睡你老婆...你追了我十日,莫非是看上了我,想尝尝我的风月手段,做我的入幕之宾不成?”   唐灵也曾听闻任情儿之名,传闻中任情儿便是这般男女不忌,中原武林中人对苗疆的拜月教的毒术和蛊术很是忌惮,毁谤之言颇多,任情儿当年与赵云剑的那段往事更是说得能有多难听,便有多难听。   任情儿长笑一声,双足踏在桅杆上,哗啦一声巨响,桅杆竟然从中折断。   唐灵见那船帆如蝙蝠展开的双翼一般,将天幕都遮了大半。   “想走?没那么容易。”   任情儿身在半空,却已为人缠上,举剑与身后的人再战。无奈怒道,“裴恶人,那么多草菅人命之徒,祸国殃民之辈,你不去抓,为何偏要纠缠着我。”   宋桥讶道,“西南总捕裴是非?竟然是他。”   裴是非是西南三省一府的总捕头,虽然身份地位比不上居于京中,掌督察院的秦决议。他出手狠辣,全无人情可讲,在江湖人心目中,要比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秦决意更为可怕。   不喜他行事的人,私下都唤他裴恶人。   裴是非道,“裴某不管是非,只管奉命捉人,你跟我回去,自然有人能断是非。”   任情儿冷笑道,“裴恶人,我原来敬你还有几分英雄之气,竟然甘为人鹰犬?”   裴是非道,“裴某行事一向如此,天底下有能辨是非的人,自然也便该有为鹰犬之人,阁下又何必多言。”   兵刃交接之声不绝,夜色笼罩之中,哗啦一声响声在呼啸风中突然响起,似重物沉坠入水,可不正是武当那道人的尸首。   宋桥目光触及,脸色一变,人就已经掠了过去。   任情儿比他更快,身在空中,他突然如一只大鸟一般堪堪一折,向着水中坠去。手在船舷一按,已拉住了那冰冷湿滑的重物。   船身怎经得起如此折腾,已是剧烈摇晃,灌进不知多少水来。   任情儿只手扣在船沿稳住身形,见宋桥追来,道了声,“接好了。”   宋桥此刻眼见师弟尸身落水,走得甚急,突然见任情儿将一物向他抛来,伸手去接,却脚下跌滑。   风急浪险,那重物沉入江中,江水茫茫,无处可寻。   船身剧烈摇晃,船老大忙叫了起来,“快走,这船要翻了。”   唐尧一手拉了宋桥,道,“道长勿难过,待明日天明,多派些人手总能找到。”   唐灵已经挽了苏遥的手,踏上一块浮板,方立定足,便有一人攀了边沿爬了上来。   唐灵见竟是任情儿,此刻在近的距离她方才看清此人的面貌。   只见这人眼波含情,竟然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果然是一副颠倒众生的妖孽相。   任情儿手轻轻一托,便已立足于浮板上,不惊微尘。他抬头正见一位美丽的女子正好奇地望着他,看得连眼睛都不眨上一眨。   唐灵笑呵呵地道,“你便是江湖传说中的任情儿,可实在不像。”   任情儿笑得不能更愉快,道,“哦?哪里不像?”   唐灵想了想道,“我说不出哪里不像,便觉得哪里都不像。但现在看起来,偏偏又觉得哪里都像。”   任情儿敛了笑见礼道,“请教姑娘芳名?”   唐灵摆了摆手道,“我姓唐,单名一个灵字,灵巧的灵。”   任情儿道,“在下记下了。”   他说得慎重,唐灵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任情儿继续道,“第一个称我为侠士的人,我总要记住她的名字。”   “你...你听见了?”唐灵吐了吐舌头,“我不...不是...”   任情儿却笑道,“姑娘知道了我是谁,自然便不认为我是什么侠士了。”   唐灵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是说,我...你...总之并非什么宵小之辈。”   她说得混乱,任情儿却笑得很温暖,他解下腰间的一个葫芦掷与唐灵,“我们拜月教的百虫酒,姑娘可敢喝。”   寻常女子若听了百虫酒这三个字,就算不晕过去,也会有几分花容失色,但唐大小姐自然不是寻常女子。   她应道,“自然敢的。”接了葫芦,一口入喉眼睛便亮了,“多谢任公子。”   她仰头饮了几口,递与苏遥,“苏遥,这酒中的蝎子长虫,纵然不是习武之人喝了,也能解沉疴,强筋骨,你且喝一些。”   任情儿目光落在苏遥身上。“苏遥?”   苏遥将折扇在手心轻敲,“在下一介书生,姓苏名遥。这位任公子幸会了。至于任公子的酒我是不敢喝的,在下胆小,这百虫酒三个字听着就渗得慌,实在无福消受。”   小书童拉着苏遥衣袂,朝着任情儿探出头来,小声道,“我也不要喝,很难喝。”   任情儿瞪着他,“你胆小?我怎么半点也没看出来。”   苏遥笑道,“阁下岂不闻人不可貌相。”   说话之间,唐尧的声音自江雾中遥遥传来,“师妹,你没事吧。”   唐灵将手拢到唇边,“我没事,你那边有几人?”   唐尧应道,“我和宋道长,裴捕头在一处。”   唐灵道,“我们这有四个人,那所有人都在这了。”   “姑娘,还有我。”唐灵听那声音是船老大的,笑道,“船家忘了算你们了,对不住,你手下的弟兄们呢?”   船老大应道,“他们会水,都跳水走了。”   唐灵奇怪地道,“那船家你难道不会水?”   船老大喊道,“姑娘,你船钱还没给。”   唐灵失笑道,“你,你,我又不会昧了你的钱。”   浮板逐水,春寒之际,已有寒气侵身。   苏遥抖了抖他褪色的青布袍袖,含笑仰头饮了一口酒。酒水入喉,虽然浸了毒虫的药酒滋味不大好,但幸有暖意。   要给船钱,也不能在这江面之上,何况宋桥方才也说过,船老大已经参与其中,要给钱也要待到到了河间府之后。   于是八人在三块浮板上顺着江水,一同向着下游漂流而去。   “你们看,这是什么?”唐灵突然指着江面,发出一声惊呼。   彼时江雾将散未散,眼前隐隐约约有血色的光影浮动。   船老大失声道,“莲...莲花鬼。”   苏遥看那水面上光影聚拢之下,俨然一朵硕大而诡异的莲花。   那莲花的光影横亘在江面上,几乎要将江流截断。   重重花瓣闭合,几缕血色自莲心渗出,他甚至怀疑那莲心之中便是一汪碧血。   苏遥问道,“什么是莲花鬼?”   船老大颤声道,“跑船的人私下将这一段江面唤作忘川莲渡,传闻死人的尸骨沉入水中,便会引出莲花鬼,莲花鬼吃了人的尸骨,就会开出血色的莲花。快,快,我们快绕道走,若为这莲花沾到身上一星半点,以后我们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都会为莲花鬼索命,渡往黄泉。”   唐灵道,“绕道?我们现在就在浮板上,怎么可能不为江水沾身。就算有几个轻功好的,能够飞过去,其他人怎么办?”她望着水面,皱了眉思索道,“不对,我见过这朵莲花。”   唐尧接道,“是在拜月教的拜月祭典中。”   唐灵道,“正是,还是师兄记性好。”   他们二人一说,余下众人除了船老大都看向任情儿,拜月教之事无人比他更清楚的。   任情儿缓缓道,“不错,拜月教以血和火为祭,于月圆之夜祭奠的就是一朵莲花。教中传说莲花的花心孕育万灵,不过拜月教的莲花是与月亮一般的皎白之色。”   他很快说完,众人已离那血莲越来越近。   此夜无星无月,一朵血莲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纵然他们是江湖儿女,这无可解释的诡异场景仍让人心头悸动。   并非是恐惧,而是人于险境之中的本能反应。   裴是非朗笑道,“裴某走南闯北数十年,刀下的人命不知多少,早就不信什么鬼神,我们闯过去看看。”   “裴捕头且慢”,裴是非听唤他的竟然是那位文弱的书生苏遥,笑道,“你不必怕,你只管往浮板中央站,我们会照看你的。”   苏遥以手中折扇指向一个方向,含笑道,“裴捕头莫急,行善积德之人自有天助,你看我们的救兵可不是来了?”   他们的身后,高有数层的楼船自江雾中穿出,正向他们驶来。   灯火将楼船照得彷如白昼,遥遥可见船首坐了两人,正在对酌。一人身着锦绣白衣,头戴金冠,面如冠玉,俨然王孙气度。他身边一人也是锦绣华衣,却斜倚在座中,别有一番风流肆意。   裴是非暗暗吃了一惊,船自身后无声无息驶来,他尚未发现这船,这书生竟然能够知觉。   果是市井有潜龙,人不可貌相了。   苏遥看出他的心思,将折扇在手心拢起指向江面,笑道,“裴捕头不必惊讶,我所以发觉身后有船,只是因为我方才已经发现江流不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出差回来了...   古龙风的武侠怎么能少得了破案   苏神探GJ   ☆、第三十一章 河间名剑(一)      1   河间府中,天色未明。   绿离起来掌了灯,却未将灯芯挑亮,拿了灯罩照着,只余一点朦胧微光。菱花镜前的梳妆台上摆了一盆冷水,她伸出手沾了水拭净了脸,向着里屋看了一眼,屋内帐帘低垂。她披上披风打开了房门,晨风清寒,让她瑟缩了一下。咬了咬牙,女子拢紧披风,长廊上风吹动灯笼,在她身后留下长长的影子。   这是绿离到河间府的第十个年头,她十三岁入河间府,侍奉河间府千里快哉剑赵千云之女赵琳琅。   这几日赵琳琅得了风寒,她守着自家小姐,已经多日未见那人。昨日又接那人的信笺,那人在信中留了今夜相会之期。   想起那人,绿离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至从五年前,赵千云的大徒弟赵云剑与拜月教任情儿之事传为江湖笑柄,赵千云便不许门下弟子再有一丝半毫的情爱之念。除非...剑法已成,可以闯出河间府的千石阵。或者弃剑不用,从此不再是河间府之人。   那人入门不过数载,是她幼时的同乡,那人不似那些自幼长在府中的弟子,有极高的天分。但绿离知道他待剑的诚心,绝不输那些人。她既然心系于他,便只能一日一日等下去。   如今她已经二十有三,寻常女子在她这年龄早已嫁人生子。   绿离穿过长廊,便看见水潭边站了一个人,那人袖手背向她而立。不必回头,她便能认出是他。他身上的衣服是她亲手所缝,用了银色的线在青色的料子上绣出莲花的纹路。   那人听见她的足音,向着她转过身来。   大江之上—   任情儿看着画舫上那窝在座中,浓眉大眼的男子,双手环胸,自鼻孔里哼了一哼。   这人竟是不留行。   苏遥目光落在那艘颇为气派威风的画舫上,唇边露出一抹浅笑,“任兄,这位白衣公子富贵风流,器宇不凡,让人心生亲近之意,是也不是?”   话音未落,便见身边的人影已如飞鸟一般落于那画舫之上。   苏遥一转眼见唐灵正盯着他看,仿佛他脸上能开出朵花来,掩了愈发愉悦的笑意,道,“唐姑娘为何这样看我?”   “啊?”唐灵惊觉自己失态,她竟然看一个男人看得失了神。   这个人一派穷酸书生模样,明明并不起眼,笑起来的时候,偏偏连微扬的眉眼都带了清淡的闲适温雅。   苏遥笑道,“姑娘再不带我们过去,在下就要被莲花鬼缠上了,再下这条命虽然不值钱,但还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唐灵脸色一红,携了他的手,踏水往那艘画舫而去。   苏遥在画舫上落定足,唐尧和宋桥也到了,裴是非还顺手提了船老大来。   画舫之上一下子多出八个人来,白衣男子先是一愣,然后便笑了,“诸位,幸会了。”   任情儿却不看他,只向着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的人道,“当日有人说绝不与我共立于一片屋檐之下,如今,我既然登了这条船,赵云剑你可是要跳江?前方就是忘川莲渡,你倒是跳啊。”   白衣男子笑道,“原来是赵兄的旧识,莫非就是那拜月教的任情儿?可惜,可惜...虽是美人,但太过辣手。”   不留行目中微露风流之意,笑道,“那自然是比不得君行你好花解语的。”   白衣男子长笑道,“我与赵兄相识数载,总算不枉。”   二人旁若无人,任情儿秀美的眸中已经凝了怒火,恨不得将不留行揍上一顿。   苏遥却笑道,“在下苏遥,我等船只遇险沉没,前方又有莲花鬼拦路,只得叨扰二位了。”   不留行目光在他身上一转,也笑道,“无妨,阁下是雅客,不似某人。”   任情儿冷哼一声,只当没听见。   众人见礼毕,裴是非向着白衣男子道,“这位可是如意茶行的段侯?”   白衣男子含笑道,“裴捕头果然是三省总捕,在下正是段君行。”   如意茶行虽然以茶行为名,却垄断着西南数省的茶马互市,更有贩售官盐的资格,在西南数省的影响力已远不止一介商人。段君行姓段,传闻是大理王的皇族。大宁一朝对西南边陲的礼遇可谓颇丰,不仅在生意上提供诸多便利,更不吝封王封爵。段君行八面玲珑,受了大宁朝的封爵,做起生意来更是容易,可谓西南一地呼风唤雨的人物。   段君行久在生意场上,也颇有风流之名,年近三十仍未娶妻。   说话之间,画舫已经驶进了那片水域,船顺着莲瓣的脉络而下。血色映入人的眼中,莲心之中似有什么在孕育着,水波轻漾,仿佛如人的心跳一般的节奏。   段君行叹道,“莲花现,诸佛哀。莲心苦,万鬼哭。在下也曾听闻忘川莲渡之名,不想竟然真有此物。”   画舫终于与莲心相合,船身一阵摇晃,船底传来一阵刮扰之声,似有无数只鬼爪在抓扰着船身,用力摇晃着。   唐灵纵然胆子再大,也不过是个女子,女子大多都是怕鬼的,当下已有几分花容失色。唐尧站在她身边,握了她的手,低声道,“师妹,有我在。”   唐灵展颜一笑,只要有这个人在,便能包容她的任性。   她又有什么可恐惧。   “小心。”任情儿闻声回首一看,不留行板着脸立在他身后不远处,仿佛说那句话的人和他并无半点瓜葛。   任情儿秀眸微寒,偏了首暗中磨牙。   船老大已经跪在了地上,口中念念有词,似在像漫天神佛祷告。   宋桥立于船首看着那朵诡异的莲花。   苏遥摇着扇子也在看着水面。   宋桥道,“苏公子可是看出了什么?”   苏遥笑道,“在下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目力不如宋兄,看得只怕也没有宋兄多。”   宋桥摇头黯然叹道,“人说这莲花鬼是食了尸体所变,我只是想看看能否寻到我师弟的尸身。我师弟他先是遭人毒手,如今连尸身都保不住,我实在无颜见师傅。”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要短途出差一下,停更一天,后天更新。   ☆、第三十一章 河间名剑(二)   2   船渐渐穿出江雾,第一缕晨曦已经照在了江岸上。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苏遥站在船首轻摇折扇,回头见不留行忍笑看他,笑道,“想那莲花鬼朝朝暮暮守着这片忘川,若与他一朝相逢,天涯海角也定要索命,也是个世间第一痴情的可怜人。”   不留行一叹道,“苏公子死到临头还能如此悠闲,果然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啊。”   苏遥将扇在手心轻敲,低声道,“你...何苦要来这河间府?”   “我听闻江湖侠士齐集河间府要寻苏慕华算账。那姓苏的虽然又迂腐又爱惹麻烦,但世间的朋友多一个不多,少一个就让人寂寞了。”不留行顿了顿,看了正与王小痴说着什么的任情儿一眼,“他虽然不说,想来也是和我一样的。”   任情儿冷哼一声,“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来看热闹的。姓苏的,你来这做什么?别告诉我,也是来看热闹的。”   苏遥道,“我与陆酒冷自从在望北城告别后,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数日前无事亭的萧无忧传了消息入京与我,说有人见到陆酒冷在蜀地的摘花楼出现。河间府的事又发生在这个时候,既然有人如此热情,想引了我来。我自然乐得顺水推舟,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哦?陆酒冷去摘花楼做什么?”二人对视一眼,这句话竟是任情儿和不留行同时发问。   苏遥目中含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二人,“贤伉俪心有灵犀,果然让人羡慕。”   任情儿道,“谁与他是...喂...这摘花楼是青楼吧。”   苏遥从容笑道,“不错,听说陆大侠上摘花楼,是为摘花楼的花魁花无眠姑娘赎身。陆大侠一掷千金,花无眠姑娘洗尽脂粉,一身素衣,只携了一张瑶琴,随他而去。”   任情儿张了张嘴,看着他,忍不住道,“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苏遥道,“他生死未卜的时候,我尚且笑得出来。如今他已经现身,我又为何笑不出来?”   说话之间,船已泊岸。   苏遥目力所及可以看清江岸上已经站了数人,皆是身佩长剑,江风猎猎吹动白色的衣袍。居中一人鬓发微雪,但仍是精神矍铄。   任情儿冷笑道,“这冷面阎罗也来了?姓赵的,你见了他,拔剑不拔?”   不留行见苏遥好奇地看着他,轻咳一声道,“这是我的师叔,齐云。”   苏遥想了想一笑道,“原来是他。”   不留行一叹道,“当年...情儿为河间府追杀,在师叔手上很吃了些苦头。情儿当年年轻气盛,使蛊毒将师叔放倒,得罪了师叔。师叔一怒之下指剑为誓,绝不放过任情儿。”   任情儿道,“你为何不说。我将你那师叔与他的漂亮小徒弟脱光了衣服绑在了客栈的床上,还将消息送去了无事亭,传扬得江湖上人尽皆知。我既然敢做,就不怕人说,谁要你替我瞒着?”   他话音方落,便已使出轻功,踏波而去。任情儿长得本就美丽,此刻朝阳方起,点点霞光照着他浅绿的衣袂,如春阳中的一折杨柳。   任情儿故意使出曼妙的轻功身法,笑呵呵地在河间府众人面前落下足来。“面僵的老儿,你还认得我是谁?”   齐云其实年龄也就比任情儿大个十来岁,但他生性古板,偏任情儿生得秀美,看上去竟如他的晚辈一般。   “任情儿?”齐云面色一寒,将手按在剑柄上。   他刚说了任情儿三个字,身后诸弟子中一人脸色就变了。任情儿见那人面貌依稀有几分熟悉,再仔细看了几眼,竟是当年齐云那个小徒弟。似乎是齐云自幼收养的,叫什么楚息。笑道,“是你啊,几年不见出落得越发俊俏了。这些年齐老头留你在身边,既没舍得杀你灭口,看来对你倒是有几分情意。”   楚息脸上露出几分惶然之色,握着剑的手背浮现青筋,怒喝道,“你闭嘴。”   任情儿啧了一声,道,“媳妇娶进门,媒婆丢过墙。可惜了我那一盘上好的催情香。”   拔剑之声响起,楚息一声不吭地就向任情儿刺来。剑锋为人一弹,楚息见齐云转身以剑鞘架住了他的剑身,急道,“师尊。”   齐云沉声道,“息儿,今日不可多生事端。”   楚息颤声道,“他,他出言污蔑师尊。徒儿...”   齐云道,“为师当年说过,誓杀任情儿,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且退下。”   他说得严厉,楚息还剑回鞘,低头道,“徒儿遵命。”   齐云手按在剑上,看着任情儿道,“任护法,河间府是多事之秋,恕不便接待拜月教之人。你我的旧账,待他日事了,齐某自会向阁下讨还。无论今日阁下是来看热闹的也好,捣乱的也好,都请离开。否则,齐某也不介意现在就和你算一算账。”   任情儿笑道,“求之不得。”   晨光中,他长剑斜指,衣袂飘拂,说不出的潇洒。   正剑拔弩张间,赵云剑踏波而来,按住任情儿的手,递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别胡闹。”   齐云目光微动,道,“云剑,你也回来了。”   齐云入门最晚,比赵云剑也年长不了几岁,与他的感情比赵千云还要亲厚些。   当年赵云剑为赵千云逐出师门,最难过的也是齐云。   至于那年齐云要杀任情儿,也是因为赵云剑拔剑相向,势与任情儿共存亡,才生生罢了手。   此刻齐云虽然面上仍是一片平静,但赵云剑已经看见他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温暖。   纵然已经叛离师门,齐云待他的情,赵云剑铭感于心。   他欠的已经太多。   赵云剑行下礼去,“云剑参见师叔。”   齐云道,“云剑你来得正好,随我回河间府。”   赵云剑惊道,“可是出了何事?”   当年赵云剑为赵千云逐出师门,如何能轻易回头?   齐云悲声道,“琳琅死了。”   赵云剑失声道,“师妹正当盛年,又不沾江湖是非,怎么会突然死了?”   齐云道,“琳琅死得蹊跷,今日凌晨下人发现她死于床上,全身上下并无伤口。她的侍女绿离晕倒在池塘边,醒来时已经疯了,谁都不认识,只会说莲花两个字。”   赵云剑道,“那师傅他...”   齐云摇头一叹道,“今日是师兄的寿辰,偏遇上这样的事。师兄虽然仍是镇定,但我知道他一定很难过。你既然回来了,就回去看看他,他虽然不说,但他一直将你视为最得意的弟子,甚至想把琳琅许配给你,要不是当年...”   赵云剑刚欲答话,突闻任情儿冷冷一哼,心知这人一直介怀当年自己与师妹之事,无名飞醋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壶。此刻听齐云当面提起,更中了心思。   “莲花?我们昨天半夜遇上忘川莲渡的莲花鬼拦路,莫非这位姑娘也是为莲花鬼索命?”齐云见说话的人是一位穿着青衣的书生,举止之间带着几分怯弱。   以齐云的眼光,竟看不出此人是否易了容。   易容容易,但一个人要全然改了往日的举止习惯并非易事。   这般发自骨子里的怯弱,实在不像是个江湖人士。   船已泊岸,一行数人都下了船。   齐云见西南总捕裴是非、武当大弟子宋桥两位是熟识的,就连段君行段侯爷都有数面之缘。剩下的唐尧、唐灵通过姓名,也是早有耳闻的唐门少侠。   “在下姓苏名遥,不必说久仰,我敢打赌一百文钱保证你没有听过我的名字。”苏遥摇着折扇道,“我这位书童有个远亲是河间府总管,我们是投亲来得。对了,不知阁下可知道河间府总管月俸有几两银子,可能供我们吃得饱饭。我们吃得也不多,一日三餐,一顿两碗米饭即可。”   如此妙人,齐云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只能无言以对。   宋桥将师弟为苏慕华所杀,尸体落入江中,引来莲花鬼的事都说了。这八人知晓了苏慕华之事,更牵扯到莲花鬼之事,齐云便引八人入了河间府。   到了傍晚,相约来河间府共商对付苏慕华的江湖人士陆续来到。   主人爱女新丧,也不便饮酒作乐,河间府下人将饭食送至各人房中。   入夜的时候,赵千云着了素服出来与武林同道见面,相约三日后商议共讨苏慕华的事。   河间名剑赵千云鬓发微雪,纵然身形依然挺拔,眼中掩饰不住疲倦之色。见了赵云剑也只是目光在他身上微一停驻,不复当年绝不容情的怒火。   任情儿看着赵云剑怔然而立,心中长叹一声,转身悄然离去。   大堂之中摆下了灵堂,白色的纱幔垂下,白色的蜡烛燃起,白色的纸钱散落,将入夜的河间府层层亭台映得鬼气森森。   赵千云是武林中人,河间府的布置格局整体大气,唯有这一处园林是江南秀雅之风。   星光映照在水潭上,任情儿穿过花/径,看见湖边太湖石上坐了位青衣的人。太湖石皱漏瘦透,佳品一块可值百金,却为这人毫不客气的坐在尊臀下。   不是苏遥是谁?   任情儿讶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苏遥道,“现在我总算相信河间府是出了大事了。”   任情儿问,“哦?”   苏遥手中握着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钓竿,慢悠悠地道,“我在这钓了一个时辰的鱼,连只蛤|蟆都不曾钓到。” 作者有话要说:  jj的框框词莫名其妙,连蛤!蟆都框   ☆、第三十一章 河间名剑(三)   3   “蛤|蟆?”任情儿盯着那幽深的潭水,“你怀疑这水里有毒?”   苏遥笑道,“这就要问任公子你了,我只看到这水里没有开着莲花,连半片莲叶都没有。”   任情儿在水边转了一圈,沉思道,“这水是活水,就算是有什么毒经过这一日也剩不下什么了。”   苏遥自袖中取出一方绢帕浸于水中,任情儿见那绢帕又柔软又光滑,似是女子之物,笑道,“喂,姓苏的,你把自己弄得一幅怪模样就算了,还用起了女子的事物?”   苏遥道,“你怎知这方绢帕不是什么红粉知己送与我的,赵云剑得女子青眼,我苏公子也不错。对了,赵云剑呢?”   “若是昔日的苏公子自然不错,但如今...”任情儿目光在苏遥身上转了转,“如今我若是女子,只怕也不愿见个连半片铜板都要算计的穷酸书生。”他旋即举起一只手指,“我只说一次,我和他...今后桥归桥路归路...”   苏遥点头,“他要回来当孝子,你任护法是武林大魔头,自然不能待在这河间府。”他说着自水里捞起那方绢帕,托在掌心里,“你别不信,方才就在那边回廊,有个长得还不错的女子,非要把这方绢帕送给我。好像叫什么绿...绿离?你看这绢帕绣着荷叶,荷下还有两只鸳鸯戏水。边上还绣着两句诗,山居夏长饮茶醉,涧水清凉泊鸳鸯。不错,不错...”   任情儿道,“赵琳琅的丫鬟绿离?”   苏遥道,“任公子对赵家的事很上心,连个丫鬟都记得住。你不要太难过,赵云剑是有担当的好男儿,此间事了一定会与你相聚。”   任情儿微微叹息道,“若他能就此回到河间府,我与他之间便不再见面也未必不好。”   苏遥听他说得黯然,道,“这是为何?”   任情儿声音很轻,“那一年,我奉教主之令到中原武林为拜月教在武林中布下暗桩。拜月教不忌男欢女爱,暗桩也多是青楼中...我便是在青城山下的一处青楼与他相识。他身为河间府的大弟子,却与几个江湖朋友入青楼买醉...那时候他呀...以为我是卖笑的小倌。”   ————   月色照着青黛群山,青城山脚下,繁华的市集上,一栋秀雅的小楼前悬了红色的灯笼。   任情儿推开窗,夜风带进如水的凉意,遥遥传来笛声。他近日江湖奔波,难得有几时空闲。笛声断断续续,并未成曲,如顽皮的孩童不时吹上一两声。他听了片刻,推门而出向着声音传来处走去。   穿过花丛是一处临水的水榭,任情儿知道这一处亭台是这座青楼接待贵客的所在。若有贵客想在青楼中商议些什么生意事务,会包下水榭。饮宴毕若想鱼水之欢,水榭之上便是客房,现成的床榻。当然若有客人想在这水榭之中幕天席地,主人是不会过问的。   水榭的扶栏旁坐了一人,手中把玩着一支竹笛。任情儿走了过去俯下身看他,离离星光落在这人脸上。这人本该有一幅浓眉大眼的好相貌,只是此刻黑发不羁地散乱着,下巴上还有一片青色的胡须渣子。   任情儿闻到酒香,酒瓶自那人手中丢到地上,接着便是笛子滚落下来,竟然是个醉鬼。   “你总算来了。”腰为那人揽住,灼热的鼻息喷在他脖颈,任情儿一惊,这人的身手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任情儿脸色一寒,“放开...”   “不...”陌生的男人下巴蹭着他的脖颈,竟然耍起了无赖,任情儿可以感觉到细嫩而敏感的肌肤上冒出了一颗颗鸡皮疙瘩。那人的唇在他的脖颈上吮吸着,粗糙的手滑入他的衣襟,掌心的热度一直熨烫到心底。   任情儿为他牢牢抱在怀中,抬头正看进一双很亮的眼睛中。   那双眼睛如此亮,他竟然忘了第一时间推开这个陌生的男人。   衣带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任情儿衣襟散乱,为人按倒在扶栏上。   粼粼波光映在星眸中,一抹洁白如玉的肌肤让人看得转不开眼。   那人在他耳边低语道,“是个男的,莫非没有姑娘,便找个小倌给我?”   每个人醉酒的模样都不相同,有的人越喝脸越红,有的人越喝脸越白,有的人没有半点异样,甚至眼睛越来越亮。   但他已经醉了。   任情儿本不想和一个醉鬼较真。   若这人肯安静,他带着醇香酒意的气息和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住的拥抱,让任情儿还有几分沉醉。   但显然这人不知道什么是安静,他不安分地贴在他的耳边道,“你真美,比女人还美。”   任情儿翻了个白眼,手中弹出一缕白烟。   翌日,室内数人相对而坐。   “便是这些了,我要你们在这里,还有这里...不管是买还是抢,都要将当地最大的青楼并入我教名下。”   案上铺开一卷地图,修长如玉的指在图上轻点数处,秀美的眼眸明明没有什么杀气,便让人不敢大声说话。   任情儿议完事,挥了挥手,拜月教众人退出。   任情儿捧了杯茶正慢慢饮着,抬眼见个艳丽的女子靠在门外看着他,正是这处青楼的老板丽娘。   他放下茶杯道,“丽娘,有事?”   丽娘烟视媚行地晃进来,在他面前坐下,“任公子,有件事奴家做不了主,特来请你示下。”   任情儿问道,“何事?”   丽娘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圈,却不说话。   任情儿见她笑得古怪,唤道,“丽娘?”   丽娘道,“刚才有位公子要为这楼里的人赎身。”   任情儿道,“我说过,这楼里的事交由丽娘你做主,不必问我。”   “可是这人想赎的人我可做不了主。”   任情儿笑道,“莫非,那人想为丽娘赎身?”   丽娘一叹道,“公子莫打趣我了,那人想赎身的人是...你呀。”   任情儿愕然道,“什么?”   “有人拿了这根簪子寻上门来,要为簪子的主人赎身。”丽娘手中递过一根碧玉簪,“我认得是公子之物,是以不敢擅自做主。”   任情儿见那碧玉簪确实是自己昨夜挽发的那根,想来是昨夜匆忙之间落下的。   昨夜他最后是以迷药让那人睡去,皱了眉,“他...”   丽娘笑道,“公子可知这人是谁?”   任情儿唇角微挑,“丽娘,看热闹很有趣是不是?”   丽娘道,“丽娘我哪敢啊...对了,公子,那赵云剑本是要见你一面,后来听我说我这里没有卖身的小倌,只有清倌,当下脸色就变了,然后便要赎人。莫非,他真的对你做过什么,呵呵,呵呵。”   她脸上的神情没有半分不敢的样子。   任情儿也笑道,“丽娘这么想让人赎,今夜我便为你挂牌如何?这种人你知道如何处理,打发了吧。”   丽娘笑道,“公子真不见见这人?这人可是河间府赵千云的大弟子赵云剑。”   任情儿道,“云中一剑赵云剑?”   丽娘点头,“不错。”   河间府的赵云剑是枚好棋子。   任情儿眸光轻动,良久弯眉一笑道,“答应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二章 正邪之间(一)   1   “五十...一百两银子”,丽娘手中绢帕一甩,带起一阵呛鼻的香粉,“不能再少了,我们情儿公子长得这么好看,隔壁县城里的袁大富早就看上他了,约了这月十五就要...那个...破瓜。我们的情儿若挂牌可是摇钱树啊,只要他肯接客一年,只要一年赚回来的钱都不只这个数。也不知道中了你的什么邪,他偏要跟你走,否则哪有这个价钱?”   赵云剑道,“便是这个价钱,我明日来交钱领人。”   赵云剑走出房门,见花荫下一人春衫轻暖,乌发雪肤,顾盼之间连春光柳色都黯淡了几分。   不是那小倌情儿又是谁?   赵云剑走了过去,站于他面前道,“你叫情儿?”   任情儿也是第一次看这人清醒的模样,此时的赵云剑青袍端整,宽大的腰封束起结实有力的腰身,衣下系着一把古朴的长剑。   “那晚,对不起,我以为你是...”那一晚的记忆虽然模糊,但片段的记忆和散落的衣袂,显然他对这人做了逾礼之事。赵云剑甚至清晰地记得这人白了一张俏脸,在他身下微弱地挣扎,如方张开羽翼的雏鸟般。   他语带抱歉,似辩白一般,“那晚我喝醉了,我虽然平日里放浪形骸,但毁人清白的事是不会做的。”   任情儿脸上露出凄艳的笑容,“爷既然醉了,又何必还记得醉中的事...何况,我这样的人要清白做甚么?不过早一日晚一日。”   赵云剑心中如根刺在扎一般,“情儿,是我误了你。虽然我不能让时光倒流,当一切没发生过,但我不能再让你待在这种地方。你等我,明日...我来接你。”   这人是真的在关心他?   任情儿目中转过复杂的情绪,抬头见赵云剑已经走远。   “走了,走了,别看了。”丽娘用手在任情儿面前晃晃,“来,在卖身契上按个手印。卖拜月教护法长老的事,我丽娘可是第一次做,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她拉着任情儿的手按上印泥,在雪白的宣纸上按下手印。   满意地以指一弹,“人都安排好了,公子安心等着看好戏吧。一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赵大侠我打听过,是个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主,他此刻身边还真没有这一百两银子。刚好昨日赵云剑有一位旧友找上他,赞了他的剑,说有位大富大贵之人愿意买他的剑,你说他会不会为你卖剑。”   任情儿冷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什么朋友都靠不住。”   丽娘笑道,“这位朋友自然是公子安排的吧,公子算无遗策,这赵云剑可真是可怜啊。呦,你这什么表情,莫非公子你心软了?”   任情儿哈地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任情儿从十三岁起便不知道心软是什么。”   第二日,赵云剑果然依约前来,丽娘交了情儿的卖身契与他,见他腰间果然已不见了那柄剑。   是夜,客栈,月色。   赵云剑停下解了一半外袍的手,看见任情儿一双星眸正警惕地看着他。笑道,“我家在百里之外的河间府,但还要在这里等我的同门,得耽搁几日。你不必担心,我同门都是很好的人。我师妹叫赵琳琅,她虽然顽皮,但心很好。过几日我引你们认识,若她肯一起帮你在师傅面前说话,师傅必然收你为徒,传授你功夫。”   任情儿道,“我为何要学什么功夫?”   赵云剑道,“你长得太好看,江湖中不安好心的人太多,若你会武功,便不会如那日般...为我...为我欺负了去。”   任情儿心道,这人竟然会脸红,可有趣得很。   赵云剑宽了外袍,只着了中衣走至床边,抖开一床被褥,又道,“我囊中羞涩,只住得起一间客房,暂时委屈你和我挤挤了。”   任情儿应了,解了外袍。   “你睡里面吧。”赵云剑回头一看,任情儿连中衣都脱了,如玉的胸膛,连同大腿和胳膊都露在外面,只剩了一条小裤头,“你...”   任情儿钻进被窝,一脸无辜地看他,“什么?”   赵云剑轻咳了一声,“没,没什么...”   二人并排躺在床榻上,斗室太暗太静,这般黑暗,让人心跳紊乱,赵云剑后悔没有留一盏灯。   “你睡了么?”任情儿自被中伸出胳膊来,侧身看他,月光披散在他如玉的肩头。   “不曾。”赵云剑答。   任情儿伸手戳戳他的脸颊,“喂,你很喜欢你那叫什么赵琳琅的师妹?”   赵云剑张了张嘴,又闭上,良久才道,“小师妹很可爱。”   任情儿身体自被子下挨了过来,低笑道,“哪种喜欢,喜欢到...你也想和她做那样的事么?就像我们一起做过的那些。”   赵云剑脸上一热,“我对师妹是敬爱之心。”   “哦?那你对我呢?又安的是什么心?”任情儿一个翻身将赵云剑压在身下。   隔着单薄的里衣,赵云剑可以感觉到那具温热的美丽的身体就贴着他的胸口,更要命的是任情儿几乎什么也没穿。   赵云剑是个很正常的男人,他身上大多数地方都很正常。   正常的地方若有正常的反应,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任情儿趴在他身上吃吃笑得如只偷腥的小狐狸,“公子,你不想要我么,我保证不让你的小师妹知道。”   如此温香软玉,如此花好月圆。   赵云剑目光微沉,环住了任情儿细软的腰,一个翻身将他压到身下。   这才对嘛,什么假仁假义的大侠,看得令人生厌。   “唔...你做什么...”笑容在美丽的脸上凝固,任情儿为赵云剑用被子捆了起来,捆得像个白白胖胖的蚕茧,丢进床的内侧。   赵云剑翻身下了床,“情儿,你误会了,我赎你回来,不是让你为我做这种事。”   他披上外袍,系好腰带,走至门边道,“我便在门外,有事唤我。”   任情儿气得磨牙,“好你赵云剑,敢从本公子床上逃跑的人你是第一个。”   第二日早晨二人用了早点,任情儿跟着赵云剑去找他的那些师弟师妹。   站在城门的砖墙下,他就看见赵云剑的脸色变了。“怎么了?”   青色的砖墙上贴着几张通缉令,人像画得很潦草,依稀可以看出浓眉大眼。   任情儿看那画像上的字,“通缉大盗不留行...谁啊?云剑,还有几分像你啊,只是这眉毛也忒粗了点,好像墨水不要钱似的。”   赵云剑轻咳了几声道,“休得胡言。”   守着通缉令的兵卒道,“这位不留行昨夜劫了城中的几户富户,各位都看看,若有线索速速报官。”   任情儿道,“不留行?听说是劫富济贫的侠盗?”   “什么啊,这位小哥看你面善,我偷偷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那兵卒压低声音道,“这位不留行除了劫财,他还劫色,听说男女不忌。像小兄弟这样的...要小心。”   任情儿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   春阳照在林间,碧绿的树叶如上好的翡翠。   任情儿为赵云剑拉着坐着枝头,林间正站着一些人,其中数人白衣佩剑,看上去像是师出同门。   他们的对面正停着一辆马车,一位身着七品官服的人,正向身前的白衣人递过一柄长剑。   那人道,“这是不留行在作案现场留下的,我请了几位江湖朋友看过,说是贵派弟子的佩剑。另有人向本府指认,贵派的大弟子赵云剑就是不留行。”   白衣人接剑,弹出剑身,仔细看了剑上铭文,还剑回鞘道,“这确实是我派弟子之物,大人请放心,齐云代表河间府立誓,定会给大人一个交代。”   那人道,“河间府向有侠名,得齐大侠允诺,我便放心了。下官告辞。”   齐云抱拳道,“大人,请。”   “师叔,这是大师兄的剑,我不信大师兄会做这样的事。”秀美的白衣女子待那官走远,向着齐云急道。   齐云道,“琳琅,我也相信云剑。这其中肯定别有隐衷,我们着急无用,我已留下暗记,云剑若看到一定会来寻我们。”   赵琳琅道,“大师兄的剑落入他人之手,莫非他也出事了?我们是接到拜月教的消息才来的,莫非...他已落入那些魔头的手中?”   赵云剑在枝头听得心头一暖,小师妹平日对我虽然没什么好脸色,真有事的时候,却是这般关心着我。   耳畔听得有人冷冷一哼,却是任情儿偏过头去。   树下,齐云抚剑一叹道,“愿云剑能闯过此劫。”   赵云剑眼中一热,拉着任情儿自枝头跳下,朗声道,“师叔。”   齐云见他,目中现出喜色,“云剑,你无事就好。”   赵云剑行下礼去,“见过齐云师叔。”   齐云扶住了他。“你这几日遇上了何事?”   赵琳琅也笑呵呵地看着他,“是啊,大师兄,你的剑怎么丢了?”   赵云剑道,“云剑愧对师门,我为了救一位朋友...将剑卖了。”   齐云道,“哦?是什么朋友。”   赵云剑道,“正是这位小兄弟,他急需银钱救急,所以我...”   他如何能当众说出任情儿是青楼小倌的身份,他上青楼楚馆固然会为师门责罚,但他更不愿任情儿为人看低,只得含糊其辞。   齐云打量着任情儿,只觉得此人长得极美,身为男儿却一身媚骨,不觉皱眉道,“这位小兄弟是哪派弟子?”   赵云剑道,“禀师叔,他叫情儿,并非武林中人。”   赵琳琅吐了吐舌头,“情儿,你可长得真好看。若非你是男儿,可要让天下女子嫉妒了。”   “在下出身低贱,各位肯定不曾听过。”任情儿微微一笑,“琳琅姑娘,你也不错。”   齐云一叹,便也不多语,“云剑,有人说你是不留行,你怎么说?”   赵云剑沉默了片刻道,“师叔,我确实就是不留行。”   齐云未曾料想他竟然当众承认,目光一盛,“你说什么?”   赵云剑单膝跪地,“师叔,云剑以不留行之名行事,只是劫富济贫,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齐云叹道,“云剑,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师傅那脾气。他最恨侠以武犯禁的事,他若知道此事,可是要重重罚你了。”   赵云剑低头道,“云剑知道,但师叔你不曾见过,这世间多少天理不彰,有冤难诉的事。有些事,虽然知道师傅不喜,云剑若是不为,此心难安。”   齐云叹息一声,将手中剑递与他,“待回到河间府,你自己向你师傅负荆请罪吧,我可不会帮你。”   赵云剑接过剑,低声道了一声是。   抬头见赵琳琅冲他做了一个鬼脸,女子笑容娇美,“我也不会帮你。”   夜幕低垂,山野之中生起了一堆篝火。   赵云剑为任情儿披了一件衣,见他睡得正香,忍不住伸手在那尖巧的鼻梁上刮了一下。   任情儿睡得不安分,伸手在自己脸上也挠了挠,如一只猫儿一般。   赵云剑笑着看他,心下片刻柔软。   这样的少年本该是耀眼的,他该穿着最轻软的春衫,在陌上骑最快的马,或在竹堂中读一卷书。   他不该生在青楼楚馆中。   他有一瞬觉得,救出这样的少年,就算受再大的冤屈也是值得。   他站起身,向着齐云的方向走去。   齐云坐在篝火旁,手中拿着一张地图,见眼前人影遮了火光。抬头笑道,“云剑,坐。”   “师叔,可是有拜月教的消息?”   齐云道,“离这十里有一处山神庙,拜月教的人便在那里。你好生歇息,明日是一场硬战。定让拜月教的人见识一下,我河间府男儿的风采。”   赵云剑知道齐云这么说,必然有他传递消息的方法,事关门中机密,也不多问。   在他身边坐下,笑道,“师叔,小时候我做了错事,你总会打我骂我,这回你没说我,我还有些不习惯了。”   齐云笑道,“你也大了,有些事你自己明白,我又何必多说。何况,你要行侠仗义本也没有错。”   赵云剑笑道,“那你又不帮我在师傅面前说好话。”   齐云也笑道,“这些年,你师傅不许你们多管闲事,对外圆融交好,守着河间府名声不堕,为的便是对抗苗疆的拜月教。我河间府守川南,力抗魔教,与苗疆的拜月教不过隔了一座山一条河。拜月教手段毒辣,教中之人又奸猾狡诈,若稍有大意,河间府只怕早为他们连根拔起。你还年轻,以后你会明白,要与这样的敌人对抗,靠的并不是一个侠字,或者不能只是一个侠字。”   赵云剑低头思索着齐云的话,半晌抬了头道,“云剑这次让师门为难了,我记得卖剑之人,我一定会寻出真相。”   齐云欣慰地笑道,“这回陷害的是你,冲的却是河间府,想来这幕后一定是拜月教之人。云剑,你任侠好义,但要知道人心多诡诈,凡事还是要多加小心。那个情儿来历不明,你也多点防人之心。”   赵云剑恭声道,“是,多谢师叔提醒。那情儿...师叔日后你会知道,他也是个可怜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二章 正邪之间(二)   2   “师父,前面没有发现人影。”   “师父,后山下山路上也没有留下人退走的痕迹。”   齐云站立在树梢间看着不远前方青色的山神庙,日影落在半倾颓的土墙上,一只长尾的老鸹映入他略带风霜的眼中,透着不祥的静谧。   赵云剑抱拳道,“师叔,请让我入庙一探。”   齐云道,“不可孤身犯险,留下一半弟子原地待命,剩下一半跟我来。云剑,你轻功好,便由你打头阵。众弟子小心一些,若有不对,赶紧退出来。”   赵琳琅应了,自衣下解下佩剑。   齐云扶了扶额头,“琳琅,你留在庙外。”   赵琳琅不依地拽了他的衣袖,几乎要将齐云端整的衣袍揉乱,道,“为何?师叔觉得琳琅的剑法不够好,还是轻功不够好?我爹还曾经打输给我呢。”   齐云对自家师兄每日要面对自己的宝贝女儿...掬了一把颇含水份的同情泪。   我家有女初长成,真是大侠不易做啊。   齐云正色道,“当然不是,正因为你剑法够好,轻功够好,所以才需要留在庙外,照顾大家。那个...情儿没有武功,还需要你照顾呢。”   任情儿闻言冲着赵琳琅一笑道,“我不会武功...拖累大家,多谢琳琅姑娘肯照顾我了。”   看着那张脸,赵琳琅又如何能再说出一个不字。   日影渐渐上到中天,女子在林间踱着脚,小牛皮靴子踏在青草地上,大大的眼睛不时往山神庙门那边瞟。口中念叨着,“一个多时辰了。”   任情儿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口中叼着一根草叶,“琳琅姑娘,你晃得我眼花,不如先坐下来慢慢得等。”   赵琳琅坐在他身旁青石上,“情儿,你说他们会不会出事?”   任情儿笑得邪气,“他们会不会出事,我可不知道。但我知道,你马上要有事了。”   “你说什么?”赵琳琅几乎就要跳起来,但她很快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错愕的眼中,那张美丽的脸离她越来越近,近得她感觉到微凉的指如一缕清风拂过脸庞。   “你是何人?”少年手中长剑铿然出鞘,任情儿认得此人正是齐云的小徒弟,叫什么楚息的,也是齐云留下的河间府六名弟子中的一人。   任情儿含笑道,“我姓任。少年,剑可要拿好了,若不小心在你这个小师妹...哦,不,小师姐身上扎出个透明窟窿,少年你可别哭着鼻子,来找我赔哦。”   他长得本就秀美,看上去也没多大,偏生口中一口一个少年叫着。   楚息额头冒出青筋,收剑横胸道,“你一个人不是我们的敌手,将琳琅师姐放下,我们不杀你。”   任情儿嗤笑了一声,“骗谁啦,少年,我十一岁的时候都不说这样的谎话了。”他的手在赵琳琅的脸上暧昧地抚摸着,“放下她,我如何还有命在?”   赵琳琅穴道为他所制,心中呕得吐血,偏偏连根指头都动不了。   楚息与河间府众人围了他,手中长剑结成一个剑阵,“那便试试看,你能不能闯得出去。”   任情儿又是一声笑,“河间府的剑阵啊,我偏不试。我只要试试你家小师姐的脖子有多硬就行了。”   “任护法,你可真不知道怜香惜玉,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没有好好先尝个滋味,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楚息听见一片朗笑之声。   日影照着林间一片寂静,只有几只麻雀在地上跳着。密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名男子,为首的一人穿着宽大的青布袍,布袍的下摆缀满了羽毛。那人右手掌中托着一只翠绿的小鸟,左手拿着一杆通体碧绿的玉烟杆正逗着那只鸟儿。   若非眉宇之间笼着的那层阴郁之色,这人长得可也算上不错。   任情儿沉了脸,“你总算舍得滚出来了,我还以为阁下得等着给我收尸呢。”   那人大笑了一声,“任护法,说的什么话。接到兄弟你的传讯,我一夜没睡,就在等着兄弟你呢。”   楚息见这人模样想起一人来,曾听说拜月教中有一人能通鸟语,擅控飞禽,叫什么刀鸣鸾的。   这任情儿竟然就是那拜月教的护法。   更为可怕的是,若任情儿的蛊毒,与刀鸣鸾的飞禽联手,天上地下让人无处可躲。   拜月教中情刀之名,足以让江湖人色变。   剑光从斜刺穿出,最后一层铁网轰然崩塌。   齐云弯了腰猛烈咳了几声,“好厉害的机关,看来拜月教的人知道我们会来,故意布下了陷阱。”   赵云剑脸色微变,“糟了,师妹和情儿。”   齐云苦笑道,“调虎离山,是我大意了。”   赵云剑眼中所见此刻众人置身于一处斗室中,似乎暗器的机关已为他们方才悉数破坏,此刻已经安静下来。数步就能走完的斗室中,无人可知何处还藏着杀机。河间府的众男儿没有多说什么,他们身陷险境,心中却没有什么恐惧之意,除了为外面的同门挂心。   诡异的笑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那人笑得如为人掐住了脖子,几乎快要断了气。偏又断不了,尖刻地如爪子在生铁上刮扰一般。   河间府数名修为较低的弟子脸色一下子变了。   齐云朗声道,“何方鼠辈,藏头露尾。”   他内力充沛,这句话以中正平和之声送出,数名弟子心头一畅,暗道一声惭愧。   赵云剑在齐云发声的那一瞬,便已揉身拔剑,他手中剑如飞鸟投林一般钉向一处砖墙。   那笑声嘎然而止,代之而起的是阴森森的话语,“好小子,果然有几分本事。”   齐云和赵云剑相视一眼,已经向着那堵墙掠了过去。   墙已经裂了。   赵云剑眼中,一道狭长的蛛网也似的裂痕在那青砖墙上延伸。   “小心,有毒!”齐云真气灌入衣袖,为二人拦下扑面而来的尘屑。   那人已经不在墙后,墙后却依然有人。   赵云剑心头一沉,那人披散了一头黑发,淡色的唇紧紧咬着,他低声唤道,“情儿。”   任情儿睁开眼,带着几分虚弱,“云剑,我没事。”   赵云剑拍开他的穴道,揽了他的肩,“出去说话。”   任情儿在他手下瑟缩了一下,躲了开去,“不用管我,他们抓了琳琅姑娘,你们快去救她。他们很凶,迟了,只怕...”   赵云剑讶道,“你躲我做什么?”   齐云道,“琳琅在哪?”   任情儿道,“我记得他们把我关在一个地方,然后那个人把我从密道带过来。”   齐云打量着他的神情,“那是什么样的人”   任情儿思索了一下,“那人穿着蓝色的布袍,布袍上绣着些羽毛。”   齐云眉峰一挑,“拜月教的刀鸣鸾,他竟然也来了。他为何要把你带过来。”   任情儿支吾道,“我...他给我吃了...然后把我带过来,想让你们看着我被...”   齐云听得一头雾水,“他给你吃了什么?”   赵云剑久在风月,见任情儿晕生双颊的模样,如何还不明白。   低声道,“师叔,是催情之药。”   也难怪任情儿方才躲他。   齐云怒道,“这些妖人,那琳琅落在他们手中不是更加危险。”   任情儿闭了闭眼,无奈苦笑道,“齐大侠,你信我好,不信也好。那人还有数名手下在那,他们对琳琅姑娘无礼得很,你们快去救她吧...再晚就来不及了。那边第三块地砖下有一道机关,我亲眼看见那人在那转了三下,就将地道关上了。”   赵云剑用剑柄在那地砖上敲了敲,贴耳细听,回声空越。   “师叔,真有古怪。”   齐云看了身边的弟子,身边连赵云剑和他自己,一共八人,敌明我暗,再分兵只怕更糟。他决断道,“我们一起进密道。”   他们自然也不能将任情儿单独丢下。   这密道是拜月教所造,石壁上悬着鲛人油所燃烧的灯,经年不灭。   “情儿,你没事吧。”赵云剑感觉身边人脚下踉跄,扶了一把。   任情儿苦笑道,“我走不快,拖累你了。”   他们已经落在了最后,密道九转十八弯,前方一人已经要转过拐角。   赵云剑道,“待日后你学了武功,自然就能走得快了。不如,我背你。”   任情儿趴于他的背上,一笑道,“多谢你。”   赵云剑打趣道,“这有什么,待日后师兄我受了伤,便轮到师弟你来背我了。”   走了一段路,赵云剑觉得背上的任情儿越来越不安分,滚烫的身体在他背上磨蹭着,耳畔是断断续续的低吟,“云剑,我...我好难受。”   赵云剑知道他是毒性发作,他为这人蹭得也有几分上火,强忍住心头躁动,“情儿,再忍忍,就快到了。”   任情儿似已失了神智,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在他背上挣扎起来。   赵云剑一个没按住,脚下一拌,也跟着摔了下去。   将任情儿护在怀中,赵云剑仗着皮糙肉厚滚了几滚。感觉肩头先是为什么撞了几下,然后从高处跌落,最后背撞上了平地。   他痛得嗤了嗤牙,肯定青了。   任情儿为这一摔清醒了些,他唤了一声,“云剑。”   赵云剑应道,“我在。”   两人身躯相贴,都觉得心跳如鼓。   任情儿不说话,靠在赵云剑怀中。   赵云剑双臂环着他,觉得怀中的身体在轻轻颤栗着,似乎比平日更加敏感,更加温暖。   任情儿柔软的发丝拂过他的脸,如羽毛一般一直拂到他的心底。   软软的,暖暖的,如拂在江南岸边的垂柳。   赵云剑的声音喑哑得不似平日,“情儿。”   任情儿睁着眼看他,比星辰还亮的眼睛,深得让人沉醉。   赵云剑低喘了一声,低下头,含住了那淡色的唇。   任情儿微微一颤,闭上了眼睛。他的柔顺如最炽热的火苗点燃了赵云剑残存的理智。   赵云剑的呼吸已经紊乱,唇齿之间霸道地吮吸着占据着。   他宽厚的背遮了光,任情儿靠在赵云剑的肩头,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密道中只剩下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赵云剑的神智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沉醉在绮梦中,只想将这人按在身下,吻遍他洁白的肌肤,分开那笔直的双腿,做到那双美丽的眼眸凝满了泪水。另一半神智却似浮在半空,心底有个声音在喊,我这是在做什么...我明明决定要为他赎身,让他像普通人一般娶妻生子。   “不!”一掌击在任情儿的肩头,将人猛然推开。   赵云剑闭了闭眼,强自按捺心头几乎无法克制的欲望,“情儿,对不住。”   任情儿突然就笑了,他这么笑起来的时候,半点也没有方才柔弱无依的模样。他的手穿过赵云剑的衣底,柔若无骨的手隔着布料握住那已然苏醒的坚硬。   任何一个男人,那处握在别人手里的时候都会很要命。任情儿的话却如惊雷一般炸响在他头顶,赵云剑突然有种天崩地裂的错觉。   任情儿含笑道,“都这样了,还能破我的迷魂术,赵云剑,你很不错。”   赵云剑眸光一寒,手刃自袖中脱出,横在二人之间,“你是何人?”   任情儿看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笑了笑,“我叫任情儿,忝为拜月教护法,赵大侠幸会了。”   赵云剑怒极反笑,“原来是你,枉我竟然信了你这个魔头!”   任情儿缓缓道,“云中一剑赵云剑,河间府的大弟子,轻功剑法双绝,以不留行之名游戏红尘。我说赵大侠你也是花前柳下去得,青楼楚馆睡得。怎么到我这...一点迷药,让你做了场春梦,就以为你将我怎么了。一个小倌的清白,哈,赵大侠你矫情不矫情?”   赵云剑手中短刃如毒蛇之牙,任情儿却在悠然笑道,“赵大侠,你说是我的脖子硬,还是你的这处硬?”   赵云剑语带森寒,“有本事你就废了我。”   “哈”,任情儿撤手而退,转眼在斗室中与赵云剑交手数十招,终是一指点中赵云剑的腕间。   错身之间,淡色的唇在他耳际拂过。任情儿一沾就走,径自微笑,如猫逗老鼠一般。   赵云剑见他出招飘忽,又浑身是毒,不敢大意,此刻手腕受制,短刃掉落于地,心知再难是他的敌手。他却浑然不惧,竟再不以内息护住心脉,使出小巧功夫与任情儿近身拆斗。   赵云剑所长的在于轻功和剑法,此刻舍本逐末,不过盏茶功夫便为任情儿自后扣住手肘。   任情儿手下按着他沾了汗珠的肩头,看着那近在咫尺桀骜不驯的黑眸,眯了眼笑道,“赵大侠说对了,我还真舍不得废了你,那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他说着身下向着赵云剑情|色地一顶,任情儿那处也已灼热坚硬。   赵云剑做梦也未想过他这般的粗糙汉子竟然也会有人觊觎,怒道,“任情儿,你做什么,我是男人。”   任情儿往他耳中轻飘飘地吹了口气,“真巧,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二章 正邪之间(三)      3   地道中油灯的光芒带着昏黄,任情儿紧紧贴在他的身侧,尖巧的鼻梁,白得仿佛透明了一般。赵云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灼热的鼻息喷在他的颈间。 赵云剑因自己失察,陷同门于险境,他心中已是又悔又恨,瞪向任情儿的目光仿佛能杀人一般。 这任情儿偏偏半点也感觉不到,他扳过了赵云剑的身体,淡色的唇在他耳侧若有若无地轻轻触碰。丁香似的舌尖舔过他青色的胡须渣子,微眯的星眸如刚刚睡醒的猫儿,“你不必紧张,我一定让你很快活。” 赵云剑觉得为他触碰过的地方,热得发烫。有一把陌生的火在自己体内燃烧着,他怒道,“任情儿,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任情儿将头埋在赵云剑的脖颈间,突然闷声低笑。 他笑得赵云剑心底发毛。 “你...笑什么?” 任情儿摇头笑叹道,“我笑赵大侠你呀...难道我任情儿纵情风月这么多年,一定需要用什么药,才能让人快活么?赵大侠...你是不是不敢承认,你的身体因为我任情儿的几下碰触就如此兴奋?” 他的笑容纵然美艳依然,但此刻落在赵云剑眼里却毒如蛇蝎。 任情儿依旧温柔地看着赵云剑,仿佛那日在花荫下一般,然而他的动作一点都不温柔。 他就这么带着笑意将赵云剑按倒在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的猎物。 他眼底的光芒如此地亮,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欲望。 他的手是如此灵巧,滑入他的衣底,拈花微笑邀他共参欢喜禅。 他手下的力道并不温柔,隔着裤顺着赵云剑已经苏醒的欲望揉搓着,连双丸的囊袋都被很好地照顾到,暗色的裤上已经洇湿了一片水泽。 赵云剑呼吸陡然浊重,“你他妈的,任情儿有种给老子一个痛快。呃...” 胸前一点剧痛传来,任情儿手指在他的胸口淡色的乳粒一拧,慢悠悠地道,“夜还长着呢,急什么?” 他笑语未止,已伸手解下赵云剑的腰封。 赵云剑又怎肯任人鱼肉,他用尽一切手段反抗,任情儿笑呵呵地擒住了他的手腕,“赵大侠,不听话可是要吃苦头的哦。” 咔嚓一声让人齿冷的骨头摩擦声音响过,赵云剑身体一颤,生生咬住逸至嘴边的呻 吟。 抬头见任情儿用腰带将他的手捆在了头顶,正低头俯视着他,眼眸中的笑意更深。 赵云剑极黑的眼睛与他对视。 此刻这人手缚于头顶,半褪的衣衫缠绕在微微鼓起的胳膊上,结实强壮的胸膛在呼吸间起伏利落的曲线。 纵然仍是镇定,触手所及,手腕处的疼痛也让温热结实的躯体上传来战栗。 微弱,但终不可遏制。 任情儿不介意疼痛,他这样的人自然懂得,世间极乐与极痛往往相伴而生,没有试过苦,又如何知道甜。 有着健康肤色的胸膛上,两粒乳尖已经因为疼痛而战栗突起。 任情儿用腿强势地压制着赵云剑,低下头去,粉色的舌尖扫过那小小的暗色的乳尖。 赵云剑瞪着眼睛看他,恨意让他的眼睛放出耀眼的光芒。 “好漂亮的眼睛”,任情儿笑赞着,支起上身,他的手解开赵云剑的裤子,微凉的手指在那形状美好的地方掠过,毫不客气地侵入隐秘所在。 异物入侵让赵云剑发出一声闷哼。“任情儿,今日你若不杀我,日后我赵云剑必取你性命。呃...” 任情儿的手指退出,看着他的眼睛,唇畔露出一抹微笑,下一瞬便挺身进入了他。 将赵云剑压在身下,任情儿看着那双眼中转过怨恨、耻辱、杀意百般情绪,一笑道,“原来你真的喜欢过我。” 赵云剑冷哼道,“呃,喜欢?任情儿你骗我,伤我,辱我,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任情儿将他修长笔直的腿折到胸前,身下用力冲撞着,每一次都进入得更深。他已然情动,这粗豪而坚硬的汉子滋味竟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汗水顺着任情儿修长的脖颈流下白皙的胸膛,极艳的唇色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赵云剑觉得自己的身体为利刃生生劈开,这任情儿胯下之物一点都不像他的主人那般秀气。 他的腿被按至胸前,他可以看见那充血紫胀的巨物一下一下粗暴地进出他的身体,淫靡的水声在狭窄的地道中如此刺耳。 看着他,任情儿露出一个艳丽而暴戾的笑容。 他笑起来像在静谧森林里漫步的凶兽,如此违和的神情,却与这人如此契合。 那人在他的耳边缓缓低语,“你承不承认都不要紧,因为你的身体会喜欢我。” 赵云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撕裂,被充满。 身体深处的疼痛让他忘却了手上的疼痛,可是这种疼痛竟似永无止境,他的身体刚刚适应了,包容了这般的疼痛,便是更进一步的深渊。 任情儿没有放弃对他身体的爱抚,指尖在他敏感处揉搓着,这样难得的温柔竟然让他因疼痛而敏感的身体觉得甘美无比。 又一次在他手中泄过后,赵云剑忍不住狂笑,“任情儿,你可真自大。我喜欢你?你有哪点比得上赵琳琅。” 只有想起那个名字,想起那因他识人不明而身陷敌手的女子,赵云剑心底的恨意才能沸腾。 只有这样的火焰才能阻止无法言说的快感。 他绝不能因任情儿而万劫不复! “这么敏感的身体,真好。”任情儿仿若未闻,紧紧抵住他,将欲液喷洒在他的身体里。 赵云剑脖子扬起,发出如受伤的野兽般的嘶吼。 “赵琳琅?你说,她现在是不是和你做着同样的事,被一个男人压着...或许不止一个。” 赵云剑心头一沉,厉声道,“任情儿,你若敢伤她,我绝不放过你。” 任情儿低笑道,“原来,赵大侠为我这般强迫了,还想着放过我?”他揽过赵云剑的腰,从后面又一次贯穿了他,“既然你如此舍不得我,我们再来。” 他身下这个人如此美味,他怎能浅尝辄止? 赵云剑听着壁上灯芯毕博响着,痛觉和快感混杂在一处,他的眼前已经染了菲薄的血色。 赵云剑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也是一片血色。 如血的晚霞灼烧在天际,晚风吹拂在山岗上,风中有草叶的香味。 一个人影背向他,正看着那就要落下山去的夕阳。 人间夕阳,一觉醒来,明日便是朝阳。 但人呢,伤害过,是否可以从头再来? 听到声音,那人向他转过身来。“你醒了?” 他的星眸是那么温柔,他的笑容是那么甜美,可是看在赵云剑眼里彷如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三章 双生奇蛊(一)   1   任情儿又说了一句,“你醒了,醒了我们便走吧。”   赵云剑都有些佩服他的厚脸皮,一个人可以在那般伤害过别人之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不是身上每一寸骨头都还在痛着,他甚至都要开始怀疑发生的那一切都是他的噩梦。   任情儿指了指前方,“天黑之前,我们一定要走出这片林子。”   “......你要带我去哪。”赵云剑一张口才觉得自己的声音沙哑得近乎可怕,他的记忆中还有着自己嘶哑的喘息声。   极痛苦和极愉悦几乎让他死过一回。   “废话真多,我已经因为你耽搁了一个时辰。”任情儿也不再停留,他揽着赵云剑使出轻功向林外掠去。   任情儿揽过来的时候,温热的体温让赵云剑肩头一抖。   洁白而修长的手在夕阳下染了菲薄的红,仿佛透明的美玉铸就,赵云剑可忘不了刚才就是这一双手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他还想着不死不休,这个人已经给他来了个雨过天青?   走了几步,身体深处流出粘腻湿滑的东西让他脸色一黑。   赵云剑冷声道,“放手,我自己能走。”   任情儿道,“你还是不是男人,别扭个什么劲?”   赵大侠自然不能咬着被角去哭,面对如此坦然的任情儿,似乎连拔剑都嫌矫情。   赵云剑冷冷看他一眼,举步往林外走。任情儿一把拉了他,“不能这么走,跟我来,沿着溪水流经的方向。”   夕阳照在溪水上,仿佛着了火一般。   咕...赵云剑听得耳畔传来一声鸣叫,入眼数只绿羽长尾的鸟泊在溪水边,长啄在水中一沾,轻轻拨动梳理着羽毛。   “嘘。”任情儿竖起一只手指按在粉色的唇上。略带一点青草的滋味,那唇吻上去的感觉很柔软,很干净。   想什么呢,赵云剑低声咒骂了一声。   “伏低。”任情儿突然喝了一声,赵云剑尚未及反应过来,手已为任情儿握在手中。   “渡河。”任情儿又是一声轻叱。   赵云剑见任情儿身法轻灵,霞光照在他淡色的衣袂上,足尖在水面轻点,纤尘不惊。   赵云剑的轻功也不弱,碧水天光之间,二人十指交握,并肩御风而行,只见水面涟漪点点。   临近岸时,任情儿将他一推,赵云剑顺势一滚,滚入半人高的草丛,还未待到他喘口气,任情儿已经闪了进来。   任情儿低声道,“待到日落之后,便可离开。”   赵云剑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怕这些鸟?听说拜月教中的情刀之名,那位刀鸣鸾擅长驱使飞鸟,你这任情儿却怕这些鸟儿,倒是有趣。”   其实赵云剑也知道,任情儿这般,眼前的鸟儿必有古怪。他不过没话找话,否则与这人一起待在安静的草丛中,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实在有点太过暧昧。   任情儿瞪了他一眼,扭头不语,目光颇为凶狠,赵云剑并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到这位小魔星。   他一怔之下,目光一沉,“莫非你在躲的便是他?哈,任情儿你也有今天。”   任情儿道,“你高兴什么,我若落入他手中,你只会死得比我还惨。”   赵云剑看他神色,抑郁的心情倒有几分舒畅,“本大侠我最不怕的就是这一死字,在我死之前看看你倒霉的模样,也让人很愉快。”   他作势欲喊,任情儿一手拉住他,他的指尖有些微凉,“我帮你救你师妹。”   赵云剑笑了笑道,“看上去你真的很害怕。”   任情儿怒道,“你答不答应?”   赵云剑双手环胸道,“想想刚才你把我上了,我就很不甘心。”   岸边的飞鸟鸣叫了一声,张开的翅膀掠过岸边。叫声落在任情儿耳中,他脸色微白,拉着赵云剑伏得更低。   他几乎咬着牙,“你想怎么样?”   赵云剑缓缓道,“让我上回来。”   任情儿咬着唇瞪他,“绝不。”   赵云剑见他这副模样,也不觉有几分失笑。   他本该恨任情儿,但此刻他却只觉得好笑。“既然我们要一起逃出去,不妨先坦诚一点。任护法可愿回答我几个问题。”   见任情儿点了头,赵云剑问,“首先,这是什么鸟?”   任情儿道,“这是刀鸣鸾的火鸾,这种鸟最擅长追踪,唯一的弱点是于黄昏落日之际,会有片刻的失明,因此也叫盲日鸟。”   赵云剑道,“第二个问题,刀鸣鸾为何要对你出手?”   任情儿道,“江湖之中早惯了攀高踩低,我们互相看不顺眼已经很久。我...为蛊虫反噬,功力不如从前,他若不趁机对我下手,我倒觉得奇怪了。”   赵云剑道,“刀鸣鸾很可怕?”   任情儿眉峰一挑,有几分冷傲,“我也不差。”   赵云剑道,“那是从前。”   任情儿懒得理他,“刀鸣鸾手段狠毒,落在他手上,我宁可自杀。”   赵云剑皮笑肉不笑地赞了一声,“好硬气。不知任护法为何会为蛊虫反噬,莫非坏事做多了,终有报应。”   任情儿沉默了片刻,才道,“拜月教中历代护法都以自身的血养蛊,我养的是双生蛊。养这种蛊的人...要在十八岁之前为蛊找到双生的宿主。今日便是我十八岁的生辰...我昨夜不是要上你,而是只有这般交合,你才能成为我蛊虫的双生宿主。刀鸣鸾这个时候对我出手,是想要与我共享这蛊虫。”   赵云剑道,“这刀鸣鸾心甘情愿给你上,还被你嫌弃,可真是天底下最痴心的可怜人。”   任情儿道,“蛊虫无所谓是否雌伏。”   赵云剑怒道,“那也就是我在上也可,任情儿你混蛋。”   任情儿冷声道,“我从不在人下...我纵然一直防着刀鸣鸾,却没想到他是假意助我诱你入陷阱,竟暗中下手。若非我警觉,早在密道中落入他手。在河间府的地界和我撕破脸皮,我倒低估了他的胆量。”   赵云剑道,“哦?多蒙任公子垂青。你他妈的在我身体里种这种乱七八糟的蛊,还告诉我这些,我是不是该很感激你啊?”   任情儿道,“我并非此意,这蛊不会伤害你,只会让你百毒不侵,只是从此练不成上乘的内功罢了。你心思太活,内功一途本就难精,这损失不算什么。但刀鸣鸾若捉住你,决不会放过你。”   赵云剑冷笑道,“我这双生宿主若死了,你这任公子岂不得同命,那怎么好意思?”   任情儿道,“我不会怎么样,我只要在七日内,找到第二个宿主就行。若七日之内,我不能找到这样一个人,蛊虫穿心,必死无疑。”他脸上露出一抹极冷的笑意,“杀了你,这刀鸣鸾接下来便是要困我七日,最后只得向他臣服。”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设定黄|暴不   明天出差两天,大家周五见。   ☆、第三十三章 双生奇蛊(二)   2   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赵云剑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们都是拜月教的人,养个双蛊不是般配得很,何必为难在下我。”   妈的,老子的屁股还痛着呢。   任情儿正侧耳听那边盲日鸟的动静,回头问,“你说什么?”   赵云剑看着他那双秀美清澈的眼睛,任情儿此刻的神情带着几分天真,仿如那日他在醉中初见。想起在密道中此人的疯狂,心中又是恨恨,道,“为何偏要找上我?任情儿你不觉得找个河间府的人和你一起养什么蛊,可笑至极。”   任情儿疑惑地看着他,“护法所养的蛊是拜月教的圣物,受族中众人敬重。双生蛊是脾气最好的,它很听主人的话,如今你也是它的半个主人,也有了操纵它的能力,你难道不高兴?”   赵云剑无奈叹气,“我该高兴么?”他脸色微变,“这这是什么?”   他瞪着眼看攀在他掌缘的虫子,那虫子身上缠绕着淡青色的纹路,也不知吃了什么料,长得肥肥胖胖。   任情儿道,“他就是小青,你看小青很喜欢你。”   赵云剑瞪着眼道,“胖成这样的圣物?”   掌缘的虫子仿佛有灵识一般,在他掌缘一啄,很快就窜回任情儿手中。   任情儿手抚着那只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手。   赵云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的掌缘凝着一股淡青色的微光,整个手掌快速地膨胀起来,不到片刻就大了一倍。   赵云剑失声叫道,“这…任任情儿,快给我解药。”   任情儿伸出手指在他掌心一划,血珠渗出,已呈绿色,“别担心,小青喜欢你,它不会要你的性命,这毒就算不解,也只是让你身不能动个三日罢了。”   赵云剑看着攀在任情儿袖沿的小青,脸也青了。   任情儿笑道,“你也是小青的宿主,以后要经常用血喂它,习惯了就好。”   这事能习惯么?赵云剑道,“任情儿,这蛊虫对你们很重要?”   任情儿道,“拜月教世代传承所系,你说呢?”   “既然如此,你为何找我?你就不怕我害了你这只蛊?河间府和拜月教可是宿敌。”   任情儿白他一眼,“你以为小青是你,随便便为人害了?我找你,只是因为天底下像你这么笨的人实在不多了。”   夜色已经完全黑了,水鸟在岸边的影子都渐渐模糊,看着眼前的人,赵云剑摸了摸鼻子,“你答应我救人,此话可算数?”   蜀郡南端,一个不起眼的小镇的边缘有一个破旧的神庙。   年代久远,庙里供的什么神都无人记得了,神龛上坐着的泥像连面目都模糊了。   夜,大雨,更深。   两道人影自黑暗中隐入庙中。   任情儿进了庙便靠在神龛下,脸色白得吓人。   他们已经逃亡了三日三夜,终是在第二日上为刀鸣鸾的飞鸟发现,任情儿索性出手杀光盲日鸟,二人行踪暴露,便也不再隐瞒,反而向着刀鸣鸾藏匿河间府诸人的地方迫近。   这一场大雨阻了二人的行踪。   二人这三日竟然相安无事,赵云剑并非神经太粗,实在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从。”赵云剑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个火折子,点燃了地上的干草。   方才淋了一场大雨,身上的衣服已经潮湿冰冷,彼时的天气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赵云剑看见屋角招财童子手中的长枪,拎了来搭了个架子,解下自己的衣袍在火边烤着。赤着上身坐在火旁,自布包中掏出一只盲日鸟,掏去内脏,用树枝穿了,于火上烤着。   赵云剑忙完惬意地叹息一声,“雨夜烤鸟,天下最美的事不过如此。幸亏本大侠有先见之明…喂,湿衣服穿在身上烤,对身体可没什么好处。”   任情儿仍穿着那身浅绿长衫,坐在近火的地方,乌黑长发上正向下淌着水。   赵云剑不觉唬了一跳。“你怎么了?”   任情儿并无回答。   火光下,他唇色转了青紫,脸色苍白得吓人,极黑的眼眸带着几分狠毒之色。   这人虽然仍睁着眼,但神智似乎已不大清楚。   任情儿于昏沉之间,觉得有一只手不甚温柔地拂上他的额头,一股热气自那掌间传来,他此刻身上忽冷忽热,心知是蛊虫作怪。将那只手一推,厉声道,“滚...离我远点。”   赵云剑觉得触手冰冷,任情儿浑身如在水里捞起来一般,整个人仿佛已经结了冰。赵云剑见这人靠在墙边,脆弱得似生机就要断绝,想起那日这人压在自己身上,那般霸道,宛若两人。   他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撕开任情儿衣襟的领口。   任情儿于昏沉中只觉得有人解了他的衣袍,□□出的肌肤为宽大的手掌抚过,火光映入眼中,照得眼皮发烫。   赵云剑见他的唇轻轻开合了几下,仔细去听,却听见任情儿道,“赵云剑...你听不懂人话么?离我远点!”   虽然不知道任情儿出了什么状况,但瞎子也看得出不大对劲。   拜月教所习功法,赵云剑身在河间府也曾听闻,拜月教修习的是速成之法。世间之事必有代价,反噬之时所受的痛苦更甚寻常。   这拜月教的护法养蛊,多半也是为蛊毒反噬。   都快走火入魔了,还在别扭?   赵云剑解开任情儿湿漉漉的外袍,青年的身体在火光下瘦弱得有几分不真实,说到底不过是刚满十八。   他的手上一紧,已为任情儿牢牢抓住。此刻任情儿衣袍半解,他本就长得美,此刻何等诱惑风情,可赵云剑哪还有心欣赏?   赵云剑任他抓着,忍不住叹气道,“你又怎么了?”   任情儿牢牢看着他,火光之中,赵云剑见那目光中转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良久,听到任情儿问,“你不想我死?”赵云剑苦笑一下,“人要能活着,为什么要去死?”   任情儿看着他,“哪怕我强上了你,你也不想我死?”   赵云剑听他此问,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又不让我上回来。”   虽然任情儿对他做了那般的事,但赵云剑哪怕在最恨这人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要他死。   任情儿突然笑了一笑,宛若冰雪初融。他的笑容如此美丽,赵云剑一瞬之间不觉看得痴了。他悠悠叹了口气,“你若肯经常这么笑笑,就算你想要我的命,我也不会想你死。”   赵云剑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已为人按在了地上,任情儿如恶魔般的声音响起,“既然如此,你也算是双生蛊的主人,就为我解毒吧。”   赵云剑手中凝了劲气,尚未出手,便觉得手腕一麻,一线青影自他的腕间没入,他可以感觉经脉之中一缕极寒倏忽游动,不是那只叫青儿的蛊又是什么?心中大骇,“任情儿...你做什么?快把它弄出去。”   带着微凉潮意的唇落在他的颈上,冰冷的身体紧紧贴在他的身上。任情儿怀抱着这温热结实的身体,他贴在赵云剑的耳边道,“待你我相合之后,它自然会出来。”   赵云剑骇然色变,他经脉为寒气所封,内力难以集聚,浑身虚飘飘地发软,怒道,“任情儿,你给我滚下去。”   任情儿紧紧抱着他,“你是第一个愿意为我而死的人。”   “啊呸,我...我后悔了,你...你放开我。”   修长的躯体贴在一处,进入的时候,任情儿很激动。赵云剑意识已然昏沉,但仍记得那双紧紧抱着他的手,如此用力。   门外风雨声掩过了门内急剧的喘息声,地上火堆无声地焚燃着,四面神佛垂目。   一夜的风雨渐渐止歇,赵云剑睁了睁眼,低头一看任情儿靠在他的胸口,垂落的青丝衬着那张仿佛无辜的脸。   “你醒了?”任情儿觉察到他不善的目光,微笑道,“小青已经回来了,你别担心。”   赵云剑一把推开他,目光落在自己沾染情|欲痕迹的身体上,脸色黑得如锅底一般,“任情儿,你,你再敢碰我,我我...”   任情儿扑哧一笑,“你就怎么样,杀了我啊,云中一剑赵大侠?”   剑光倏忽而起映白了他的眼,任情儿笑容瞬间凝固。“你...”   赵云剑将剑横在任情儿的脖间,剑锋压着瓷白的肌肤,已经现出一道渗血的红痕。   赵云剑冷冷地道,“我现在不杀你,只不过是因为你能帮我救我的同门。任情儿,河间府与拜月教世代抗衡,我赵云剑身为河间府首徒,你以为是可欺之人?”   任情儿看着他,震惊的神情中转过愤怒。“为了我能帮你救你同门...赵云剑,你为了救你的师妹,才甘心被我,被我...是不是?”   赵云剑目光森冷,“你以为呢...任护法?”   任情儿咬牙看着他,神情如一只受伤的小兽。   茂密的森林中掩映着青色的石壁,任情儿手在青色壁上摸索了片刻,道,“是这里了。”   “等等...”赵云剑一手拉住了他,“我们一起走。”   任情儿怒瞪了他一眼,“你信不过我,就别跟着来。”   赵云剑慢悠悠地笑道,“任护法也知道信义二字?”   拜月教的隐匿之处在悬崖峭壁之上,蜀地近南疆之处的山林中藏上数个人,就算是来上数千人的军队也翻不出来。   二人并肩进入山洞,行了不过盏茶功夫,赵云剑便在一处铁栏边看见了齐云和赵琳琅等人。   赵琳琅虽然身陷敌手,看上去看是很精神。   赵云剑松了一口气,以手中的剑砍开铁栏的锁,“师叔、师妹,你们没事吧?”   齐云道,“无事,我等武功被制,拜月教的人也没有多为难我们。”   赵琳琅见他,握了他的手,笑道,“师兄,你怎么来了?”她话音未落,笑容一滞,“你...你这个魔头。”   任情儿放倒了数名看守后,走了进来,目光正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冷哼一声道,“二位要卿卿我我也请等离了此地。”   赵琳琅几乎要跳起来,“师兄,就是他捉了我们,他是拜月教的护法任情儿。”   赵云剑苦笑道,“我知道。”   赵琳琅吃惊地看着他道,“你知道?那你还和拜月教的人走在一起?若爹知道了...”   “琳琅”,齐云唤了一声,“云剑自行事有分寸。”   赵云剑向着齐云行礼道,“师叔,我交友不慎,累同门吃苦了,云剑好生愧疚...任情儿是帮我救诸位出去的。”   齐云道,“哦?如此倒要多谢任护法了。”   任情儿冷眼旁观,当下冷笑道,“我出手是因为应了赵云剑,谁要你来谢我?”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回来,8月更得少了点,快30万字了,继续努力。   ☆、第三十三章 双生奇蛊(三)   3   齐云听赵琳琅说过,正是因了任情儿遭擒,本就没有多少道谢的意思,此刻见他这态度,也不再多言。只是暗中头疼,自家师侄与这人走得如此近。   赵云剑解了众人的穴道,向任情儿伸手道,“拿来。”   任情儿看他,“什么?”   赵云剑道,“拜月教禁制人武功的解药,我不信你没有。”   任情儿自袖中拿出一个玉瓶,看着他含笑道,“有自然是有,不过...救了你的同门,你可愿意和我去拜月教?”   赵琳琅怒叱一声,“魔头,我师兄好好的,做甚么要去什么拜月教?”   任情儿只看着赵云剑,“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赵云剑道,“我身为河间府大弟子,又怎么会去拜月教?”   “哈哈...精彩,精彩。原来任情儿你也有被人拒绝的时候。”   任情儿眸光一沉,“刀鸣鸾。”   那阴郁的声音不知躲于何处,却仍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任情儿,我放了几只呆鸟追你,你就道我必然跟在那几只鸟身后?可笑!我偏学那猎人,守在此处就等着你们这些呆兔子撞上门来。”   刀鸣鸾不知想到什么极可笑之事,说到呆兔子三个字,笑得几乎已经原地打起滚来。   任情儿将手中的玉瓶一抛,正落入赵云剑手中,赵云剑手中接了那温润玉瓶,见任情儿已经挺身拦在了向门的方向。心中会意,将玉瓶打开,倒出数粒褐色小丸分与齐云等人服下。   任情儿手指一动,手上沾了一点幽绿,那只叫小青的蛊虫盘在他的指尖,他冷声道,“刀鸣鸾,你小心别笑死了。”   任情儿将手中的蛊虫指向一个方向,刀鸣鸾似对这蛊虫颇为忌惮,笑声嘎然而止。   明处和暗处的人都沉默下来,明处和暗处的杀机却不曾平静。   “我缠着他,你们快走。”赵云剑耳边传来任情儿的声音,他抬头只能看见任情儿的侧脸,极黑的发垂落在身侧,红唇抿起一个冷酷的弧度。他不再犹疑,拉了赵琳琅,道了一声,“走。”   如血的残阳照在茂密的林间,赵云剑停下足来。   赵琳琅见他停步,奇道,“大师兄,你怎么不走了?”   齐云停下足看着赵云剑,沉声道,“云剑,正邪不两立。河间府的剑岂能是非黑白不分...你不可自误。”   赵云剑低头看自己的腰间的佩剑。   剑长四尺,剑鞘古朴无华,拢起一泓秋水。   他道,“师叔,何为正道?”   齐云皱眉道,“邪道之人善于蛊惑人心,那位任情儿江湖中传闻风月手段了得,莫非也为他色相所惑?云剑你平日那些所为,师兄和我平日也有所闻,你并无大错,因而也不曾过问,你若沉迷于任情儿,只怕师兄再难饶你。”   赵云剑低头沉默不语,半晌他抬起头来,解下衣下的那柄佩剑,他倒提起剑身,将剑柄向着齐云缓缓递了出去。   他的表情很平静,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确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哪怕因此付出再大的代价。   “师叔,我赵云剑平生所愿不是当什么大侠,我这人任性妄为,愧对师门。虽然任情儿不是什么好人,但若我不救他,我此心难安。待我救出他,自会去师傅面前负荆请罪。这柄剑今日归还师门,我去救他,不用师门之剑。”   彼时,两人躲在及腰的长草中,远处夕阳照着粼粼溪水。   那人脸上带着浅笑,说刀鸣鸾手段狠毒,落在他手上,我宁可自杀。   齐云看着赵云剑的眼睛,知道他已下定决心。   这人求仁得仁,他无法阻挡,也不愿阻挡。   齐云接过那柄剑,注视着眼前英伟的男子,“云剑,师兄面前我会为你说话,你好自为之。”   赵云剑目中一暖,“多谢师叔。”   銮铃轻轻响着,进入南疆不远,一处偏僻的小镇上停着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很豪华,很宽大,白色的纱帘垂在车的四沿,没有人能看清车中到底有些什么。   也许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也许是个享尽人间富贵的大老爷。   赵云剑坐在酒楼二楼的窗边,慢慢饮着一杯酒,目光落在那马车上。   他已经等了三日,三日前他回到那处山洞中,任情儿已经不见了,随便什么人都不见了。   他见到地上散落着一片浅绿的衣袂,那衣袂质地很好,他识得是任情儿身上的。   他便到入苗疆必经之地的这处小镇上候着,别人看不明白,赵云剑已经看出这辆马车白色的纱帘上绣着拜月教的莲花形图腾。   刀鸣鸾实在不是一个低调的人。   他总算没有白等。   冰冷的指在脸上拂过,任情儿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   这人在笑着,若毒蛇会笑,便是此刻的模样。   眼前光影黯淡,但仍有日光透入。   “任护法,你总算醒了。”刀鸣鸾的指停在任情儿的唇上,“真漂亮的唇,真想亲上一亲。”   秀美的眼中露出讥诮之色,任情儿懒洋洋地笑道,“那你为何不亲?我现在根本无力反抗。”   刀鸣鸾的手指却如被烫了一般,猛然收了回来,“任情儿你竟然对我用迷魂术。”   任情儿道,“迷魂术又害不了人,你自己定力差,倒还来怪我。”   “你当我傻的,若我中了迷魂术,不知运功护身,你是浑身上下都是蛊毒,这一亲芳泽,还不得为你害了。”刀鸣鸾嘿嘿笑了两声,“既然情儿你主动勾引我,我也不必客气。”   他说着手中拿出一个赤红的瓶子来,那瓶子竟是透明琉璃所制,赤红如血一般。   任情儿见了心中一凉。   刀鸣鸾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对他的神色颇为满意,“任护法可识得此物,这可是教主水流月赐下的。任情儿你虽百毒不侵,寻常媚药也奈何不了你。但这醉里红,却是你的克星。”   任情儿剧烈挣扎起来,腕间传来锁链碰撞的声音,他竟为刀鸣鸾锁在了马车中。他挣扎地近乎凶狠,洁白的手腕已经磨蹭出血痕。   以手扼住他的下颚,将瓶中的液体灌入喉中,刀鸣鸾抹去他唇边的红色,“真可怜,别急,情儿,我等你求我啦。”   他将手中琉璃瓶一抛,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含笑看着那双美丽的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我便在门外,以你的能力能熬过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我再来。这段时间...情儿,你不如想想水教主为何将这药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四章 此心似海(一)   1   夜色已浓,马车在静夜中前行,低垂的白色纱帘随风飘荡。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刀鸣鸾自马匹上下来,掀开帘子,车中光线昏暗,依稀可以看见一个人影靠在车中的座位上。   那人一头乌黑的长发已经挣乱,刀鸣鸾站了一会,听到隐隐传出细细的低吟,以及铁链撞击的声响。   心知此人已经受不住,唇角露出一个快意阴狠的笑容,“任护法如何了?”   任情儿浓睫低垂,唇微微张了张,刀鸣鸾听在耳里竟是“求你”二字,心怀大畅笑道,“情儿啊,情儿你早如此乖觉,又何必多吃那么多苦头。”   他笑着向那人走去,一手抓起那头如云的乌发。   任情儿吃痛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满是潮红,眼中是既痛苦又迷乱的神情,唇中吐出一声长长的低吟。   刀鸣鸾伸手解开他的衣袍,触手冰冷滑腻,如美玉雕就一般。   “真美。”刀鸣鸾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深邃,他低叹了一声。   任情儿伸手环住他的肩,闭着眼低低喘息。   刀鸣鸾唇落在那因欲望已经红润的唇上,疯狂地咬舐。   “我真高估了你。”耳畔传来极冷极清的声音。   刀鸣鸾心下警铃大作,他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一道极淡的绿痕映入他的眼中,牢牢地钉上他的脖颈。   刀鸣鸾倒在地上,看着任情儿自锁链中脱出手来,洁白的手腕处鲜血一滴滴落下。   任情儿衣衫凌乱,居高临下看着他,眼底一片冰凉。   刀鸣鸾全身都已僵硬,麻酥酥的感觉自脖颈处蔓延,他的舌头已经木了,“中了醉里红你还能用血催蛊,任情儿你这个怪物。”   刀鸣鸾视线已经昏然,映入他眼中的是任情儿的笑脸。   “醉里红确实是我的克星,但我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给自己留下破绽?这几年与醉里红相近的药我吃了不知有多少,虽不能解了这毒,但总能熬得长久一些。”任情儿拍了拍他的脸,“在拜月教的地界,我不杀你,不过被小青咬上一口,只怕刀兄要躺上些时日了。”   刀鸣鸾躺在马车上,连根指头的动不了,拼死运功护了心脉,抵抗着毒素的蔓延,看着任情儿挑帘而出,唇角露出狠毒的笑容,“中了...醉里红...你又能走到哪里去?”   月华照着荒野,一道人影在原野上踉跄而行。   任情儿神智已然昏沉,他已经忘了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他只是不愿意停下来。   藤蔓缠绕在地上,单薄的身影晃了晃倒了下去。   “喂。”一道身影自树上掠下,揽住了他的腰。   赵云剑跟了任情儿大半个时辰,他原想护送这人到安全的地方便罢。   他与这人,能不相见便不相见。   任情儿在他怀中睁了睁眼,对上了一双极黑的眸子,环着他的手臂结实而有力。   赵云剑目光落在任情儿脸上,唬了一跳,“情儿你怎么了?”   任情儿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眸中熠熠发光。   赵云剑伸手去摸他的额,“脸红成这样,你是发热么?”   温热自宽大的掌心传来,任情儿本要推拒的手变成了攀上了他的肩头。已经滚热的身体贴在胸口,赵云剑此刻也察觉了他的异样,“你...中了...”   任情儿将唇贴上他的,呼吸急切起来,颈间耳后,连露出衣襟的胸口都染上了一层红霞。   唇齿交接,赵云剑呼吸也有几分不稳,“情儿...”   虽然吃过这人的亏,但此人此刻躺在他的怀中,如一只要人命的猫四处点着火,赵云剑为他蹭得头昏脑热,一双手又来扯他的衣带。   赵云剑抓住任情儿的手,瞪着那双眼睛。   任情儿不解地看着他,眼中也有几分恼怒。   赵云剑心中的弦一下子崩断,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翻身将任情儿压在身下,“敢惹我,你就别后悔。”   荒原之上,风吹动野草,夜很静,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喘息声。   任情儿胸口靠在草间,心跳已经到了喉头,巨大的震响让他五脏六腑都似在浪尖,偏偏身后的人贴得如此近。那人的心跳如鼓点一般,如此有力,如此霸道,仿佛他的心跳已经与他的混在了一处。不仅是身体,任情儿有种连心都为他所左右,所占据,所填满的错觉。   一切都乱了...   他从来不许别人这般对他,从来不许...   他十指陷入地中,不受控制地战栗着。恨声道,“...赵云剑...我要杀了你。”   那人贴在他的耳边,极轻地说道,“给你杀。”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四章 此心似海(二)   上一节见WB   2   苍翠群山绵延,木屋依悬崖而建。   少女在门前探了头,见床上的人还未醒,端了个盆进来。洁白的手巾在盆里沾过,抹开床上男子的发,露出一张英气的脸。若仔细看去,这男子的四肢为锁链牢牢锁在床沿的铁柱上。   赵云剑呼了口气,睁开眼来,见了面前的少女,将头偏到一边,“任情儿呢?”   少女露了笑脸,“公子近日要开拜月祭,为教主唤了去。你不必心急,公子说再喂你服下一次青引,便可为你解了束缚,到时你就可以去山顶的那间屋子找他了。”   少女说着放下手中的布巾,端过一碗绿色的汤汁来,用小勺舀了送到赵云剑嘴边。   赵云剑却不张嘴,“我自己能喝。”   少女笑道,“公子交代过这药过于霸道,怕你伤了自己,不能解开锁链。”   赵云剑冷哼道,“他倒好心。”   月夜原野上的那场绮梦,一梦醒来,他便已为人缚在了马车中,任情儿一言不发,带着他赶路。在马车偶尔停下来的时候,赵云剑见沿途风光已是深入南疆。终一日,马车停在了这片山崖下,自从他移入木屋中,任情儿从不露面,每日都由这少女在他面前说公子吩咐这样,公子吩咐那样。   少女依旧笑道,“公子说了,你是送给蛊神的祭品,若伤残了肢体只怕不好。”   一碗青引服下,赵云剑闭眼忍耐着体内翻江倒海的痛楚,少女拿了柔软的布巾为他温柔地拭着汗,不时用手为他扇了扇风。   绿意透窗而入,日影映在坐于窗边人的衣袂上,抬眼就可以看见窗外青色悬崖上长了一株茶树。   案上摆了几株青草,任情儿拿起其中一株放入钵头,以药杵捣弄着。他听到脚步声,停下手,向着门边看去。   赵云剑双手环胸,靠在门边看他。   两人目光相撞,一时都静默无语。   赵云剑缓缓走过来,拿过他手中的药杵,看了钵中的药材,与他服下的是同一味,笑道,“赵云剑何德何能,任护法要擒我做药人,还要先肉身布施?”   任情儿猛然抬头看他,赵云剑笑得散漫,“若要我这药人乖乖听话也不难,我平生最爱醇酒美人,任护法的滋味好得很,只要任护法肯多陪我几晚,再为我多寻些好酒来,我便无有不应了。”   任情儿深深看着他,然后推开他,走了出去。   赵云剑斜靠在案边,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外,低语道,“你这样炮制我,我还没有生气,你生什么气?”   数日后便是月圆,夜色笼罩这片山崖。   “公子”,身着彩衣的少女为他披上锦袍,任情儿系好腰带,犹豫一下问,“他呢?”   少女道,“水教主派人将他接走了,说今夜子时拜月之礼要先做准备。”   任情儿眼中浮现怒意,“准备?准备什么?”   少女低下头,“听说刀公子回来了,是让人抬回来的,他身上中的毒是公子的小青...水教主就命人将赵云剑接走了。”少女顿了顿看了任情儿的神色,又急道,“公子你修蛊之法尚未大成,不是他们的对手,不可轻动。虽然刀公子炮制药人一向狠毒得很,死的也很多...但那赵云剑也就是个河间府的弟子...死便死了吧。”   任情儿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冷冷地道,“谁管他赵云剑死活,只是他们欺人太甚,可还把我这护法放在眼里?”   四壁火光焚烧,赵云剑为人缚在石柱上,粗大的绳索陷在他的胳膊中,一身羽衣的人坐在他身前不远的轮椅上,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在火光下笑得阴深深的。   不远处地上绘着一个诡异的图腾,如莲花一般。   赵云剑挣扎道,“你是谁,捉我做什么?”   刀鸣鸾道,“河间府的弟子?任情儿竟选了一个河间府的弟子做双生蛊的主人,还喂下青引,有趣有趣。”   他们二人并未照过面,但刀鸣鸾曾在关押河间府众人的山洞中躲于暗处见过赵云剑。   “青引是何物?”赵云剑虽然听任情儿的侍女说过,喂他吃的是青引,但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刀鸣鸾推动轮椅在他身前不远处停下,笑道,“哦?任情儿连这都没告诉你?你中了他的双生蛊,再服下青引,只要月圆之夜为万蛊蚀身,你便可操纵极为厉害的母蛊,而且从此你心中便只有他,虽死而不悔。”   赵云剑听得一笑道,“若是如此...拜月教岂不是能训练出一支忠心不二的信徒?”   刀鸣鸾摇头道,“并非如此,青引配药要取蛊主心头之血。”   果然是邪魔外道,赵云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刀鸣鸾目光阴冷,“任情儿好心计,想用拜月教的母蛊为他造就一个极强的助力,可惜...我又怎会让他如愿?”他手在轮椅扶手上一按,赵云剑听到一阵机簧声响,那莲花图腾中升腾起红色云雾,哄地一声低吼,似从地底传来。   刀鸣鸾目中放出疯狂之色,“你身上的青引有任情儿的血,若用你直接喂了母蛊,从此以后母蛊会喜欢任情儿的味道。只要任情儿靠近母蛊,它便会向其攻击,这任情儿还想操纵母蛊绝无可能。”   赵云剑听机簧咔哒咔哒轻响,那莲花瓣开启,一只一掌长的通体鲜红的绵软怪物慢慢向他脚下爬来,忍不住骇然色变。   在让人齿冷的咔哒声中,一道极轻的衣袂破风之声响起,纤长的手握住那红色的怪物,来人才在二人面前落下足来。   刀鸣鸾见眼前的人不是任情儿是谁,神色陡然一变,干笑道,“母蛊已经醒了,若不肯用你的小情人喂饱他,任情儿你可担得起母蛊愤怒的后果?”   任情儿指风一弹点开赵云剑身上穴道,手中捧着那只母蛊,唇畔露出一抹绝艳的笑意,“刀鸣鸾,我任情儿自幼便和蛊虫一起玩耍,就凭你也想用蛊来要挟我?”他扯开衣襟,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手中托着那只蛊虫送往胸口。   “走”,赵云剑方才挣断绳索,便为一人扯了衣襟,那人施展轻功带着他而去。   “喂...”赵云剑为那人带着逃了约莫半个时辰,回首看去那片山寨已远,心道名震天下的拜月教总坛竟然是这么一片毫不起眼的寻常山林。   那人叉着腰扶着树大口喘着气,可不正是任情儿的那位侍女。   “喂,什么喂,我没名字么?”那少女待喘了几口气道。   赵云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道,“我没打算告诉你我的名字。”   赵云剑,“呃...”   少女瞪着他,突然抽了抽鼻翼,目中落下泪来。   赵云剑不知她为何如此,奇怪道,“你哭什么?”   少女抽噎道,“公子...”   赵云剑道,“怎么了?”   “公子用心头血喂母蛊,虽然能掌控母蛊的力量,但那力量太过惊人,能毁了整片寨子。公子自幼在这片寨子中长大,我知道他绝对舍不得这么做,他若要限制母蛊的力量,必然遭到反噬,要受那万蛊蚀身之苦,在那样虎狼环伺的地方...呜,公子。喂,你去哪?”   赵云剑道,“回去救你家公子。”   少女急道,“不行,公子让我带你离开。”   赵云剑回头一笑,“那你去不去?”   少女咬了咬唇,跟上他的步伐。   血已流了一地,秀美的容颜一片惨白,映入眼中近处的血和远处残阳都是一般的红艳。   任情儿身后便是悬崖,教主水流月和刀鸣鸾都为他的蛊毒所制失了战力,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水流月皮笑肉不笑地道,“情儿,自家兄弟何必闹得如此难看?鸣鸾此次行事太过,我代他向你赔罪,你便不必记仇了吧。”   任情儿眼睫低垂,笑容中带着浓重的倦意。他的手抚在胸口,那里已经有一个可怖的血洞。“谁说不是呢,我是孤儿,自幼便跟着老护法学武,我们三人自幼相识,十几年下来怎么不是自家兄弟?可笑,我任情儿竟然有这样的兄弟。”   水流月温和笑着,仿若无害地向着任情儿走近,可惜他的笑意未达眼底,“情儿,我不愿引来旁人见你我三人相斗,你身上有伤,拖下去性命堪忧,我们也不忍见你受这等苦楚。不如就此罢手,也好为你疗伤。”   任情儿靠在石壁上,腰间一根银色系带勒出劲瘦的腰身,山风吹动他的衣袍,仿佛就要随风而去,“水教主,今日我问你一句话,我自幼便和一些毒蛊打交道,你我一同长大,知道我抗不住醉里红药性的只有你一人,你将它交给刀鸣鸾,到底是何居心?”   任情儿话中并无多少怒火,仿佛说话的人对这件事也没有多少兴趣,似就这么随口一提。   他若正经来问,水流月尚有千般说辞,他就这么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水流月却说不出半个谎字。   任情儿等了半晌未曾听到回答,神智已然昏沉,身体因失血而虚软,山风带了寒气透骨。迷迷糊糊之中有人揽过他的腰,将他的身体抱起。他心底一片冰凉,却也无力挣扎,终于落入那两人之手了么?   “情儿”,有人贴在他耳边唤着,熟悉的声音如煦暖的春风破开湖面,吹绿江南。任情儿的手牢牢抓住环在他腰间的胳膊,仿佛一松手这人便要消失了不见了一般,“云...剑”。   赵云剑低头看怀中的人,任情儿衣襟上沾满了血,这人虚弱得仿佛已经没了气息。   赵云剑心中一冷,生起百般难言滋味。   任情儿睁了睁眼,眼前的光影晃得他晕眩,“他们呢?”   赵云剑知道他问的是水流月他们,道,“我来,他们就走了...放心,我没杀他们。”   任情儿感觉到这人使出轻功带着他掠下山岗,他靠在赵云剑的臂弯中,如浪里的孤舟,闻着熟悉的男子气息,却没来由得安心,“你回来做什么?”   赵云剑将他抱得更紧,“我回来是要和你说一句话...任情儿对我有心,我定不相负。”   任情儿合上眼帘,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赵云剑,你说起假话来真好听...我都快要当真了。”   斜阳山岗上,一名少女跟在他们的身后,脸上泪痕未干,却已露出笑颜。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四章 此心似海(三)   3   江湖风波不绝,这些时日蜀地一带最轰动的话题莫过于拜月教的护法任情儿与河间府的大弟子赵云剑...那个...狼狈为奸。   任情儿叛离拜月教,拜月教主水流月下了诛杀令,拜月教的杀手悄然进入蜀地。   河间府赵千云也为败坏师门清誉的劣徒拍断了桌案,派出门下弟子要拿赵云剑以正门规。   一时之间,江湖风声鹤唳。   青城山脚下,繁华的集镇上有一处清幽的院落,推窗可见院中一株洁白的花树。   这一处院落与他们初见的那处青楼不过一墙之隔,隔墙隐隐能听到丝竹之声。   赵云剑躺在树下的躺椅上,腰间系带松散,衣襟半敞着,露出结实的胸膛。   那一日他与任情儿的丫鬟弄玉回头去救人,彼时任情儿母蛊唤醒了拜月教的护教蛊阵,他们赶至时已经大半日的时光,从将近子夜到日影西斜。   赵云剑不敢去想任情儿究竟流了多少血,那几日他不眠不休为任情儿护住心脉,终于抢下一条命来。   任情儿脸色还有些苍白,懒洋洋地靠在他的身边。赵云剑握着他的一只手,天气渐暖,这人的手终于不再如冰块一般的冷。   赵云剑忽而一笑,“那个时候,我看得很清楚,你喂母蛊的时候,心口并没有伤。你并没有将心口的血融入青引给我服用,那就算我喂了母蛊,也对你没有什么影响。”   任情儿笑了笑,“刀鸣鸾那自作聪明的家伙和你说了什么?我才不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法,我要一个人的心,只会直接将它挖出来。醉里红过于阴毒,你...为我疗毒,多少有些后遗之症,青引性热,是最好的解药。”   赵云剑手顺着他的抚在他的肩头,“那你为何要带我回拜月教,一边为我治疗,一边还让你那丫鬟说我是什么祭品。”   任情儿的手不老实地拉开他的衣襟,在他胸口慢慢描画着,“那个时候我并未想好是杀了你好,还是拿你当压寨夫人好。”   赵云剑为他掌下碰触的肌肉一阵发紧,持起他的一缕发绕于指尖,声音微沉,“哦?现在想好了么?”   任情儿向着他伏下身去,“想好了。”   唇齿相接,这一吻悠长美好,二人皆是惯于风月之人,但此刻心跳却如鼓点一般......   风吹动花树,落了半榻。   喘息渐渐平复下来,任情儿为赵云剑抚平衣襟上的褶皱,“今晚想吃什么?”   赵云剑趴在榻上,嗓子干哑地快要冒烟,“桃冻。”   任情儿温柔地笑道,“好,我去买。”   郭伯的桃冻在城南,三十文钱一份,将上好的水蜜桃熬成膏,再以窖藏的冰块调就。   任情儿买了三份桃冻,以瓦罐装了,提在手中走出门来。   “任情儿”,先是一声轻喝,森冷的剑锋映白了他的眼。   任情儿拂袖在剑身上一搭,抽身而退,“不愿背后出剑,倒是个君子,原来是你们。”   眼前两位男子手持长剑,身着白色长衫,其中一人正是河间府的那个齐云,身边还有一人似是齐云的弟子。   齐云沉声道,“任情儿,赵云剑在哪?”   任情儿只手抚袖,笑呵呵地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齐云道,“任情儿,我奉师兄之命,救赵云剑回去。你擒了河间府的弟子,还不速速交出来。”   任情儿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怎知是我擒了他,不是他愿意跟我走的?”   齐云手中剑作龙吟,怒道,“任情儿你这邪魔外道,休得攀诬我派弟子。”   任情儿微微一笑,“那便...看看名门正派和邪魔外道到底有何不同。”   任情儿站在水榭旁,丽娘一身锦衣含笑看他,“公子放心,我已按公子的吩咐下了迷香,那河间府的两位弟子关在阁楼中的一张床上,只怕就算是真佛也要入红尘了。教我瞧着,那做徒弟的,本就对师傅有几分心思,公子这红娘做的...”   任情儿吩咐道,“送个消息去无事亭。”   丽娘笑道,“公子此招甚毒,如此一来,河间府可要颜面扫地了。”   任情儿道,“这齐云对赵云剑颇有几分情义,口口声声是我擒了赵云剑,想为他留退路。事到如今,哪怕他恨我,我也不能给他退路。”   丽娘悠悠一叹。   任情儿冷道,“有话便说。”   丽娘叹道,“想不到公子此番竟是动了真心,只是公子可知...人与人之间也似水不可太满,似赵云剑这般的浪子...喂,你好歹等人把话说完再走...老娘我好心好意...”   “我回来了”,任情儿手中提着盛了桃冻的瓦罐推开门。   赵云剑在厨下,将熬好的粥盛入碗中,丫鬟弄玉在院中摆着碗筷。   天虽未完全暗下来,月已上树梢,照得一地落花如雪。门掩上,隔断江湖纷扰。   第二日,任情儿见赵云剑站在院中,仰望天际,神色若有所思,问,“怎么了?”   赵云剑道,“是河间府召集同门的信号,我去看看。”   任情儿道,“等等,昨日我遇到了你的那位师叔齐云,想来他发现了我的行踪在召集门中弟子。”   “你为何不早说。”赵云剑目光狐疑地在他脸上一转,“你对我师叔做了什么?”   任情儿道,“你那师叔一见了我就喊打喊杀的,我既没打他也没杀他,只是擒了他把他和他徒弟关在一处,再用了点催情香罢了,连块肉都没掉。”   赵云剑瞪着他,心口一滞,“任情儿,我这师叔待我最好,你怎可怎可如此...”   任情儿道,“我知道他待你好,这人口口声声是我绑了你...可惜我任情儿是邪魔歪道,只有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赵云剑瞪了他片刻,大步走出门去。门呯地一声合上,任情儿唇畔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原本陌路的两个人,一点点靠近,相遇相知相恋,他们相遇太晚,相恋太快,相知未深。   两情相悦何等醉人,对彼此的渴求如最醇厚的酒,但纵使满头烟霞,任情儿也不能安心。   赵云剑并非迂腐古板,但骨子里他仍与他截然不同。河间府总是系着赵云剑的一根绳索,只有了断了他的念想,让他再也回不去了,才能真的留住这个人。   赵云剑寻了一匹马骑了上去,顺着信号传来的方向而去,他在林子的边沿勒住马,抬头见林中一名少年正跪在地上。他认得是师叔齐云的弟子楚息,那楚息目中含泪,低头不语。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身白衣的齐云正站在林间,赵云剑只听他长叹一声,“此事怨不得你,起来吧。”   楚息道,“是弟子定力不足,才才...害了师尊,请师尊准我一死。”   “死?”齐云目光一沉,声音在暮春的朝阳中凝了寒气,“楚息,你可还记得河间府弟子训么?”   楚息道,“饮马河间,仗剑关山,百死不折。”   齐云道,“河间弟子没有轻易求死之辈,你若死了,对得起我于你十年授剑之恩?”   楚息目中含泪,“师尊。”   剑光倏起,一缕乌发随剑光飘落,齐云还剑回鞘,“今日以发代首,你的命权且寄下,我要你从今日起无论多么艰难,绝不离开河间府。至于今日之事,我自会用任情儿的血洗清,你便忘了吧。”   楚息望定眼前的男子,他自幼追随此人,多少次齐云把手教他习剑,带着剑茧的手握着他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便对这人有了渴慕,却从来不敢亲近。   他那时虽是失了控,但还是记得这盼了太久的人在他的怀中压抑着的喘息,他又如何能忘?   赵云剑见二人诡异模样,如何还不明白,当下进退不得。齐云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二人目光对个正着。   赵云剑翻身下马,单膝着地,抱拳道,“云剑见过师叔。”   齐云目中闪过喜色,“云剑,那魔头放你出来了?”   赵云剑犹豫了片刻道,“师叔,我...并非为任情儿挟持,而是自愿和他走的。任情儿本性不坏,他只是...只是...”   赵云剑心中一叹,任情儿做出这样的事,叫他如何为他分辩。   齐云目光转为平静,看着他的神色,道,“你都知道了?”   赵云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沉默了片刻道,“是。”   齐云并无愤怒难堪之色,“我与他的过节是我们的私怨,姑且不论。云剑,你的事该给师门一个交代。我...会替你向师兄求情。”   一月之后,河间府广发武林贴,孽徒赵云剑不仅勾结拜月教妖人,而且便是大盗不留行。   赵云剑一语不发受赵千云三剑后,拜别而去。   夜色,大雨,深巷的尽头,褪色的红灯笼在风中打着转,一两声响板在静夜里传来,拉长了寂寞的音色。   一辆马车在雨夜中而来,车帘掀起,车内一位美丽的女子正好奇地向外张望。   车内传出优雅的男子声音,“琳琅姑娘,这是西街,都是一些酒馆和赌坊,江湖浪子们最多的地方,若有些什么江湖故事都少不了这样的地方。上回啊,素手刀和...”   马车远去,话语声渐渐听不到了。低垂的屋檐下红漆剥落的柱子上靠着一个提着酒壶的醉鬼,他似已在那站了很久,深色影子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偶尔眼中露出落拓的神色。   木屐的声音响在雨夜里,持伞的人在他面前停下,“你悔不悔?”   醉鬼眼也不抬,“我...我悔什么?”   雨水沾染任情儿淡色的纱衣,他缓缓道,“若是那日你不曾为一个叫情儿的小倌赎身...若是那日你救了河间府的人后便随他们而去,不曾折回头救一个叫任情儿的魔道妖人...赵云剑,依然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云中一剑赵大侠,你的小师妹也不会和别的男人坐在一辆马车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对的主线基本跑完,苏楼主要登场了。   ☆、第三十五章 涧水迷踪(一)   1   “数日后,江湖中便盛传任情儿和赵云剑月夜放舟,我们相携离开蜀地前往江南。我与他联手击退拜月教的杀手,甚至有一次我遇上齐云等河间府的人,赵云剑也对他们拔剑相向,护了我周全。再后来我与他共饮岳阳楼头,赵云剑对前来挑衅的江湖中人坦言与我的情义。后来我们到了杭州,一日赵云剑遇见了几位好友,他那人好酒好朋友,一起上了青楼买醉,无意之中他得知当日买他那把剑的那位朋友是为我所收买,也便知道了坏了不留行名声的人便是我。第二日我是在青楼花魁的床上找到了他,再后来...”   化名苏遥的苏慕华苏楼主将水中捞起的绢帕系于钓竿上,“再后来,你们便这么折腾了近十年...他见了你就躲?”   任情儿微微一叹,接过苏慕华手中的吊绳,“空钩,连个饵都不下,你想钓什么?”   苏慕华将沾湿的绢帕搭在钓竿上,“哦?钓莲花鬼该下什么饵?”   “这...”任情儿为他问得一愣,见苏慕华慢慢勾起唇,摇了摇折扇道,“既然你已经决定离开赵云剑,那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你便陪我去看看这莲花鬼吧。”   夜静三更,白色的纱幔低垂,白色的冥烛燃着,子夜已过,赵千云年事已高,为人劝去休息了,灵堂之中仅有一副乌黑的棺木。   两道人影出现在屋檐上,掀开瓦片往屋内望去。   苏慕华道了声,“下。”拉着任情儿的手,便往屋中落去。   他内力全无,却说跳就跳,任情儿唬了一跳伸手拽了他,轻轻落足于棺木前。   苏慕华瞧着眼前的棺木似瞧得颇为有趣,甚至拿了折扇在那棺木上这里敲敲,那里敲敲。   “你做什么,这么大动静,你还怕不能将人引来?”   苏慕华敲了片刻,道,“这位赵琳琅姑娘听说让赵兄念念不忘,我倒要看看是何等模样。”他手掌推开棺盖,棺中的女子平静地躺着,仿佛只是睡去一般。   手指一动不知从哪变出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刀,苏慕华刀锋堪堪触及女子的衣领,他手一顿,向着任情儿笑道,“你认得这便是赵琳琅,不会是什么人易容的吧。”   任情儿道,“这我可看不出来了,就像你可若非见过你这副模样,我都快要认不出你来了,可仔细看来明明还是那张脸。”   “陆酒冷曾经教过我,人辨识一个人经常通过的是一些习惯的举止,或者说对见过的人,人都会有一个判定,若改变了这些影响了判定的特点,再加以眉眼的修饰,非极为熟悉的人看不出破绽。不过易容之术有一点是人往往会对脸部进行易容,至于其他地方...”   苏慕华手中刀锋顺着女子的衣领划下。   “你...”任情儿虽然离经叛道,但不想此人比他更胆大妄为。   “一个死人自然是不需要修饰眉眼的,而且更没什么习惯的举止可以让人看出破绽。但其他地方若细细看来,一个生于南地与生于北地的人,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和做惯活计的丫鬟也绝不相同。”刀锋将女子青色的肚兜划开,苏慕华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胸口,“赵琳琅的侍女为莲花鬼吓疯,赵琳琅尸身上并无伤口...看不出死因。”   女子的胸口有一处红点,仿若朱砂痕一般。   “咦?”任情儿面容凝重,唤道,“将刀给我。”   苏慕华将刀递与他,摇了折扇在旁看他动作。   任情儿用那柄薄刀划开女子的皮肤,他的手法很妙,轻轻切了一个十字,划开血肉仔细端详了片刻,道,“是离魂蛊,我听师傅说过这种蛊生长在常年难见阳光的水潭中,以血肉为食,在无声无息间杀人,死者脸上会有极愉快的笑容。”   苏慕华沉思道,“山居夏长饮茶醉,涧水清凉泊鸳鸯么?走吧,我们看看那水在何处?”   任情儿道,“那这里怎么办?”   苏慕华拿起一叠纸钱丢进火盆,口中念叨,“姑娘芳魂勿怪,我等也是为你追查真凶,好为你报仇。”   “行了”,任情儿见不得他那罗嗦模样,一把拉了他道,“走了,姑娘要怪只怪...苏公子和任公子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这...”苏慕华将赵琳琅的尸身放回棺中,目光瞥见女子裙摆上一片暗色,心念一动,忽觉有异,手中刀锋一转割开女子的罗裙。衣袍散开,罗裙之下女子雪白的躯体上用针缝合着,仿佛似个手工不好的布娃娃。他刀锋停也不停,顺着针线的走向,剖开女子的身体。   人有五脏,但若一朵莲花开在人本应生长五脏腹腔中,这场面一定不会很好看。   任情儿脸上的神情几乎要吐出来。   河间府的湖水是隔了溪水而来,溯源而上,顺着溪流便是山谷,文弱书生手中摇扇,肩头担着一根钓竿,于月下缓步行来,“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   任情儿衣袂当风,停于不远处,“你可真悠闲。”   苏慕华笑道,“既然是当上钩的鱼,渔翁尚且不急,鱼儿又何必着急?”   任情儿道,“你的身份若败露,这河间府上下有的是人要取你性命,你倒逍遥。”   苏慕华道,“不是有任公子你护着我么?话说回来,任公子以为会有谁要杀赵琳琅?”   任情儿挑眉一笑道,“除了我还有谁?”   苏慕华将折扇在手中合起,含笑道,“不错。”   任情儿叹道,“赵琳琅夫君五年前死后,她便回了河间府,这几年赵千云年事渐长,也不再那么嫉恶如仇,也肯顾念旧情。若赵云剑与赵琳琅旧情复燃,我又怎能甘心,于是用蛊毒杀了赵琳琅,岂不是刚好...”他喃喃地道,“这杀人的人真是个天才,连我都快要相信这是我会做的事了。”   “若杀人的局要布得更完美一点,应该再多等上一日,待任情儿你到了河间府,与赵琳琅闹点什么过节,再以蛊毒杀她,是再好不过了。如今这赵琳琅死的时候,任公子正与我等在大江之上,并不在河间府中。”苏慕华看了看任情儿又笑道,“不过,想来任护法手下少不了忠肝义胆之徒,为你指使潜入河间府下毒杀人,你在不在场并不重要。”   任情儿道,“听你这么说,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不过,为何这赵琳琅非得早死这一日?”   苏慕华道,“或许这赵姑娘发现了什么,但能用这蛊毒,又偏想害你的人又有几个?拜月教自水流月死后,一蹶不振,躲于苗疆,已有数年未见江湖,莫非是又开始蹦跶了?”   任情儿想了想道,“说来三年前归雁庄中水流月死于你之手,如今有人指你才是幕后黑手,莫非还真是拜月教...可如今拜月教还剩下什么人呢...”   一个半残的刀鸣鸾?   “我总有一个感觉,那晚我们一同在船上的十个人中,总有人与此事有关。”苏慕华略一沉吟,“唐门的两位我可以放心,你我、赵兄和小痴四人不计,还有四人...武当派雪月刀宋桥,西南总捕裴是非,如意茶行的段君行段小侯,还有一个船老大。”   任情儿道,“裴是非追了我多日,如块狗屁膏药甩都甩不掉,莫非是他?而且若我们不夜探灵堂,明日他这西南总捕可借查案,将赵琳琅的死因揭示于众。”   “身在正道的人也可藏污纳垢,表面刚正的人也许坚守自盗,至于段君行,听闻大理皇族近年用度紧张,财帛动人心,拜月教中有金矿与铜矿,以及珍稀的药材,段君行若因此出手倒也可能。”   任情儿笑了,“看来我与慕华你都是人家看上的背黑锅的。”   苏慕华眸光微凝,一笑道,“背黑锅么?”   说话之间,二人已经行到了山涧旁,这山涧涌入山腹之间的溶洞,月光正照在洞口粼粼波光的水面上。任情儿何等眼力,一瞥之下正见洞中晶莹如镜的钟乳石上印出一道黑色的人影。任情儿尚未及动作,便看见苏慕华已经向着那洞内掠去,身法极为敏捷,在石上一踏,便跃了进去。   任情儿一愣,“明明身法不错,每次还要我带?”   苏慕华方踏入洞中,便觉得迎面一道凛冽的风声,他手中折扇微张,数道破风之声向着那人背心而去。那人头也不回,手中兵刃一带便扫落了暗器,向着洞穴深处而去。   任情儿追进洞中见苏慕华青色的衣袂转过洞口,他加快了脚步,踏出洞口,施展轻功落在巨石上。他此刻身处一处环形的山坳,月照青色石壁,哪还有苏慕华的踪影。   苏慕华一向稳重,今日为何如此莽撞?   山崖之上,苏慕华已经和黑衣人照上了面,那人面上带了个狰狞的面具,看不清面目。   苏慕华手中扣了一枚暗器,含笑注视着眼前的人。“阁下手中兵刃可是绝别离,陆酒冷在哪?”   黑衣人低笑了两声,声音听上去干涩难听,“你束手就擒,我便带你去见他。”   苏慕华合起手中扇子,微微一笑道,“好。”   黑衣人见他如此合作,倒吃了一惊,狐疑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苏慕华道,“如今论武功能杀我的人不少,但若只是杀我,阁下无须如此费事。”   黑衣人道,“这山庄上下都是要杀你的人,你却为他肯蹈险地,看来对他关心得很呀。”   苏慕华笑道,“阁下今夜在此等我,故意手持他的兵刃,不就是引我去见他的么?”   马车停在山林边,黑衣人将他领上车,递过一根黑色的布带,将他的眼睛遮起。   苏慕华坐在马车中,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他仿佛去看望一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等着他的仿佛是有着鲜花和美人的盛宴。   路的尽头有鲜花,也有醇酒美人。   苏慕华被解下蒙在眼上的布条时,看到的便是一间铺着大红织锦的房间,许久不见的人靠在宽大的软榻上。   那人穿着白色绘金边的宽大锦袍,头戴一顶玉冠。他的手抚在一个媚眼如丝女子的肩头,那女子靠在他身边正为他斟着一杯酒。   苏慕华从未见陆酒冷如此端整地穿一套衣服,看上去颇为英武,只是眉间的伤痕平添了几分邪佞。   陆酒冷的目光也落在他的身上,黑衣男子领着苏慕华走过去,捧了手中的绝别离递与陆酒冷,一礼道,“陆公子,人带到了。”   陆酒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苏慕华坐下。   陆酒冷又吩咐道,“无眠,为苏公子倒酒。”   这女子便是江湖传闻陆酒冷为之赎身的花无眠,   花无眠倒了酒,为苏慕华捧来,“公子请。”   她递过酒,又仿佛春睡未足般靠在陆酒冷的膝头。   苏慕华接在手中,手抚在杯沿,沉吟道,“陆兄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陆酒冷道,“苏兄也见到了,我有美为伴,如何不好?”   苏慕华眸光已带了冷意,“陆酒冷,八月十五我在扬州等你,你为何失约...”   陆酒冷散懒一笑道,“我忘记了...让苏兄空等了。”   苏慕华心头一滞,望着这男子冷漠的面容,又听到陆酒冷道,“在下近日记性不好,有很多往事都不大记得住。”   苏慕华眼睫微垂,缓缓饮下杯中酒,酒水入喉,苦涩的滋味在唇齿之间,“今日陆公子寻我来何事?”   陆酒冷道,“我寻苏兄来,是想起那日失约,请苏兄喝杯酒赔礼。”   苏慕华淡淡道,“不必了,酒已饮尽,在下告辞。”   他拂袖而起,行至门边。   身后传来女子娇喘和男子调笑的声音,陆酒冷手抚在花无眠脸上,笑道,“灯照花雨人消瘦...花无眠...”   苏慕华眸光微微一震,很快如沉静的潭水一般平复下去。他并不回头,继续走出门去。   这是夜半无人私语时,他与陆酒冷燕好之际,陆酒冷说过的话。   他并未忘记,只是已许作他人?   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外,陆酒冷笑容微滞,道,“你可满意了?”   暗处传来一声冷笑,“让他如此伤心,陆酒冷你...真是好狠的心。”   陆酒冷也在冷笑,“彼此,彼此。”   清晨,任情儿推门而出,正见苏慕华坐于厅中吃着早点,走过去坐下,拿了一个馒头,道,“你回来了?去哪儿了,让我好找。”   苏慕华道,“我昨夜去见了一个人,喝了一杯酒。”   任情儿啃着馒头随口问,“哦?何人?”   苏慕华笑笑,“陆酒冷。”   任情儿眸光一转,落在他脸上,“你笑得真难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快乐   ☆、第三十五章 涧水迷踪(二)   2   苏慕华吃着一碗粥,闻言一笑道,“相由心生,你心情不好,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   任情儿道,“陆酒冷怎样了?”   苏慕华笑道,“好得很。”   “好?”   “花无眠是个美人,我没看出哪里不好。”   任情儿神情如见了鬼一般,“莫非昨夜你见他身边有个美人,喝了杯酒就走了?”   “不错。”   任情儿道,“莫非陆酒冷有什么苦衷?”   苏慕华道,“我并未看出来。我是为人蒙了眼,坐着马车去的那个地方。陆酒冷说了一句话,灯照花雨人消瘦,那句…让我想起一种花树,我与他在望北城的客栈中曾经见过一种白色花树,叫泡花树,那树开起花来很漂亮。”   任情儿啃着馒头,“泡花树是什么东西?”   苏慕华道,“泡花树还有一个名字叫降龙木。”   任情儿眉头微锁,“降龙?这河间府的东边便有一个降龙渡。”   苏慕华似在想着什么,沉默着吃完了那碗粥,才道,“这河间府的早点颇为不错,粥也熬得很到火候。任公子你不觉得今天早晨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任情儿听窗外并无人声喧哗,婉转几声鸟鸣,反倒有几分山居清幽之意,道,“主人爱女新丧,宾客安静些也不奇怪。”   苏慕华笑道,“任兄莫非忘了我们昨晚做了什么?”   我们……任情儿自然不会忘了昨晚他们二人夜闯赵琳琅灵堂的事,若河间府的人看了赵琳琅的尸身只怕不会如此太平。   苏慕华解下任情儿丢在墙角的鱼竿上系着的丝帕,见那丝帕上水虽已干透,但沾染了黄色的痕迹,仿若泥痕。   苏慕华将手中绢帕递与任情儿道,“任兄且看看这是何物?”   任情儿接在了手中,细看了片刻,“不错这正是离魂蛊的水引,你昨夜到水潭边时便是为了这蛊去的?”   苏慕华道,“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哪知道什么离魂蛊,我只是在想莲花鬼总是少不得水的。”他似想起了什么,“对了,这离魂蛊与唐门可有什么关系?”   任情儿一怔,微笑道,“你这句话倒问得好了,唐门用毒,一向看不起蛊。这离魂蛊偏是唐门的鬼才唐久年研制的。唐久年与唐家掌门不对付,在唐门不得志,与水流月倒是好友。不过听闻他已有十年未出江湖,也不知是死是活。”   苏慕华不知想起了什么,凤眸微眯道,“我听唐尧说过在捞起宋桥师弟的尸身时曾闻到唐门毒药的气味,我们先去前院看看。”   他们二人走出院门,便遇上一位河间府的弟子,那弟子向着二人一礼道,“家师请二位前殿叙话。”   河间府,立于蜀地之南。   蜀地多山,河间府以一山一河与南疆的拜月教相峙。   河间府以剑法见长,门下弟子皆是白衣佩剑。   方入前殿,便看见影壁上提着,“饮马河间,仗剑关山,百死不折”十数个大字,墨迹淋漓,颇有剑意。   苏慕华摇着折扇,“好威风。”   二人来得尚早,许多椅子都空着,那河间府的弟子引了二人落座,奉了茶,未及片刻便有人陆续到达,甚至连船老大都有个位置。   苏慕华见了数个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心知只怕都是冲着挽留相醉刀来的。   任情儿见赵云剑站在河间府的弟子中,二人目光相接。   赵云剑虽未身着河间府的服饰,但腰间也配了一把长剑,难得的穿了一身颇为稳重的织云纹长袍,颇有几分大侠风范,仿佛是二人初见之时。   任情儿冷冷一哼,偏开眼。   赵千云站在众人之前,鬓角微雪,这人似乎迅速地苍老下去。   “各位,我河间府在此立派逾三十年,我今日请各位来,是请大家做个见证。齐云!”   齐云应道,“师兄。”   赵千云轻喝一声,“跪下。”   齐云目中一震,却如言跪下,赵千云自腰间解下佩剑,双手递与齐云,“接剑!”   齐云背挺得很直,直视着他,“师兄。”   赵千云又道了声,“你要违令不成,接剑。”   齐云双手握住剑柄,剑鞘上冰冷的青铜花纹却如烙铁一般烙在他掌心。   赵千云沉稳的声音映入每个人的耳中,“从今日起,齐云接掌河间府之主。”   齐云手中之剑如有千钧,终是在他目光中低下头去,应道,“是。”   赵千云满意地一笑,又唤道,“云剑。”   赵云剑走上前去,与齐云并肩跪下,“义…父。”   赵千云看着他,脸上神情带着几分悲凉,伸出已长了皱纹的手抚上赵云剑的肩头,“好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当年的事我知道并非你的错,但为父为了河间府只能委屈你了。”   赵云剑未曾想他会说出这般话来,一阵热血涌上心头,沾染红尘已久的眼睛放出神采,“义父,云剑从未怨恨过。”   赵千云脸上露出笑容,这是近日赵云剑第一次见到这老人微笑,流逝的岁月仿佛在这一笑中重新回到这老人身上。赵千云道,“好孩子,义父想让你重新回到河间府,辅助你师叔守住这片基业,用河间府的剑守住这片南疆,你肯不肯?”   一道人影离席而去,朝阳中只见这人淡柳春衫,眉目如画,正是任情儿!   苏慕华伸手没拦住,微微一叹。 作者有话要说:  cp也打不开了……   ☆、第三十五章 涧水迷踪(三)   3   赵云剑看着眼前的长者,“义父,云剑自幼长在河间府,河间府之事云剑义不容辞,但云剑生性惫懒,只怕难担此重任。”   赵千云手拍在他的肩头,“云剑,你可是还在怪义父当年的无情。”   赵云剑道,“义父言重,云剑说了从未怨过。”   赵千云手滑落他腕间,一握他的手掌道,“那便应承义父如何?”   他看见了任情儿的离去,但赵云剑不能也不愿拒绝眼前的老者。   赵千云并不回座,站在正堂举起手中的杯子,齐云和赵云剑起身站于他的身侧。   楚息站在众弟子中,一双眼睛牢牢看着齐云,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这些年他一直守在这人身边,于午夜梦回之际也不是不曾有过微弱的期盼。   如今齐云接掌河间府,他与他再无可能。但他并不怨恨,若能这么守着他,守着河间府,他又有何可怨?   赵千云饮尽杯中茶,朗声道,“请各位武林同道做个见证,从今日起河间府交与齐云接掌,我再非河间府之人。”   “师兄!”   “义父!”   两声惊呼发自齐云和赵云剑口中,在两人惊诧的目光中,赵千云的身体竟软软倒了下去。   苏慕华推开院门,见到一道淡柳色的身影坐在树上,正悠闲地啃着一个果子,不是任情儿是谁?   苏慕华道,“你为何走得如此之快,赵云剑应了。”   任情儿冷冷一哼道,“我早就知道的…”   “赵千云自绝心脉,已经死了。”   任情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他怎么会?”   苏慕华道,“我问过赵云剑,听说赵千云今日一早去了赵琳琅的灵堂,在棺木旁站了很久。”   任情儿从树下跃下,拍拍手,“既然他回了河间府,我与他缘分已尽…走了。”   苏慕华慢悠悠地道,“你说赵千云见了那朵莲花和离魂蛊便自尽了,只怕…不是这仇家厉害得很,便是掌握了赵千云宁死也要维护的秘密。赵云剑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实在是危险啊危险…”抬眼见任情儿站在他的面前,“哦?你不走了?”   任情儿道,“我等着见他倒霉,没看够戏怎么肯走?”   疏星朗月,入夜的河间府一派萧然,灵堂之上并排停着两口棺木。   赵云剑将纸钱放入火盆,齐云拍了拍他的肩,“我已加派了人手守着这片灵堂,你今夜早些休息,明日河间府还有事要忙碌。”   赵云剑道,“多谢师叔,我想陪陪师傅和师妹。”   齐云道,“也好…”他也不勉强,想了想又道,“任情儿并未离开河间府,你们…”   赵云剑低声道,“师叔放心,云剑如今只想完成师傅的遗愿,守住河间府,我与他已成过去…”   屋梁上,任情儿眸光一寒,苏慕华按住他的肩头,目光往屋中一扫,正看见齐云走出屋门。低声对任情儿道,“你去引开赵云剑…”   任情儿此刻一点也不想面对这个人,但他还来不及反对,便为苏慕华推下了屋梁。   赵云剑听耳畔风声一响,烛火明灭间,手已搭上了剑鞘。定睛看清眼前的人,沉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的目光很沉,任情儿心头一滞,已经翻起了怒意,道,“赵大侠如今风光得意,我自然不该来烦你。”   赵云剑无奈叹气道,“任情儿,我并非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赵云剑沉默了片刻道,“师妹身上中的是蛊毒,情儿你…”   任情儿冷笑,“赵云剑,你果然怀疑我。是,都是我做的,我将蛊毒下在你师妹身上,再用刀划开她胸口,让你们看清楚她是我杀的。”   “情儿,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任情儿深吸一口气,“赵云剑,我们能找个地方谈谈么?”   赵云剑深深地看他,点了点头。   苏慕华看着任情儿和赵云剑走出门去,靠在屋梁上,从怀中摸出把折扇慢慢把玩。扇骨凝紫痕,洁白的扇面上绘着一轮月一枝花。扇面上提了首未完的词:   谁道江湖飘零久,纵马黄沙,知己还如旧。灯下醉颜非为酒,轻舟踏月风临袖。   灯照花雨人消瘦。何为情深,相携期白首。   仍是少了一句。苏慕华唇边带了笑意,在等待着,无论是陆酒冷因何身在险境,河间府与那降龙渡都是同一局棋,布局的人只怕也没有想到赵千云会如此干净利落地自我了断吧。   乱了局的人…若此人还是怀着对河间府的仇怨来的…又怎能甘心?   唐久年?他向唐尧问过唐久年,唐久年于十年前因帮水流月研制蛊毒,并以此伤了唐门弟子的性命,被唐奶奶击败后就此失踪。   若是唐久年因水流月之死找上他苏慕华,因拜月教找上任情儿,他目光落在赵千云黑沉的棺木上,那赵千云又与唐久年又有何过节?   苏慕华候了有一柱香的功夫,突然微微皱起了眉,凝神看去。一个身着夜行服的身影悄然无声地落在屋中。   那黑影在棺木前站立了片刻,苏慕华躲于梁上,月华透窗而入,那人眼中似燃着火焰一般熠熠发光。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一掌推开左边黑沉的棺盖。   棺盖落于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棺木中露出一张男子的脸孔,正是赵千云。   那人站于棺木前,俯视着那张容颜,喉中发出压抑的低笑,“赵千云,你以为一死便可以不必还你欠下的债了?我报复在你女儿身上,让她怀了孽种,再把她的肚子剖开,种上莲花…呃?那莲花如何,漂不漂亮,你喜不喜欢,像不像当年拜月教中的那株?”   他的眼睛很亮,苏慕华看着那双眼睛,觉得这人已经疯了。   “就算死了,我也要将你挫骨扬灰。”那黑衣人无声地狂笑了片刻,张开五指如钩,直取赵千云喉间。带着腥气的爪行至半道,为一把折扇架住。   青衫书生长身而立,正含笑看他,冥烛映着他的眼眸,清透的光泽如琥珀般。   黑衣人口中发出一声低叱,“找死。”   苏慕华含笑不语,手下却半点不留情。黑衣人与他拆解几招暗暗心惊,这人武功看上去并不很高,招式之间甚至还有几分生涩笨拙,明明下一招便可以击倒他,但每回在危急关头却总能避开去。   他越打越是急躁,偏那人武功如海水一般无形无迹,深不可测。   “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六章 局中之局(一)   1   苏慕华微微一笑,“唐久年,你不是设了局等我来,怎么倒不认得我了?”   此人掌间带毒,且承认是他害了赵琳琅,再听他提起拜月教,苏慕华暗想眼前之人只怕便是唐久年。再看那黑衣人脸上神情木楞,想来也并非本来面目。   那黑衣人目光微沉,闻言眼中闪过一瞬愕然之色。   苏慕华看清他的神色也微觉犹疑。   莫非竟是错算了?   趁他分神之际,苏慕华掌指在黑衣人腕间一扣,他身无内力,这一击轻若无物。黑衣人却见他指掌间幽幽一点银色光芒,腕间一麻,气血的行经几乎遏止,临危之下掌风骤盛。   苏慕华见他双掌带着鹿皮手套,双掌翻动间乌金光芒吞吐,也不敢硬接。   身形微让迫退一步,那人乘机脱身而去。苏慕华岂容他走脱,紧跟着便追了出来。   月照花木扶疏,他站在院中,目光自假山、树林间扫过,突然眉微扬,向着一个方向追了下去。一道灰色的人影正在月下走着,苏慕华自后赶了上去,待看清此人面目,微微一怔,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西南总捕裴是非。   他微觉讶异地止住脚步,裴是非却也看到了他。在他目光转过来的时候,苏慕华已然恢复了怯弱羞涩的笑容,微微一礼道,“原来是裴捕头。”   裴是非皱起了眉头,“三鼓了,你怎么在这?”   苏慕华道,“我见月色正好不忍睡去,想着香雾空蒙月转廊…便起来相伴花月,不知裴捕头因何在此?”   裴是非道,“我与宋桥下了半宿的棋,这才散了,便随便走走。”   苏慕华笑道,“既然如此,相请不如偶遇,裴捕头不如陪我一起走走。”   裴是非朗笑道,“哦?我与你这书呆子有何可聊的,不如早些回房歇息。这河间府不太平得很,赵家父女身故,不知道接下来还要出什么事。你这书生小心些,别为无常鬼收了去。”   苏慕华笑道,“裴捕头此言差矣,我虽是一介书生,但圣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也少不了红线女,公孙大娘,就算能听裴捕头聊聊江湖故事也可。走吧,我们且煮一壶茶去。”   风吹动枝叶婆娑,青衣的书生拉着灰袍的男子转入花影。   另一处月影枝叶间,两个人影在月下走着。   他们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仿佛将千山万水都走遍。   苏慕华让他拖住此人,想来时间也够了。静默的气氛让任情儿无法再忍耐,转眼见英伟的男子就在他身后,忍不住道,“赵大侠,想这么走到什么时候?”   赵云剑立定足,注视着眼前的人,“情儿…”   任情儿打断他道,“好了,赵大侠,你我已成过去,便就此别过,江湖再见,哦,不,江湖不再见了。”   “情儿”,赵云剑扬声唤了一声。   “怎么?赵大侠还有事?”   赵云剑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人。月华如水,照见那冷中带讽的笑颜,带着几分狠几分艳,不知不觉这容颜已与他羁绊了近十年的光阴。   与这人羁绊之初,虽然是一笔糊涂烂帐,也曾怪过他的算计,流落江湖之际也曾问过自己悔不悔。但这些年下来,若无一个叫任情儿的人在他身后纠缠着他,赵云剑似乎总觉得少了什么,那滋味就像吃牛肉面没有放醋一般。   岁月流转,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已经习惯了这么一个人。他方才在赵千云灵前,对齐云说他与任情儿已成过去,此刻听任情儿说出江湖不再见,才觉得这话有多伤人。   他想留下眼前的人,不让他走,无论用什么理由。哪怕任情儿已经消磨尽了对他的那份心,他也不能让他走。   赵云剑看着眼前秀美的容颜,他本就口拙,此刻更不知该说什么。片刻才道,“赵琳琅是中了蛊毒而亡,你…你不能走。”   “你…”任情儿牢牢盯着他,眸中隐有泪意。   赵云剑心中一悸,伸手揽住任情儿的肩头,他的手心很暖,话到嘴边却是,“在找到凶手之前,你不能走。”   任情儿肩一沉,抓住他的手肘将他顶在树干上,“哪有什么别的凶手,杀你师妹的可不就是我。好,赵大侠,我就留下来,就住在河间府,等着你来取我的性命。”   温热的吐息咫尺可闻,赵云剑抬手去抚他的脸。肌肤相触,意外的温暖让任情儿心头一震,男子的声音响在耳畔,“你哭了。”任情儿将赵云剑猛然一推,拂袖转身离去。   赵云剑靠在树干上,胳膊处拉伤所传来的痛楚让他唇角抽搐。一滴清泪收拢在掌间,看着那离去的身影,一抹苦涩的笑逸出唇边。   他与他已是如此,情之滋味,近一步太难,退一步不能。   “你便在这坐了一宿?”叶笛声停止。   青衣书生站在树下望着树上的人,微微一叹,“这赵云剑有什么好的,风流之名满天下的任情儿何必对他如此痴心?”   任情儿轻哧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他痴心了?昨日你让我引走赵云剑,可有何奇遇?”   苏慕华道,“我遇上个想毁赵千云尸身的疯子,据他自己说赵琳琅怀了他的孩子,然后他刨开赵琳琅的肚子,种上莲花。”   任情儿看着站在树下的苏慕华,后者的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眸中隐有怒意,显然那人如此作为…已经触怒了苏慕华。   任情儿笑道,“此刻陆酒冷身在险境,河间府中齐聚的武林中人都是要找苏慕华算账的,只怕这人也想不到苏公子仍有闲情去管闲事。”   苏慕华道,“苏公子闲得很,一向管的都是闲事。不过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那人见了我好像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布局的人既然引我去见陆酒冷,想来已经窥破我的身份,难道他们并非一路?”   任情儿微哦了声,笑笑道,“看来惦记你苏慕华的疯子不止一人,这位仁兄疯成这样也实在是…后来呢…”   苏慕华展颜一笑,“说来惭愧,苏某武功实在太差,为他逃了去。后来我追了出来,撞见了裴是非。”   任情儿思索道,“大隐于朝,莫非唐久年便是裴是非?”   苏慕华道,“裴是非和我说他与宋桥下了半宿的棋,听到三更鼓响才回来,我便拉着他去喝了一壶茶。他回去后,我往宋桥的住处走了一遭…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河间府的鼓楼偏处西侧,从宋桥的住处一路走来,根本听不到更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六章 局中之局(二)   2   “这么说这裴恶人从一开始追着我便十分可疑。”此刻任情儿坐在房中的圆桌边,接过苏慕华递来的茶。“若唐久年为向河间府复仇而来,与困住陆酒冷的人不是一路,这另一路又是什么人,我说书呆子你可有眉目?”   苏慕华也端了杯茶笑道,“其实自从宋桥说起各派收到当年我杀了水流月的信,我便在怀疑...那年之事其实...知道水流月是无辜之人,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人。”   “哦?何人?”   苏慕华却摇了摇头,出了会神才道,“我总不愿怀疑是他...河间府之事并不单纯。这河间府地处南疆和川中之间,离大理也不远。由此而南,云南王,苗疆七侗...成帝一直放不下心。若大宁要对北燕用兵,这南疆不得不靖。陆酒冷对我说的那句话...降龙木...降龙...也许还另有深意。”   任情儿以手托额,长叹道,“如此麻烦...我最怕的便是麻烦...对了,小痴呢?”   苏慕华道,“今晨我回来时,就不见他了。”   “哦?”任情儿有些讶异,“这河间府危机四伏,你也不担心他?”   苏慕华笑道,“他不过一介孩童,若真如我所料,那人也不会让他出事。”   “苏哥哥”,少年跑进门来,苏慕华见眼前正是书童王小痴,拉过他来道,“小痴,你跑哪去了。”   王小痴指着身边一人道,“苏哥哥,我到他那去玩,玩累了,便在那睡了一觉。”   船老大眯着眼睛,笑呵呵地站在他们面前。   苏慕华见他那双眼睛落满风霜,偶尔精光一转又是精明算计。却只觉得这人精明得颇为坦荡,市侩得颇对他的胃口,苏慕华微笑道,“原来是船家,叨扰你了,若不嫌弃,可否坐下喝杯茶。”   船老大大咧咧地一摆手,也不客气地坐下,拿起了茶盅,“何必客气,我闲着也是闲着,有个孩子陪我闹闹也好。”他饮了茶一叹,又道,“这里三天两头死人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耽误我少赚了多少银两。”   船老大身着粗布短衫,露在衣外的胳膊是常年日晒的健康肤色,眼角已露了鱼尾纹,说话虽然有一种跑江湖的粗俗,但让人觉得干脆利落。   苏慕华想起当日在岸边为这人奚落,倒也不生气,还觉得此人颇为有趣,便坐着与他闲话了几句蜀地的风土人情。   “各位”,三人谈兴正浓,突然听到门上被叩击了几声。   门外之人白衣长剑,任情儿认得此人正是齐云的弟子楚息,微讶道,“是你啊。”   楚息自然也认得任情儿,他心中思慕齐云多年,任情儿那一日的戏作虽成全了他的心思,也让他此生沉醉南柯不能醒。   楚息并不应话,面无表情地道,“各位,本派掌门已于今日接位,请各位申时到议事堂,共同为武当云少侠之死做个见证。”   他说完,便抱拳欲离去。   任情儿身形一动,拦住了他的去路,笑呵呵地道,“等等,楚少侠,你我也算旧识,何必那么急着走。”   楚息警惕地看着眼前笑得很美很妖孽的人,他平生蹈行正道,唯独为此人所害,对师傅做出不敬之事。   任情儿笑了道,“那日没留神看,你长得确实还真不错,齐云那老头...有什么好,不如你跟了我吧,哥哥一定好好疼你。”   他靠得很近,几乎是一个轻薄的姿势。   楚息猛然抽身手中剑机簧一弹,已有半截雪亮的剑锋弹出剑鞘。“任情儿,别以为我不敢杀你,若非,若非师傅说要亲手取你性命...”   任情儿轻笑了声,手腕微抬便将剑身压回鞘中,一手点了楚息的穴道,揽住他的肩头,口中缓缓道,“好烈性的美人,我喜欢。”   楚息怒目瞪着他,身体克制不住微微颤抖。   苏慕华仿佛对一切都不曾看见,抬手揽住了王小痴,以袖遮住了他的眼睛。   船老大瞧得目瞪口呆。   脚步声终于停在了门内,任情儿抬头看去,唇边露了冷笑,“我还以为赵大侠连我的院门都不愿踏进了。”   赵云剑看着他,眸光沉郁,“任情儿,河间府的人不容你如此欺侮,放开我师弟。”   任情儿将楚息往他的方向一推,“放就放,很稀罕么?”   赵云剑为楚息解了穴,一手拉住眼中冒火的人道,“师弟,我们要一一通传此间的客人,掌门还在等我们回话呢。”   楚息瞪了一眼笑得得意的任情儿,强忍了怒气走出门去。   任情儿笑意更深,“赵大侠你这师弟有趣得很,这怒中的风情...啧啧。”   赵云剑却不看他,转头向着苏慕华一颔首道,“掌门师叔今日接掌了河间府,刚巧少林的一叶大师今日也到了,便请大家一块早日了结此事。”   赵云剑是故意将一叶大师也到了的消息告知他,苏慕华目含深意,含笑道,“我等一定准时到。”   赵云剑转身离去,任情儿恨恨地咬牙,心中暗道河间府了不起么。   苏慕华见他美目一转,也不知心下生起了什么狠毒念头。   此时已近午时,河间府送进饭来,船老大也不回房,便在这一起用饭,船老大跑惯江湖,说了些故事,听得王小痴两眼放光,见他如此,任情儿的心情仿佛又好了几分,也说上几句笑话。   三人用过饭,苏慕华向王小痴交待了几句,便向着前殿去。   赵云剑也换了河间府弟子的白色服饰,站于殿前迎客。   初春的暖阳照着男子伟岸的身躯,如一柄光华夺目绝世宝剑,哪有半点流落于江湖之时的惫懒模样。   苏慕华微微一叹,有点明白任情儿这般洒脱之人,为何单在这一情字上如此窥不破。   春阳下,任情儿脸上的神情也有几分黯然。   船老大笑呵呵地道,“看不出这位爷还颇有几分人模人样,不过叫我船老大看来,是晒着日头舒服,还是坐在大屋里舒服,只有自己知道。”   “我管他舒不舒服。”任情儿冷冷一哼,举步走进大殿。   苏慕华转过头来,一双妙目微带暖意注视着船老大,道,“说来算我失礼,这些天还未请教船家怎么称呼?”   船老大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我姓易,家中行六,书呆子你只要唤我易六便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六章 局中之局(三)   3   河间府的金绿色牌匾威严依旧,自天井透进的暖阳为牌匾平添了仿若血色的凝重。   齐云于居中坐了,他的右首坐着一位身着僧服的长者,苏慕华踏进殿门,目光正与他撞了个正着。   苏慕华年少时习刀,承一叶大师指点,也重这长者品性,虽然知道一叶大师此刻认不出他,当下还是微微一笑。   左首坐的便是苦主武当派的宋桥。   齐云待诸人坐定,才道,“多谢诸位前来,近日河间府多事,未能一尽地主之谊,好生款待各位武林同道。齐某以茶代酒,以这一杯向诸位赔罪。”他将杯中茶水饮尽,一名弟子匆匆走进殿门,对他耳语了几句。齐云眼中转过讶然之色,道,“快请。”   弟子应了声是,出去片刻领进一人来。   “齐掌门,在下来迟了,失礼失礼。”长笑声中踏进门来的男子,身着白色织锦长衫,举止之间从容优雅,他身后跟着一位英挺的少年。   苏慕华唇畔露出一抹冷笑,此人可不正是叶温言。   叶温言进门来向着众人一礼道,“东府叶温言见过各位。”   东府在江湖中颇为神秘,众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东府之主,此人行止却不似个江湖客。   齐云起身回礼,让人看了座。“叶公子因何而来?”   叶温言淡道,“在下本应早些到,但路上有些事情耽搁了。月前东府在查一桩陈年旧事,发觉当年归雁庄之事颇有疑点,便与各位都写了封信。”   他说得随意,齐云却是一惊,“原来那信竟是阁下所写。”   叶温言笑道,“既然发现此事,东府忝为武林同道,不敢袖手旁观。”   齐云谢过,又向着众人道,“今日之会是缘于上月各派接到了当年归雁庄那件事的密信,依信中所指苏慕华苏楼主才是主谋,而非水流月。当年各派一共有九名武林好手折在归雁庄中,若真是苏慕华所为,这三年来各派中渗透的势力无法估算,若将此事公之于众,难免一场武林风波。”   有一句话,齐云并未说,若此事传出江湖,只怕在座的各派都将颜面扫地。   任情儿啧地一声叹,“看不出来这齐冰山脸还挺能说的。”   苏慕华轻摇折扇,向着齐云的方向微一示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任情儿见楚息笔直地站在齐云的身后,青年脸上的神情很平静,全不泄露半点情绪。   任情儿一笑低声道,“这小美人倒越来越像那冰山脸了。只不过我说小苏,这姓叶的这般算计你,与你仇怨可不小啊...”   苏慕华道,“他算计的不是我,我只是这一个武林结盟的由头罢了。”   船老大剥了一颗花生送入口中,眯了眼睛去给自己倒茶。也在这个时候叹息了一声,“啧,江湖...”   苏慕华一愣之下,眸中露出笑意。   齐云又道,“师兄邀请各位于河间府共商对策,武当宋兄却在途中遇人伏击。便请宋兄为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况...”   颔首道,“我与师弟在来的路上遇上了一个使刀的人,他以挽留相醉刀杀了我师弟,又重伤了我。可惜师弟的尸身因意外落入江中,无处可寻。”   齐云道,“宋兄从前识得苏慕华?”   宋桥摇头道,“从未见过。”   “哦?那宋兄何以认定那人便是苏慕华。”   宋桥道,“那人放言自己便是苏慕华,对于敢阻他路的人见一个杀一个。他那把刀刺入师弟胸口,刀为骨头所卡,一时拔之不出,我乘机与他近战,清楚看到那刀身上刻着挽留相醉四字。还有我身上的伤虽已结疤,但一叶大师熟知挽留相醉刀,也可一窥刀意。”   一叶大师颔首道,“那宋大侠可介意老衲现在看看伤口。”   宋桥道,“自然不介意。”   他说着站起身,解开系腰的带子,打开衣襟,将衣袍褪到肩头。一叶大师见他胸前后背尽皆有伤,胸口的伤处最为可怖,几乎将他整个人破成了两半。检视了片刻,方点头道,“不错,正是挽留相醉刀的招式。”   他此语一出,尽皆哗然。   宋桥合上衣襟道,“一叶大师,此事既然已经确定是苏慕华所为,如何应对,还请大师拿个主意。”   一叶大师道,“我与苏慕华忘年相交,此子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莫非这其中另有是非...”   “大师慈悲为怀,但佛陀亦有以杀止杀之说,除魔卫道不可过于心软。”   “是非曲直皆已分明,苏慕华...”   宋桥于一片噪杂声中扬声道,“武当誓向苏慕华讨还公道。”   叶温言目光有意无意瞥过苏慕华,微笑道,“东府也愿尽绵薄之力。”   一叶大师合目一叹,沉默不语。   月色入亭台,照在倚靠柱上的人身上,苏慕华将笛子在手中一转。“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一道人影转出花荫,足音停在亭外,月华照见锦绣白衣。   那人笑了一下,“你似乎还逍遥得很。”   苏慕华注视着眼前的人,笑道,“恭喜叶公子结盟得成,东府若能蚕食...”   叶温言打断他,也笑道,“那也要多谢苏楼主。”   苏慕华道,“我?”   叶温言道,“当年你为我在归雁庄杀水流月,苏左骑的功劳...东府不会忘。”   苏慕华薄唇微露了一笑,目光落在自己的掌上,“我当年为你当刀,传你挽留相醉刀法,今日这刀便砍在我自己身上,半点也不冤枉。”   叶温言靠前一步,柔声道,“你知道了又如何?你那日在七花谷中功力尽失,挽留相醉刀落在我的手上。如今加入结盟的一共有大小帮派十三个,江南江北的都有...苏楼主纵然艺高人胆大,春风得意进宝楼的弟子们可没你的道行。”   他声音很轻柔,如耳语一般。   苏慕华笑意更冷,“你要挟我?”   叶温言哈地一声笑,向着苏慕华低下头去,笑得魅惑,“不,我只是摊了牌面给你看。苏慕华,我等着你接招呢。”   苏慕华就势偏开头,几缕微不可见的暗光自手中竹笛倏忽激射而出。叶温言眸光微沉,“哦?你现在就想和我动手?苏慕华以你现在...能打得过我?”   青年长身而立,月华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慕华如一张拉至满处的弓,杀气已经凝在了凤眸中。   他掌中拢着数点寒芒,缓缓道,“叶温言,我厌倦了你的那些算计,不如我们打上一场,若我输了,这条命由你取去。”   叶温言眸中转过百般情绪,向着苏慕华迫近一步,道,“你宁可一死?因为...陆酒冷喜欢了别人...嗯?”他突然眸光一寒,向着林间望去,“什么人...出来。”   “打,打扰二位了。”那暗处转出的人笑得一脸憨厚,正是那叫易六的船老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出差一周,估计连电脑的边也摸不着,大家一周后见。   ☆、第三十七章 应不识(一)   1   叶温言退后了一步,脸上露了一笑,他笑得温和无害,与方才咄咄逼人判若两人。他微笑道,“在下告辞了,阁下...若愿意认输,叶某扫榻以待。”   他仿若闲庭信步一般离去,走出几步后,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坠上,那人回头向苏慕华微一颔首,正是那少年黄雀。   船老大看着苏慕华目送二人离去,许久沉默不语。二人之间只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远处似有若无的人语声。   月光照在苏慕华的眸中,仿佛清透的光泽。   船老大等了会,不耐烦地唤了声,“喂。”   苏慕华回眸,目光往船老大脸上一转,道,“你笑什么?”   船老大为他一问,脸上神情更加古怪,似赔笑又似偷笑地道,“俗话说礼多人不怪,我打扰了二位谈话,别的赔不了,只好多笑笑。”   苏慕华道,“我不过与他偶遇,并未谈什么。易老大,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   “等等。”   苏慕华停下脚步,看着易六,他与这人应是并无可谈之处。   “你饿了么?”   苏慕华一愣,“什么?”   船老大笑呵呵地道,“这里的茶油素面味道不错,你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河间府的厨房中,河间府近日连遭变故,但江湖人聚在此间,一人一张口,这吃喝总少不了。   河间府的厨房摆着不少酱缸,米缸...干面条整齐地放在竹篮中。   易六晃亮了一个火折子,   “喂,书呆子,别愣着,把柴火递过来。”   苏慕华苏楼主虽不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似这般的贼还真没做过。苏慕华有些想不明白他为何会答应和这个人一起到别人家的厨房当梁上君子。不过他的性格是既来之则安之,也卷了袖。道,“看来,易老大是老于此道了。”   易六笑道,“跑江湖的人,若不将五脏庙祭好,人便仿佛被抽了骨头一般。肚子若填饱了,便是天塌下来也不算什么。”   说话之间,炉膛里燃起火光。明亮的火光映在易六的脸上,照见一双很黑的的眼睛。   苏慕华目光落在他脸上。   易六却未看他,自顾将面条下水捞了,调了味,用茶油拌好,码在海碗中递与他,“书呆子尝尝,可还入得了口?”   苏慕华依言用筷吃了口,茶油勾出温暖的香味,滋味确实不错。易六又煮了一碗,自己端着吃。快见底的时候,抬头看苏慕华已经吃完,正看着他出神。笑道,“滋味如何?”   苏慕华应道,“很好。”   易六得意一笑,正待说什么,突然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拉着苏慕华闪至柴垛后。不及片刻,门外传来脚步声。苏慕华凝神看去,一名绿衣女子正站在厨房中,可不正是赵琳琅那疯了的丫头,叫什么绿离的。   女子等了片刻,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走进来的是位男子,苏慕华见他身着河间府弟子的服饰,却是一张陌生而英俊的面容。他心道,莫非撞见这二人幽会了。   那男子走了进来,在女子面前站下足,绿离却突然抬手摔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响亮,男子尚未言语,易六脸上的神情就仿佛被惊吓到了一般,喃喃低语道,“这女子也太刁蛮了吧。”   苏慕华见他的神情,唇角一勾,突然心情大好。   二人藏在柴垛的暗影里,易六站在苏慕华的身后,气息与闻。   绿离这一掌摔出,她眼中已经落下泪来。   男子并未言语,绿离似不解气,手扬起又待击出,却为男子牢牢抓住。   男子面容冷漠,仿佛全无半点感情,“够了,你闹脾气也该适可而止。”   绿离眸中含泪,突然张开双臂抱住男子,她抱得如此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声音颤抖道,“齐云今天找了我去,问了我很多话,虽然我装着什么也听不懂,但,但我觉得他似乎怀疑我了,你,你带我走吧。”?   男子冷笑一声,“你找我来便是因为这个?”   绿离为他冷漠的神情所镇,仿佛觉得怀中抱了个冰块般,“你说过不喜欢小姐的。”   “我确实是不喜欢她,至于你么...若非你是她的丫头,你以为我会看上你?”   炉膛里的火光已经熄灭,连火星也未炸出半颗。   “你...”女子眼中的光芒仿佛能灼伤人。   男子猛然推开女子,转身离去。   绿离以手掩面哭泣,女子的哭声如此悲切,在静夜中仿如伤禽悲鸣。她哭了片刻,忽觉有异,猛然抬头,目中转过慌乱之色。   青衣的书生摇着折扇站在她身前不远处,正微笑着看她。   另一名男子正靠在墙边,双手环胸,懒洋洋目光却落在书生身上。   书生的声音很动听,他笑得如三月的春风,“绿离姑娘,现在再装未免太迟了。”   绿离眸中含泪,脸上却露出决绝之色,“装?我为何要装?我做的便不怕认!”   “哦?”苏慕华将手一延,“那姑娘既然愿意坦诚,可否借一步说话。”   明月光洒满一方小院,船老大抱着一壶酒躺在树桠间。   树下石桌上摆了一壶酒几个酒杯。   苏慕华举杯倒了酒,道,“绿离姑娘请。”   赵云剑也坐于一旁,任情儿依苏慕华的吩咐去将他唤了来,那脸色仿佛人家欠了他数千两银子。   绿离举杯饮尽,她的动作还有几分磊落之意。女子饮尽了酒,一抹唇,脸上露出了冷笑,“你们一定觉得我是一个狠毒的女子。可我一个女子的狠毒,再怎么样...又怎比得上你们这些男子的手段。赵千云杀了我父母,却将我养大,这些年我认仇人为恩人,我如何不恨?但无论怎样,赵琳琅与我一同长大,我又怎么会忍心杀她?小姐是自尽的。那日我从湖边见了那人回来,看见小姐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小姐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我去质问那个人,他也认了。”   苏慕华自袖中抽出那方绢帕,道,“山居夏长饮茶醉,涧水清凉泊鸳鸯。这便是?”   绿离道,“是我与他的定情之物,他的名字叫夏清,我将这句诗绣在绢帕上。”   赵云剑眉峰一锁道,“夏清可是内堂的弟子?”   “不错,他正是内堂寅字部的弟子。这自然不是他的真名,他也是赵千云欠下的一笔孽债,他为了向赵千云复仇,才拜入河间府。”   苏慕华道,“绿离姑娘装着为莲花鬼吓疯,也是因为他?”   绿离道,“不错。”   苏慕华目光有几分迫人,“那是谁将赵琳琅的肚子剖开,取出胎儿,种上莲花?”   绿离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低声道,“他说如此的莲花才好看。”   赵琳琅因何自尽,也许是发现自己所托非人,也许只是一时心怀不畅,萌生了轻生的念头。   方才这男子容貌与他在灵堂中所见之人并不十分相似,但若说到莲花之事,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人,此人多半是易了容的。   苏慕华沉吟道,“若赵琳琅是自尽,又何必多下那一道离魂蛊?”   任情儿在旁听了良久,道,“拜月教中人养蛊人人不同,离魂蛊是唐久年独门之物,一见此蛊便知是何人下了手。”   苏慕华道,“不错,莫非赵掌门也是因为见了此蛊,明白了是唐久年下的手,才自尽的。”   有什么是这一方霸主宁死也要维系的秘密?   苏慕华看向赵云剑和任情儿道,“二位可知赵掌门与拜月教有何牵扯?赵掌门可曾去过拜月教。”   赵云剑道,“河间府与拜月教一向势不两立,据我所知家师并未与拜月教的人有何往来。听师叔说过,家师唯一踏足拜月教的大约是在二十年前,家师中了拜月教妖人的埋伏,与师叔他们失散了约莫一个月。一个月后,家师自行返回了河间府,此生都再未踏足过拜月教。对于那段日子的经历,师叔也曾问过家师,但家师一直不愿多说。”   任情儿冷哼道,“赵大侠说得对极了,河间府与拜月教一向有你没我。二十年前,拜月教中莲花开得最好的地方便是护法的居所,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教的护法是位女子,她是唐门之人,叫作唐莲。”   赵云剑想起那依山而建的木头寨子,奇道,“我并未见到什么莲花。”   任情儿道,“后来唐莲辞了护法之位,不见了踪迹。在她离去之前,一把火烧尽了所种之莲。你那师傅失踪了一个月,如今为人找上门来,又是姓唐的,想来多半是...对人家女子始乱终弃了...”   “家师清名不容人轻侮,任公子请慎言。”   任情儿冷笑道,“怎么他做得,别人说不得?河间府好了不起!”   他冷笑的姿容清绝,可惜如颗铜豌豆般,蒸不熟,煮不烂,好一个让人头疼的坏脾气。   苏慕华按了按额头,也有点疼。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七章 应不识(二)   2   “那么也是他让你将这方绢帕交于我?”   绿离道,“不错。”   苏慕华道,“你并未问他是为何。”   绿离道,“三从四德本就是女子的美德,我既然决定跟着他,又何必问他许多。不过我感觉有人在暗中帮着他,他每回去见了那人回来都会特别高兴。”   任情儿冷笑道,“那你为何现在又要出卖他?姑娘所言不尽不实吧。”   任情儿的话毫不留情,绿离听了却并未生气,她沉默了片刻道,“不错。我并未说实话。将小姐的肚子剖开的是我...他说不想离开河间府,他还有心愿未了。小姐突然死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不敢让别人知道小姐怀有身孕的事,更怕别人因此查出了他。我去找他,他和我说了莲花鬼的传说,于是我左思右想,还是动手...”   女子眼中坠下泪来,她眼前依稀浮现那个恐怖的夜晚,她对着已无气息的女子举起了刀,那一幕鲜血淋漓,那一针一针缝合的恐惧。情义不知不觉在那鲜血的煎熬中一点点转为恨意。   任情儿可并非什么善良之辈,他冷笑道,“你恨他?”他幽幽一叹又道,“天下大多数的人可不是都是如此,双手沾染鲜血,做错了事,不肯低头问问自己,都是在恨,恨世路无常,恨天道不公,恨诸般不得已。”   女子眼中闪过惶然之色,怔然半晌,目中落下泪来。   屋内传来女子悲伤的哭泣声,赵云剑唤来数名河间府的弟子将绿离看守起来,再派人去寻夏清,据内堂的弟子说,夏清并未回房。   四人行至院中,重新置下茶来。   任情儿把盏叹道,“我这一个邪魔歪道的妖人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有些可笑。”   苏慕华一笑道,“何为正,何为邪。任情儿是洒脱之人,又有何窥不破?”   赵云剑道,“师叔早已命人加强了守备,夏清要想悄然离去只怕并不容易,多半是躲在山庄中。”   苏慕华道,“我那夜在赵琳琅的灵堂时,追踪唐久年撞见了一人。正是西南总捕裴是非,他与我说与武当宋桥一起对弈,散了之后听见钟鼓声。”   船老大也凑了一角,倒了杯茶正饮完,听闻此言笑道,“这贼人还做了官,这可是吓人得很啊。”   苏慕华为他续了茶,笑道,“裴是非成名已久,这唐久年若要处心积虑地混个西南总捕要费多少功夫。”   船老大也不客气,拿了他倒的茶正要饮,听到苏慕华道,“易容之术本就是精妙,若是行家很难看出破绽,除非极亲近的人...”苏慕华目光似有若无扫过,继续道,“这裴是非也许并非是真的裴是非。”   任情儿见二人相处默契,也觉得有趣,不觉多看了几眼。   船老大张着嘴合不拢,半晌惊讶道,“还有这等精妙的法术。”   苏慕华懒得看他,突然向着赵云剑一礼,道,“我有一事想问赵兄。”   赵云剑见他神情肃穆,也正色道,“苏兄你我不必如此见外,但讲无妨。”   苏慕华缓缓道,“我是否还应再查下去?”   “这...”赵云剑本想查出真相这是理所当然,但方才任情儿的话语响在耳侧。   始乱终弃...若真相之后是清名蒙羞,赵千云九泉之下也难安。   他又如何能应?   但要找苏慕华算账的人尚在河间府,甚至他河间府也加入了结盟。   方才绿离所言,夏清也是有意以绢帕引了苏慕华去。   河间府的血案与苏慕华身负的冤屈既然相关,又如何能叫他不查?   苏慕华注视着他,叹道,“赵兄,河间府有一府之众,而春风得意进宝楼也有千百弟子。是以...”   赵云剑截断他,目光与他对视,“苏慕华,虽然我不知道家师因何自尽,但他自幼教我大丈夫行事,磊落可对天地。我信他,而我...也信你。此事无论何真相如何,河间府都可承担。”   苏慕华缓缓展颜一笑,“得友如此,苏某幸甚。”   疏落星光照见围坐而饮的四人。   风吹竹林,是夜风清月白。   四人饮到半夜,任情儿突然一拍桌子,“清茶寡水不耐烦喝,走了。”   赵云剑看着他一袭淡柳衣袍飘然而去,目中神采黯淡了几分。   苏慕华含笑道,“因何不追?”   赵云剑黯然道,“我应承了师傅,留在河间府。”   船老大朗笑道,“如此脾气的美人,不能惯着他,将他捆在身边是最好的,三五月下来就和养熟了的猫一般,什么脾气都没了。”   赵云剑道,“河间府和拜月教百年恩怨并非容易化解,任情儿留在我身边只会委屈了他。”   赵云剑小坐了一会,便也离去。院中只余了苏慕华与易六二人。船老大喝了几杯茶,道,“不通,不通,你这书生不通之极。”   苏慕华含笑请教道,“哦?”   “如果你们说那捕头有嫌疑,但这赵家小姐死的时候,我们都在船上,并不在河间府中。因此那丫头见到的那个夏清并非是那个捕头,那么究竟谁是那个姓唐的?”   苏慕华笑道,“疑点可不止如此,我和任情儿验过赵琳琅的尸身,她是死于胸口的蛊毒,而那丫头一口咬定她是自尽。”   易六苦恼道,“这可让人想不明白了。”   苏慕华眸中含笑,依稀有几分薄凉,“那丫头并未说谎,也许她真以为赵琳琅是自尽,也许她只有这样以为,才能原谅自己做过的事。”   易六目光望着他,他的目光是一片沉静的深海。   苏慕华却笑了,“你为何如此看我?”   易六转开眼道,“看不出你这书生倒是心善得很,也不拆穿她。”   苏慕华道,“我虽非什么英雄豪杰,但若逼迫一位女子,除了使她更加疯狂,别无他用,我又何必去做?”   易六见月华笼着他的青衫,一时看得有几分失语,半晌才道,“你也曾经...”   他说了四个字便闭了嘴,有些话不必说出来。   问什么?   ——你也曾经为了一个人,什么都肯做的?   苏慕华持杯微笑,他的唇色带着温润的光泽,眸色懒散倦淡,仿佛能勾人一般,“阁下方才说...养熟的猫儿一般,嗯?”   易六喉头可疑地轻轻滚动了一下,“我,我随口说的,夜也深了,书呆子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休息。”   裴是非推开房门,就看见一位青衣的书生站在明媚的春光里,脸上斯文的笑容连孔夫子见了都要汗颜。   苏慕华颇有闲情地看看顶上蓝天,看看枝头黄花,看看裴是非深绿色捕快服色,一把素面泼墨的折扇摇曳生风。   裴是非目中转过讶异之色,唤道,“苏遥?你寻我有事?”   苏慕华见礼道,“裴捕头,在下新得了一壶好茶,想起那夜与阁下畅饮颇为快慰,想请阁下再聚上一聚。”   裴是非平生最好饮茶,闻言也是一笑道,“你好雅兴,不过一叶大师也煮了茶,约了我过去,不如你和我一同去。”   苏慕华道,“听闻和尚每日做的功课便是茶和佛,想来自然是极好,如此我便沾裴捕头的光了。”   裴是非一摆手道,“客气,客气。我也不过就是借花献佛。”   二人联袂往一叶大师的住处而来,一叶大师在树下煮茶,红泥小火炉上的水已滚着蟹眼般的水泡。   一袭青色僧袍坐在黄色的花树下,安静地连风都停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七章 应不识(三)   3   春风,深院,屋檐处还可见一角落寞的青山。   一个和尚坐在树下慢慢沏着茶。   青石上一点摇曳幽光,水已然冒了白烟。   和尚手中转着念珠,低着头看杯中,映入眼中仿佛所煮的是沉勾往事。   苏慕华第一次见到少林一叶大师的时候才十六岁,当时他手中挽留相醉刀小成,而一叶大师的青杯刀早已名扬江湖,当时是在少室山顶的古松下,他同苏老楼主与一叶大师相对而坐。   当时苏慕华手中刀还不知道收敛锋芒,挽断东风留不住之招还是凛冽多于相醉。   长者夸他刀法精妙,有大师风范。   苏慕华还记得苏老楼主脸上得意的笑容,当时苏老楼主还未经历过长平谷之战,身手好得很,苏慕华在他手中还走不出五十招。   其实一叶大师亲手煮的茶滋味也无甚特别,只不过由他这慢腾腾地颇具禅意地煮出来,纵然是一杯清水,也多了几分味道。   一叶大师向着他们转过头来,裴是非已向着一叶大师一礼道,“见过大师。”   一叶大师含笑回礼道,“裴捕头请坐,二位请坐。”   他倒了茶奉与二人,见了苏慕华道,“这位公子好生面善,怎么称呼?”   苏慕华道,“在下一介无用读书人,姓苏,单名一个遥字。”   一叶大师听他并非江湖中人,也是一笑,“不知苏公子为何会在这河间府。”   裴是非饮了口茶道,“我与这位苏小兄弟是在忘川莲渡遇上...”他将当日众人在江上遇见血色莲花之事说与一叶大师。末了又道,“大师只怕未曾听闻过这血色莲花之名,这忘川莲渡流传着一句话,莲花现,诸佛哀。莲心苦,万鬼哭。”   一叶大师低颂了一声佛号,“诸佛哀悯是佛心慈悲,仅凭此语并非恶相。裴捕头是公门中人,我今日请你前来,是受河间府所托,想问问裴捕头对于河间府之事有何计较?”   裴是非见他说得慎重,应道,“自然是求一个明白。”   一叶大师颔首道,“方才河间府告知我,赵家姑娘的丫鬟绿离已经供认是她与情郎谋害了主人。这绿离父亲原也是河间府的弟子,当年因在追杀拜月教弟子时滥开杀戒,伤了数名平民性命,触犯门规为赵千云处死。她的母亲为风尘女子,怀了身孕回返故乡。后来她母亲死去,绿离那时已经十三岁,也是机缘巧合,被辗转卖入河间府中做了下人。绿离承认她在河间府中遇了同乡,渐渐得知赵千云就是杀他父亲的人,怨恨之情就此埋下。正巧她那同乡也是为了向赵千云复仇而来,二人走得更近。后来,她那同乡也与赵琳琅有了欢情,她因而生恨。故而下手杀人...”   裴是非沉吟道,“大师的意思是此案可以了结了?”   一叶大师道,“裴捕头可还有何疑问?”   裴是非道,“可赵千云赵大侠因何自尽?”   一叶大师目中并未逼人之意,只道,“既然赵大侠是自尽而亡,便与官府无关了。河间府屡遭变故,裴捕头可愿与他一个清静。”   裴是非哈地一笑道,“官府办案自有规矩,并不是以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便可结案。裴某敬重大师为人,但在下很难答应此事。”   一叶大师轻轻一叹道,“我不过代人传话,裴捕头若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多言,便请喝茶吧。这位公子也请。”   苏慕华也举了杯,二人饮过茶告辞离去。   裴是非走出一叶大师的院子,对苏慕华道,“苏书生,我要去看看这一叶大师说的绿离丫头,你自己回去吧。”   苏慕华含笑应了。又听裴是非道,“河间府加强了守备,若真还有什么杀人的凶手也离不开这河间府。他躲在暗处,你虽非什么武林中人,但若贸然撞见了什么秘密也是危险得很。你自己小心。东边这条路靠近河间府的演武堂,弟子较多,你沿着这边走会安全些,若有事你只管大声喊。而且这条路上会经过芷兰院,河间府的女弟子们都住在那,那些女弟子都是能拿刀弄剑的,你若叫得大声些,说不定有侠女肯出手相助。”   苏慕华微笑道,“听闻裴是非不管是非,只管抓人,原来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至少对河间府的女弟子们都关心得很。”   他真依了裴是非所言,往东边而去。   芷兰院真的是一个很美丽的院子,站在院外就可以看见精巧的花木楼台。   院门前的一棵柳树下站着位圆圆脸,一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的女子。“三日了,段小侯你可是输了。”   树上的男子白衣金冠,手中拿着一管竹笛,虽然坐于枝头,但并无多少狼狈之意。“非也,非也,唐姑娘你我相约的是三天,三十六个时辰,如今才过去三十五个时辰,还差整整一个时辰。”   这树下的女子正是唐灵,而树上的正是段君行段小侯。   唐灵道,“三十五个时辰都过去了,段君行你花也送了,歌也唱了,笛子也吹了,云姐姐并未出门看你半眼。你也该应了承诺,就此罢手不再纠缠了吧。你这不眠不休三日,也该累了,洗洗睡吧。”   段君行倔强地摇了摇头,日影照见他眼中已有血丝,“我不眠不休,阿裳也是在心疼,想想她心中的苦,我又怎么能放弃。”   唐灵道,“算了,懒得理你,你要多等这一个时辰,便再给你一个时辰罢。一个时辰之后,别怪本姑娘无情,下手赶你。”   段君行看着她,犹疑了半晌道,“阿裳尚未说什么,你又何必着急,莫非...唐灵你也喜欢我...我...只当你是小妹妹的。”   “我呸...”唐灵气极反笑,“你有哪点好,值得本姑娘喜欢你?你还打什么结巴,就你这样,也配做我哥哥,我师兄比你好千倍万倍。你遇见了云姐姐就纠缠着她,现在又对本姑奶奶不敬,你以为你是潘安还是宋玉,我这就把你这色胚打醒...”   她目光一瞥,见一个青衣书生正微笑地看着她,不是苏遥是谁?这个人看上去很温和,唐灵不知为何脸偷偷得红了。心下一阵气恼,都怪段君行,让自己又在这人面前丢脸了。   苏慕华微笑道,“段小侯,唐姑娘,你们为何在此?”   段君行道,“苏兄,你来得正好,给我评评理,我与云裳两情相悦,这小丫头非拦着不让见。人家红娘尚且知道传书铺床,天下哪有似她这般棒打鸳鸯的道理?”   “我...”唐灵自认也是伶牙俐齿,但没想到此人脸皮厚比城墙,恨得磨牙,但碍于苏慕华在眼前,终于将我呸两个字咽下肚去。   苏慕华笑道,“唐姑娘,在下行至此处觉得有些疲累,能否叨扰云裳姑娘一杯茶。既然说是三十六个时辰,想来云裳姑娘也不介意段小侯在树上再蹲一个时辰。”   唐灵目光一转,笑道,“正是,我们进去喝茶吃点心,渴死他,馋死他。”   她说着,拉着苏慕华往屋内走。   不过片刻,屋中传出茶香,段君行经营茶行,自然识得是香气最浓郁的岩茶黄金桂。他与唐灵打赌以来近三日水米未进。虽然身怀武功,比常人能捱,但香味入鼻也觉得饥渴难耐。张了眼去看,只见一个淡粉色的女子身影背向窗而坐,只此一个背影他便识得正是云裳。苏慕华却是面窗而坐,冲着他露了一个微笑,举了举手中的杯子。   段君行抱着树干哀嚎一声,“姓苏的,你究竟帮谁?”   月夜,白衣人坐于窗下,手中提一管狼毫正于纸上。   少年沉默地立于他身旁不远的暗影里。   “小苏,茶...”叶温言放下手中的笔。   少年捧了茶递与他,叶温言伸手去接,顺势将少年的手握在手中,黄雀身体一僵,目光落在两人相触的手上。   月色下,男子的眸光悠长而玩味,“很紧张...怎么?你怕我?”   黄雀仿佛为他专注的目光烫了一般,“公子,别与我开玩笑了。”   叶温言放开他的手,靠坐在椅中,“今日太子传书...已经寻到孙晟和舒青袖的踪迹,下月成帝生辰,宫中大典是一个好时机,我们这里也要加快进度了。你...”   他低声说了几个字,黄雀低下头道,“是。”   叶温言满意一笑,站起身拍拍他的肩头,“好孩子,不枉我喜欢你。”他将案上的画往黄雀面前一推,“送给你了。”   叶温言信步走出房门,远处青山,近处楼台已隐在夜色中,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方向,那方天幕下那个人在做着什么,是在吹着笛子,还是已经入睡。   清风入袖,乍暖还寒的春夜里,叶温言想当底牌揭开时,苏慕华会做何选择。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看到那张脸上的神情。   十年相处,他了解那个人,也知道如何能将他逼进绝境。   屋内,少年的目光落在案上。   月华照见纸上几枝翠柳,枝上歇着一只黄鹂。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八章 可比肩(一)   1   时过春分,花月方暖。   苏慕华在种花,用花锄将泥土挖开,将手中葫芦所盛之物倒入,再将一株只长了叶的莲植入土中。   “书呆子,你不饮酒,倒用酒浇花?可惜啊,花不懂你的媚眼,只怕欣赏不来。”易六靠在临水的假山上,手中握着一个酒葫芦,带了鱼尾纹的眼睛有几分惫懒。   “这壶中可不是酒。”苏慕华种完最后一株,倚锄回过头一笑道。   “哦?那是什么?”易六凑过去看了下,葫芦中剩了少许暗深色液体,他闻到极为难闻的味道,皱眉道,“什么怪味道?”   苏慕华道,“你不妨猜上一猜这是什么。”   “血?”   “不错,易兄果然好...鼻子...”   易六见他青袖间露出一截手腕,手腕上系着一条淡杏的绢帕,依稀还可看见暗色洇湿了一片,想来便是已经干涸了的血迹,不问而知,这人对自己下手时没手软过。   易六目光一沉,抓了他的手肘,脱口道,“苏...”   苏慕华任他抓着,脸上的神情似心情愉快极了,“苏...什么...”   青年的手被他握在手中,青色的衣袖上似乎还带着墨香。易六注视着他,如看见猎物的兔子一般慢慢露出了牙,慢慢磨了磨,“书呆子。”   苏慕华笑着将锄头丢在了假山旁,“除了血,还有一味药,是任情儿给我配的青引。”   易六此刻已经放开了手,拿着酒葫芦对着月饮着。闻言道,“你要引什么?”   苏慕华道,“易六,你看那有否觉得什么不对?”   苏慕华指了指不远处,月光下,池水旁那几棵新栽下的莲。   易六沉吟道,“嗯...还算整齐,只是鲜少见莲种在土里的。”   苏慕华道,“此时立夏未至,六月尚远,虽此地地处南国,地气偏热,但也不该是莲花开放的季节,赵琳琅腹中的莲花从何而来?”   易六恍然大悟,“那莲花从何而来只怕只有那绿离丫头知道,书呆子你为何当时不问她?”   苏慕华手中摸出一个折扇,展开摇摇,当先走着头也不回道,“我忘了。”   易六伸手摸摸鼻子,唇边微露玩味一笑,聪明地一语不发举步跟上。   月光皎洁,夜幕更浓。   夜已经很深了。   苏慕华穿过树林,易六看他走的方向,是往后山而去。苏慕华在月下走着,月华照在他的身上,如沐浴一层柔和的光芒。易六跟在他身后,不时举起酒壶饮上一口。   两人的足踏在堆积经年的落叶上,沙沙的足音与草丛里的虫鸣交织于一处。苏慕华脸上的神情很轻松,他也曾走过这样的夜路。   有刀在手的时候,人总有种天下无处不可去的豪情。当时他或许是一个人,或许身边也有着朋友。那些朋友如今各自江湖,不知何日方可重逢。   风吹过半人高的草,沙沙声更响。   苏慕华突然加快了脚步,草丛间倒伏着一个人,深绿色的官服,腰间佩一柄弯刀。   苏慕华将人翻了过来。那人的脸上带着很愉快的笑容,却已了无气息。   易六跟上来,唬道,“裴...裴捕头...竟然有人杀官?”   苏慕华伏下身,“易六你可有带火折子?”   火光燃起,照亮了草丛,裴是非的右手抚在胸前,半个手掌为利器削断。   易六叹了声,“看来这凶手的剑法好得很,一剑就能削断半个手掌。”   苏慕华道,“易六,你说这裴是非为何深夜在这野外。”   易六道,“深夜花前月下,想来自然是私奔,哦,不私会来的。”   苏慕华笑道,“易兄,看来...深谙此道。”   易六摸了摸手中的酒葫芦,笑道,“我瞎猜的。”   苏慕华看着易六的胸口悠悠一叹,“阁下猜的真准,在下佩服。”   “准?”易六见他脸上神情有几分肃穆,讶异道,“书呆子你就这么看几眼,就能断定这位官爷是私奔了?”   苏慕华似笑非笑地道,“我说的是剑伤,易兄一眼就看出伤了这位裴捕头的是剑伤,而不是什么刀伤,掌伤,可真是好眼力。如此眼力,泛舟划桨,阁下屈才了。”   “你说这个...我随口说的,江湖中人不是刀便是剑,随口一说至少在五五之数。”   苏慕华笑道,“是么?”   月色森冷,眼前倒伏着的方才逝去的生命,风吹过草丛,不知何处杀机暗伏。这二人脸上的神情却很轻松,仿佛江湖风烟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仰头饮下的一口酒。   长夜将尽,月已西斜,一点余光照着环形的山脉,涧水在这里隐入山谷。黎明未至,易六站在环形的山坳中举目望天,“这里看上去天倒更黑了。”   苏慕华站在涧水的尽头,望着那些微的波光,“我却有一件事想错了。”   “哦,何事?”   “我曾撞见一个黑衣人闯入赵千云的灵堂,追了出来,撞见了裴是非。他与我说和宋桥下棋到半夜,方才听到更鼓。我试着走过,他说的那个方向根本听不到更鼓声。”   易六道,“你怀疑裴是非便是那个人?可他并未...”   苏慕华笑着看他道,“并未易容是不是。还需要我再夸一声,你好眼力么?”   易六道,“用是否易容来判断谁是杀人的人并不可靠,也许易容的是那个黑衣人,裴是非反而是本来面目...裴是非突然在这个时候死去。这...”   苏慕华道,“那人与绿离相处多时,还与赵琳琅有鱼水之欢,他与两个女子有着亲密相处,靠易容而不被识破可不容易。”   易六道,“不错,很不容易。”   苏慕华唇畔带了笑意,“你能做到么?”   易六一愣,“做到什么?”   苏慕华道,“不被人识破,哪怕是与你最亲密的人。”   易六目光与他对视,突然伸出手握住他的修长的手,带着茧的手轻轻碰触他的腕间,小心地避开伤处。相触的温度自手掌传来,让苏慕华眸光轻轻一颤。   沉默让温度更加炽热。   易六握着他的手道,“若是我最亲密的人,他会知道无论有什么理由,我也不会让他一个人独自身在危险中。哪怕再难做到,我也总会在他身旁。”   苏慕华微微一笑,轻声道,“易六...你喜欢看日出么?”   “什么?”   春日的阳光还不算浓烈,七彩光芒扯开云霞,洒落在环形的群山上。   此处山川并不似江南那般披了绿妆,斑驳如霞染。   苏慕华道,“京师之中,春风得意进宝楼窗外正是一条江,日出之时能见满江树影,如着火的枫树一般。”   易六一叹,“那一定很美。”   苏慕华含笑道,“山居夏长饮茶醉,涧水清凉泊鸳鸯。那景致也一定很美。”   他目光落在一个方向,初升的太阳照在涧水的尽头,环形的群山如拱立而起的门户。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八章 可比肩(二)   2   易六自然便是失踪了大半年的陆酒冷。   虽然知道了眼前的人便是陆酒冷,他既然不认,苏慕华也不道破。   阳光洒在水面上,许是心情很好,陆酒冷手中拈了一支竹篙在手中,颇悠闲地道,“清泉石上流,低头鱼儿趣。入我盘中餐…”   溪水清浅,鱼逐流水。   一根青翠的树枝穿水而过,无声无息钉上一尾游鱼,顺势一带,窜出水面。此处也许是甚少人来,鱼儿也不避人,为书生握在手里犹自生活地摇头摆尾。   哗啦一声轻响,水花溅上了竹排。   竹排用生长数年的长藤缠起。书生猝不及防,鱼儿自修长的掌指间猛然一挣,跃上甲板。   书生凤眸微挑,青色的袖子如云般击出。鱼为袖风一撞,在竹排上翻了肚皮。   他动作之间,竹排失了重心,在水面滴溜溜一转。长篙陡然穿出,在溪水中轻轻一点,摇晃的竹排已稳如磐石。   陆酒冷手中握着长篙,将袖子挽起,露出结实的胳膊。“苏兄,这拈花拂袖这般用于捕鱼,实在是极妙。只是你我早饭尚未吃上,我可不想入水变成了鱼儿。”   这拈花拂袖是楞严经上的武学,苏慕华身无内力,只得其形,但举止之间空灵高远,若论入眼的赏心悦目更在陆酒冷之上。   与苏慕华比起来,陆酒冷有本事气死每一个传授他武功招式的人。他的本事在于将每一种招式都使得极为简洁。懒驴打滚和流云飞袖这两种云泥有别的武功在他手中使出来都不过极简的一招一式。实际上什么精妙的招式到他手中都还不如他浑然天成的信手一招。   奈何此人内力高绝,对出手时机的把握又敏锐得惊人。世间的事偏生是一力破百巧,让人无奈又气闷。   无论是谁使出像拈花拂袖这样精巧的武功,却为人轻轻巧巧一根竹篙破了去,都会有几分气闷。   苏慕华便有几分气闷,他冷笑了一声道,“阁下内力高得很啦,一根竹篙能掌天下舵。”   陆酒冷也不谦虚地笑道,“苏兄,过奖过奖。”   苏慕华脸上笑容不改,“阁下本事高绝…你有本事倒就把这鱼直接给煮熟了。”   陆酒冷可不傻,就算他真能将内力炼作三昧真火,此刻也是万万不能认的。   他哈哈一笑,“苏兄开什么玩笑,我哪有此等本事。”   “原来也有阁下不能的事…”苏慕华其实也并非有意要与此人抬杠,只是此时阳光懒洋洋得照着,听听这人懒洋洋的,带着三分无可奈何的声音,让人心情颇好。   几尾游鱼摇头摆尾穿水而过,苏慕华坐于竹排边沿,青衫轻暖地披在他身上,挺拔的背脊,利落而漂亮地向下收窄,虽然清瘦,但极为美好。   鱼虽未入口,秀色也未必不可餐。   陆酒冷像见了满屋金银的土财主,颇有几分满足感。   苏慕华话音未止,目光已经为溪水中顺流而下的白色事物吸引了去。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陆酒冷讶然道,“看来老天都是苏兄的知己,苏兄要什么便送了什么来。”   长篙钉入水中,挑起一尾鱼。   那鱼飘着香味,尾部还有点焦黄,仿佛先烤过,再煮熟了一般。   苏慕华自他手中接过,仔细端详了片刻,“可惜老天不知道削鳞片,去内脏,更不知道抹上盐再煮,这鱼的滋味么,可大打折扣了。”   陆酒冷目光含笑,道,“似你这般挑剔的客人,就连老天都不愿意当冤大头了。”   竹排失去了掌舵,竟也不曾稍慢,顺着水流而走,片刻穿过山壁,溪水复见开阔。   苏慕华一叹道,“山居夏长…天底下,竟然真有这样的所在。”   水面上绿色铺了半池,莲叶相接,莲叶之间粉色莲花婷婷而立。   船似为水流推动,向前而去,水流越来越急,轰鸣之声响在耳侧,震耳欲聋。   二人并肩立于船头,山石嶙峋,水花四溅,陆酒冷搓着手背道,“小心,这水流很烫。”   竹排着水的部分,青色的竹枝已经开始发黄,如在滚水中熬煮过一般。   苏慕华拿起鱼肉吃了下去,他吃得很快。方才还百般挑剔的鱼肉,此刻却如吃着什么人间美味。   陆酒冷看得有趣,“这时候你倒不挑了。”   苏慕华笑道,“我一介文弱书生,可不比你这大侠会辟谷之术。我早已饿得头昏眼花,若不趁此刻多吃些,待会连逃命都没力气。”   伸手拂去他唇角的鱼的碎末,陆酒冷放柔声音道,“我怎会任你一人逃命。”   他目中深情款款,苏慕华却警惕地看了他几眼。   “阁下可曾听过一个故事?”   “哦?什么?”   “传说在前朝年间有位富贾一方的商人,可惜这人小气得很,平日里连蜡烛都舍不得点两根,所穿的衣服除了外面的还算光鲜,里衣都是补了又补。有一次商人去西域经商,半年才回来。给夫人带了一箱的服饰,当晚夫人睡至半夜,将他从床上拎起来。道,你究竟有何事瞒着我。那商人为她一问之下面若死灰。夫人见了他的神色,心中发冷,道你我十年夫妻,有什么说不得的。商人大为感动,自袖中摸出一支三两的金钗插于夫人发上,方待说话,夫人却已伏在枕上放声大哭。夫人哭过一场,说道夫君你可是做生意赔了本,将你剩余的钱都打了这支金钗与我,你如此待我,我又怎忍弃你而去。商人摇头道,此次损耗虽大,但利润也高,都是现银入的帐,应是比在家中还赚得多。夫人狐疑地看着他,那夫君你可是得了什么病,就要就要死了。商人继续摇头道,你胡说什么,我好好的,连伤风都不曾。我只是想多年不曾给夫人添过首饰,有愧夫人。当晚夫人将信将疑地睡了,第二人唤了跟商人往北地做生意的伙计来,一番逼问下伙计才支支吾吾地道,商人此次去北地接回了一个胡女,就安置在一条胡同外,此刻已经怀了三月的身孕。”   陆酒冷哭笑不得听他将故事说完,末了苏慕华又问,“阁下听明白了?”   天光照着那人的肩头,为陆酒冷沉默不语地看着,苏慕华心下骤然升起危机感。   “你…”他尚未避开,却已见眼前的人长腿一迈,伸手抱住了他的肩头。   陆酒冷将他抱在怀中,足尖在竹排上一点,轰然一声巨响,竹排随水湍急的水流而去,转眼撞上礁石。   苏慕华为陆酒冷揽着,落足在溪水畔的石头上。   那块石头与别处不同,并不大,也并非圆整,呈焦黑色,如孩童的恶作剧般玩坏的泥巴,有着数不清的黑色小洞。   苏慕华注目一看,也忍不住头皮发麻,环绕着岩石的溪水已经沸腾了,白色的烟雾弥漫了天幕。   陆酒冷寻了一处凹进的岩洞,将苏慕华放下。   却不起身让开,手撑在苏慕华身侧的石壁上,依旧是那环着他的姿势,好整以暇地道,“书呆子,你要我明白什么,嗯?”   二人之间的姿势说不出的暧昧,此人眼中光芒如此危险。   苏慕华偏开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陆酒冷嘿然一笑,突然握住苏慕华的手,就着他手中低头咬下了一块鱼肉。   苏慕华勃然大怒,“水里多的是…非要和我抢!”   陆酒冷将他温热的身躯牢牢环在怀中,唇畔露出狐狸的微笑。   “便是大侠…也是会饿的。”   唇齿相接,鱼肉自纠缠的舌尖顶了进来,熟悉的气息充斥着,如一只霸道的手抚摸过他的脖颈、胸膛…   那些记忆如潮水一般,这人曾在灯下注视着他,目光也是这般如深海。酥麻的感觉自心底泛出,不知几分是真,几分又在梦中。苏慕华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感觉怀中身躯的战栗,注目一看苏慕华微挑的凤眼中,琥珀的眸色美得如一块通透的琉璃。   这般美景陆酒冷曾经见过,苏慕华情动之时,便会如这般。   他唇畔笑意更深,低语道,“这么吃,你也喜欢的。”   升腾的热气将溪水带入半空,再落了下来。虽然为岩石所挡,不曾沾湿衣袍,但雨水击打在岩石上的声音依然很响。纵然如此,那恶劣的低笑声却仍在耳侧。   苏慕华恨不得拿个东西堵上这人的嘴,再堵住自己的耳朵。   每次都用这招,这人还能不能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账号似乎终于正常了   ☆、第三十八章 可比肩(三)   3   苏慕华发出一声惊喘,上挑的凤眼流露出几分羞恼之色。唇被紧紧咬着,喘息愈急,手被按在身侧,滑入衣襟的指掌之间不知是安抚还是折磨。   此时半边水面已经如锅上沸腾的水,阳光透过蒸腾而起的水雾折射下如虹一般七彩的光华。水面上翻滚之间是翻着肚皮的鱼尸。黑色的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孔洞中似有什么声音传来,喑哑如鬼哭一般。   世间若有神佛,也分不清此间是炼狱还是仙境。   礁石上的两人也如蒸锅里的鱼,汗水已经湿透了重衫。   唇齿纠缠之间,苏慕华低声唤道,“陆酒冷…”   陆酒冷挽着他的肩头,让苏慕华靠在他的臂弯间。半个身体虚压在苏慕华身上,将他牢牢地困在身体和石壁间。   思念如陈得太久的酒,明知不是良时,但情|欲却再然遏制。   陆酒冷气息已经乱了,只想什么也不管不顾将这人搂在怀中。   听到他唤,应道,“我在…”   身体贴合,感受着男人的情动。   苏慕华的声音染上几分慵倦,“你风流不要命了么?”   陆酒冷环住他的身躯,低笑道,“值得。”   他拉起苏慕华的手按上衣下,相视的目光已然发烫,苏慕华心跳得很快,手微微一颤,终是缓缓握住...   陆酒冷含笑看他,唇间发出几声悠然的喘息,脸上的神情颇为满足。   苏慕华慢慢挑起了凤眸,眸中的笑意与温柔风牛马不相及。“花无眠的那笔帐我还没跟你算。”   陆酒冷唇落在他的发际,“这个时候...我还以为你要和我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日影渐渐上了中天,再一点点向西移去。   沸腾的水涌过千疮百孔的礁石,黑色的礁石已经摇摇欲坠,迷茫的水雾中偶尔传来几句低语。   苏慕华挣开了为陆酒冷扣住的手掌,声音带着几分隐隐的怒意,“阁下要抱到什么时候?”   陆酒冷却不让开身,腿紧紧贴着他的,手中拈了苏慕华的一缕发,笑道,“哎呀,这水滚成这样,这石头就这么大,你莫非要我跳到水里去不成?”   “放手!你皮糙肉厚...滚上几滚,刚好!”   “小苏...你当我是绝世高手么,这么烫的水?”   “不,我当你是猪...”   “恶语伤人六月寒啊,苏兄。”   “哎呀...眼睛要瞎掉了。”礁石后露出一张娇俏的脸,那女子双掌遮于眼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透过指缝向外张望着。   从她这个角度看上去,可以看见黑色的礁石已经开始松动,礁石上的二人笑骂之间,却是并肩躲过碎石、潮水...   书生似乎慢了一瞬,眼见落石当头,却已为人牢牢握了手,堪堪避了开去。   男子拉过书生,轻轻为他整理了青色的衣摆。   二人目光对视,书生微微一笑。   这一瞬仿佛连风都温柔,女子不觉看得痴了。   “唐姑娘,你好。”   女子回头一看,青衣的书生正站在离她不远的礁石上。   这女子正是唐灵,只是此刻她的打扮古怪得很。   她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脚下踩着的也是一双黑色的靴子,只露出一张脸,更显得肤如凝脂。   女子站在一艘皮筏艇上,手中的桨也裹着一层黑色的皮革。   见了他,唐灵脸颊一下子就红,“苏遥...你,你们...”   苏慕华见她如此,也不知道她方才看见了多少,虽然知道他方才为陆酒冷纾解,动作极为隐秘,不大可能落入他人眼中。但至于其他...只怕多半都被看了去。   苏慕华虽豁达,但也免不了面皮发热,呐呐道,“我...我们...”   唐灵用力道,“你们很好。”   苏慕华不解地抬头看她,“很好?你说我们?”   唐灵道,“我方才见你们并肩而战...无论别人怎么看...是朋友也好,是别的什么也好...若世间能有两人如你们这般相护,便是江湖风雨,身处险境又算得了什么?”   陆酒冷立于苏慕华身后,握住书生的手,含笑道,“多谢唐姑娘,这世间并非人人都如姑娘般豁达。我与他虽然无惧世俗...却也不愿为他多添了烦恼,所以你也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对不对?”   唐灵目光很亮,用力点了点头,“当然不会...我可以起誓!”   陆酒冷微笑道,“不必,我们自然信得过姑娘。”   苏慕华无奈摇头苦笑,这女子正在情窦初开之时,对情之一事看得太过简单,也太过一厢情愿。   若待他日这女子真尝过情的滋味,才会明白若要有不顾世俗的情爱,除非有抛开世俗的本事和经得起消磨的真心。   人间万事消磨尽,舒青袖和柳寄生...又何尝不曾动过真心?   若断得刚好,当在花好月圆时。   偏这陆酒冷是个不知道廉耻的,一句无惧世俗为这女子编了幻梦,还顺手诓了人家姑娘为他保密——甚至他苏慕华多少大风大浪经过,听了这四个字,心头都微微一暖。   已近黄昏,小园之中石桌上摆了一壶酒,一只烧得很好的鸡。这只鸡的两只腿已经不见了,翅膀还剩下一只,还有半只握在一个人的手中。   “开在四时的莲花,沸腾的暖流…”任情儿倒了杯酒,听得有几分出神。“那黑色的石头...我似乎在师傅的蛊典上见过...蛊典是拜月教最重要的典籍,上面记载了最玄妙的养蛊之法,最后一篇是记载拜月教莲花传承的来历,但这一篇缺失最多。关于黑色的石头那段写着,忘川之石,玄墨数穴,百阴成阳...”   赵云剑问,“这百阴成阳不会又是拜月教的什么养蛊之术吧?”   任情儿摇头道,“我并不知道,那段文字记在一张残页上,是数代之前流传下来的。”   陆酒冷啃着鸡翅叹道,“我今日才知道鸡肉是世间最美味的,书呆子亏你竟然还能吃得下鱼...”   “正因为吃过那水里的鱼,才更觉得这锅里好好煮出来的鱼的美味...你不尝尝?”   苏慕华在慢慢吃着一碗鱼片粥,他方沐浴过,着了一件月白色的文士袍,斜阳暖暖照在他的肩头。他放下勺子又道,“石头,莲花...如此说来,拜月教和河间府渊源可不浅...唐姑娘你给大家说说你遇见的那人吧。”   唐灵点头应了,道,“裴是非死后,赵云剑叫任情儿,还有我和师兄一起去检视他的尸身,看看他是否会用蛊或者毒。我到裴是非住处的时候,看见一位披着黑披风的女子在窗外向我招手。”   任情儿问,“哦?那女子是何模样?”   唐灵道,“她蒙着面纱,我并未看见她的模样。那时我看清那女子手中握着的是唐门的信物,我便追了出去。她带着我走到那处溪水边,引我坐上皮筏艇,把她的黑披风解下来给我披上。她告诉我记下她皮筏艇行进的方向,一路上教我如何避开滚热的水流,怕我记不清,还绘了张图给我。她带着我到了那块礁石旁,我看见她跳入水中就不见了,然后就遇见了你们。她似乎不会说话,一路上都是把要说的写在纸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九章 怨憎会(一)      1   女子...唐门...   苏慕华与任情儿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一个名字。   任情儿道,“莫非是唐莲?”   唐灵一惊道,“你说唐莲?”   苏慕华道,“唐姑娘,你识得唐莲?”   唐灵摇摇头道,“唐莲是我爹的表姐,她离开唐门时,我还未出生。我只是听姑姑们说起,唐莲是唐家长房之女,她出生之时正是莲花开放的时候,唐莲容貌秀美,深得唐门上下的喜爱。长房并无男丁,奶奶他们想让唐莲嫁给唐家的家主,也就是二房之子,唐莲的表兄,以维系正统的传承。他们二人本就是从小一同长大,感情也不差,原本奶奶以为此事是天作之合,可唐莲却说她不愿意,开出条件除非与她比毒能赢了她,家主应了。她与唐家家主调了三杯酒,前两杯酒家主都饮了,第三杯酒上,唐家家主沉默了很久,终于摇头认了输。奶奶问起家主可真不能解这毒,家主坦言道虽无药可解,但能以蛊毒克制,不过我身为唐家家主,又岂能终身为蛊毒所制?唐莲听了此话,绘了张残荷听雨图,便离开了唐门,那幅图如今还挂在家主书房的墙上。”   任情儿听唐灵说起这女子的性格,倒是大为对味,脸上露了清浅一笑道,“我在教中听说,唐莲在教中任了五年护法,一向很少在人前露面,不过她于毒术之上的造诣颇高,她手中修复了拜月教的很多书籍,那部蛊经便是在她手中恢复了大半。”   苏慕华道,“如此说来,这位女子引唐灵救了我们二人脱困,倒是并无恶意。”   唐灵道,“对呀,我看她虽然不说话,但不像有坏心的样子。唐莲加入拜月教之事,奶奶和家主也知道,但他们都装不知道。唐莲失踪了也有二十几年了吧,你们为何会突然提起她?”   苏慕华道,“我们在赵琳琅身上发现了一种蛊毒,据任情儿说是唐久年惯用的。”   唐灵不解道,“唐久年,他和唐莲有何关系?”   苏慕华反问道,“唐姑娘,在下请教一句,这唐久年在唐门中是何身份?”   “我记得唐久年是家主带回来的孤儿,他不太爱说话,也不怎么和大家来往,只是毒术高得很。后来门中有个人想欺负他,唐久年也不客气地下毒伤了他。这才惊动了唐奶奶,发现他竟然偷偷练了蛊术。奶奶大为震怒,要以家法处置他,要废了他的手,让他再也用不了毒。是家主将他保了下来,但没过多久,唐久年便偷偷走了。”   赵云剑道,“如此说来,唐久年在唐门生活了多年,姑娘对他的容貌可有印象?”   “唐久年是十几年前离开唐门的,那时候我才七八岁,记得并不清楚。”   “唐久年成名较早,离开唐门时只有十六岁,在唐门中并不起眼,很少人会注意到他。”唐尧突然插嘴道,“我印象中他是又小又瘦。”   唐尧比唐灵晚了片刻到,差点把师妹弄丢,心下也是一片惶急。等唐灵与二人回来,这人却什么也不说,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裴是非虽然不胖,但半点也不瘦,身材还颇为魁梧。   陆酒冷道,“一个人用十几年的时间,要刻意改变容貌有着很多的办法。尤其是当年的唐久年只有十几岁,身量还未长足。”   唐尧问,“你们怀疑唐莲与唐久年是?”   “我们曾听到唐久年在赵千云灵前说过一些话,提到他是为复仇而来,曾经到过拜月教有莲花的所在,那地方据我所知便是唐莲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苏慕华顿了顿,看了眼赵云剑道,“赵兄,得罪了。”   赵云剑点头道,“我说过无论真相如何,河间府都可承担。”   苏慕华斟酌着词句,“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唐久年极可能是唐莲的后人,或者是母子或者是师徒。而唐莲与赵千云似有着极深的过节,唐久年处心积虑为复仇而来,甚至极残忍地报复在赵琳琅身上。”   唐灵道,“家主对唐久年好得很,只怕真的是唐莲的什么人。”   任情儿叹道,“由爱故生恨,只怕不是杀父之仇,便是赵千云对唐莲是始乱终弃了。”   唐灵张口结舌,脸上的神情好像忍不住要吐出来,“若...赵千云和唐久年是父子,那,那唐久年和赵琳琅岂不是...兄妹”   “未必便是如此...”苏慕华为她倒了一杯茶,神情温和地道,“现在我们的问题是究竟谁是唐久年。我曾经以为是裴是非,他却突然在这个时候死了。”   人死如灯灭,是非成空。   裴是非若是凶手,又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九章 怨憎会(二)   2   日头照着苍翠群山,河间府三个朱色大字题在白墙青瓦上,许是过年时刚新翻的漆,依旧鲜艳如剑下刚刚流淌出来的血。   一盏灯笼在风中转着,白纸糊的灯罩上书了一个奠字。   灯笼中的烛火还未燃尽,许是今晨太过忙乱,河间府的弟子们也忘了灭去。   偏殿之中的棺材已经增加到第四副,绿离也在今晨撞了柱,鲜血一直流到门外,才惊动了守卫的弟子。   江湖刀光剑影,生死不过如顷刻晨露冬雪,今日江湖笑傲,明日说不定便是无名坟冢。   阳光照在站在廊下的男子的青袍上,他身躯伟岸,长眉斜飞入鬓,可惜眉宇间的忧色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沉郁。   他手中提着一个酒葫芦,正仰了一口。   烈酒入喉,心绪却不曾因此开怀。   “师侄”,赵云剑回头见齐云正穿过长廊向他而来,行礼道,“师叔。”   齐云见他剑眉微锁,闻到酒气,不觉带上几分责备之意,“白日便饮酒,你有心思?”   赵云剑摇头道,“我无事,只是想起一些往事,那时候我刚学剑,师傅便站在这个位置看我用剑,师妹才刚学会走路,正在一旁玩耍。”   “这些日子河间府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师兄和琳琅是我们的亲人,大家都很难过。”齐云拍了拍他的肩头,口气转严厉道,“不过你我是江湖中人,有什么爱恨,都要以手中三尺青锋快意恩仇!岂能似你这般沉溺于一醉,拖拖拉拉,婆婆妈妈,消磨了斗志,沉郁了心志...这等灵台不再清明决断,手也不稳的人又怎配执剑?”   赵云剑十年游戏红尘,相处的也是些武林浪子、刀客,生死早已司空见惯。但纵然如此,他的心头也在这晴朗的日头下,似笼罩着一层压抑的低云。   此刻听齐云之话,心头一震,低头道,“多谢师叔教诲。”   “云剑,你离开河间府十年了。虽然师兄脾气顽固,但我这十年间每到重阳之后的那日,我都会见师兄站在这处的长廊下。若为我遇上,多问了几句,师兄只会说他在看菊花。其实他一介武夫,平日连花都不会看上一眼。”   重阳后的那日,九月初十,那是赵云剑的生辰。   赵云剑喉头一噎,这一个英气汉子眼眶已暖。   齐云却不看他,继续道,“宋桥请众人往后园商议对策,这几日河间府风波不断,对于苏慕华的事大家都是搁置着。这么多武林中人聚在河间府,也并非长久之事。裴捕头死在河间府的事已经为官府知道了,知府已派人来说今日午后便会与守备一同登门拜访。”   赵云剑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与守备一同?这是要发兵河间府?”   齐云点头道,“不错,我也想他打的是这个算盘,知府的信写的客气,意思是此间武林人多,又死了这么多人,颇为不太平,若有官府镇守,也可多几分安全。”   赵云剑道,“师叔是应了他?”   齐云道,“我并无拒绝他的理由。”   “河间府地处...”   齐云苦笑道,“我如何不知...师侄你浪迹江湖,但我一直与师兄在这河间府中。河间府与拜月教对峙多年,虽然这几年拜月教元气大伤,但苗疆大巫渐渐成人,颇有野心。而我朝储君之争一直未息...近年各位王爷也与苗疆暗中联络,这官兵也不知道属哪家的,这是要逼我们当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苗疆、大理虽小,但蚊子再小也是肉。这大宁朝的王爷么,早已斗得如红了眼的鸡,又怎么会放过?”清脆的声音带着三分不讲理的霸道,昭示了声音的主人也是个得不得理都不饶人的人。   任情儿身着一袭淡色的精致衣袍,绣着流纹的繁复软纱拂过石阶,如枝头多情摇曳的花。   他与二人打招呼,“齐大侠、赵大侠好,你们这是忙着要去算计...哦,不商讨...什么大事啊?”   他甚至冲着赵云剑笑了一笑,脸上的笑容清丽而甜美。   “情儿?”赵云剑看得有几分痴了。   齐云见了他就来气,用力咳嗽一声,“任情儿,你来做什么。”   “齐大侠问我啊,我啊,我昨夜做了一个梦...”任情儿走到齐云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他看得如此有趣。   齐云甚至怀疑他自己身上长出了一条尾巴来,才招来此人如看猴一般,任情儿的手甚至已经拍到了他的肩上。   沉声道,“任情儿,你做梦和我有何关系?”   “啧,还是这般一点玩笑都开不得。”   话音未落,齐云心中警觉,手已经按在了他的剑上。他虽未拔剑,但真气贯入剑身,剑已在鞘中作龙吟之声。   任情儿从容转身,挑眉笑道,“哦?大侠都是这般的胆量,我武功不如你,剑法也不如你,手无寸铁地走至你面前。齐大侠紧张什么?”   赵云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冷眼旁观。   齐云听任情儿说得颇有几分道理,也觉得自己太过敏感。   在河间府,在赵云剑和他面前,任情儿又能翻出什么花样来。他如此想着,剑气微微一松。   任情儿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赵大侠,你我虽然立场不同,但其实说起过节来也就这么一桩,那件事...也未尝不是件美事。你的那位好徒儿呢,若你真计较当年那事,便向他讨回来,我想他那样子是千肯万肯的。”   齐云听他提起往事,脸色更是难看,怒道,“你闭嘴。”   任情儿从善如流地笑道,“好。”   便在这一瞬间,悬在屋梁上的灯笼突然落了下来,灯笼中的未熄的烛火燃着了纸做的灯罩,顷刻便成了一团火球。   那火球堪堪落往任情儿所立之处。   齐云虽松了剑气,但警觉不变,他想也不想,已然拔剑。   皎白如雪的剑光自日影中递了出来,嗡地一声,炸开剑花。   一道青影自任情儿繁复的纱袖中穿出,击向齐云胸口,快若闪电一般。   剑风激荡,红色的火球滴溜溜转开,然后轰然炸开。   但齐云也已经倒下去了。   任情儿轻轻往空无一物的手掌中吹了口气,“齐大侠莫非忘了当年你是怎么栽在我手里的?对了,忘了说...谢谢你第二次为我出手,事不过三,你说你还会不会再被我骗第三次呢,齐大侠?”   齐云倒在地上,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任情儿微微一笑,转身走向赵云剑。   赵云剑脸上的神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他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任情儿。   错身而过的瞬间,任情儿为赵云剑握住了手。   赵云剑握得很紧,似已用上了真气,如铁钳一般。   任情儿吃痛而皱起了眉,只怕为他握住的地方已经发青了。   “赵云剑,你发什么疯?”   赵云剑脸上半点笑容都没有,板得和木头一般,“方才师叔和我说,江湖中人有什么爱恨,都要以手中三尺青锋快意恩仇。”   任情儿为他脸上神色所镇,心中有些发寒,偏又有一种软弱的委屈之意。   他为自己的委屈而愤怒,大声道,“小苏让我缠住你们,他自己会去找宋桥。放心,你师叔他死不了,只是睡上一个时辰!”   赵云剑沉声问,“他睡着了?”   “放心,他的命我还不稀罕要!”   赵云剑握着他的手丝毫没有放松,“那就好...”   气息呵暖在一处,赵云剑看着那张秀美的脸,缓缓地将唇落在了任情儿的淡色的薄唇上。   任情儿眼中转过讶异之色,看着那张近在咫尺英气眉眼,太过的意外让他一时忘了挣扎。   为那人的气息缠绕着,任情儿心在颤抖,这种战栗从他的心底一直传了出来,连他的声音都开始颤抖,抖得如风中一朵娇嫩的野花。“你...一定疯了...”   极低的呢喃在追逐的唇齿之间,赵云剑的手抚上他俊俏的脸颊,“你真好看。”   任情儿唇角微动,“色狼。”   赵云剑低笑了一声,抬起头看进任情儿的眼中,“你这人不是什么好人,既狠毒,又爱惹祸,但我偏偏忘不了。我这人婆婆妈妈,爱不敢,恨不能,也没什么好的。那我们能不能就这么,不放开彼此?”   风将烧得只剩竹架子的灯笼吹远,如断了线的纸鸾一般落在了墙的那头。   淡淡的日影在长廊上铺陈开,如晕在宣纸上,历经了岁月渐渐褪色的水墨,曾经的锋锐都变得柔和。   任情儿的手,终于落在了赵云剑宽厚的肩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九章 怨憎会(三)   3   宋桥忍不住站起身往殿外张望,中庭里阳光拉长树的影子,一只老鸹停在树上懒洋洋地舒展了翅膀。   “现在还不来,这河间府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一叶大师道,“宋贤侄稍安勿躁,河间府近日事忙,来得晚些也是不得以。”   宋桥虽以雪月刀闻名江湖,但可是个热心热肠的急性子,没有雪的寂寞,更没有月的空冷。   宋桥也知道自己急了,笑笑道,“大师见谅,我就是这一个性子。想起了师弟死了,尸骨都找不着,凶手却仍不知在哪处逍遥,便觉得惭愧。”   “宋大侠心情我们自然懂的,但这裴是非突然死了,凶手也找不到,他到底是官府中人,河间府一时抽不开身也是有的。”叶温言放下手中的瓷杯,脸上露出体贴的微笑道。   宋桥笑道,“虽然明知你说的都是废话,但听着人舒服,难怪人说东府之主是个人物。若我是个小姑娘,只怕被你卖了都甘心。”   叶温言笑容不改,和和气气地道,“宋大侠谬赞,叶某虽然做些生意,但却是遵纪守法的人。本朝法令,私贩人口可是要流配三千里的。”   座中一位女子突然笑了一声,叶温言看去,那女子双靥如玉,可不正是唐灵。唐灵笑眯眯地道,“段小侯,你听听,若这东府叶温言若愿醉卧红尘,只怕你这天下第一风流公子之名要拱手让人了。”   段君行靠在座椅中,慢慢展着手中描金的折扇,扇柄上悬着的一块美玉,温润剔透。他头戴金冠,身上穿着轻暖而洁白的锦缎衣袍,一双眼中却带着倦意。心知唐灵因为他纠缠云裳的事,故意出言挤兑他。闻言笑道,“唐姑娘,这天下第一风流不过是武林朋友抬爱,红尘三千我却只愿取一瓢饮,我的心意阿裳自然明白,又何必对你这还没长大的小姑娘多说。”   唐灵虽然还未满十八,平日却讨厌人说她小,闻言几乎要跳了起来,“你,你说谁还没长大。”   段君行目光似颇挑剔地往唐灵身上一转,还未说话,唐灵便如踩了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若换了别的女子,只怕早已面红耳赤,唐灵却将袖子一卷,雪白的手几乎指到段君行鼻子上,“你...眼睛往哪里看。喂,说你啦,敢做便别怕认。”   “你到底是不是女人。”段君行为她猛然一推几乎摔到地上去,身形猛然往下一挫,滴溜一转忙稳住身形,弹了弹雪白的衣袖,怒道,“喂什么喂,你这样子,也只有你家那呆头鹅般的唐尧喜欢。”   唐灵却不怒反笑,“哟,还有两下子。女人怎么了,一样能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叶温言见这两人闹了起来,唐灵使出唐门的暗器,段君行却不硬接,只是一味闪避。只能摇头苦笑,心道这唐大小姐果然是胡闹的脾气。   回头见苏慕华与船老大远远坐在一张桌旁,苏慕华凤眸流转,偶尔向闹腾的两人看上一眼,唇畔的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船老大却似看热闹看得颇为有趣,也不知从哪摸来了一把花生,一边磕着一边看得目不转珠,就差拍掌叫起好来。   唐灵不知轻重,拿着唐门的暗器如天女散花般,一会是七枚灭绝断肠针,一会是五步飞魂石。   段君行大呼小叫地闪避,那些暗器眼看要撞上他,堪堪错过。   唐灵目光一转,露了一个笑容。众人只听哎呦一声,段君行已经摔倒在地上。   唐灵拍了拍手,“果然是风流天下第一的段小侯段公子呀,连摔倒都与众不同,这一个风姿如玉啊。”   段君行扶着腰慢慢爬起来,“你!这个泼妇!”   一双大手伸过来,扶起了他,唐尧笑得很憨厚,“段侯,我替师妹向你赔个罪。”   唐灵躲在唐尧身后,笑靥如花。   一叶大师笑道,“好了,好了,唐少侠请你师妹一旁坐下,段少侠也未有大伤,便就此揭过吧,我们要商议大事了。”   唐灵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段君行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宋桥待众人坐回原座,朗声道,“我思来想去,空穴来风并非无音,这河间府之事只怕便是苏慕华闹出来的。他那日在山路上伏杀我与师弟,想来已经知道我们要对付他的事,他的人也已离此处不远,只怕已经进入了河间府中。”   唐尧站起身来,抱拳道,“大师,宋大侠,诸位...任情儿曾经发现赵琳琅身上中了唐久年的独门蛊毒,我也去见过...”他想起那女子的死状,心中暗暗一叹,终是轻描淡写地带过,“确实如此。另外当日我在江中遇见宋大侠时,曾经闻到极为熟悉的气味,正是唐门毒药,只怕宋大侠师弟身上的毒便是来自刀伤。可惜宋大侠师弟的尸身已经遗失,否则倒可以一证我心中所想。”   一叶大师道,“唐少侠的意思是唐久年假扮成苏慕华,陷害于他?”   唐尧道,“在下确实是如此揣测,我们曾怀疑裴是非是唐久年,可惜他却为人杀害了。三日前的三更,苏遥曾经在赵琳琅的灵堂外遇见裴是非,当时裴是非与他说刚与宋大侠下完棋,听到更鼓声方散的。结果我们发现那个地方根本听不到更鼓响,不知宋大侠听没听到?”   宋桥讶道,“什么更鼓声?”他顿了一顿,恍然明白,“你在怀疑我?”   苏慕华也看着他道,“我与易六见到了裴是非的尸身,他的手掌已为人削断,可以看出他临死前手中紧紧握着一物。我们仔细在草丛里翻了个遍,苍天不负,终于为我们寻到一物。”他走至一叶大师身前,右手摊开,一叶大师看他析长的掌心上放着几缕暗红色的丝线。道,“此物曾为鲜血沾染,但这几缕又是何物...女子的丝线?”   苏慕华道,“我们寻到此物时也颇为疑惑,后来才终于想明白。武当为清修之地,张真人立派时,以剑为君子之器,武当弟子多用剑。但与别的武林中人毕竟不同,武当派的剑首系有剑穗,是谓文剑。宋大侠你自从拜入武当门下,使的却是雪月刀,纵然如此,你依然在刀上系了剑穗,以示抑杀气,存仁念,是也不是?”   宋桥点头道,“不错。”   苏慕华缓缓道,“那么我敢问宋大侠一句...你的剑穗呢?”   众人早已看清宋桥系在衣下的刀柄上,空无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  很困,先更,有错明天改。   ☆、第四十章 爱别离(一)   1   蓝田镇是一处安静的江南小镇,此处离繁华的杭州不过十里。   每月逢五的日子乡民们便会摇着乌篷船将蚕茧、茶叶沿水路送进城去,换了银子回来便在十里桥下的酒铺上打上一壶酒。若有了时间,便唤上一碟花生米,在店里坐上一坐,晒晒日头闲话几句家常。   酒铺并无名字,酒铺的掌柜脸上有一块伤疤,看上去有几分怕人,但笑起来很和善,也很懂些风土人情,聊起天来颇为有趣。   酒铺里有两个伙计,大伙计不怎么笑,但熟了的乡民们都知道他脾气好得很,若遇上他收钱,都不怎么要零头,和精明的掌柜颇为不同。小伙计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有些疯傻,若说到什么便会笑个不停。   蓝田镇离杭州不远,时值阳春,因此有时也会有些达官贵人的亲眷前来踏青。   一辆马车轻纱帷幕,由匹马拉着,那马黑色的毛鬃飞扬,只有四只蹄如白云一般,踏着一路黄土在酒铺前停了下来。   “就在此歇歇脚罢”,车中传来女子的声音。   舒青袖闻声往门外看去,虽然尚未看见此人面貌,但光听声音清婉之中带着几分决断的英气,再看这匹马竟是乌云踏雪,这女子的身份只怕非同寻常。   他与孙晟和舒小云隐居于此,方过了大半年的太平日子,只觉岁月甜美悠长,此刻见了这身份不明的女子,不觉皱了眉头。   正在思虑间,女子已经走进店来,她带着一顶软帽,容颜藏在垂下的黑纱中,只露了个如玉般的下巴。   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女子在桌旁坐下,“店家,来壶好酒,不必太烈。”   舒青袖拿起一壶桂花酿放在托盘上,向着女子而去,将酒和杯盘碗筷布下,笑道,“客官慢用。”   女子将酒倒入杯中,解开婴孩的兜帽,竟是用酒喂了。   那婴孩长得雪白粉嫩,一只肉团似的小手抓着女子的衣袖,喝得高兴,却嫌女子喂得慢,口中发出呃呃的催促声。   舒小云见了有趣,也呵呵笑起来,伸手要去抱那婴孩,“我来喂。”   他的手堪堪触及婴孩,迎面却已是一道刀光,原来是侍候在女子身后的车夫突然拔出刀来。   舒青袖心中一冷,但他又怎快得过这道刀光。   那刀光却突然断了,一个薄薄的瓷杯击在刀身上,不过一瞬刀断,杯碎。   舒小云为刀光所吓,后怕地扁了扁嘴,哭了起来。   那婴孩乌黑的眼珠在他身上一转,却似看到什么极有趣的事物,嘴一张呵呵地笑了出来。   当下两个孩童一哭一笑,俱是稚气未脱,倒相映成趣。   女子掷杯断刀,声音中却带着如凝了一层霜的冷意,“朱四,我和你说过不要在我面前拔刀,你要吓坏麒儿么?”   朱四单膝跪地,“我受...爷嘱咐要护夫人和小公子周全。”   女子冷冷一哼道,“你眼里只有他的话算话,我说什么原来并不重要。”   朱四虽然礼数已足,但话中并无多少敬意,“夫人,既然跟了爷便该以夫君为重,夫人若肯听朱四一句劝,便请早点回去吧。”   女子冷声道,“你在车上等着我。”   朱四沉默片刻道,“是。”   孙晟虽残了一只胳膊,但目力未减,这朱四出手虽然只有一招,但比起全盛时的他也输不到哪去,不知为何却做了人的下人。   这位女子掷杯断刀,功力更不可小觑。   舒青袖与孙晟递了个眼色,孙晟会意,拉了舒小云退开。   朱四虽已退出,但女子扶着婴孩襁褓的手依旧颤抖着,显然心情并不曾平复。   “夫人,婴孩太过年幼,不宜饮酒,不如喝杯暖茶。”   舒青袖拿了一壶暖茶,微笑地放于女子面前。   女子眸光蓦然凌厉,“为何不能饮酒,连你也要来管我?”   舒青袖并不恼怒,只是笑笑。   女子手抚着婴孩粉嫩的脸颊,似在与他说话,又似在与婴孩低语,“我幼时随父从军,曾经多次为北燕包围,水源断绝,马上只有随身的几壶酒,我父便让我饮酒。他与我说令家的孩儿长于沙场,喝酒便如饮水一般,日后便能不怕刀光剑影。”   这蒙面的女子正是苏慕华的结拜义妹,令将军之女,如今的太子妃,令孤虹。   舒青袖见她的手在婴孩的额头拂拭,颇有疼惜之意,也并非不顾孩儿的母亲,便笑道,“夫人是巾帼英雄,小公子他终究还是个不足周岁的孩童,现在便与他喝酒,还是太早了些。”   “早么?\"令孤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依稀苦笑。怀中婴孩扯着她的袖,仿佛什么极有趣的玩具,咯咯笑个不住。女子温柔抚着他软得如棉花一般的脸,轻声道,“早么?可惜我等不到那日了。”   舒青袖听她话中不祥之意,心中微微讶异,不知这富贵女子为何如此悲伤。他开门做生意,自然得说几句吉祥话,“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何必过于担忧。”   令孤虹道,“我素日待在家中,也没什么人和我说话,掌柜若不介意,可否坐下来喝一杯。”   舒青袖应了,为二人倒了酒。   令孤虹拿了茶水喂婴孩,那孩子扁了扁嘴吐了出来,手在空中仿佛抗议般愤怒地舞了几下。   舒青袖见了倒笑道,“我倒忘了孩子不喜苦味。”   他起身到柜上调了杯糖水过来,令孤虹将孩子递给了他,“有劳掌柜了。”   那孩子也不怕生,任他抱着,就着舒青袖的手喝得眉开眼笑。   “掌柜的孩儿只怕有十几了吧?”   舒青袖知道她误会了,道,“小云不是我孩儿,是我的弟弟。”   “你对你弟弟可好得很。”   舒青袖笑道,“我们毕竟是兄弟。夫人可有兄弟手足?”   “我原有个弟弟,后来...为我义兄杀了。”   “这...”   “我却并不恨他。”   “哦?”   “我该恨的人并不是我义兄,可我偏偏恨不了那个人。”   舒青袖知道他与这女子交浅言深了,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午后,在他这个陌生人面前,这女子才能流露自己的心思。   他又怎忍心点醒她?   令孤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有几分喑哑,“掌柜,你有孩儿么?”   舒青袖不知道那袭蒙面的黑纱下女子是否流了泪。应了,“不曾。”   “敢问掌柜今年贵庚?”   舒青袖应道,“三十了。”   “三十了为何还不成亲?”   她问得唐突,舒青袖却微微一笑道,“我与心系之人不能有自己的孩儿。”   令孤虹道了声抱歉,舒青袖笑道,“夫人不必在意,若我与他二人两情相悦,便比什么都值得了。”   “值得么?”令孤虹仿佛为他一语触动了心思,幽幽一叹仰头饮了杯中的酒。站起身来,朝门外唤道,“朱四。”   朱四并未走远,闻声进了门来,垂手道,“夫人。”   令孤虹自舒青袖手里抱回孩儿,吩咐道,“我们回去吧。”   朱四目中转过喜色,应了声是,他自袖中摸出一锭银来,递与舒青袖。   令孤虹不再回头,登车离去。   “怎么?”孙晟见舒青袖站在门边,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手中还握着一锭银子。   舒青袖将银子在他面前一晃,低声道,“你可看出了什么来?”   孙晟笑道,“一壶酒便得了一锭银子,舒掌柜做生意的手腕更高了,不知今晚可否给我杀只鸡下酒呢?”   本是寻常之事,这些日子以来,舒青袖若心情好,也会下厨杀只鸡,炖个蹄髈,炒上点青菜,温上一壶酒,与孙晟和舒小云在后园吃上一顿饭。   吃食多半进了舒小云的肚子,舒青袖也就只捡舒小云的口味做来。   孙晟并不介意,他只管喝酒,待舒青袖收拾了碗筷,安顿舒小云睡下。   再拉着人进房,要上一顿补偿。   此刻他偏偏压低声音,舒青袖思绪不可避免地想歪,二人已有数日未曾亲近,这一下绮念一生,都有些情动。   孙晟挽了他的手,凑近一嗅,“看在这一锭雪花银子的份上,你今晚主动一次试试...怀中抱月,如何?”   舒青袖为他靠得极近,想起此人撩拨他的手段,身体微微一热,脸颊已经红了。   孙晟与他已经有过多次肌肤之亲,却从未看过他这般含羞带怒的模样,不觉竟看得痴了。   舒青袖为他握了手,低声道,“孙晟,你是酒壶里泡得傻了么,你看这银子。”   孙晟与他说笑间,却早已看清那锭银子比寻常的亮上几分。民间流传之银辗转使用,多少都有些发黑。更别说有提了脑袋的奸商以高温融了银锭,再掺和些别的,自然颜色便不那么亮了。   孙晟这一生大半的时间都在打打杀杀中度过,平日心思也不在这些事情上。舒青袖却是下九流的出生,走南闯北惯了,更曾被搙进王府为人宠妾,一见之下便看出有异。   他手中握着那锭银子道,“只有新启用的银子,或者...是内库里刚流出来的银子,才有这般的色泽。”   孙晟听他说起点头道,“我曾得过燕王的赏银,确实是这般色泽。那女子的侍卫姓朱,朱为国姓,纵然这人原本姓朱,若为人下人,也要改了姓。何况他唤作朱四,这倒像是为人赐了名,天底下能以国姓为下人赐名的只怕便只有...”   舒青袖抬眼看他,道,“是否是...”   孙晟握紧了他的手道,“胡乱想些什么,我应了你,与你一同归隐,就算燕王到了杭州,我也不会去见他。”   他说完不怎么甜蜜的情话,板了脸唤道,“舒小云!”   舒小云自柜台后探出头来,应道,“在,孙哥哥。”   孙晟拍了拍他的剃得只剩一圈青皮的大脑袋,道,“去后院抓只鸡来,今晚你哥哥要给我们做好吃的。”   舒小云欢呼一声,跳下柜台。   不多时后院便传来一阵鸡鸣喧哗,舒青袖临窗一看,见舒小云鞋也不穿,撵了他已经相中多时的大公鸡满院跑。   他眼波微转,似怒还怨地斜睨着孙晟,“你就知道惯他。”   昔日在梨园之中,舒青袖最为出名的便是这一双眼眸,描了重彩的妆,只是这么淡淡一眼,便是七分有情。   “我...”孙晟虽然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些怀中抱月这类的话,但若要他说上几句软话,和拿刀杀了他差不多。   幸好此刻有几位做酸儒打扮的人进了店来。   “伙计,来壶女儿红,要陈酿的。张兄,这酒啊,是要越陈越香。”   孙晟应了,端了酒去。   十八年的女儿红纵然有,也不是轻易拿出来卖的。那只合埋在树下,他与舒青袖在或许有风,或许有月的日子里挖出来,开了坛,慢慢喝。   托盘上放的那壶女儿红,也有十年的年头,在天底下的酒坊里算得上良心。   不论在塞北还是江南,舒青袖的酒坊口碑一向都不错。   午后的暖阳照了半室——   舒青袖微笑着拍开一坛酒的封泥。   孙晟将粗布衣衫的袖子挽至肘间,将托盘中的酒壶放在了客人面前的桌上。   后院的舒小云已经抓住了那只大公鸡,正骑在鸡身上,拧着鸡翅膀提了起来。   酒香盈了小小的酒铺,姹紫嫣红开遍,舒青袖想还有这么一个人与他共饮一壶女儿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补完   ☆、第四十章 爱别离(二)   2   夜,月已上中天。   孙晟锁好酒铺的门,提着灯笼推开房门。门内已经点了灯,舒青袖仅着了洁白的中衣靠在床头,睫毛低垂似已睡着了。   在离开望北城时,楚折梅曾说舒青袖脸上的那道罪印他能够以药洗去。舒青袖拒绝了。   他说我这半生都毁在这张脸上,如今我们二人归隐,好看的容貌未必是福。楚折梅听他说了倒是一笑,说你这般洞达,想来此生必能太平无事。最后楚折梅以药水将舒青袖脸上的罪印点成了仿佛青色的胎记一般。   孙晟看着舒青袖毫无防备的睡颜,吹熄了手中的灯笼。解了外袍,向着床上的那人摸去。   睡着了?不要紧,反正是要睡的......   孙晟还记得第一次舒青袖来找他的那夜,他起了色心。悠悠喝着一杯北地的烧酒,说了一句话。舒青袖在他面前,听他提出那个要求,人似一下子傻了,看着他目光,孙晟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屈辱。   孙晟心中有一瞬的不忍,终究还是色迷心窍。   说起来那次是他第一次睡舒青袖。   那夜这看上去柔弱却比谁都骄傲的人,还是答应了他。   孙晟将他压在身下,进入他时,也没多少怜惜。   天底下想要得到什么,必然要付出代价。   这人来找他,要说完全不明白,也是装的。   后来孙晟才知道舒青袖是为了帮个穷书生种竹子,才委身与他。   竹子?   唔...他恍然原来他孙晟在舒青袖眼里就是竹子的价值。   孙晟自认是个粗人,该生的闷气也没少生。但也只是生闷气,他从来也没有想过找舒青袖的那个穷书生的麻烦。纵然那时他重兵在握——其实从那一刻起他便心动了吧。   孙晟已经脱了靴坐在榻边,伸出一只手将舒青袖抱在怀里。舒青袖为他吵醒,并不睁眼,伸出手为他揉起了左边的胳膊。孙晟的左手当日在望北城,为了护朱应袭,伤在了慕容将离的箭下,已经是半废了。   阴雨天气疼痛难忍,这春天晴雨不定,最是容易犯病的时节。   舒青袖一声不吭与城西的大夫学了几手舒经活血的功夫,每次都将孙晟整得死去活来,偏生孙晟心里甜,舍不得叫他不要揉。   舒青袖睡意朦胧地趴在孙晟怀中,手中忽紧忽慢地为他按摩着。迷迷瞪瞪之间觉得一双带着茧子的手摸进他的衣襟,在他胸前的突起上,略显粗糙地搓揉。舒青袖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未开口,孙晟已经凑到他的耳边道,“要不要自己坐上来?”   舒青袖脸上为他灼热的气息一喷,仿佛为他传染一般,脸腾地如火烧。   “我说哥哥呦,你们好快活,听得奴家都心痒了,呵呵呵呵。”不知何处突然传来女子的娇笑声,那原本宛如银铃一般的声音在静夜中听起来如此不祥。   孙晟眉头一锁,“不止一人。”   青瓦上传来的足音渐渐清晰,这些人似乎无意隐藏行踪,连舒青袖这等只会些花拳绣腿的人都听到了。   女子的娇笑声又一次传来,孙晟听这女子声音中带着几分媚意,他虽不曾混过江湖,但早年在飞羽骑,后来在燕王那军中,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也见过,有时也用过。再转眼一看,舒青袖目光有些迷离。一指拂在舒青袖的痛穴上,低声道,“忍着些,是迷魂之术,你把耳朵捂上。”   疼痛让舒青袖猛然清醒,正要如孙晟所说将耳朵堵上,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呼唤,“哥哥。”   舒青袖脸色一变,“是小云。”   女子笑道,“奴家看两位看得心痒难耐,这位小公子么,今年是十二还是十三了吧,虽然小了点,但我先带回去,让各位哥哥带你几年,就什么都懂了。”   “别出声,我去应付他们。”孙晟披上外衣,推开房门。见青瓦上坐了一位女子,那女子身材曼妙,脸上蒙着一个银色的头套,那头套极为诡异,将她整个人都罩住,只留下长有五官处的小洞,直如一个铁头人一般。   舒小云为她如拎小鸡一般拎在手里,脖子拉得有鸡脖子长,已经在翻眼白。   女子身后无声地站着几名黑衣大汉。   孙晟目光从舒小云身上挪开,装出一脸忠厚,道,“这位女侠,我们在此开着个小酒馆,若各位缺些盘缠,有看上的尽管拿走。或者说个数,我们便是砸锅卖铁也一定凑上。能不能先放了我弟弟,他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那女子哈地笑了出来道,“弟弟?哦?什么时候飞羽骑拼命孙三郎也有弟弟了,我说燕王的飞羽骑不都是从孩童时就培养的孤儿么,怎么你的老子娘又从坟墓里爬出来,给你生了一个?”   孙晟心中一沉,这女子深知飞羽骑的根底,更道破他的身份,听那话间之意竟是冲着他来的。   他隐居在这小镇上,连江湖中人都很少遇上,如何会招来这样厉害的仇家。   孙晟心中转念,脸上却平静地道,“不知姑娘寻我何事?”   那女子将手中的舒小云丢给身后的黑衣人,孙晟方舒了一口气,就见这掩唇笑道,“奴家叫崔盈盈,孙大人你可记好了。”   这动作本是婉约柔美,但此刻由她使出来却是说不出的可怖。   原来这女子正是太子朱承晚的手下崔盈盈,她那日为陆酒冷骗入蛇穴,虽然终是捡回一条命来,但本就所剩无几的容貌更毁了个干净。   崔盈盈心中更是深恨了苏慕华几分。   孙晟却没有听过这昔日京中花魁之名,道,“不知崔姑娘寻我何事?”   “我家主子有句话要问你?想请孙大人走上一遭。”   “哦?何事?”   崔盈盈道,“这话却不能在这问。不过你放心,若你答得好了,我家主子不仅不会伤害你,还会好好感谢你。孙大人请吧。”   “不知姑娘请带我去何处。”   崔盈盈答道,“京师风月,那地方孙大人一定不陌生。屋里还有一位贵客,便一块请了吧。”   “他只是个不懂武功的酒铺掌柜,他去做什么?”   “哈,孙大人哄谁呢。舒青袖当年在梨园之中可是多少人愿意千金买一笑的主,如今落到你手上,孙大人好艳福啊。他若不去,孙大人如何肯好好答话?不仅是他,我家主子是好客之人,这位小兄弟便请也一同走一遭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章 爱别离(三)   3   河间府中——   宋桥目光落在苏慕华手中红色的丝线上,苏慕华也注视着他,“听说武当的剑穗韧性要好于普通店铺里的,是双股丝线绞成,宋大侠可识得此物。”   宋桥道,“这确实是我之物。”   “宋大侠,昨日子时曾有河间府的弟子见你往东边树林的方向去,那弟子与你打了招呼,你还夸他深夜职守还挺精神的,是也不是?”   宋桥道,“不错。”   “那么,宋大侠往那个方向去,不知道有没有恰好遇上裴捕头?”   苏慕华将恰好二字咬得颇重。   宋桥沉默了片刻,道,“不错,我便是见他去的。”   “哦?不知何事,二位需要于半夜时分在树林中密会?”   “我...与他有事商议。”   一叶大师轻颂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宋贤侄,什么样的事若你不便当众说,可否信得过老衲。”   宋桥唇色发白,按在剑上的手青筋浮现,“我不能说。”唐灵笑道,“道长,你既然说不出来,七八成便是那个什么用蛊的...”唐门用毒,一向不怎么看得起用蛊的拜月教。唐门和河间府同在蜀地,她与赵琳琅本就认识,气不过她为人杀害,原本习惯要说出妖人二字。但这几日与任情儿相处下来,对拜月教的人印象颇为改观,倒觉得就算用蛊的中间也未必都是坏人。唐灵顿了下道,“唐久年。”   宋桥看着她,一字字道,“不是我。”   苏慕华轻飘飘地道,“谁信啦。”   一叶大师道,“宋贤侄若不肯说出因何与裴捕头相会,老衲也无法帮你。”   “大师见谅,我实有不能说出口的苦衷。”宋桥猛然抬头看定苏慕华道,“但这位书生如何识得武当的剑穗,如何知道我的雪月刀,这岂不可疑!”   苏慕华为他目光逼视着,却是从容一笑。   一叶大师点头道,“宋贤侄说得有理,这位...不知如何称呼?”   苏慕华道,“在下姓苏。”   “哦?苏公子,我观你吐息浊重,不似会武。倒是老衲失敬了,莫非你是深藏不露?”   苏慕华道,“在下确实无内力,大师眼光不错。”   “哦?莫非是有人让公子来说这般话?”   “不曾”,苏慕华向着一叶大师一礼,含笑道,“在下姓苏,草字慕华,许久不见,大师安好?”   苏慕华说完此话,微微退后了半步,手中自袖中摸出一把折扇轻摇着。   咔嚓,正一旁悠闲饮茶的叶温言手中握着的瓷杯裂开了一条缝。   “穷书生你便是苏慕华?”唐灵也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慕华。同样还是那般眉眼,这书生身上此刻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从容气度,哪还有半点畏缩酸儒之相。   陆酒冷继续吃着花生,唇边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宋桥注视着他,“苏慕华,伤我师弟性命的人是不是你?”   苏慕华慢悠悠地道,“一叶大师可以为证,宋大侠也看到了,我内力已失,如何能再使出挽留相醉刀了?若我真是凶手,又怎会自揭身份,更何况天底下没有人会甘愿自废武功的。”   宋桥却重重一哼,“我与师弟遇上的那人,他手中那把刀一定是挽留相醉刀。”   “宋兄所见不差”,苏慕华道,“说来也惭愧,苏某不才,于约莫一年前遗失了此刀。”   随身成名兵器何等重要,所谓剑在人在,但苏慕华却道丢了这把刀。   一年之前,江湖有传闻,苏慕华曾出现在与北燕的一战中。   那一战竟凶险到连苏慕华都失了武功和兵刃?   在座的武林中人虽不言语,心中多少都有些震荡。   他们都是收了密信而来,本来信中证据让他们都对苏慕华有几分愤慨,说同仇敌忾也不为过。但此刻眼见苏慕华武功已废,有的人已经在想,若他所言不差,当年之事难道便如此作罢,这又如何对师门交待。若不作罢,真去为难一个武功已废的人,江湖道义又如何自处。   一叶大师素来赏识苏慕华,此刻听他说再也使不出挽留相醉刀,不觉一叹道,“苏楼主,你丢失佩刀,可有人证?”   苏慕华心中温暖,道,“不曾。”   宋桥仰天一笑,“苏楼主,那日使挽留相醉刀的人纵然不是你本人,只怕也是你的传人。你便是武功已废,也要陷害我武当么?”   苏慕华话锋不让,“宋大侠,我失了武功的消息若传出江湖,春风得意进宝楼便如风雨中的孤舟。我又如何会为了陷害武当,置自己的弟子于险境?”   叶温言不曾想苏慕华竟然自蹈险境,轻轻一叹,“我曾闻前朝无相君双腿残疾,练不成上乘武功,却心计过人,无相门十年间统帅江湖武林,风头无人能敌。苏楼主虽然不会武功,春风得意进宝楼谁又敢小觑?”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 求不得(一)      河间府外的树林中,斜阳照着梢头的人身上。那人一身繁复纱衣坐在枝头,晚风吹来沙沙枝叶轻动声。   树下站着的男子一身剑者白衣,双手环胸。   树上的人问,“你师叔如何了?”   树下的人答,“他醒来的时候,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树上的人笑了,“你师叔什么时候留胡子了?”   树下的人一叹道,“他每为你气上一次,便要老上三岁,别说胡子,我怕他连就连头发都要白了。”   “他有时间烦劳这个,不如下山请个风水师傅把这河间府的大门改改。”   “有用?”   “当然没用。”那人发出一声悠然叹息,“碰上苏慕华这个笨蛋什么都没用。”   树上之人自然就是任情儿,树下之人当然就是赵云剑。   赵云剑道,“小苏还在眼前,情儿你多少为他留些脸面吧”   “为了一个宋桥,承认自己的身份,更说自己身无武功。喂,他知不知道江湖中所谓那些正派大侠,都假仁假义得很?这倒好他送上门去,结果呢,那姓叶的几句诛心之论,前朝无相君以毒药和金帛控制武林近十年,苏慕华不会武功也是祸害,这下连一叶大师都保不住他。喂...鸡翅膀给我。”   他话音方落,一只带着香气,烤得焦黄的鸡翅膀如暗器一般向他迎面掷来。任情儿以手指一拨,持在了手中,啃了一口,滋味确实不错。   坐在树下的男子手中翻着火上的一只烤鸡,头也不回道,“我知道。而且一叶大师只是搁置了争端,要进一步查证,他也未不信我。”   任情儿冷笑道,“你知道,你知道还犯傻。是仗着还能使出几手武功,想扮猪吃老虎?就你现在的那几下,当猪都嫌多余。进一步查证,拖下去,你没武功的消息传出江湖究竟对谁有利,这不是拉偏架是什么?呵...这一招还不错。”   树干猛然一晃,震得落叶纷纷,落了他满头满脸。   任情儿凝神一看,嵌在他身旁的树干上的竟是一粒小小的花生米。   “多谢夸奖”,答话的人坐在树下,穿着船家的粗布短打,一幅胡须拉扎的模样。与已经卸下脸上易容之物,换上一身轻软白衣的苏慕华仿佛云泥之别。可他们二人此刻坐在火边,苏慕华在火上烤着肉,陆酒冷饮着酒,却让人感觉他们本就该坐在一起。   对于此人的身份,任情儿心中约莫有个大概,也不道破。   陆酒冷的出手虽然只有一粒花生米,但任情儿一点也不怀疑若那粒花生米击中的是他的面门,他的鼻梁哪怕是铁做的,也只好像豆腐一般碎了。   “情儿,我懂苏楼主的意思。”赵云剑看向苏慕华又道,“苏兄,今日之事,我倒有几分佩服你了。”   苏慕华笑道,“苏某的名声虽然不是很好,但也不愿坐视别人用我设局,以如此残忍的手段伤了无辜的女子。”   陆酒冷道,“不过,赵琳琅死的那日,宋桥却和我们在大江之上,这么说绿离在湖边见的那人又是谁?纵然宋桥是杀了裴是非的人,那也未必是伤赵琳琅的人。”   赵云剑道,“如此说来,曾经出现在船上的十人都不该是凶手?”   苏慕华道,“看来确实还该再有一人。”   任情儿道,“莫非是叶温言。”   苏慕华摇头道,“不是,我已让人查过,那几日叶温言在杭州。”   任情儿一笑,“原来苏楼主果然还是能暗中掌控着势力,我现在觉得叶温言的诛心之论也颇有几分道理。”   “我这人仇家太多,又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不得不防上几手。”   “赵兄,”苏慕华向着赵云剑道,“不知你是如何结识的段小侯。”   赵云剑道,“前几日我在大理城一处青楼里喝花酒,见有人欺负良家女子,一时没忍住出了手。结果得罪了当地的地头蛇,他们打不过我,便在赌场中诬赖我出千,惊动了官府,不问青红皂白要拿我下狱。我不想当面起冲突,想着先进了大牢,再走脱。到了官府时,遇上段小侯正在那做客,他说服当地的官放了我。再然后我因为义父的六十生辰想回河间府,他刚好无事,便跟着我一同上路。”   任情儿冷冷一哼,“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奇怪,有人蠢成这样,也能活到今天。”   苏慕华道,“我也觉得奇怪。”   赵云剑摸摸鼻子,“连小苏你也挖苦我,难道你们怀疑段小侯?”   苏慕华笑容三分玩味道,“我奇怪的是,赵云剑你真的曾经当过采花贼?”   赵云剑没有答话,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古怪。暮色中,任情儿脸上带着秀美的笑容,神情却很愉快。   月色入高台,少年黄雀脚步匆匆走进门来。“主人。”   白衣人坐在案前抚琴,案上一缕燃着的熏香氤氲了他的清雅面容。   叶温言手下不停,“怎么了?”   “新接到密语传书。”黄雀将手中的蜡丸递与叶温言。   琴音倏忽而止,叶温言接过蜡丸,以指捏碎,那蜡丸中藏着一张极小的纸,是以约定的密语写就。   叶温言见信脸上露了喜色,“太子已经捉住了孙晟和舒青袖,只要孙晟肯认他是受燕王指使,诱使朱应袭出城,逼迫望北守军发兵。太子已经说动了三位老臣,待孙晟合作,便集结群臣进言燕王的两大罪,好大喜功,构陷手足。如此,燕王再多的军功在成帝那也付诸东流。若燕王发配宗人府,太子便坐稳了。”   黄雀低头看着他手中的蜡丸,少年心中不明白,为何这小小的蜡丸,能牵动公子如此多的喜怒哀乐。   “下月庆典,燕王已经在回京途中,他身边只带了数十骑的飞羽骑。”   “苏慕华自寻死路,宁可闹个鱼死网破也不愿向我低头,便由了他。这河间府的事很快也就了结了。降龙渡那边,你给花无眠传个信,让她杀了陆酒冷吧。”   叶温言说完看黄雀张大眼看着他,昏黄的烛火照着少年清澈的眼眸,本是极黑的眼珠此刻在灯下看来,依稀若琉璃的光泽。   叶温言心中一动,手挽上少年的腰。刚长成的少年腰身结实而有力,浆洗得半旧的黑色衣袍带着草叶干净的气息。   男子将他压在琴案边,注视着他的眼中写满了浓重的欲望,黄雀心中一片慌乱,“公,公子...”   叶温言笑了笑,“你这般看着我,怎么?觉得我的手段太过狠毒了?”   黄雀腰顶在案边,慌乱之间撞响了琴弦。   “太子答应我,他即位后便下令将望北以北的地划于北周,许北周自由通商,不再多征岁贡。小苏,等我们将这次的事了结,我们便一起回北周好不好?”   将唇印上少年的脖颈,叶温言的声音很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 求不得(二)   2   “公子...”身体的碰触让黄雀轻轻一颤,肌肉紧绷得过份,都开始颤抖了。   叶温言扯开他的衣襟,衣下露出少年结实而美好的胸膛,肤色并不白,在灯下是温润而健康的光泽。   黑色的衣服不过是一层,很快落在地上,黄雀片刻便被叶温言剥个精光。   叶温言将他推在案上,默默地注视着他。   “公子,你别逗我?”   凉风让黄雀瑟缩了一下,公子也用看苏公子一般的眼神看我。他对我,和那日对苏公子是一般的么?   夜已黑,月色成白,遥遥传来谁家笛。   那年他在林间,遇见公子时也是这般的月色。   “你还没尝过这般滋味吧。”   叶温言轻道,炽热的吻落在少年的身上。火苗席卷而过,他在叶温言的手间狠狠绷直了身体。黄雀发出如小兽般呜咽的声音,然后如脱了力一般软了下来。   叶温言看着少年安静地躺在他的怀中,少年刚泄过身,竟然已经睡着了,扑簌的睫毛湿漉漉的。   叶温言抚摸着他的脸颊,沾了一手的水,冰凉的触感让他淫邪的念头渐渐褪去。眼前的脸庞与回忆中的重合,曾经也有那么一个少年跟在他的身后,唤着大哥。   少年的脸并不相似,记忆中苏慕华稚气未脱的脸衬着毛绒绒的狐裘,如雪团也似。虽未长开,便已有几分美人的样。   “呵,这一手,也不知是汗还是泪。我竟然不忍心了,罢了,今夜便饶你一回。”   案上红烛渐渐燃至尽了,黄雀睁着眼躺在渐渐明亮的天色里。   他不明白为什么公子昨夜突然那般对他,又为何突然离开。   陆酒冷为怀中人拢了衣,苏慕华睁开眼见天色微白,树梢上半轮月已经黯淡,将手中笛子一转,“你要走了?”   树上树下空空荡荡,任情儿和赵云剑早已离去。   “燕王传书于我,说太子的人捉住了孙晟,他的人慢了一步,已让他们入了关。你拼得鱼死网破,叶温言今日的脸色可好看得很,我怕他想起降龙渡那边,若再不回去,肖无忧要念死我了。”   苏慕华脸上带了笑容,“他是你的好兄弟,连灯照花影人消瘦都知道。”   “嗯...”苏楼主的语气异常平静,听在陆酒冷耳里却如风雨欲来,他忙堆了笑道,“我是想让你演得真一点,才好瞒过叶温言的耳目。”   苏慕华已经站了起来,一双凤眸中凝了寒意,平视着他,“是么?想来你告诉你那好兄弟时,也没有半点得意和炫耀了。”   当日陆酒冷与肖无忧酒过三巡,在兴头上,翘着二郎腿,道了声附耳过来。   那时陆酒冷脸上的笑意,若为苏慕华见了,只怕从此别想再近身。   陆酒冷忙正色道,“自然没有。”   苏慕华微微眯了眼,“没有?”   陆酒冷心知此刻十八般武艺不如一个缠字诀,环了苏慕华的肩,道,“那一日我离了望北城,易了容回到寻欢山庄。义父已经为沈头陀他们三人所控。我想暗中救出义父,后来沈头陀与莫清乾合谋杀了楚相思,他们二人又都为叶温言所控制,我那日为了救义父,行踪为他们识破。我与叶温言谈判以白玉芙蕖换我义父一条命,他答应了我。后来燕王找上我,想让我帮他,我答应了。我有意显露武功,又流连青楼楚馆,故意好酒好色,让叶温言觉得我可以收买,你的八月十五之约也没能去。”   “你将白玉芙蕖交给了叶温言?”   陆酒冷点了点头,“我想着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那白玉芙蕖也无用了,便应了他。小苏,你不怪我吧。”   “这也是天意了。”苏慕华目光在陆酒冷下身一转,淡淡道,“不过...青楼楚馆?陆公子只怕是假戏真做了吧。”   “我...那个时候也只想着你的。”陆酒冷连忙正色道,“她们又怎及得上小苏半根头发。我做梦都想着我们那晚...小苏,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苏慕华横了一眼他道,“那花无眠又是怎么回事?”   “花无眠是叶温言派来接近我的,与其让他三天两头派人接近,不如将麻烦留在身边。”   铺着织毯,燃着熏香的香闺中,女子斜倚在床边,手中轻轻打着一把孔雀翎织成的扇子。   躺在床上的男子轻轻翻了个身,将她揽在怀中,“无眠。”   花无眠红唇微启,“爷醒了。”   男子注视着女子美丽的容颜,眼中还有几分刚睡醒的迷惘之色,“几时了。”   花无眠笑道,“爷这一觉好睡,都近黄昏了。”   男子摇摇头,让自己的神智清醒了几分,他任女子帮他挽了发,披上外衣,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春乏秋困,这转眼要入夏了,怎的这几日如此瞌睡。”   花无眠笑容很美,“相思散加缠绵香,任谁像爷这般闻上十余日,只是想打瞌睡已经是轻了的。”   男子闻言一愣,“你说什么?花无眠,你,你要害我。”   这男子正是扮作陆酒冷,与花无眠周旋的肖无忧。   “还没有,这下才是要害的。”花无眠手中握了一柄簪子,肖无忧见那簪子蓝汪汪的,淬了见血封喉的毒,只怕沾上一点便要一命呜呼。他此刻手足俱软,哪还运得出半点内力。   花无眠拿着那簪子,向他趋近,口中道,“要不是府主下令要你性命,我还真舍不得爷。我此刻送爷上路,保证爷不痛苦,爷不必害怕。”   花无眠目中的光芒如戏弄老鼠的猫儿,有趣地看着肖无忧。   她曾经杀过的人连她自己也数不清。   每个人在临死前的表现都不一样。   她曾经见过平日将气节视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书生跪下来求她。也曾经见过彪形大汉为她手中这枚小小的簪子吓得屎尿齐流。   这一个男子知情识趣,她本是比对旁人多那么几分喜欢。   他在死前又会如何,那张俊俏的脸上会不会露出恐惧的神情。   花无眠想,那一定很有趣。   肖无忧一下子软了下去,花无眠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个堂堂男子竟然缩进了床底。   呸,难为老娘对他那么多期待,竟然是个如此的懦夫。   这一张床是个雕花的架子床,床底深得很,花梨的木板厚得很。   花无眠提起罗裙,露出红色的绣花鞋,蹲下身去,“爷,你又能躲到几时,若我唤人上来,他们手中刀剑砍下来,你只会死得更难看,连个全尸都...”   她温柔的如哄小孩一般的声音嘎然而止,一枚银色的小小星芒钉在了她的喉间。   倒下去之前,女子不肯瞑目的双眼,犹自瞪着慢慢而狼狈地从床底爬出来的人。   “呸,我好歹是无事亭主,天下杀手的中间人,哪能没有一招半式防身...你一个青楼女子也敢当我是软脚虾。”肖无忧晃了晃,脚下一软倒了下去,“他妈的,这什么迷药...真烈啊。”   “肖兄,你没事吧。”   肖无忧听见有人在耳边唤他,睁了睁眼,眼前晕得很,又忙闭上,他哼唧道,“你再晚来半步,无事亭主就出大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 求不得(三)   3   因为嫌疑人的身份,苏慕华到哪都有人注意着。偏他没有半分自觉,见了众人都是含笑行礼,众人回礼也不是,不回也不是。修养未达到一叶大师境地的江湖人士,脸部肌肉都有些抽搐。让人不禁腹诽,这武林魔头一个笑容就想收买人心,如意算盘未免太响了些。   苏慕华往水潭边走去,未行至他上回种莲之处,便见修竹下露出一角锦缎衣袍。   “段小侯爷,真有闲情,您这是干嘛呢?”   段君行回头见苏慕华手摇折扇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脸色一变如见了鬼一般。苏慕华再唤了几声,他却仿若未闻,往竹林里闪去。   段君行匆匆行了数步,穿出竹林,见苏慕华并未跟上,方舒了一口气,心道幸好此人无了内力。就见到头顶数声轻响,一道淡色的身影踏着竹叶落在他的身前。段君行与他交手数招,身体一挫,为苏慕华按在了地上。   锦绣白衣滚了泥土,污脏一片。   苏慕华笑容温若春风,“段小侯爷何事...行色匆匆?”   段君行怒道,“你为何拦我?”   苏慕华笑了道,“你若心中无鬼,何必见了我就跑。”   “我...我只是在那看看。”   苏慕华道,“哦?我观段小侯指甲上尚带有泥尘,不知你在那挖些什么呢。”   段君行为他一指点在背上,半身酸麻,心道好邪门“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只是想挖一株莲花回去种。”   苏慕华有几分意外,“种花?”   段君行挺挺胸膛,道,“唐灵那丫头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配不上云裳。我要种出莲花,给她瞧瞧。”   “此时还不是莲花开的季节。”   “你知道什么,放手啦”,段君行挥开他的手,“我娘曾经告诉我四时植莲的方法。若以暖流灌之,再以合适光照之,莲花便可早开。禀烛观花,你懂不懂,懂不懂。”   苏慕华伸手为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倒是我唐突了。”他拉了段君行道,“段小侯,不如我们去喝杯酒,我也方便向你讨教这种莲之法。”   夜色降临,今夜月华有晕,光华黯淡,将雨未雨。   陆酒冷提着壶酒,推开房门,苏慕华正站在临窗的桌旁,提笔在纸上描画着什么。   一灯昏黄,将青年的白衣染得有几分暖意。薄薄的衣料下,背部的轮廓利落而挺拔。   陆酒冷倚在门边,并不入内。   “你回来了?”苏慕华将笔放入笔洗,并未抬起头来。   陆酒冷将酒放在案上,走过去自后环了他的背,将下巴放于他的肩上,声音中带了几分醉人的笑意,“在等我?”   苏慕华板了脸,“陆大侠,我不记得我们曾和好。”   陆酒冷唇靠近他的耳边,温暖的气息吹得苏慕华耳根发麻,“嗯...不曾,所以我们现在来和好。”   苏慕华唇角轻勾,露出一个微笑,“好啊。”   陆酒冷猛然将身一旋,手微张猛然拂向苏慕华的踢向他的腿。   口中道,“小苏,你别闹。”   苏慕华偷袭不曾得手,笑容不改,“怎么,陆公子不是绝世高手么,怕了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成?”   陆酒冷见他脸上笑容,又看他这架势,今日不肯善了。也笑道,“小苏,既然有心动手,我便与你走上几招。不过先说好了,输了的人如何?”   苏慕华手挑起腰间的系带,将长衫的下摆别至腰间,手中折扇展开。“陆公子,你说如何...便如何?”   陆酒冷听他话中有任君采撷之意,心中生了无尽绮念,舔了舔唇,“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可别怪我让你下不了床。”   苏慕华眼睛晶亮地看着他,不屑道,“陆公子...以为赢的人一定是你么?”   苏慕华话音未落,绵密的寒芒便自扇中激射而出。   烛火在风中摇曳了几瞬,拖着一缕青烟熄灭了。   月华无光,点点寒芒映在青年眼中,美得若一天星辰。   陆酒冷赞了一声好,略退半步,自身上解下外袍,在手中一挽一兜,已串起星点若银河。   小小的斗室之中,衣袂激荡。苏慕华身无内力,也自然并不与陆酒冷指掌相接。他如风中的蒲柳,以扇为剑,每次都点往陆酒冷血脉经行之处,数度迫他变招。   陆酒冷内力绵长,纵然数度变招仍游刃有余。他听得苏慕华气息渐渐急促,不由调笑道,“小苏,你败象已现,不如趁早认输,为夫也不忍真个累坏了你。”   苏慕华恶狠狠地斥了声,“闭嘴。”   陆酒冷听风声大盛,竟是苏慕华切近身来,他唬了一跳,此刻他掌中灌饱了真力,招式已用老,再要变招已是来不及。他又怎能让这一掌真打在苏慕华身上?   陆酒冷口中发出一声轻喝,脚陷入青砖,竟是将掌力生生转入地底。   如此,他这一掌才碰触到苏慕华的身上,已是卸去了九分的劲道。   陆酒冷耳畔听得咔嚓几声机簧响,他的两只脚竟然为碗口粗的精铁牢牢锁在了地上。   “陆公子,承让了。”苏慕华一直藏在袖中的手迅如闪电一般点上他的手腕。   陆酒冷真气一滞,全身已不能动弹,苦笑道,“小苏,你好算计。”   苏慕华点了他的软麻穴,扶住他软倒的身体,放上床榻,向着他缓缓低下身来,“陆公子放心,这烛火中加的只是些让人无力的香。你的内力太强,我总得防上几手。”   陆酒冷躺在床帐中,脸上依然带着懒散的笑容,“小苏,你制住我,莫非想对我做些什么?”   苏慕华修长的指拂过他的脸庞,自他脸上取下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看着那张久违的英俊面容,笑道,“任情儿说得没错,对于浪子便要有浪子的手段。”   他自袖中取出一柄锋利的匕首,慢慢割开陆酒冷的下裳。   手中寒冷的锋刃在陆酒冷光裸的大腿间摩挲着,为情人那双美丽的眼睛注视着,绝佳刺激让陆酒冷倒抽了一口气,全身的血几乎都向着一处地方而去。   “这样都不老实,陆公子真是天赋秉异。”苏慕华半靠在他身上,长发垂在他的胸口。   一手握刀,一手若有若无碰触他的欲望。   陆酒冷被他逼得几欲发狂,“小苏,小苏...别...对...对...用力点...嗯...”   苏慕华声音沙哑而魅惑,“任情儿在赵云剑身上种下双生蛊,陆公子,你说,我在你这里种点什么好呢?”   “啊!”陆酒冷发出半声短呼。   苏慕华目中露出疑惑之色,“很痛么?”   身上麻药未褪,锋刃入肉其实也并不是很痛。   苏慕华在他耳边道,“陆公子,我在你身上刻了个春风得意进宝楼的印记,从今以后你便是我苏慕华的人了,你欢不欢喜?”   陆酒冷仰面躺在床上,恨得咬牙,“我我以后一定不让你再见任情儿那魔道妖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各位GN的鼓励和意见,写文这东西...得失寸心知,写一篇下来,我自己也收获颇多。   这篇写到现在有遗憾,也有进步,我会坚持写完的。      ☆、第四十二章 镜中花(一)      1   苏慕华的笑容,带着几分狡猾的快意,如月下多情的狐妖一般。呵出的气暖暖的在他的耳侧,“真疼么?”   其实也不是那么疼,陆前杀手皮糙肉厚,杀人如麻的时候流的血比现在多得多。   可此刻有美在怀,更要命的是美人手中还提着把刀,这时候逞英雄是下下之策。   陆酒冷虚弱无力地道,“你试试便知道疼不疼了。”   “那我便试试吧。”苏慕华低笑一声,将他虚压在身下,“陆公子...方才说要让我下不了床?既然你疼得厉害,便躺着别动吧。以后...碧落黄泉,你可不许忘了这滋味。”   试?试什么?黄花凋零,旱路三千...金风玉露一相逢?   陆酒冷大惊失色,看着苏慕华琉璃色泽的凤眸下移,然后遽然一笑,手握住他尚未软下去的那物,舌在边缘一舔,缓缓含入口中。   湿热而温暖的包裹,陆酒冷几乎如在梦中。苏慕华的技巧有几分生涩,但陆酒冷却觉得甜美无比。   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丢了,等醒过神来,已丢在了苏慕华的口中。   苏慕华翻身而下,拿了茶水漱了口。   “小苏,还记得么当年我到你楼中,你救了我,为我疗伤的时候。”   苏慕华回眸道,“那时候怎么了?”   陆酒冷听着雨声,一笑道,“你躺过来,我慢慢和你说。”   天还没有放晴的意思,绵延小雨从昨夜一直下到今晨。   “苏慕华...”任情儿推门进来。   陆酒冷坐在窗下喝着一碗粥,一双眼睛阴森森地盯着他。   “小苏不在?”任情儿为他那双眼睛看得发毛,“那我先走了。”   陆酒冷继续喝粥。   任情儿在门外转了一圈,又退回来,站在门边看他。“啧,陆酒冷,你这样子不对啊。”   “多劳任护法动问,你若别在我眼前出现,我就什么都对了。”   任情儿听他此语,倒是踱进门来,在他面前坐下,好奇地打量着他。“今天早晨,我见苏慕华出门时倒是神清气爽得很。怎么?你们昨晚打了一架,你还...打输了?”   “他...去哪?”   “不知道,我撞见他时,他正在和唐灵说话。”   陆酒冷脸色一寒,他猛然站起身,向着门外而去。   “喂!你去哪?”   苏慕华!   他都不打算和他计较刻在大腿上的那个印记了。   哪怕昨晚他只顾自己睡去,让他赤红了一双眼睛也没舍得碰他。   哪怕今天一大早又跑得没了踪影。   他都不该说什么碧落黄泉...   黑色水靠束起青年修长的身材,苏慕华此刻正站在黑色的礁石下,四周茫茫是沸腾的水流。他将船系在礁石旁,系紧水靠,如一条矫捷的鱼一般跳进了水中。扑面是灼热的水流,他很快下潜到水底,水底是一片丛生的礁石森林。   “便是这吧。”苏慕华辨认了片刻,手停留在一处礁石上,水流常年冲刷的礁石有几分圆润,与长满贝壳砂砾的别处明显不同。   机关转动间,礁石仿佛张大嘴的怪兽,将他的身影吞没。   眼前尚有微光,苏慕华看清此刻身处的是一处甬道,甬道两侧为规整的石头垒成。   光自甬道的尽头而来,昏黄的光映着青色的石壁,入眼诡异得让人心生不祥之感。   苏慕华手中摸出一个折扇,提起戒备向着甬道的深处而去。甬道并不长,不过数十步他便站在了一处拱门外。拱门半开着,为沉重的青铜所铸,苏慕华扶着碗口大的门钉,仰头看去。火焰一般的莲花纹绘在门的两侧,一直蔓延到顶部。   拱门内亮着灯,眼前是一尊巨大的塑像,那尊塑像极为诡异,一半是慈眉善目的佛,一半是面目狰狞的鬼。雕就一个仰首的姿势。苏慕华的目光顺着塑像的视线看去,青色的石壁上刻着数个梵文,竟是:“莲花现,诸佛哀。莲心苦,万鬼哭”。   塑像的前方放着两个铜铸的灯人,苏慕华识得这灯是帝王陵墓中常用的长明灯模样。   他久在江湖,于危险何等天生的敏锐。心念刹那电转,手中折扇激射出一道星芒,那星芒带着一条细韧的丝线,夺得一声钉上石壁。这丝线竟是刀砍难断的牵情丝,转瞬之间,苏慕华借着丝线一荡之力已经闪出铜门。   一道黑魆魆的身影猝不及防,正探了个头,见他追了出来,忙转身向暗中遁去。   苏慕华岂能容他走脱,紧紧追了下去。   那道黑影似极熟悉这里的地形,三拐两拐闪入了第二处地宫。苏慕华并不犹豫,跟了过去,然而迎面的金光让他晃了一下眼。   便在这一分神之间,眼前便已失去了黑色的踪影。   苏慕华一路见这个地方,青铜为门只能向内开,甬道上夯土厚实,再见那神秘塑像前的铜铸灯人,心中已在猜测。   此刻见这处青铜门上门钉为九五之数,心道莫非这竟是一处帝王陵墓。   只是阴宅风水生气遇水而止,这座坟四面为水所淹没,生气不外泄,难道葬的是什么极凶之物。   此处地宫比方才那处更大,点着四处铜铸灯人,墙上金光耀眼。苏慕华一见之下,不禁吃了一惊,那墙上所铸竟是楞严经的经文。   只是这部楞严经与他们所修习的方法不同,所授之法是先堕五阴魔境,再习六十位修证。   金砖雕就的墙壁之前,垂手而立六十位石人,神情有喜有悲,有哭有笑,真是诸般万象。   就在他回首的这一瞬,耳畔传来咔嚓的机簧声响,六十石人眼中紫色的流光闪过,仿佛睁开了眼一般。   苏慕华手中折扇展开,已护了周身,目中微带傲然笑意。   密云低垂,雨仍未止。   长着白色芦苇的岸边,陆酒冷站在船上,手中撑起长篙。   任情儿撑了一把纸伞站在岸边,“听唐灵说那地方水和滚水似的,你只有普通的船只,太过凶险。”   “我知道。”陆酒冷笑道,“所以此行我一人即可,你们留在此处等我。”   任情儿急道,“陆酒冷,这不是逞强的时候,你的武功再高也敌不过自然之力。”   “让他去吧。”赵云剑握住了任情儿的手,看着陆酒冷道,“陆兄,我想起有一坛十年前埋下的杜康酒,若你和苏兄三日内回来,我就等你们回来饮。若你们三日内不回来,我和情儿便带了那坛酒去寻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镜中花(二)   2   陆酒冷脸上方露了个英朗的笑容,很快又皱了眉道,“喝酒自然是好,但我又实在不敢让小苏与任情儿多见几次。”   赵云剑听他说得古怪,待要问上几句,却见陆酒冷划起竹排,已经离了岸。正一头雾水,只得转向任情儿,道,“情儿,陆酒冷此话何意?”   任情儿眸光含情,赵云剑为他看得心底发毛,“你为何如此看我。”   任情儿唇畔却是一笑,“你真想知道?”   却道陆酒冷撑着竹排,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水面豁然开阔。黑色礁石耸立碧绿的水上,江水推过数不尽的翻了肚皮的鱼来。   陆酒冷行至此处已觉得热气逼人,额际见了汗。他笑道,“鱼兄,我素日以腹葬你身,你我也算渊源不浅。今日便借你一用,你可要保佑我顺利找到小苏。”   他言罢,手中竹篙在竹排上一抹,那竹排竟如离弦之箭一般,轰地一声撞开鱼尸,撞上礁石。水波摇荡间,一道黑色身影掠过碧波,在银色的鱼尸上轻踏,已经落在了礁石上。原来却是陆酒冷借竹排荡开沸腾的江水,使出楞严经的轻身功法,他内力绵长,借这一踏之力,已经登上了礁石。   可怜那鱼不仅为沸水烫熟,更做了他的垫脚石。   陆酒冷识得,这块礁石正是上回他与苏慕华躲避之时。在那处石崖下,他们二人互相慰藉,虽不曾真个销魂。但想起苏慕华沙哑的声音,陆酒冷心中又是一阵心猿意马。想起昨夜那把刀,实在又有些不是滋味。   那里果然已经停了一艘羊皮筏子,苏慕华却不见踪影。来之前,陆酒冷已经寻唐灵问过,当日唐莲便是在此处失去踪影。他略思索片刻,也是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水中已经如沸腾一般,陆酒冷没有苏慕华那种从唐灵那拿来的护体衣服,他将功力全力施展,踏入水中之时,只觉得周身内息流转,说不出的畅快之意。   陆酒冷因搭桥洗脉之故得了苏慕华和画刀的功力,近一年来几缕内力之间也未能融洽。他此刻内息已强,这异状虽不至于影响了他的出手,但阻滞之感也只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此刻他为这沛然暖流泡着,竟然觉得周身舒泰,裸露于外的肌肤之上也隐隐现出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他心中转过一个念头,莫非这楞严经竟然是要这般的环境下才练得成?   他很快也找到石壁上的那道暗门。   青色的幽静巷道带着寒月照古巷的苍凉之意,与外界沸腾的江水全然不同,昏黄的灯光照着青苍色的石壁。   铜门只是虚掩着。   陆酒冷提起十分警惕,伸手去拉铜门上的那兽头衔着的铜环。他出乎他意料的这扇铜门很轻易地便推开了。   门后点着六盏铜人灯,除此之外只有挂在墙上一面圆镜,镜分阴阳如八卦一般,镜子上刻着几行朱红如血的字:   莲花现,诸佛哀。莲心苦,万鬼哭。   幻象浮生,无生无死。   楞严千昧,断离四门,归来镜中墟。   陆酒冷吃了一惊,这面镜子竟然是二十年之前曾经为祸武林的镜中墟。相传这面镜子能摄人心魂,当年无相君以这面镜子笼络了一批对他死忠之人,其中不乏名门正道。   无相君死于太行,这面镜子也失去了踪影。   陆酒冷眼中看着那面镜子,两手互分,分别按上了阴阳鱼的鱼眼。   红色的血芒在镜中闪过,石墙缓缓转动。   这扇墙后等着他的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会太过意外。   他面前是一片月色,月下是一座青色的庄院。   陆酒冷心知自己身在水底,又哪来的这一片如水月华。   他此刻站在屋檐上,明知不该有的景象,偏生又觉得有几分眼熟。   陆酒冷平生多少险关闯过,早已浑身是胆。何况此时苏慕华还不知在哪。他提起真气,将袖中绝别离持于手中,推开了那道屋门。   屋中点着灯,灯畔站了个少年,身上披了件宽大的青色外袍。听到声音,那少年向着他转过头来。   陆酒冷走了过去,唇微张了张,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   少年抬眼看他,“你怎么才来?”   “我...”   少年看着他,清泪自眼中滑落,突然伸手环上他的背,将脸埋进他的肩头。   陆酒冷环着少年清瘦的背,苦笑道,“啊喂,你别哭了啊。”   怀中俊俏的少年,乌发凤眸,十六岁的苏慕华。   陆酒冷明白他回到了何时,那夜月下的平山堂,十六岁的苏慕华扑在他怀里哭。   陆酒冷待苏慕华抬了头,将手扶在他的肩头,“小苏,你怎会在此,又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苏慕华看着他,一双眼眸中泪痕尚未干,仍未松开他的手,“不是你让我在山上等你的么?你去追长江一窝蜂,结果我却遇上了一个恶人。”   “什么恶人?”   苏慕华摇摇头,“我并未看清他的面目。他突然出手要杀我,我打不过他,为他擒了...还好你来了,惊走了他。”   陆酒冷想年少之时苏慕华设计害他,对他下分筋错骨的狠手,也是个狠辣的厉害角色。此刻苏慕华靠在他怀中,少年温热的躯体抱着他。如此害怕,只怕是真的吓得狠了。   陆酒冷此生最大的憾恨便是当年与苏慕华一别七年,让那少年心思寄了叶温言,苏慕华也因此痛苦多年,甚至差点丢了性命。   他当年本该软磨硬泡,让苏慕华心中再也容不下他人。可惜他当时于情之一事也是懵懂无知,若非在雁北边城与苏慕华重逢,他也不曾明白自己的心思。   眼前的情景虽然诡异,但是他多年夙愿。此刻的一个陆酒冷早已明了自己的情义,偏一个苏慕华正懵懂无知,却对他百般依赖。   陆酒冷的心已经柔软得如三月暖阳下化尽的春雪。   他笑道,“小苏的胆子不是大得很么?”   苏慕华道,“不知为何,我见了他便觉得害怕。也罢,陆家哥哥你答应了我陪我回京看牡丹,我们快些离开此地吧。”   我答应了么?陆酒冷摸了摸鼻子,肯叫哥哥的苏慕华可真难得,这人对他从来可没有这般好言好语的温柔。转念一想,莫非苏慕华那几年便是这么唤叶温言的。想到被叶温言白听了多少去,心下又是一片憾恨。   得要小苏多唤几声来听才好。   苏慕华已经牵了马在唤,“陆家哥哥,我们走吧。”   陆酒冷与他共乘了一匹马,不过半日便到了杭州,计划于此处弃马换船。   江南风物,四时皆美。   苏慕华少年心性,见什么都有趣,一个八面琉璃的走马灯,一个晶莹剔透的拉丝糖人都能留住他的脚步。   他走得不快,陆酒冷自然也不会催他快走。   “两位客官,你们的豆花,请好咧。”   二人此刻坐在靠近青石桥头的宽大八仙桌上,店家的摊子摆到露天,一个大木桶专售一味豆花。口味喜好却可由客自选,要加上绵软的桂花糖,还是一勺用辣油炒至焦香的豆瓣。   陆酒冷加的是豆瓣。   苏慕华捧了糖罐加进了一大勺的桂花糖,放下勺子,想想又加进了半勺。   陆酒冷与苏慕华相处多时,从未见他这般嗜糖,笑道,“我却不知你原来的口味是喜甜。”   苏慕华口中含了半勺的豆花,含糊道,“我自是喜甜的。”   “慢些”,陆酒冷抬手为他拭去唇角的桂花。   苏慕华冲着他露了个笑脸,他此刻穿着杏黄的衣衫,端是眉目如画。   陆酒冷心中甜蜜,凑到他耳边道,“我当日初见你,你穿的也是这般颜色的衣衫。”   苏慕华脸上微红,“陆大哥...”他眸光一转,脸色突然微变。   陆酒冷奇怪地问道,“怎么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见到一位男子从桥上而过,那男子一身青布衣衫,鬓发半白,满面风霜之色。   苏慕华道,“不知为何,我见了此人便心生寒意。”   陆酒冷握了他的手,道,“有我在,不必担心。”   这一日的船却没有成行。   本应午后开拨的船,突然为一队官兵拦了下来,聚了船家训了一通话。   陆酒冷逮了一个船家问,“请教老汉,因何不开船?”   那人叹道,“说是成帝行驾要封了江面,并征用这些船只给他运些用物。”   “那何时可开船?”   那人道,“天家行事谁能说得了准,你且等几日吧,若能开船了,城中会贴出告示。”   二人也不着急赶路,京中的花是花,江南的花也半点不输。   只是这金陵城中滞留的人一多,连客栈都是满的。陆酒冷花了三倍的价钱,才说动掌柜将自己的房间腾给了他,再多一间是没有了。   只有一间房间,陆酒冷自然是半点都不介意,若是苏慕华也不会太过介意。   反正若非苏楼主自己愿意,无论是谁想要占苏楼主的便宜都不是容易的事。   若是少年的苏慕华么...   “陆哥哥,你穿那么多衣服做什么?”   苏慕华沐浴过后,只穿了小衣便钻入被中。见陆酒冷还在磨磨蹭蹭,竟伸出手来要为他宽衣。   月华照着少年的肩头,苏慕华跪在被褥上,只着了小裤,露了两条光洁而笔直的腿。   许是月华太好,许是色相太美,陆酒冷觉得空中飘着若有若无的香,似桂花,又不似,几乎让他醉了。   他握住了苏慕华的手,缓缓伏下身,将他压倒在床褥上。   少年的衣襟滑到肩头,一点淡色的乳|尖在衣口若隐若现。   唇落在胸口,陆酒冷呼吸一下子变得浊重,“小苏...小苏...”   苏慕华安静地躺在他身下,微挑的凤眸中带着疑惑之色。   陆酒冷对上那双眼眸,心头仿若一瓢冷水浇下,猛然一醒。   心道此时的小苏还什么都不懂,我如此待他,岂非禽兽不如?   他纵然已经硬得发痛,仍是苦笑抬起头,为少年掩上领口。“小苏,对不住。是我糊涂了。”   苏慕华突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陆酒冷退身不得,已绷至极处的自制力几乎崩溃,苦笑道,“小苏,你做什么?”   苏慕华将头埋在他的胸口,闷闷地道,“陆大哥,你想要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镜中花(三)   3   “我...小苏你别胡思乱想...”陆酒冷为他问得口干舌燥。   “我并未说错,是么?”苏慕华仰了头看他,眸光亮如星辰。少年的身体靠着他,柔软地像天上白白的云絮,带着三分羞涩,却缠绕着,紧紧地,决绝地...醉人的风扯过,遮了眼,蒙了心。   少年生涩的唇贴上他的,领口自陆酒冷手中滑落,再次敞开,露出大半个胸膛。   “....小苏,别这样,我会伤了你的...”陆酒冷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   苏慕华笑容甜美,他的声音中调了糖,拌了蜜。“陆大哥,只要是你,我愿意的。”   碍事的衣服为少年自己解下,虽然身量未足,但十六岁正是最美好的时节。   枝头鲜润多汁的桃已粉,兀自未熟。   何况这个人是苏慕华!   深红的锦被上少年赤|裸着一双白生生的腿,修长的颈项扬起将比桃还要鲜润多汁的唇送至他面前。   衣襟已经退至腰际,星眸那么专注,那么多情。   这醉人的酒就算是掺了砒霜,陆酒冷又怎舍得不饮?   他默默注视着那双眼睛,猛然将少年按在身下,两只手用力抚上少年结实的腿。   少年脸上烧如红云,在他手下深深地喘息,隐隐带着哭音,含糊不清地唤着,“陆大哥...”   陆酒冷如攀枝采撷的登徒子,明知不可,不该,但汹涌的快感已如潮水。   他的气息已乱,抬起身退开一些,下身的火热隔着衣在少年的腿间眷眷磨蹭着,一只手去扯自己的腰带。   客栈房中支着窗,帘子并未垂下,半轮下弦月挂在窗边。晚风中吹来谁家的笛声,一丝一缕透窗而入。   这曲子却熟悉得很,不知在何处听过。   陆酒冷突然很想见见吹笛子的人,这种渴望甚至盖过了他体内叫嚣的火热。   “陆大哥,别走...”苏慕华自榻上抬起身,想挽住他。   衣袖自他的指尖拂过,陆酒冷已经离开床榻,“小苏,我去去就来。”他压低声音带了几分调笑,“别急,等陆大哥回来再...”   再什么他并未说下去,也并未去看苏慕华脸上的神情,是以他也并未看见苏慕华脸上那一瞬失了血般的苍白。   陆酒冷自然不会去走什么门户,他运起轻功越窗而出,轻飘飘地落在街心。   吹笛的人站在街角,手中握了管竹笛,青衣竹笠,一缕微苍的发垂落帽檐。   陆酒冷落于他身前数步之遥,抱拳道,“前辈笛音我似在哪里听过,我们是否是旧识?”   那人笛音停止,看着他不言不语。   陆酒冷静候了他片刻,觉得此人古怪至极,不知是人是鬼。   他正自不耐,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苏慕华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衫,便踏出门来。   陆酒冷见他衣衫单薄,心生温柔,揽了他的肩道,“小苏,让你在屋内等,你怎么跑出来了。”   苏慕华摇摇头,握了他的手道,“陆大哥,我们回去吧。”   陆酒冷道,“我与这位前辈一见如故,不知前辈可愿与我们去喝上一杯。”   青衣男子踏前了几步,目光牢牢地落在苏慕华身上。   苏慕华脸上露出惊惧之色,退后一步道,“你别过来。”   竹笛带风在青衣人手中一转一抹。   苏慕华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声,冷月清寒,月下那张俏颜已经失却了颜色。   笛身携风雷之势,自斜刺里穿出,如一把无情剑,突然刺向苏慕华胸口里去。便在这一瞬间,陆酒冷手中绝别离如灵蛇一般倏忽而出。鞭梢衔上仿若洒满泪痕的湘妃竹笛,真气灌满,扑地一声,那管湘妃竹笛在青衣人手中碎为齑粉。   碎末为风吹起,若一场雪纷扬。   陆酒冷只手握了绝别离,袍袖一展,怀抱了昏迷的苏慕华,长身立于青衣人身前。   青衣人连退几步,扶了灯杆才稳住身影。他头上的斗笠跌落,露出一张经了风霜的面容。探手抹去口边的朱红,那人目光却不避不让,若渊渟岳峙,看向陆酒冷。   陆酒冷居高临下注视着他,冷冷地道,“我虽然觉得前辈有几分熟悉,但你若要再伤害小苏,休怪陆某手下无情。”   青衣人不言不语,唇畔慢慢勾起了一抹苦笑。   陆酒冷却不再看他,抱着苏慕华回到客栈房中,将他放于榻上。   这榻上被褥尚且凌乱,想起不过片刻之前,他们二人还在这上面耳鬓厮磨,此刻这少年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地躺着,已是生死走一遭。   陆酒冷坐在床边,撕开少年的领口,点了苏慕华胸口的穴止了血。他以掌抵住少年的背心,将内力分出一点输了过去,助苏慕华护住心脉。   苏慕华只是未醒,天将明时,更发起热来。   口中含含糊糊只是唤着,“陆大哥,别走。”   陆酒冷心中又痛又悔,将少年搂在怀中,不停地输过内力去,他内力太强怕伤了少年,分作缠绵数缕,直如他缠绵的心思。   他一面为苏慕华疗伤,一面在想那青衣人。   他暗道:我明明不认得此人,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由何而来?更不知为何,这人看着我的目光是如此悲伤,看得我连呼吸都疼痛了起来。   第二日到了晚间,苏慕华才在他怀中醒了过来,他方挣动了片刻,陆酒冷已经察觉,大喜道,“小苏,你醒了?”   苏慕华轻轻嗯了一声,见陆酒冷坐在床边,自己竟是枕在他怀中睡了。吐了吐舌头道,“陆大哥,我害你担心了。”   陆酒冷此刻心中欢喜已经无法言语,哪里还有心思去计较纵然是年少时的苏慕华何曾对他如此乖巧过。手在他额上一探道,松了口气道,“总算退了烧...”   苏慕华却是一笑,转过身来,唇在陆酒冷唇角轻轻一触,陆酒冷方觉得甜美,却已为他退开。   苏慕华翻身下了床,赤了足披了外袍,便要往外跑。   陆酒冷忙拉住他,“去哪?”   苏慕华为他揽了腰,带回床上,眸光一转,露出个笑意,“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陆大哥了。”   这一刀补得凶残,陆酒冷心头一抖,早已软成了一滩深可千丈的桃花水。低头在那淡色的唇上微微一触,柔声道,“休得胡说,有陆大哥在,怎会让你有事?”   苏慕华笑着躲开他的手,“再为你按在床上,我可要没命了。”   陆酒冷心中有个猫爪在轻挠,痒痒的,按着他又亲了片刻,才装着听不明白地道,“哦,这是为何?”   苏慕华躲着他的手,笑道,“我...我要饿死了。”   陆酒冷脸上露出会意的笑容,目光往下瞄,如要拐带小白兔的大灰狼一般,冰清玉洁地道,“哦,饿死了?小苏想吃什么?”   苏慕华一把推开他,“陆酒冷!你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想喝粥,要放桂花糖!”   陆酒冷这才想起,他与苏慕华都已一日一夜水米未进。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三章 古来英雄多少劫(一)   1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时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琴声嘎然而止,抚琴人将琴弦拈于手中,见本应听琴的人已经步出船舱,微微叹了口气。   碧水千里,陆酒冷站于船首,迎面风吹潮急,潮湿的风卷起他绣了金色云纹的黑袍,初升的朝阳照见英俊的面容。   “陆大哥...”   陆酒冷回头见苏慕华步出船舱,为他拢了披风道,“外面风大,你伤刚好,出来做什么?”   苏慕华注视着他,“陆大哥,你有心事?”   “什么心事,别胡说。”   “自从杭州登船以来,我便见你郁郁不欢,是因为我们在码头遇见的那个青衣人?”   二人又在杭州休了二日,苏慕华伤已无大碍,刚好官府发出告示,恢复了通航。   二人便雇了艘船,正要开拨之际,陆酒冷在人群中瞥见那夜袭击苏慕华的青衣人。那人依旧戴着一顶半旧斗笠,手中握了把用青布包起的长刀,正站于岸上。   陆酒冷与他目光对视,码头人群熙攘,很快便看不见了。   陆酒冷道,“不知为何,我见了他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可我偏又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位朋友。”   苏慕华道,“他想要杀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还当他是朋友?”   “我在江湖多年,不敢说洞察人心,可我能感觉他对我并无恶意。”   苏慕华冷哼道,“他是好人,那他要杀我,那我就是恶人了。”   “小苏,你可有什么仇家,为何他要杀你?”   苏慕华道,“我如何知道他为何要杀我,你说他是好人,那我下回遇上他,伸了脖子,给他杀了就是。”   陆酒冷无奈苦笑,“小苏,我并非此意,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我偏不讲道理”,苏慕华转身向后舱边走边道,“除非你陪我钓鱼。”   陆酒冷于春阳下揽了他道,“好,钓鱼便钓鱼,今晚我给你煮个江黄鱼羹如何?”   酸辣一锅烩的江黄鱼,苏慕华捧了一个碗吃得鼻尖冒汗,苍白了多日的脸终于也有了血色。   陆酒冷微笑着看他吃,偶尔为他擦了汗。   “陆大哥,你不吃,味道不错呢。”   陆酒冷点了点头,拿起了筷子,夹起细嫩的鱼肉。   这般柴米油盐,便是细水流年。   他遇苏慕华于此时,双肩已如铁,能为他遮起漫天风雨,本是最完美不过。   但,不知为何,他眼前总挥之不去一道孤独的青色身影。   咚...油灯剧烈晃动了数下,陆酒冷振起半片衣袖,拦下滚热的灯油。   船舱外一叠声的喊,“船撞上礁石了,船舱进水了。”   船夫自船舱外探了个头道,“公子可会水?”   陆酒冷微一点头道,“侥幸识得。”   “那就好,外面给二位留了艘小舟,若二位运气好,应该能平安无恙。”   苏慕华道,“慢着,什么是应该能?”   船夫赔笑道,“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不是?”   水自漏了的船底漫了上来,陆酒冷唤了声,“走。”   挟住苏慕华,使出佛手翻覆的轻功,踏上那艘堪堪可容二人站立的小舟。   陆酒冷在船板上立定足,望着漫天低沉的雨云,朗笑道,“古来万事东流水...小苏,看来你那首琴曲并非什么好兆头。”   风高浪急,陆酒冷自是不惧,护了苏慕华。这一艘小舟在浪中飘摇了半宿,终是看见一片露出水面的江心沙洲。?   一堆篝火燃在了沙洲的荆棘丛间,淡白的明月透过林梢。?   陆酒冷脱下为江水打湿的外衣,与苏慕华的挂于一处。?   陆酒冷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半点也没有在水里泡了半宿的狼狈,他看着火一叹道,“...我觉得真如做梦一般,可惜...”?   苏慕华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慌乱之色,“可惜什么...”?   “可惜,没有一壶好酒,要不这么好的风,这么好的月,真让人忍不住想要一醉。”?   苏慕华笑容甜美地道,“要醉何必要酒?”?   陆酒冷脸上的神情似装着听不懂,“哦?如何醉?”?   苏慕华咬了咬唇,脸上飞起了一片薄红,“你我共醉如何...我...说了,只要...只要是陆大哥你,我是愿意的。”?   陆酒冷双手抚上苏慕华的肩头,四目相接。缓缓倾身向前,唇落在额前,“小苏...”?   苏慕华害羞地闭了眼,江风虽然寒冷,但人心里的火苗已足以温暖两个紧紧相拥的人。?   地上火苗闪了几瞬,挂着衣物的架子突然倒下,轻软的布如帷幔一般盖在了两人身上。?   陆酒冷脸上露了笑,他就地一滚,手中卷了一片衣袍,真气饱灌,如一根钢铁铸成的铁棍向荆棘丛的暗处刺出。?   暗中传来一声闷哼,陆酒冷手中的那柄绝别离已经缠上了青衣人的腰,带着他撞入怀中。?   陆酒冷脸上露出得意而满足的笑容,如终于抓到老鼠的猫儿,“兄台,我们又见面了。”?   青衣人为他扣牢了腰身,却挣脱不开,一双眼睛狠狠瞪着他。?   陆酒冷笑道,“如此看来,兄台的这双眼睛还颇有几分姿色,这腰身抱上去也颇为柔韧。”?   青衣人瞪着他的目光更加凶狠。?   陆酒冷道,“呀,对不住了,我忘了阁下是个瞎子...哦,不对,这回...是个哑巴。”?   苏慕华看着他们二人疑惑道,“陆大哥,你在做什么?”?   陆酒冷用一种平静而温柔的目光看着他道,“小苏,你不明白么?我虽然很想当一回禽兽,奈何...陆大哥还是有些事情做不到。”?   笑容凝固在苏慕华秀美的面容上,他怔怔地道,“陆大哥...你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的?”?   陆酒冷看着他,眼中露出讥诮的笑意,“陆大哥,骗不了自己。”?   苏慕华脸色一变,本是秀美的容颜突然变得扭曲。“你放心睡一觉吧,对着这样的一张面容,我总是舍不得下杀手。”在他倒下去的眼眸中,最后看到的是陆酒冷慢慢将手拢回袖中。?   “我倒低估了你。”?   沙丘剧烈摇晃,陆酒冷眼前一片光影流转,待到看清时,入眼已经身在地宫之中。中心的高台上点了一盏铜人灯,锦绣白衣的男子手中托了白玉芙蕖,向着他转过身来。?   铜人灯光照在白玉芙蕖之上,那本是温润的白玉如透明了一般,隐隐红色如血的光芒流动。?   那人可不正是叶温言。?   而陆酒冷身边是先他一步进入地宫的苏慕华。黑色的紧身水靠穿在他身上,曼妙的腰肢正为陆酒冷牢牢抱在怀中。?   苏慕华凤眼微挑,七分冷意,冷冷一叱,“放手!”?   陆酒冷忍不住笑了,果然温柔的苏慕华只合在幻梦中。?   人也许是个容易为习惯所左右的动物,就像桂花糖再好,他还是习惯了辣到舌头都麻了的滋味。?   那般骄傲的苏楼主,本就不是个能该由他遮风挡雨的人。?   他本是可与他比肩的男子。?   陆酒冷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向着叶温言道,“叶公子,那幻境中的假的苏慕华是你所造吧?”?   叶温言道,“是幻亦是真,俱是人心中痴念。陆酒冷你竟然能窥破幻境,倒是我低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新的一段写得糙了,重新顺过。终于忙完了,爬回来当亲妈   ☆、第四十三章 古来英雄多少劫(二)      2   “好说,好说...”陆酒冷哈哈一笑道,“虽然有些话说起来很让一个男人泄气,但...我不怕承认,叶温言你布下的幻境差点让本公子吃了洗脚水,不过...”他目中笑意温柔,“只怕你也不曾想到小苏会来救我。”   叶温言嗤笑道,“他救了你又如何?陆酒冷,你道那幻境中的苏慕华便是假的?镜中墟引出的是人心底的痴念,若这痴念与操纵者心神相合,能控人神智。昔日无相君容貌俊美,他先接近中原正道人士,与其结为知己好友,再以欲念相系,进入镜中墟之人无力挣脱。陆酒冷,你的痴念是当年的小苏。而我与慕华相识十年,当年的小苏是如何模样,我比你更清楚。如何?可是可人之极。”   陆酒冷口中又酸又苦,仿佛喝下了大半瓶的醋。心中却是一阵刺痛,虽然还有三分不信,但忍不住转念,当年的小苏对叶温言...竟真是如此么?   叶温言注视着他神情,唇角露出快意的笑容。“亲历了那样的幻境,天底下只怕没有多少男人能忍得下这口气。”   陆酒冷拳头紧紧握起,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人笑容如此得碍眼,碍眼到他想狠狠地给他一拳。   苏慕华俊秀的脸上虽然仍是平静,剑眉已锁起。“酒冷,他在激你出手。白玉芙蕖...”   陆酒冷轻轻一笑,“你以为我会很难过?”   叶温言淡淡地问,“哦?你不难过,不伤心?”   陆酒冷大声道,“我确实伤心,我伤心的是小苏他偏偏遇上的是你。小苏曾经对你好又如何,如今他心中只有我。他愿意为了救我,甘蹈险境,我感念还来不及,又如何还会与他计较当年。”   苏慕华冷哼了一声,“傻瓜。”   陆酒冷为他冷锐的眸光一扫,本是自信英朗的笑容微滞,低声道,“小苏,有外人在,给我留点面子吧。”   “面子?陆兄,是嫌吃得教训还不够么?”苏慕华目光似笑非笑,问道,“什么幻境中的苏慕华?什么曾经的小苏?”   陆酒冷闻言一愣,“你不曾入了我的幻境?”   苏慕华道,“陆大侠,传奇话本看多了吧,我是人非神,如何入得了你的幻梦?我破了石人阵,便见你为镜中墟所困,想以笛声唤醒你。”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冷哼道,“结果伤在你手下...”   陆酒冷想起他与小苏在客栈中差点颠鸾倒凤时听到的笛音,心道孔夫子尚知春秋笔法,陆大侠又岂能不知九浅一深。忙笑道,“小苏,你的伤无碍吧...难怪方才我听到熟悉的笛声,心头便已是清明。”   苏慕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低声道,“哦?清明...我那管从边城带回来的湘妃笛为你一掌尽碎,原来那时陆兄竟然是清明的?陆兄莫非为了能好花解语的...小苏,连清明与否都分不清了?”   男人要出得厅堂上得床,刀砍不烂的厚脸皮半点少不得。   陆酒冷忙笑道,“那小苏也是你,莫非,你要吃自己的醋不成。”   这二人言笑之间,旁若无人,简直已经当叶温言是个死人。   叶温言心中怒火方炽,突然一念警觉,一道鞭影也似的青光啪地打向他手中的白玉芙蕖。   灯花摇晃,灯下青色的鞭影为半片白色衣袍荡开,轰然一声巨响,层层石门洞开。   叶温言冷声道,“陆酒冷,你在幻境中耗了如此多的内力,还敢来与我动手,可真是不自量力。”   陆酒冷微微一叹,他内力流失,自己又如何不知。他一面与苏慕华言笑,一面冷眼观察着叶温言的反应。就等着抽冷子出手,却不想叶温言的比他想象得还要棘手。   这一声巨响之下,地宫之中,前中后宫一路贯通。   十三盏铜人灯一起焚燃,光线集中于叶温言手中的白玉芙蕖。血色光芒骤然大盛,照上镜中墟,为镜面折射,分了两道流光腾起,照上石壁上的楞严经,放出无数金色光芒。   金光投射至六十石人阵中。为苏慕华闯阵后,已是恢复默立姿势的石人阵为金色光芒笼罩,仿佛呼应了一般,紫色晶石熠熠生辉。   刹那之间,这片天地异光流转。   那尊半鬼半佛的雕塑依旧静默垂首,青石上的莲花图腾为异光映照,合着的莲瓣处有血色的光芒。   “小苏,这似不似那夜我们在忘川莲渡所见的莲花?”   苏慕华顺着陆酒冷的目光望去,也是一阵心旌摇动。   天下间,竟然有这般神奇的所在。   他们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之意。   陆酒冷握了苏慕华的手,与他并肩而立,脸上却没有半点惧色。苏慕华轻轻一挣,挣之不脱,便任他握了。   叶温言托着白玉芙蕖,白衣纤尘不染,立于半佛半魔的雕像下,如画中走出的谪仙。   “镜中墟二十年前曾现于江湖,无相君以此操纵正道人士七十六名,无一不是一方雄主。紫晶石人阵三十年前曾现于江湖,河间府以此演练的石人阵将南疆的拜月教与大理诸王人马封在降龙渡以南。至于白玉芙蕖,世人只道它能长阴寒的功力,却不知它是终南山雪线之上的整块冰玉所雕。当年成帝夺天下时,言临素曾借白玉芙蕖夺人内力,败前朝一众镇宫高手。只怕连言侯都不知道,白玉芙蕖若借了足够内力,将能开启南疆蛊王墓。”   叶温言看着地宫之中光华陆离的景象,眼中放出炽热的光芒,掌中虚握道,“这处蛊王墓,如诸位所见,绝世的武功,惊世的阵法,黄金财富,无一不缺。得此宝藏,何愁天下不得!说起来,我还要多谢陆兄,在幻境之中半点也没有吝惜内力。”   苏慕华道,“言侯将白玉芙蕖交托于我,我当年对你并无防备心,那日你得知了白玉芙蕖之事,欢喜不胜。我虽觉得奇怪,但并未深想。后来苏州林家叛了春风得意进宝楼,自我楼中盗走白玉芙蕖,只怕便是叶温言你指使的吧。言侯信我,我却为你算计,深负所托,说来惭愧。”   叶温言轻慢一笑道,“这白玉芙蕖之妙,你和言临素俱是不识,如何能说是我算计?我大周之中原有一卷古籍记得便是这蛊王墓的种种机关,说来,这白玉芙蕖也是天命要归于我大周。不过这白玉芙蕖是陆酒冷交于我,这开启机关借的也是陆兄的内力。说来陆兄倒是我的福将了。我倒有几分舍不得伤你们了。不若你们归了我麾下,他日我得天下,也必会护寻欢山庄和春风得意进宝楼周全。”   “原来这里竟是什么南疆蛊王墓,听名字便霉气得很。拜月教同敬莲花图腾,只怕这蛊王也是拜月教的先人吧。”陆酒冷双手环胸,懒洋洋地道,“叶温言,惦记这死人之物,你不怕这蛊王半夜伸手拉你下去,我和小苏还嫌霉气呢。这若沾了霉气呀,赌钱输钱,喝水塞牙,坐了天下也会被人毒死,可是半点也划不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三章 古来英雄多少劫(三)   3   地宫中光影辉煌,金紫之色本是帝王气象,但此刻陆酒冷眼前所见,富贵是富贵之极,但森寒诡异。   苏慕华目光为叶温言手中的白玉芙蕖所吸引,那朵芙蕖中心红光更炽,盛若霞光。他道,“芙蕖便是莲花,莲花现,诸佛哀。却不知这莲心苦,万鬼哭。可是应了叶温言你手中之物。这白玉芙蕖要内力唤醒,且为极寒之物,不知温养的又是何物。”   陆酒冷叹了口气,道,“这个你不必问他,我也知道。既然是蛊王墓,这温养的自然便是蛊王的那些徒子徒孙,四条腿的蛤蟆,十八条腿的蜈蚣,长有尾刺的蝎子,还有没有腿的长虫。”   苏慕华笑道,“陆酒冷你既然知道叶府主的厉害,方才还敢口出狂言,你就不怕叶温言打开第四道门,放出蛊虫来对付你。”   陆酒冷讶异道,“第四道门?莫非是那镜中墟上所书的断离四门。”   “佛家《四教仪》中曾经说过四门,一者有门,二者空门,三者亦有亦空门,四者非有非空门。”   陆酒冷脸上露出苦笑,“小苏,你绕得我头都晕了。”   苏慕华也是笑道,“对不住,我没想到陆大侠是武功盖世,至于其他...么。”他轻咳一声,继续道,“天台宗所立藏、通、别、圆四教,《四教义》有云,仰寻佛法既有四教不同,今约四教昂各有四门别,也就是所谓的四教四门。这蛊王修墓,求的涅槃和正果。多半是属于通教,通教推崇幻有即空的道理,从空悟入不空,四门中以空门见证佛性。这地宫中黄金财富,武学佛经所在是有门。这半佛半鬼之像,多半是亦有亦空门。这镜中墟的幻境,想来是非有非空门。这空门么,叶府主,只怕便是地狱之门吧。而这道门,若我没料错,便在这半佛半鬼之像的...面向之处。”   “依你此言,那空门之中便是这蛊王什么老么子的好伙计。”   苏慕华道,“这白玉芙蕖相传千年前菩提达摩传道的圣物,蛊王也是那个时代的人物,这蛊虫相伴于地下长达千年,说是好伙计倒是贴切得很。”(注:本文的背景是仿明,千年之前大约是南北朝,佛教兴盛,嵩山少林寺始建时期)   陆酒冷瞪着那尊佛像,苦恼地道,“小苏,光我听你说,我就好像已经全身上下有上百条虫子在爬。若这扇门打开,我一定把去年喝下酒都吐出来。”   苏慕华心情似乎很好,笑道,“哦?你害怕?”   陆酒冷理所当然地道,“是人都会害怕,这有什么奇怪。”   苏慕华道,“你若肯求上这位叶府主一求,说不定他会肯不开门也不一定。”   陆酒冷道,“可惜我方才话说得太满,已经收不回来了。”   叶温言好脾气地道,“陆兄,识时务者为...”   “纵然识时务者为俊杰”,陆酒冷笑呵呵地看着他,“但我陆酒冷堂堂大丈夫,说不降便不降。坐了天下被人毒死,和还没坐天下就被人毒死。不过黄泉路上早走一步,下辈子早你投胎,叶温言你还得叫我声大哥。”   叶温言忽而笑道,“扯了这么多废话,敢情陆酒冷你是来消遣我的?”   十三盏铜人灯在广阔的地宫之中,也算不上明亮。但足以让叶温言看清陆酒冷脸上的笑容。   陆酒冷抚掌笑着道,“你总算不是太过糊涂,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有恩不一定报,有仇却不可隔夜。叶温言,你方才设了局,让大爷我出了顿丑。这下,我消遣消遣你,算是讨些利息。”   叶温言脸上浮现怒容,声音一厉,“莫非你以为说上这么堆废话,便能有救星?”他已经越来越心浮气躁,手中握紧白玉芙蕖,目光盯着苏慕华。苏慕华手中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意态悠闲地看着陆酒冷。那凤眸之中,波光流转之下颇有几分温柔,叶温言看在眼中更是气闷。   陆酒冷神秘一笑道,“救星自然是有,可不正在你身后。”   叶温言道,“这墓穴没于水底,又哪来的救星,你休得诈我。”   陆酒冷道,“有或没有,你回头一见便知,我又何必诈你。”   叶温言听他此语更是不会回头,心道我若回头,可不正由得你们背后暗算?   他心底的不安却更加浓厚。   叶温言退了几步,脸上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苏慕华忽而道,“快拦住他。”他话音未落,手中折扇发出细密声响,数枚银针已经激射向叶温言。   叶温言头也不回白色袍袖一卷,身影飘忽轻灵,闪入石人阵中灯火所在之处。陆酒冷此刻内力耗了大半,反倒不如苏慕华手中的精巧机关。绝别离青影重重,那石人阵中紫光阵阵,将陆酒冷阻在了阵外。最后一处宫殿中的铜人灯悄无声息得熄灭了,而叶温言更是不见踪影。   陆酒冷道,“这人竟是跑了,他不放出蛊虫,难道反将这一屋子的宝贝送了我们?”   苏慕华道,“他也不必放了什么蛊虫,只要关上我们十日。十日守着这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死物,陆大侠再大的本事,也只好抓瞎了。”   叶温言离去,也带着了白玉芙蕖。   方才金紫绚烂的光芒散尽,只余下十二盏铜人灯还燃着。   地宫四壁合拢,这来时的路已经不见。   他们二人身陷其中,守着世人羡慕的宝藏,却只能等死。   “我号千金易命,这里何止千金,原来易的却是我自己的命。”   苏慕华看着镜中墟上的梵文道,“十二盏铜人灯应十二因缘,释迦牟尼佛从无明到老死因缘正道共十二因果相随,三世相续而无间断。无死无生,陆酒冷,你我便要在此处悟生死轮回了。”   陆酒冷柔声道,“小苏,若是与你一起悟生死轮回,我愿意的。”   苏慕华瞪着他,似乎想看穿他的脸皮有多厚。咳嗽几声道,“陆酒冷,一叶大师在此,你要悟生死,何不先请他度化了去?”   站在半人半鬼佛像下的人,一个脑袋光亮,身上披了件粗麻的僧衣,可不正是少林的一叶大师。方才从叶温言身后出现之人正是一叶大师,陆酒冷故意出言扰乱,分了叶温言心神,让他不敢回头,想助一叶大师行事。却不曾想,叶温言竟丢下这些财宝,先跑了。   “叶温言生性多疑,这一生偏偏又最是修得一个忍字。”苏慕华向着一叶大师行礼道,“我知他性格,却未曾早加防范,使大师蹈险境,苏某惭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章 一念生灭渡红尘(一)   1   一叶大师豁然转身,目光在他身上一转,双手合十道,“苏施主,这爱假装客套的毛病若什么时候能改上一改,老衲和你讲话会舒服上许多。你明知道这蛊王是千年前菩提达摩传道时的人物,那白玉芙蕖,楞严经,还有这镜中墟,还有,还有这尊半佛半魔的像。”一叶大师看着那佛像,又低颂了一声佛号,道,“佛主云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达摩本是传福祉与中土,却不想为人用利用。这叶温言叶施主心中执念太深,已堕了魔道。唉,可惜,可叹。”他摇了摇头,又絮叨道,“苏施主你既然明了佛理,当也想到这里种种与我老和尚自然大有关系,你只怕一早便知道我会来。何必,还说什么陷我于险地的话。真是不实诚的很,不好,不好。”   陆酒冷双手环胸,道,“大师既然来了,必然有法子能救我们二人出去。”   一叶大师摇了摇头,一叹道,“十二生死轮回已经启了,老和尚也没有法子让它停下来。你这孩子一上来便给我出这样的难题,可真是不厚道。不好,不好。”   苏慕华含笑道,“一叶大师,你不如改名唤作不好和尚如何?”   一叶大师道,“苏施主你又和老衲开玩笑。我这一叶的佛号取自达摩祖师一叶渡江的典故,老和尚此生发下宏愿,以身为渡,渡尽世间。岂能由你随意改的。不好,不好。”   陆酒冷拉了苏慕华,二人并肩掠过石人阵,落于一叶大师身前。笑道,“看不出来,你这老和尚还有地藏菩萨的宏愿。”   一叶大师摆手,一笑道,“地藏菩萨的宏愿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老和尚哪能与他...”他话语微微一顿,长眉轻扬,仰天大笑。   陆酒冷为他笑得莫名其妙,忍不住用力揉了揉鼻子,唤道,“大师,大师...”   一叶大师笑罢,过来拉了陆酒冷的手,露出满面欢喜之色,上上下下打量着陆酒冷道。“看不出你这姓陆的小子,虽然呆头呆脑,还满脸邪气,这印堂上的刀疤更是主凶,注定一生刀光剑影,手下血腥无数。但仔细看来你这相貌还颇有佛缘,更有大智慧。我想了数十年想不明白,却为你一语道破。不错,地狱不空,何以成佛。不错,不错。”他一拍脑袋又道,“不如你随了我去,入少林修行如何?”   陆酒冷为他唬了一跳,忙道,“大师,我六根未尽,断不得酒肉,每日若无肉无酒,我断然是吃不下饭的。戒不得情爱,色戒是必然守不来的,此生与佛门无缘。”   苏慕华在旁听了,见陆酒冷发急,已是笑出声来。   一叶大师满脸遗憾地道,“施主,何不多考虑,考虑?不如待此间事了,你与我回少林住上三月再做决定如何?”   陆酒冷心道,莫说三个月,便是三日也要了我的命了。待出了这蛊王墓,我便与小苏去江南,此生都不去嵩山,躲你这老和尚远远的。   苏慕华笑够了,道,“一叶大师之意,莫非这生死循环的机关要从这空门才能破了?”   一叶大师却道,“二位你也曾习过楞严经的心法,你看这里的楞严经有何不同?”   苏慕华早已看过壁上的文字,却待陆酒冷看完,等他眼中露出了然之色,才道,“这处的楞严经不同在于最后一篇上,是先练五阴魔境,再修菩提道。”   陆酒冷修的本就是五阴魔境,当下讶异道,“这倒奇怪了,五阴炽盛之人,纵然不走火入魔,也是为心魔所控,狂性大发。”他目中带了几分黯然,“否则我义父也不会缠绵于病榻,谁也认不得了。”   一叶大师道,“当年我与画刀,陆庄主,苏老楼主都是旧识。与当年的恩怨多少都有些数。其实一直以来,楞严经双修的练法,若有成者,也一定是先修五阴魔境的人。一次我与画刀聊起此事,他也道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纵然是双修,修了菩提道的人总是愿意为另一个牺牲的那个。如今想来,莫非这便是达摩祖师的本意,由空门入地狱,由魔破道。”   陆酒冷目中转过喜色,牢牢看定一叶大师道,“大师之意,小苏将内力都给了我,此刻他内力已如空门一般,莫非还能再修成。”   一叶大师思索了片刻道,“若能明白了这生死轮回阵空门破道的方法,或许有此可能。”   陆酒冷大喜,懒散的神情一振,“如此,还等什么,大师请。我和小苏就仰仗你了。”   一叶大师摇头道,“错了,错了。我一介肉体凡胎,蛊王在空门之中养了不知多少毒物,这百斤的肉还不够它们啃的。是陆施主,你修成了楞严经,寻常的毒物奈何不了你。虽然这蛊王墓中毒物厉害,但只要不遇上蛊母便不怕。是我要仰仗你了。”   苏慕华道,“若是遇上了蛊母如何?”   一叶大师自袖中取出一截沉黑的物事,递与陆酒冷。   陆酒冷接于手中,入手沉重。似庙中常见的金刚杵,只是通体铜绿,不知历了多少个年头,已经碧绿如玉。   一叶大师道,“这是当年达摩西来,留在少林寺中的镇寺金刚杵。你若将这金刚杵刺入母蛊的第一对眼中,便可灭了它。施主好自为之,我便在此守候,为你护法。”   陆酒冷接了那金刚杵,如背剑一般负于背上道,“大师,可知如何开第四道门。”   一叶大师道,“只要你在这半魔半佛的像下磕个三个头,再将内力灌入对面的墙上即可。”   “等等,我与你同去。”   陆酒冷笑道,“小苏,你在这等我,我很快回来。”   苏慕华抢先在半魔半佛像前跪下,已是磕了三个头。   “要重新明悟楞严经的修习方法,必须在空门之中,这趟我是一定要去的。”他站起来,看着陆酒冷温柔一笑道,“酒冷,你肯帮我吧。”   陆酒冷为那温柔的笑意迷了眼,已是心花怒放,哪里还能说得出不肯二字,将手放上石壁,输进内力。“小苏,你放心,我一定护你周全。”   只要苏慕华肯对陆酒冷用美人计,他决计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一叶大师暗中摇了摇头,默默苦恼...该如何将此人拐上少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章 一念生灭渡红尘(二)   2   入眼是一片漆黑,只有身后的微弱灯光和密道深处绿莹莹的幽光,陆酒冷向前走去,他觉得仿佛已经沿着咽喉管一般的密道,走进了一个怪兽的肚子中。   苏慕华走在他的身侧,耳中听着他极轻且绵长的呼吸声。   陆酒冷低声道,“你说,叶温言丢下我们走了,是真想饿死我们,还是他也进不得这空门。让我们替他打了头阵,他好渔翁得利。”纵然幽暗的微光下,看不清陆酒冷面上的神情,但苏慕华却感觉这人英挺的眉峰一扬,明明白白是在笑着的。继续听了他道,“小苏,你觉得叶温言是个会让等待决定他胜负成败的人?”   苏慕华略一沉吟,道,“这可难料的很,我这结义大哥能忍人所不能忍,但若说不会暗中拨弄些小算盘,我可不敢保证。只不过若他真按那部经书练成楞严经,应也是可以在这空门中闯上一闯。莫非...”他眸中微动,现出惊疑之色,“他等不及了?”   苏慕华知叶温言半生筹谋,若说有什么放不下便是大周的权柄。便道,“下月是大宁十年一祭,太庙开启,诸王来贺。若皇上在诸王和众将领面前承认了太子的地位,又或者太子要对朱永宁有什么不利,要对他发难,成了铁证...只怕再难翻身。”   陆酒冷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太子若为难了燕王,只怕也难以洗脱不能容人之名。”   “朱永宁至今仍无子嗣,而太子嫡子刚出生便深得皇上喜爱。太子虽不成器,但皇上尚属康健,若学了前朝敬帝的做法,因子立父,也未尝不可。”苏慕华轻轻一笑,“若是如此,我们何不速速退了出去。”   他口中说着退出去,但脚下仍是往前走着。   陆酒冷一笑,与他并肩前行,绝别离已经握在手中。他听见前方不远处有什么在低语着,这声音似孩童啼哭一般。声音缥缈,仿佛尚在遥远,又仿佛便在耳边。   对于危险的感知让陆酒冷体内的血液已然沸腾。   要退出去很容易,但也许换来的是折磨人的漫长等待、饥饿和疲倦。陆酒冷这一生习惯了在暗中等待机会,但他也知道如何如赌桌边的浪子们一般,将巅峰的战意孤注一掷。   哄...仿佛烈焰焚燃而起一般,陆酒冷觉得呼吸一滞,如利刀割面。巨大的推力如海浪一般,几乎让他站不稳脚。   陆酒冷厉喝一声,“小苏。”   苏慕华轻轻嗯了一声,两人心意早已想通,他手中暗器突然如疾风骤雨一般射了出去。   借着微光二人看见眼前这巨物比他们加起来还要高,头上长着三对复眼,如点了六盏绿幽幽的灯笼。   苏慕华的暗器刁钻,手段更是无赖,将设计精巧的唐门暗器使得如一把不要钱的香灰一般,专冲了怪物六只眼睛而去,此刻已将它的视线都笼罩在暗器之下。   苏慕华暗暗吃了一惊,他这一手暗器,端可开金裂石,但这怪物的眼皮比铜墙铁壁还要坚硬。   这暗器虽然伤不了它,但已经惹怒了它,怪物复目紧闭,仰天发出一声尖叫。这一声尖叫,虽仿如三岁孩童的声音,让人心脉都要震裂开了。   苏慕华明明听见一声,“好痛”。   这怪物是鬼还是妖,莫非是蛊王的魂魄所附,否则它又如何能发出人类的声音?   他耳中一痛,那声音似乎钻进了他的脑中,心脉剧震之下,张口吐出一口朱红,看了正站在怪物身前的陆酒冷一眼,唇畔露了一笑,仰天倒下。   陆酒冷右手绝别离缠住正为暗器扰了视线的怪物,左手一探握住了背上所负的金刚杵。冰冰冷冷的铜绿光芒倏忽闪过,这一击他已经用了十二成的内力。   纵然他在镜中墟中消耗了内力,但人在绝境之中,往往能激发出难以预料的潜能,做成平日无法想象的事。   陆酒冷的背上已经渗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出手的时候却很稳很定。   饱灌内力的金刚杵锐锋已经触及了怪物的眼睛,如切开一块为卤水点过的极嫩的豆腐。   陆酒冷的神色带着冷酷的平静,他没有回头去看苏慕华一眼。他极黑的眼中甚至有笑意,他相信这一把他决计不会输。   这一把他掷下的不仅是他自己的命,还有他最好的知己的命。   苏慕华已经耗尽了他的暗器,换他必杀一击。   纵然豁出性命,他又如何能失手,又如何敢失手?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章 一念生灭渡红尘(三)   3   一叶大师盘膝坐于镜中墟前,目光落在盘旋的阴阳鱼眼上。   他目中所见,镜中女子的笑靥如娇嫩的春花,身后的莲塘上粉色的莲瓣摇曳,如女子柔软的衣裙。   一叶大师目中露出迷茫之色。   这得道高僧的心中莫非也曾有过这红粉骷髅,十丈软红。   他不过一晃神之下,便已气定丹田,突然低颂了一声佛号,锐利如电的目光望向前方。   眼前迷雾散尽,阴阳鱼的镜面映射出一盏昏黄的凄冷孤灯。   这十二生死轮回阵中,若多出了一盏灯,纵然是镜中之灯,十二生死之数也算告破了。   这莫非就是阵眼和生机?   只是若要破阵必须坐于镜中墟前,而坐于镜中墟前的人,又有几人有一叶大师的定力,能不堕于幻境,能看得见这一盏灯?   茫茫红尘,心海孤灯,能看见这一盏灯的人,才能窥破幻境,跳出轮回生死。   一叶大师忍不住深深一叹,这蛊王能布下这样的机关也算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只是却堕入魔道,也让人无限唏嘘。   说起来,陆家那小子虽然没礼貌,有时也呆头呆脑的,但好在有颗赤子之心,若能传了衣钵,也算不辱没了少林。   只是如何能说动他上少林,看起来他和苏家小子要好得很。   莫非让苏家小子去劝他?   不好,不好,苏家小子可古灵精怪得很。   若要他开口,还不知道要为他讹诈了多少东西去,后山那棵活了百余年的白牡丹茶树只怕保不住了,那一套兔毫盏可千万别为他见着了。   一叶大师既已窥破阵眼,不再迟疑,他气沉丹田,腹部鼓起如蛤/蟆。沛然一声佛门狮子吼,动真佛之怒。   镜中墟上,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片片碎片带着银色的光芒坠落尘土,转瞬成了齑粉。   牵扯人心痴恋的虚幻境界,至此不复见于世间。   “果然不愧是一叶大师,不曾为红尘迷眼,佩服,佩服。”   随着镜中世界的崩塌,一道白色的身影轻飘飘地落在了石台上。那人含笑抚掌,面上带着斯文有礼的笑容,可不正是去而复返的叶温言。   一叶大师不惊不怒,双手合十道,“叶施主,果然又回来了。”   叶温言笑道,“大师有定力并不奇怪,只不过大师方才在镜中见那女子容貌竟无半点留恋,依然出手毁镜,莫非真不认识这个唐莲?”   “原来方才镜中女子是施主所造,我确实不曾见过这唐莲。”   叶温言淡淡哦了一声,道,“大师这么快便寻到阵眼,可是也曾闯过这蛊王墓?”   一叶大师沉默了片刻道,“虽然知道你这人一肚子坏水,但事已至此,我也不必骗你。我确曾与河间府的赵千云施主一同来过这蛊王墓。不知施主因何提起这位叫唐莲的女子,又为何造了她的幻相与我?”   叶温言道,“这唐莲曾与赵千云有一段旧情,唐久年便是他们的孩子。”   “这便是了,苏慕华与我说过怀疑河间府的血案是唐久年所为。唉...”   叶温言道,“唐莲与赵千云相识于三十年前,而大师这些年的行踪,在下冒昧也曾查探过,三十年前大师到过苗疆和河间府,我曾以为大师也认识这唐莲,原来竟是不识的。”   一叶大师看着他道,“阿弥陀佛,原来施主是要诱我破了色戒。”   叶温言笑道,“岂敢,岂敢,失礼,失礼。”   怪物发出愤怒的低吼,庞大的身躯挣扎着,在地上翻滚。那柄青铜所铸的金刚杵牢牢插在它的复眼中,随着它的滚动,冰冷的铜锈兵刃上绿光更盛,特别是顶端的部分仿佛吸饱了怪物绿色的血,成了一颗莹绿色的玉珠一般。   那怪物渐渐没了声息。   陆酒冷手中伸手拔了那降魔杵,衣袂已经为温热的液体浸透。   纵然他不怕寻常毒物,这怪物为蛊王养了千年,那毒血仍是让他一阵头昏脑胀。   他尚且如此,苏慕华又如何能承受得住?   他一念及此,见苏慕华已经倒在了地上,忙将人抱入怀中,唤道,“小苏。”   苏慕华俊秀的一张脸苍白得像一张纸,牙关紧闭,唇畔流出的血已成了碧绿之色。   陆酒冷探了他的脉息,早已微弱得难以感知。   他一探之下,心便沉了下去,他紧紧搂了怀中的人,贴近那耳边道,“小苏,你醒醒,你别吓我。我们还要一起去江南,一年四时我们都去楚轻的坟头,告诉她,和你在一起,虽然老被你欺负,可大爷我很开心。你说过春风得意进宝楼外有一片枫林,秋天的时候比晚霞还要美。我们便在树下钓鱼,生了火,烤鱼喝酒,就像我们在边关中七花谷的时候一样。你...你喜欢在我身上刻记号,我都给你刻...只给你刻,你想刻哪,我都绝不喊一个痛字...小苏...若你不在,若你不在...纵然是天底下最美的景致,纵然我无人可敌,又有什么趣味?”   手顺着英气的眉抚过,那双琥珀色的凤眸若能睁开,纵然是轻慢地看着他,也带着三分笑意。   但怀中的身躯已是渐渐冷了。   幽暗神秘的地底深处,诡异莫测的造化雄奇之处,男子紧紧抱着怀中之人,泪干涸在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五章 南北西东江楼月(一)      1   叶温言微微一礼,正欲举步,为双手合十的一叶大师阻了去路。他也不恼,含笑轻飘飘拍出三掌,他这三掌极快,仿佛三个叶温言一起出手。   一叶大师不避不让,一个颇为寻常的旱地拔葱,但寻常的旱地拔葱又哪有他这般的速度和力道。他身在空中,再接一个颇不好看的懒驴打滚,一掌已经切向叶温言喉间。   叶温言赞了一个好字,身形原地飘然一掠,七掌连出,七道身影虚实难辨。   身影倏分,一叶大师耸然动容,“惊鸿掠影...二十年前,武林中曾出现一个奇才,你使得是他的惊鸿掠影掌法?”   叶温言一愣,方才他所使得是画刀所授的掌法,曾听他道这掌法是黄雀的父亲所创,原来是惊鸿掠影掌法。看一叶大师的神情,竟然与这人是旧识,心道,不如讹上一讹,道,“那人并不懂内力,但武功奇高是不是?”   一叶大师与他交手几招,论武学他在叶温言之上,可此刻见故人武学,心绪激荡,也留了五分手。当下听叶温言所言,问道,“你与他是何关系?为何会他的武功?”   叶温言道,“大师认识的那人可姓黄?”   一叶大师想起那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武林奇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他确实是姓黄,不过我却不知道他的名字。”   “哦?”   “那一日我在太行山中了无相君的伏击,我老和尚这一生大战无数,数那一战最为凶险,是这位侠士以惊鸿掠影掌助我脱险。”   “莫非便是二十年前,无相君败亡于太行山的那一战。”   “不错,那侠士救了我,那一夜我们于太行山巅把酒相谈。老和尚从未见过这么一个心智如璞玉一般的人,很是愉快。佛家讲究有缘则聚,他只告诉我姓黄,又比我小上许多。我便厚脸皮唤他一声黄贤侄。第二日我在山上养伤,他却下了山去,他说他要寻到无相君一战,我还劝了他几句。”一叶大师说起往事,忍不住眉飞色舞,“后来我才知道那日无相君果然为人所杀,杀他的人用的就是惊鸿掠影掌。我这黄贤侄除了害,却已经飘然离去,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好英雄,了不起。”   叶温言脸上也现出欢喜之色。“这惊鸿掠影掌竟如此了得,连无相君也可胜得。”   一叶大师道,“非也,若无相君如此易与,武林中便不会有那么多人遭了他的毒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五年后,黄贤侄送了封书信到少林,我才知道黄家世代守护着蛊王墓,那惊鸿掠影掌是无相君的克星,再加上黄贤侄心性纯良,不会为镜中墟迷了心。但纵然如此,他也受了重伤,他将镜中墟送回蛊王墓后,也不过就三四年的性命。黄贤侄在信中托我照顾他尚在襁褓之中,未满周岁的孩儿。可惜我按照信中所言的地址寻到那处村落,却发现那里遭了狼灾。唉...我此生一直耿耿于怀,黄贤侄为武林除了大害,我却连他后人的尸骨都未曾寻到。”   叶温言道难怪他在丛林中遇见黄雀时,那少年已经活得如只狼一般,莫非竟是为狼群当成了同类?   一叶大师抬头端详着叶温言,疑惑道,“若那孩童还活着,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你并不似...”   叶温言笑道,“在下今年二十有七,自然不是黄家的后人。不过就凭这惊鸿掠影的掌法,大师该相信我与黄家缘分匪浅。不瞒大师,我确实知道黄家后人的下落,他依然活得好好的。”   一叶大师喜动颜色,“如此甚好。”   叶温言含笑垂目,余光始终注视着一叶大师的肩头。人站得太久若松懈或移动,这肩多半是先动。一叶大师与他相谈融洽,仿佛已是信了他,但这肩头却依然挺拔,没有半点松懈。   暗中骂了声老狐狸。   一叶大师笑得一脸坦诚道,“施主,可是在骂我是老狐狸。”   叶温言面不改色地道,“大师,晚辈并无不敬之意。”   一叶大师道,“在少林寺中,我那些徒儿们若偷懒被我抓了,在心里骂我老狐狸的时候,脸上便是如施主方才的神情。一次啊,我在背后偷偷听了我那三徒弟在背后骂我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叶温言暗中磨牙,心道这老和尚如此缠杂不清,竟是要生生把他拖在这。   那密道之中,也不知道苏慕华和陆酒冷是否得了手。   一叶大师却是一叹,又道,“你这人比苏家小子还要油滑,又太耽于功名利禄,黄贤侄又怎会将这惊鸿掠影掌教与你,可惜,可惜。待此间事了,你与陆家小子随我一同回少林,吃上三个月的青菜豆腐,收收心才好。”   叶温言数十年的养气功夫,虽然心急,也不容易破了功,“哦?大师为何要那陆酒冷随你回少林。”   一叶大师似与人聊起了极心爱之物,喜笑颜开道,“这陆家小子,心志纯朴,是豪爽任侠的性情中人,偏偏通得佛理和世间大道,颇对我老和尚的胃口。老和尚要带他回山,将老和尚毕生的武学都传给他,让他当少林下一任的掌门。”   叶温言自视甚高,早已对苏慕华移情陆酒冷,憋了一肚子的闷气。他在北地之败,最狼狈的时候,正是陆酒冷最出风头的时候。纵然他也屡得奇遇,功力已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但世间偏有一个陆酒冷,运气比他更好,际遇比他更离奇。偏偏此人不必动什么心思,便有一群朋友愿意帮他,真心对他好。   “老和尚眼光如何?这陆酒冷不错吧。”   一叶大师人尚未拐到手,便已如看自家的宝,怎么看怎么好。   叶温言几乎忍不住咬碎银牙,“这陆酒冷...自然是好得很。”   “多谢大师美意,只怕陆某不能与你回少林了。”说话的人缓缓走出密道,他走得并不快,说话的声音也并不太大,仿佛怕惊扰了怀中的人。   苏慕华躺在他的怀中,一缕乌发垂落在苍白的脸侧。   一叶大师一惊上前,握了苏慕华的手,搭了脉。   陆酒冷脸上并无多少悲伤的神情,平静得仿佛已经心如止水。他轻声道,“我要带小苏回江南,与他拜堂成亲,从此生死相守,不再离开半步。陆酒冷此生难以了断一个情字,只能辜负大师美意了。”   陆酒冷怀抱着苏慕华向着地宫之外走去,他甚至没有看上叶温言一眼。   一叶大师微微一叹,双手合十,低颂了一声佛号,目中有了了悟之色。   “叶施主,你可知...七是佛家大圆满之数,当年达摩祖师西来,说我带了七件宝物来中土,有弟子说师尊我等只看见六件宝物,金刚降魔杵、楞严经、镜中墟、六十石人阵、魔佛像、白玉芙蕖,这第七件宝物又在何处。达摩祖师含笑指了指心,说道,人活一世逃不过生死,再高的武功,再多的权势和财富都逃不过尽归尘土,只有心中之情是天地间的至宝,生死也不能斩断。”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五章 南北西东江楼月(二)   2   “大师,此生可动过一个情字?”   一叶大师双手合十道,“和尚修佛修心,心中对佛主有情,一花一草一饮一食尽皆有情,和尚无时无刻不在动情。”   “大师辩机非常,叶某甘拜下风。大师方才说与我这情字生死难断的话,可是要我放下心中执念?”   一叶大师肃容道,“施主你尚且知道执念二字,尚是可渡之人。”   “大师,你可曾有过明知不可,却偏偏萌生了的情。明知无望,却偏偏不肯死的心。明知该放,却偏偏放不下的责任。我曾经见过我的族人为人奴役,凌|辱...匍匐于最卑贱的尘土,却终敌不过为人操纵生死的命运。在下知道执念二字,却只是窥不破...这富贵荣华,镜花水月。”   一叶大师道,“施主,老和尚虽是出家人,若是有仇报仇,江湖之中快意恩仇,老和尚也不会多管闲事。但...叶施主,唉...你心中痴念已经入了魔,只怕会多伤无辜。你与我回少林吧,晨钟暮鼓多少能静你之心。”   “若我一朝窥破,也许那便不再是叶温言。”叶温言长笑,振衣而起,“我只知人生在世,轰轰烈烈一场,若有什么是非罪恶便待叶某日后到了阎王殿,再一并清算吧。”   一叶大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深深一叹。   陆酒冷带着意识全无的苏慕华潜出水面,他也不划船,只折了数茎莲花掷于江面,运起轻功踏波登岸。   河间府中,日影已残,不知不觉已过去一日。   任情儿正坐在院中,手中拈着几根芦苇草,那几根草叶在他手中已经拽得光秃秃的。   “情儿,你别担心,他们吉人自有天相的。”赵云剑握了他的手,“你都这么枯坐一个时辰了。”   “云剑,拜月教的历代护法传说都是蒙天神荣宠,能感知灾难。我此刻不安得很...好像会出了什么事情。”   赵云剑在他身旁坐下,温热的气息让任情儿心中泛起片刻的安定与柔软。   赵云剑拿走他手中的草叶,道,“哦?原来我看上的人还有未卜先知之能。如此甚好,日后便由你摆摊算卦,由你赚钱养家。我赵云剑的夫人可贤惠得很。”   “夫人?赵大侠...”任情儿目光在他身上危险地一转,故意意味深长地笑了,“不知道当年是谁在我身下,被我干得求饶,似乎还哭了。”   赵云剑忆起当年,为这人折磨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是真恨了他的。世事难料,谁又曾想,他们兜兜转转十年之后,却能并肩坐于夕阳下。   见他这般模样,赵云剑心痒难耐,附耳过去,说了一句话。   任情儿微微一咦,抬起的秀眸中含了笑意,“抱月啊...不如今晚试试,我保证让赵大侠明日起不了床。”   赵云剑恨不得咬掉舌头,他这个情人,不仅是好花有刺,而且能变猛虎。   任情儿一笑之后,却锁起了眉头。“云剑,你不必...”   “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我已经回过师叔,待为师傅师妹下了葬,寻出凶手,为他们报了仇,我们便离开河间府。”   任情儿注视着那双眼睛,心底涌起酸楚的温暖,斜阳照在赵云剑的肩头,那身影看上去颇为可靠。他道,“赵云剑,你放着河间府的大弟子不做,却要与我漂泊什么江湖?我任情儿别的本事没有,闯祸的本事可大得很。”   “情儿,我...”   任情儿秀眉微挑,“你既然自己犯了浑,我任情儿对送上门的冤大头没有往外推的道理。以后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这赵大侠就给我当个看家的护院吧。大爷每日倦了乏了,想要什么花样,你可不许给我说半个不字。”   赵云剑早已笑得心里都开了花。在他耳边低语道,“行,你想怎么操都行。”   任情儿再厚的脸皮都忍不住抖了一抖,没见过有人上赶着挨操,还这么开心的。   赵云剑脸色便都不变,竟顺口说起了正事,“你方才去河边做什么?”   任情儿也忍不住有几分佩服,道,“苏慕华以血养了青引在河边种下莲,那道青引是我特别制了能引唐久年的独门蛊。可我刚才去看,那莲根却干净的很。”   “这...这是何意?”   “唐久年的蛊已经不存在了,或者他死了,或者他已经离开了河间府百里以上。”   “近日河间府并无人出入,就算是官府的兵马也是将这河间府给围了,在门外驻扎。难道...”   “不错...”任情儿道,“我又去验了裴是非的尸身,他断了的半个手掌已经为剑伤得乱七八糟...但...”任情儿在日影下摊开掌心,眼中光芒很亮,用手指比划道,“雁过有声,使蛊的人常年操纵蛊虫,手上的茧与握刀握剑的不同,若我的手为极快的剑锋,从这里划开,便会破坏这处茧,而茧缘粗糙,因而带下剑穗。这裴是非十有八|九便是唐久年。”   赵云剑脸色很难看,用手覆了他的掌,怒道,“不许用这只手比划。”   任情儿哈地一笑,方待开口,目光落在门口。   赵云剑露出笑容道,“陆酒冷,你们回来了。小苏他...”   陆酒冷点头道,“劳二位挂心,我有一事要劳烦赵兄。”   赵云剑道,“但讲无妨。”   陆酒冷道,“麻烦赵兄为我准备一辆最快的马车,轮轴要厚,不能太颠簸。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要多铺些锦缎。再为我们置办两身成亲的礼服,一对龙凤花烛,我今夜要与小苏成亲,然后我们去苏州。”   赵云剑见他神智仍是清醒,说话也颇有条理,但这话中之意却骇人听闻。目光落在苏慕华的身上,后者的脸色苍白得很,一双眼睛已经合起。惊道,“小苏,他莫非已经去了...我要不要找个大夫来?一叶大师听说医道颇为精通,我去寻他。”   陆酒冷道,“我们才见过他。”   任情儿一把拉住赵云剑道,“好,陆酒冷,我们这就去置办,你先带小苏入屋休息。”   陆酒冷抱着苏慕华入屋,将他放在榻上。   青年多情的眼睛紧紧合着,唇色也仅是比平日略淡些。   陆酒冷将苏慕华的发拨于耳后,解开他身上黑色水靠的扣子,慢慢为他褪下身上的衣服。   青色的帷帐中,青年身躯躺在锦被上。   陆酒冷以手中锦帕一点点拭尽那赤|裸而光洁肌肤上的水痕。   “你若醒来,见我随意解你的衣服只怕又要生气了吧。小苏,你生气也没办法,你不知道我想解你的衣服想了很久了...每天都想。”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五章 南北西东江楼月(三)   3   任情儿办事也算手脚麻利,当下自马厩中牵了匹马,出了门,一路快马加鞭到了镇上,天色已经擦了黑。   棺材店一贯不做晚上的生意,讲究的是人鬼殊途,怕撞上为自己买棺材的鬼。   任情儿直接敲开镇上最大的一家棺材店的门。   一把剑架在掌柜的脖颈上,“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有是有,不过...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制作不易,这伐树,制板,晒板,没有个三个月是下不来的。店中只有这么一口,已经卖出去了,是知县大人预定的,说是寿材。”   一锭金元宝拍在案上,直接让掌柜闭了嘴。“想来大人身体康健,便是等上个三两个月也是无妨的。”   任情儿见他上道,便道,“替我寻辆马车,送至河间府。”   那掌柜一听说棺材是送往河间府,倒是眯了吊白眼套起了近乎,“说来这个月我已经往贵府送了四口棺材了,这是第五口了。外间传说,河间府风水太硬,莲花鬼在找替身,不知...”   任情儿笑道,“莲花鬼么?就算是鬼,有的人也是不可招惹的。”   河间府中,夜月照楼台。   “不必点灯。”黄雀为暗中传来的声音一惊,手中火折子一晃熄灭了。“公子你怎么在这?”   叶温言坐在窗边,月华却不曾落在他身上,黄雀循声望去才看见那人一身寂寞白衣。   “你来了,便过来陪我坐坐吧。今夜可热闹得很。”   黄雀走到他的身旁,叶温言身边的案上摆着一局残棋,他手中还拈着一颗棋子。   “公子,你下棋为何不点灯,这如何看得清?”   “教我下棋的人曾经教过我,持子之人,不必看清黑白,眼中只要看见胜负。”   “听这话这人倒是个棋痴。”   “他是我的父亲。”   “那他?”   “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那是什么地方?”   顺着叶温言目光看去。不远处的一处院落点起了红色的灯笼,在河间府的一片素白中,宛若雪中烧着的火。黄雀欲言又止,“是...”   叶温言一笑道,“如今,连你也不愿对我说实话了?”   “公子,我...是怕你听了伤心。”黄雀吞吞吐吐道。“是苏公子住的地方。任情儿下山买回了红灯笼和红礼服,还有,还有一口棺材...苏公子今晚要和陆公子成亲,他们说苏公子活不成了。”   叶温言眸中微露了极冷的笑意,“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苏慕华伤心?”   黄雀为他眼中的目光唬了一跳,心中却是一片难过,“我...”   叶温言将手中棋子落于棋盘,“他死了也好,要和别人成亲也好,与我又有何相干?苏慕华一直都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我从来都未对他动过心。当年我认识他时,他比你现在还小。他还以为是他的车子撞了我,见我没怪他,高兴得和什么似的,见我身上衣衫单薄,还将他的狐裘送给我。他这个傻瓜,他哪里知道我要算计的又何止是一件狐裘?我会因为他难过?我不过是不肯甘心,那陆酒冷凭什么。”   黄雀一掌推开他眼前的棋盘,黑白子声声清脆,落了一地。   叶温言看着愤怒的少年,疑惑道,“你做什么?”   黄雀忍着泪,双目微红大声道,“公子,你并不是这种人,为何要这样说自己?”   叶温言,“傻小苏,我又怎么不是这种人。我与你说这些,便是要算计你,要你就是为我死了,也还是喜欢着我。”   黄雀抹脸上的泪,道,“公子要我做什么,但请吩咐,何必拿话堵我。我当年发誓跟着公子,便绝不后悔。”   叶温言道,“一叶大师是你父亲的好友,待此间事了,你便随他回少林吧。”   黄雀道,“我不离开公子。”   “如今轩辕山避世不出,言临素身死,秦决意入朝为官,也少在江湖。春风得意进宝楼虽是北武林的领袖,但苏慕华淡出江湖,门下弟子多转做了生意人。至于南边陆酒冷武功虽高,但寻欢山庄行事亦正亦邪,武林根基浅薄,若陆酒冷肯下功夫耕耘,数年之内或有不同。但如今,他也无此心了。只有一个少林,一个武当。武当宋桥因河间府之事,身系怀疑。这宋桥虽非河间府血案的真凶,可惜他心志不坚,贪恋美色,曾欺凌了一个落难的女子,那女子受辱不过,投缳自尽。此案偏落在裴是非手里,那晚裴是非出语相激,宋桥忍不住杀了他。如今苏慕华已得一叶大师信任,我再推上一把,这河间府的血案,甚或当年拜月教水流月之死都可以算在宋桥头上。武林中人对武当的野心便更为怀疑,如此一来,少林威望无人可及。小苏,我要你入少林,得到一叶大师的信任,将少林握于掌中。数代之前,少林僧军曾助人君临天下,我若得少林助力,何愁天下不尽俯首。”   黄雀看着叶温言,怔然半晌,方垂首道,“公子有命,我...无有不从。”   叶温言笑道,“错了,我与小苏有结义之情。如今你是小苏。该唤我做叶大哥。”   见少年委屈得低下头去,叶温言倒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太担心,叶大哥会帮你的,若有机会也会去看你。”   说完,他站起身来,黄雀举步跟上。   叶温言道,“你不必跟着我,将这里收拾一下,去寻一叶大师喝茶吧。”   黄雀停下脚步,问,“公子去哪?”   叶温言道,“今日在蛊王墓中,我不与一叶大师当面相争,不在那时对陆酒冷出手,任他带走降魔杵。这降魔杵已经吸收了蛊王的精血,若为人操纵,有无穷威力。我要去取回来。”   黄雀道,“叶...”   叶温言含笑道,“叫大哥。”   黄雀唤道,“叶大哥,你别对付他们...”   “放心,白玉芙蕖配以陆酒冷的楞严经功力理顺经脉,能解了苏慕华所中之毒。”   黄雀喜道,“苏公子还能救得活?”   “他此刻心脉为毒性所制,没了呼吸,但空门之中的生气却护住了他的身躯不死。这蛊王墓地处火山之侧,其中机关暗合佛家轮回生灭之理,空门蕴积生气,水流却断绝生气外泄。此时的苏慕华仍能感知外界的一切,他虽不能睁开眼看,若有人与他说什么,他仍能听得到。蛊王当年修这墓,求的便是长生。”   “长生?”   “小苏可是觉得荒诞?问世间何处有仙,自古求仙之人却不在少数。文王演八卦,始皇修九重妖塔,徐福携八百童子访仙...但就算如此,离了蛊王墓,生机却难以持久。若不施救,挨到明日日出时,阳长阴消,苏慕华将永远醒不过来,便如庙中的肉身菩萨一般。”   “那,叶大哥你赶紧去救他。”   叶温言冷笑道,“小苏你又错了,我可不是为了救他,只是为了降魔杵。”   红烛高烧,窗上贴着红艳的喜字。   已经燃放完的鞭炮剩了个头挂在菱花窗外,红色的纸屑碎了一地。   陆酒冷合上房门,走向床边。   青色的帐幔已换了红色,苏慕华也已经换上了大红的喜服,乌黑的发以同色的发带系起,发梢落在枕上。   喜庆的红色映得他苍白的脸色,仿若带了胭脂般的嫣红。   陆酒冷坐在床边,看得几乎痴了,低下头在那冰冷的唇上吻了一吻。   “小苏,我们已经成了亲,从今夜起我便是你的夫君了,你欢不欢喜。你我的洞房花烛夜,为夫便先与你说说这相夫之道...为妻者对夫君应有三从,夫君言语有失,不可恶语相向。夫君在外会友,不可拈醋怀妒。夫君要与你欢好,不可拒之不纳...”   苏慕华双目合上,一桩桩任他数落。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六章 枕上依依人共月(一)   1   叶温言踏月而来,此刻正待敲门,忽听见屋内陆酒冷道,“这三桩你若依我,我便允你一生与你和和□□,永不与你休书。”   叶温言知道陆酒冷对苏慕华用情颇深,他想过此刻陆酒冷多半抱着苏慕华痛不欲生。他自幼便命自己断情绝爱,对堂堂男儿为情生为情死,心中多少有些鄙夷。他对金刚降魔杵势在必得,在蛊王墓中没有拦下陆酒冷,任他带走,是想着不愿与一叶大师交恶。   此番他来救苏慕华,心中已经打了算盘,要先好好折辱陆酒冷一番。   却不曾想陆酒冷竟然还在说着休书,听声音也没有半点低落的情绪。   他意料之外,几乎想拂袖就走,气息一乱,便已为陆酒冷听了出来,“什么人?”   叶温言手微微一抖,克制了怒气,在门外扬声道,“陆公子,在下月夜来访,可否拨冗一见。”   陆酒冷听竟是叶温言,也有几分奇怪,心道莫非这人要来抢小苏么?想起蛊王墓中那少年小苏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心下已是提起了十二分戒备,“你有何事?”   叶温言笑道,“我知道救苏慕华的方法。”   他说完这话,便听到屋内响起了脚步声,陆酒冷打开房门,却一手撑在门上。   身上红色的喜服晃得叶温言气滞胸闷。“你有何办法?小苏已经没了呼吸,连一叶大师都已束手无策了。”   叶温言手中展开一把折扇,“陆兄见到这把扇子了?”   陆酒冷听叶温言突然提了扇子,奇怪道,“扇子?难道扇子能救人?”   叶温言觉得与他说话,实在是泥人都能火起,话语中不觉带上三分火气。   他心中一醒,为何我在这人面前如此沉不住。   莫非这人并不如面上看起来这么傻,而是深藏不露,倒是我低估他了。   “这把扇子上的画是苏慕华所画,这落款是他的名字,闲章是逍遥二字。”   陆酒冷道,“叶公子不必递过来,我眼睛好得很,自然看到了。小苏曾化名苏遥,便是这个缘故吧。”   “陆兄,明白了?”   陆酒冷双眼自扇上微抬看向叶温言道,“明白什么?”   叶温言心中怒火已炽,亏得他素来城府极深,面上仍是从容,“我是苏慕华的大哥,信我,我也不想让苏慕华死。”   他说得端谨,陆酒冷却笑了,“他此刻死,你又没捞到什么好处,我自然信你想救他。只不过小苏告诉过我,他的大哥是个算盘精,只怕这救并不容易...”反正小苏也昏睡着,说没说过这样刻薄的话,也没对证了。陆酒冷双手环胸,道,“不过,我也没心情猜你的心思,不如你直接说出来,想要什么?”   叶温言将手中扇子合起,笑得仿若春风,“陆兄,这是求人的态度?连杯茶都不请我喝?”   话音方落,他的袖子就被陆酒冷拽过,“原来叶兄想喝茶,何不早说。”   叶温言为陆酒冷拽进房来,进门的时候脚下为什么一拌,差点摔倒。   “叶兄怎如此不小心。”   陆酒冷搀扶了他一把,按在椅子上,递过杯用冷水直接冲开的茶叶梗。   叶温言身手也算不俗,但陆酒冷这几下,他看得清,却偏偏避之不开——虽不是正经动手,但他仍是技不如人。   陆酒冷是以此向他提醒,他并非任人鱼肉,而叶温言也未必可以漫天要价。   叶温言眉角轻轻一剔,将杯放于案上,以手弹了弹衣袍。他心中的杀意,在这一举手投足间,如衣袍上的折痕般抚平。   他的眼前,红帐低垂,躺在帐中的人,连根头发都看不到。   叶温言放下茶杯,自袖中取出一本书也放于案上。   他取出此物,掌却按在书上。   叶温言从容道,“苏慕华身中蛊毒,但蛊王墓的生气护了他身躯不死。但墓中生气也终是阴气,若明日太阳升起,阴气在日下焚净,苏慕华将再也醒不过来。此书是北周皇宫中所藏,记了蛊王墓种种玄秘,也有配合白玉芙蕖,调和阴阳二气,重复生机的法子...陆兄习过楞严经,这书的行气法子真与假,一看便知。哈...陆兄莫急,你武功虽高,但我若以掌力碎了此书,你能挡否?”   陆酒冷一笑道,“叶兄,快人快语。你要何物交换,是要陆某效忠于你,还是要我从蛊王墓中带出的降魔杵?”   “哈哈,陆兄聪明,来之前我确曾想过要你效忠于我,但方才我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似陆兄这般的人,叶某自问无能掌控,既然如此,又如何会做怀蛇而眠的蠢事。我要换降魔杵。”   陆酒冷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那降魔杵我就放在门后,方才为叶兄所撞倒,就在那里地上,叶兄自取便是。”   叶温言长身而起自地上捡起那青布所包之物,打开一看,可不正是那莹绿的降魔杵。   他自袖中取出白玉芙蕖掷向陆酒冷,使出轻功掠出门去,他的长笑声自门外传来。   “陆酒冷,他日你我有缘,我必取你性命。”   陆酒冷自案上翻开书页,抬眼见那月色中一道白衣身影若鹤掠长天,唇畔露了一笑道,“彼此,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明天12点大家一边刷双11,一边加餐吃肉吧   ☆、第四十六章 枕上依依人共月(二)   2   月华披散在案边的男子身上,“原来如此。” 轻轻的笑声响起,一贯的微带着几分满不在乎的懒意。 陆酒冷合上书卷,自案上取了白玉芙蕖,他只手拿着,如酒徒拎着一个酒瓶,走向床边。 红色的帷幔张起,青年双目合起,很安静地躺着。 修长的身躯为红色的喜服拢起,乌黑的发一丝不乱。 陆酒冷在床边坐下,一缕红色的血线自他的指中滴落莹白的玉身瓶口。鲜红的冶艳的光泽融入芙蕖合着的花瓣,白玉雕就的器物如女子曼妙的身躯,淡淡的粉色自莹润的玉色中透出来,如二八女子的染上羞意的肌肤,血渐渐注入,那胭脂色越来越浓。直到白玉芙蕖放出红色的艳光。啪,清脆的声响虽然不大,却让陆酒冷笑了。他伸出手自那正在散成碎片的白玉芙蕖中如拈花一般握住一滴弥漫了莹莹光华的红色血珠送至苏慕华唇边。 那血珠沾上唇,苏慕华苍白的唇色也染上了嫣红。 陆酒冷站在床边看着,从那张脸上的红色唇,一直看到青年红色的腰间系带。眼底的懒意仿佛从骨头里透出来,笑容如登徒子般不含好意。 “小苏啊,我说过洞房花烛夜与你用此物共饮交杯酒。你不肯听我的话,非要削薄什么经脉。你看,到底还是这么喝的。小苏,你说,你是不是命中注定要做我的媳妇儿。” 白玉琉璃的碎片落于地上,陆酒冷缓缓低下头去,让他安心的温暖自青年唇上传来。他轻轻一触便放开,手落在苏慕华的衣襟上,一颗颗解开衣襟的绊扣,露出如玉的胸膛。 陆酒冷手下再不迟疑,褪下苏慕华的外裤和里裤。 这一身喜服是他亲手为他穿上,此刻再亲手褪下。 他们曾经有过肌肤之亲,这每一寸肌肤他都曾经细细亲吻过,此刻不过再度造访。 陆酒冷将苏慕华放在床褥上,伸手解开自己的喜袍。 一片月光自屋顶的琉璃天窗流泻下来,披散在青年的身上。 极黑的睫羽如静夜中微微翕张的蝶翼。 陆酒冷想起那只漠北边城的闻香蝶,在活了一月后终于死在某个清晨,那个时候苏慕华也正躺在他的怀中。 陆酒冷走向床边,将苏慕华托起,将青年的身躯抱在怀中。 两人赤`裸的肌肤紧紧相贴,苏慕华身体依然冰冷,陆酒冷贴在他身后的胸膛却已经发烫。 陆酒冷在那修长的脖颈轻啄了一口,手抚上青年的乳尖。他如寻到了什么极得趣的物事,一点点捻动。在苏慕华耳边喷着热气,“小苏,这里真漂亮,记得么,我每次碰你这里,你下面都会紧紧咬着我。” 苏慕华眉心不适地皱起,呼吸有些凌乱。 陆酒冷笑了起来,又舔了另外一边,“小苏,这洞房花烛夜都是我在伺候你,想想真不甘心啦。你醒了可得主动一回,让为夫好好尽兴才是。否则为夫可是会写休书的。” 怀抱中青年的心跳很微弱但已经可以感知。 “好啦,知道你害羞,别恼,为夫不逗你了。” 陆酒冷带着茧的手顺着劲瘦的腰往后,触入了柔软之地,在苏慕华体内开拓着。 苏慕华双目依然不曾睁开,但身体出乎本能地向后躲去。陆酒冷紧紧环着他的腰,将他按在自己的两腿间。“小苏,忍着些。” 陆酒冷撤出自己的手指,猛然将自己坚硬的欲|望送了进去。 “不...”苏慕华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呼。 陆酒冷并不比他好受多少,停下挺送。身体却不曾撤出,待苏慕华呼吸渐渐平稳,又一送到底。 苏慕华此刻到底力弱,在他怀中挣扎不脱,只能不住喘息。 陆酒冷听他于迷迷糊糊唇齿间唤着酒冷二字,抚了他汗湿的发,去寻他的唇。一只手却牢牢扣了他的腰身,硬热的性`器将青年的身体牢牢顶在床榻上。 律动之间,苏慕华身上渐渐温热。 到第三次时,苏慕华吸髓知味,肉壁紧紧裹了上来。陆酒冷喘息着用力挺送,快感若灭顶狂潮,终是又一次喘息着泄在了他的体内。 陆酒冷怀中抱了苏慕华躺着,苏慕华身上寒冷,陆酒冷是唯一的热源,将脸靠在了他的胸口。 二人相偎而眠,听更漏声声。 窗纸微白,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天地间皆是雨声。 陆酒冷方才按那本残卷所记载的运功方法,以内力逼出血中精髓融入白玉芙蕖,消耗甚大,此刻数次欢好下来,已经有些脱力。 “酒冷,”一双琉璃色的眸子比星辰还亮,在陆酒冷眼中天下间最美的景致也不过如此。 陆酒冷道,“小苏...我在这?” 苏慕华不说话,低垂的眼眸似有些着恼,又似有些无可奈何。 他和此人此刻是何等情状,他睁开眼的那一瞬已经看得分明。 红烛已残,红帐却未放下,他们竟然便这么抱在了一起。 方才他虽是生死一线,但并非对外界全无感知。 陆酒冷对他说过的话,一句句听得分明。 什么三从!什么休书!!什么夫君!!! 陆酒冷一把将他按下床榻,抱了他的肩,只一个翻身便到了苏慕华的身上。俯视着那双眼睛,他笑得颇为无赖,“那本书上说,你我双修要有四次才算功德圆满。若有遗毒,后患无穷。以后也要时常温习,才能不再复发。小苏,你别急,为夫这就让你榨干。” 苏慕华危险地眯起眼,“什么功德圆满?别是你陆酒冷趁机耍流氓吧。” 陆酒冷道,“天地良心,小苏你可是冤枉我了。再说,我要耍流氓也只是对你。” 他分开苏慕华的腿,又一次占据了这美好的身体。 “啊呃...陆酒冷,你给我滚出去...” 陆酒冷轻笑起来贴近他的耳,抬起腰臀,然后重重沉下来,将身体埋得更深,片刻晃起腰来。 “小苏,你叫得真好听,为夫很喜欢。” 苏慕华的身体今夜已为此人开拓数回,此刻惊人的敏感。他为此人抓住腰身,气得眼前发黑,将破碎的呻吟咬在唇间。 陆酒冷一只手摩挲着他的乳尖,二人气息早已乱成一片。 苏慕华手绞着锦被,心中暗恨,“陆酒冷,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破晓的天光透窗而入,昨夜这一场大雨,天光也不甚白,拖着红烛摇曳的影。   ☆、第四十六章 枕上依依人共月(三)   3   苏慕华迷茫的视线渐渐清晰,他长长吐了气,“天亮了。”   二人都已力竭。   陆酒冷头靠在苏慕华的肩头,自他体内撤出,却不肯分开。   声音中带着几分懒散,似还有几分赌气,“小苏,为夫要不够你,真舍不得...   苏慕华自淡白的天光中抬头看他。   男子的眉间凝着一层薄汗,帷帐的阴影落在他比夜星还亮的眼中,眉间的伤痕却为这人英俊的容颜平添了几分邪气。   陆酒冷觉察到他的目光,微微让开一点,自床边取来中衣,为他披上。   苏慕华任陆酒冷为他系着衣带,惯于凛冽的眼底尽是温柔,他笑了笑,“你会怎么样?”   陆酒冷脸上的神情微不可察觉地一滞,很快又露出带着邪气的笑容,“我?我都为你榨干了。小苏,你可要好好补偿为夫才是。”   苏慕华牢牢盯着他脸上的每一丝神情,好看地抿了抿唇,却不说话。   “我...”陆酒冷在他唇上轻轻一触,抬手抚平他微锁的眉心,“我什么事都没有,别胡思乱想。”   苏慕华低声道,“陆酒冷,你我相知,你又何必瞒我?你这样子待我,完全是不怕我与你生气。你是算好了我不会与你生气,还是没有机会与你生气?”   陆酒冷抚了他的发,大咧咧地笑道,“小苏想哪去了,我知道你心疼为夫昨夜如此...卖力,舍不得为难我。”   苏慕华脸色微寒。   “我体内的楞严经功力如此浑厚,不过分些至阳之气,”陆酒冷忙道,那原也是得自你和画刀,与你调和体内的极阴之气,又算得了什么?只不过要好好调息几日,哎呦...为夫操劳得腰都要断了,这男人的腰可是很重要的。小苏,你还忍心责罚我么?”   苏慕华从他脸上看不出端倪,冷冷一哼,心头却总有些阴霾挥之不去。陆酒冷又拥了他哄了几句,苏慕华实在没有与他计较的心情。搭了他的脉,见陆酒冷神色如常,脉相也无甚异样,倒也将信将疑地放下一颗心。陆酒冷见他神色转霁,唤了浴汤进来。他助苏慕华沐浴,手下动作渐渐大胆起来。   苏慕华终是为他惹得恼了,将他赶出房去。   陆酒冷站于房门外,拍了拍房门,见苏慕华只是不理。也就一笑,自去寻赵云剑和任情儿补喝喜酒不提。   苏慕华沐浴完毕,打开包袱,其中放着一身素白衣衫,一身书生青袍,还有一身是绣了吉祥云纹的杏色锦袍。   他少年时与陆酒冷初识,穿的也是杏色。这个颜色很衬他,更显得丰神如玉。   可后来苏慕华却很少穿这个颜色,他是北武林的领袖,春风得意进宝楼的楼主。或者着一身素白,长刀纵横,衣不沾尘,或者着重色,少年老成。   苏慕华换了那身锦袍,系上腰封,走至案边,见案上放着他的折扇,拿在手中摊开。   扇面上提着那首鹊踏枝。   谁道江湖飘零久,纵马黄沙,知己还如旧。灯下醉颜非为酒,轻舟踏月风临袖。   灯照花雨人消瘦。何为情深,相携期白首。春夜闻笛凤栖梧,山长水阔游沙鸥。   最后那一句残句不知何时陆酒冷续上了,虽然不算很工整,但苏慕华竟然看得有几分痴了。   鹊踏枝的词牌又名凤栖梧,春夜闻笛,有凤来仪,他与那浪子竟真的成了亲。他也终于栖在了这棵梧桐树上,与他山长水阔,效沙鸥翩然逍遥。   苏慕华凤眸微挑,慢慢笑了。   陆酒冷,你对我此心赤忱,我苏慕华便许你一世又何妨?   只不过,我苏慕华可不是个习惯吃亏的人。   这洞房花烛夜的帐,我们要拨了算盘珠,细细算上一遍。   一分一毫都不错了,才好。   溪水清清,烛灯已残,竹堂之中,青衣的妇人倒了杯茶,递与对面。   临窗的案上摆着一盆莲花,时令未至,竟已开放簇簇粉色花蕾。   她的对面坐着一位锦衣玉带的男子,可不正是段君行段小侯。   段君行接过茶,见那杯中茶色作苍青,饮了道,“多谢前辈,我叨扰前辈数日,得前辈不吝教导,又赐药茶为我调息。晚辈受益良多,感念不已。时候不早了,晚辈今日先行告退,明日再来叨扰。”   那青衣妇人脸上蒙了块纱巾,声音听起来已不年轻。   “你明日不必来了,以后也不必来了。”   段君行与她数日相处,不知为何对这见不着面目的女子心生亲近之意,仿佛极为熟稔的亲人一般。他打理着茶马生意,但到底身份尊贵,更有爵位在身,平日可说是养尊处忧。只有一点,遇风雨之时,全身骨头仿佛要断了一般,请了无数大夫看过,说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缠绵难去的寒毒折磨得他苦不堪言。那一日段君行正痛苦不已,晕倒在竹林里,为这女子救到这竹屋中。   这女子说有方法为他解了身中的寒毒,让他日日入夜到这竹堂中,传了他一套功法,着他在竹堂中调息。   如今已是七日,昨夜那场大雨,段君行泰然度过。   他初时是为除去身上的痛苦而来,后来却喜欢上这处竹堂,觉得与这女子相处,心情安宁满足。甚至按家里藏书的法门,种了莲花送来。   此刻段君行听闻女子让他以后不必来了,心中突然一空,慌忙道,“前辈为何赶我?可是君行做错了什么?”   女子道,“并非我要赶你走。而是我助你调息已满七日,你以后只要按我传你的功法练习,不仅不会再发病,而且还会身强体健。”   段君行闻言,这才展颜一笑,“原来如此,纵然前辈不必再为我调息,但前辈为我解了多年的苦痛,在下终身感激。而且,不知为何,我见了前辈心生孺慕之情,总想与前辈亲近。若前辈不嫌弃,我想拜前辈为师,此生以师礼相待。”   “你想与我亲近,心生孺慕?”   女子声音又快又急,段君行惶然道,“晚辈唐突,前辈勿怪。”   “好孩子,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又如何会怪你。”   段君行忙跪于地上行了一个大礼,喜道,“如此前辈是允了我了?”   女子忙扶他而起,道,“好孩子快起来,我自是应了你了。”   段君行欢喜不胜,又与女子闲话片刻,再道告辞。女子送他至门外,临别之际段君行又道,“师傅,待此间事了,你便随我回大理。这大理的风花雪月是世间极好之物,这个季节,漫山都是粉的红的茶花。我邀河间府的云裳云女侠同去,这云女侠曾经救过我的命,是个蕙质兰心的好女子。”   女子一一应了,含笑目送段君行出了竹堂。待他走得远了,自院中提出一个竹篮,也沿着山路,往林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万里层云千山雪(一)   1   这里已经是河间府的后山,抬眼可见环形的山脉。   女子的竹堂本就在山中,相伴一片树林。   昨夜的那一场大雨后,树林里弥漫着水雾之气,沾衣欲湿。   那青衣蒙面女子走得很快,转眼穿过树林,上到一块开阔之地。女子停下脚步,掀开竹篮内盖着的布,从中拿出一对白色的蜡烛,置于地上用火折子点了,又燃起一堆火,烧起纸钱来。   纸钱将燃尽,女子忽闻树上有人轻轻一叹,“前辈,叨扰了。”她神色一变,“谁?”   青年男子自树上落于她面前,杏色衣袍带风,可不正是苏慕华。   女子看着他道,“原来是你,你竟然真活了过来。跟了我多久了?”   苏慕华行了一礼道,“在下要感谢前辈那日相救之恩,多谢前辈让唐灵姑娘带我们出那道山崖,也多谢前辈的船只才能让我再度去蛊王墓。”   女子道,“你知道我是谁?”   “若在下未曾料错,前辈便是昔日唐门的七小姐,拜月教的护法唐莲。”   女子幽幽一叹,“唐莲这名字,我也有二十余年未曾听过了。你既然识破我的身份,便随我来吧。”   苏慕华随着女子穿过树林,这女子带着他又回到了竹屋中。   女子为他倒了杯清茶。“苏公子,会找到我是因为君行?”   苏慕华坦然一笑道,“不错。那日我让唐灵故意与段小侯起争执,他情急之下使出的竟然是唐门的武功,可不是很有趣?近几日段君行往这山上跑得勤,唐灵也注意到了。于是我便跟来一看,果然是前辈。”他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莲花上,“段君行会唐门的武功,又能种出这样的莲花。”   女子猛然抬眼,急忙道,“河间府的事与段君行无关?”   苏慕华道,“我知道。”   女子目中转过疑惑之色,“你知道?”   “我曾在河边种了用青引浇灌的莲花,自裴是非死后,蛊虫便不再出现。任情儿检视过裴是非的尸身,他确实是个用蛊之人,而且也确实死在宋桥手中,他便是唐久年吧。但我还有四件事想不明白,一是裴是非与宋桥过招时,并未使出蛊虫,他难道是有心求死?二是我们在忘川莲渡见到的那血莲幻象,想来多半是镜中墟的缘故。若我未料错,镜中墟藏于宋桥师弟的尸身,堕入江中,随水流而动,跑到船的前方去了。但若要布下此局的人,得极为了解水流的走势,而且镜中墟又怎么会离开蛊王墓?三是当时我们都在江岸上,绿离在河间府中见的人又是谁?四是当日前辈为何要将我和陆酒冷自那片礁石上引开?”   女子听他一桩桩说来,失笑道,“苏公子可是先承认了段君行与河间府无关,再来问我这些问题,莫非还指望我实言相告?”   苏慕华也是一笑道,“我虽然想为赵琳琅姑娘查明真相,但我不会用段君行胁迫前辈说出来。苏某虽非什么大侠君子,但以孩子来逼迫一位母亲,这样的事还是做不出来。”   女子眼中转过复杂的情绪,沉默不语,苏慕华也不急,饮着杯中茶等待着女子的决定。   “苏公子既然已经识破,我便告诉你吧。不错,我就是唐莲。而段君行正是我的孩子。至于裴是非...他是我丫鬟彩林的孩儿。我生下君行后,将他托付于大理王妃抚养。此后不久便是三十年前拜月教与河间府的那场战,彩林夫妇为救我而亡,我便将裴是非,也就是唐久年视作自己的孩儿。河间府的赵千云与我是旧识,曾一直照顾我们母子。年儿以为赵千云对我始乱终弃,只肯将我养在外室。后来我发生了一些变故,只能将他托给唐门家主照顾。年儿脾气倔强,在唐门没呆多久,便因滥用蛊毒受罚,年儿一气之下便离开了,从此流落江湖,很是吃了些苦头,也更是恨上了河间府。”   “于是裴是非便潜入河间府复仇?”   唐莲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茶树上道,“我常年居于此地,那日年儿与绿离到这山中泛舟,我一眼便认出了年儿,他与彩林长得颇为肖似。我见他们两情相悦,又见年儿长得一表人才,欢喜之下便与年儿相认。”   苏慕华看着窗外郁郁葱葱,“山居夏长饮茶醉,涧水清凉泊鸳鸯,原来便是此处。”   唐莲沉默了片刻道,“我与年儿相认之后,说起当年,我与他说我身受蛊毒反噬之苦,只有每日入蛊王墓调息三个时辰,才能活下来,便也活得如活死人一般,容貌尽毁...我错不该将年儿带进蛊王墓中。年儿见了宝藏欣喜若狂,暗中便开始了报复。”   唐莲说到此处,声音喑哑。   苏慕华听出来这女子的嗓子似受了伤,多说几句话便要歇上一歇。想起那日他与陆酒冷困于礁石,唐灵说唐莲带她来寻他们时,路上一言不发。   他道,“前辈的嗓子可是受了伤,请喝口水歇歇。”   唐莲饮了水,缓过片刻道,“我受蛊毒困扰,已经有十余年不曾说话,也就近日才好些。”她继续道,“年儿一面利用绿离,一面花言巧语骗了赵琳琅的身子。我更不该,答应年儿将蛊王墓的镜中墟取出,借他一用。至于绿离那日见的人,是我。年儿说他要去追捕一个犯人,但已经约了绿离见面,让我替他到莲花池边见那女子。我在拜月教待过,习得一些迷魂之术,也就一些皮毛之术,只有心神不宁或心志不坚的人方能蒙骗过去。但我又怎会拒绝年儿,绿离便以为她见到的人是年儿。而我那迷魂之术更是引出了她心里的戾气。我后来才想明白,年儿曾拉着我给他和绿离讲莲花鬼的故事,那时他便是已经算计了...那女子,唉,说来是我害了她。”   苏慕华忍不住也是叹息道,“晚辈曾往蛊王墓中走过一遭,武学,财富,兵法,说实话若有野心的人只怕难抵御那般诱惑。就连晚辈若是一年前见了,只怕也忍不住心动。”   叶温言因大周皇宫的藏书,早已知道蛊王墓的存在。只是不知他是何时与唐久年结了联盟,更不知是何时拉了宋桥下水。   他这义兄一贯所谋深远,下一步棋要看上三四步,只怕早在十年八年前便将人家摆上了棋盘了。   唐莲目光似落在很遥远的地方,“人心私欲?我曾见过两个人并不为这宝藏所动,其中更有一人相伴这宝藏数十年,不曾染指分毫。”   苏慕华微一挑眉,“哦?如此人物,相伴宝藏数十年,前辈说的可是这河间府中?”   唐莲道,“不错,其中一位正是河间府的赵千云。”   “至于另一位?”   “那便是少林的...一叶。”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万里层云千山雪(二)   2   空气里弥漫着茶香,遥遥还有莲花的幽香,绿意涨了满窗。   “三十年前,我们曾经联手闯过蛊王墓。”   少林的一叶,河间府的赵千云,还有拜月教的唐莲。   每一个都是曾经代表着江湖中的一段传奇。   纵然这样的传奇已经属于过去,苏慕华也不觉动容。   唐莲道,“三十年前,我是拜月教的护法,其实护法在拜月教中地位超然,我平日住在一个山寨里。直到那日,我正在院中翻晒草药,突然见到一个和尚站在门外。那和尚我曾经见过,那还是十年前,我还在七八岁时,曾随着父亲去参加过少林的大会。那个时候,这和尚已经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他是家父的朋友,还与我糖吃。如今十余年过去,我觉得自己的心境已经很苍老了。这和尚却看上去比当年还要年轻,白白净净,好像吃了唐僧肉一般。既然认得,我便与他打了声招呼,请他进来喝茶。”   苏慕华笑道,“他便是一叶大师?”   唐莲道,“不错,一叶他喝了我的茶,却不肯走了,非要我与他一起去闯蛊王墓。”   苏慕华想想那一叶大师耍无赖的样子,也不觉好笑,“蛊王与拜月教颇有渊源,前辈于蛊毒上造诣颇深,一叶大师要闯蛊王墓自然会找上前辈。”   唐莲道,“我那个时候哪有什么心情闯死人墓,便不肯答应,但熬不过一叶的纠缠,我便与他打赌说若他能赢我,我便应了他。”   “哦?前辈与他赌什么。”   “一叶说比下棋,我想他们这些和尚,别的本事没有,坐禅的本事是一等的,哪里肯答应。于是我说比弹琴,一叶勉强答应了。”   苏慕华笑道,“哎呀,前辈你上当了。一叶大师音律是一绝,只是这下棋么,你若让他三个子,赢他也废不上多久的功夫。”   唐莲笑道,“可不是上当了。其实当日一叶武功远在我之上,他若强我同去,我也只能依他。但他却为我抚了三日的琴,再与我谈了三日的佛经。”女子微微一叹,“到了第三日上我实在受不过他的絮叨,便随他到了河间府。”   “一叶大师是为前辈...”   唐莲冷笑道,“我自然知道他是为我开解心结,只是我唐莲一世独来独往,也是自在逍遥。为何要一个陌生的男子来为我开解心结,我又不是要死了,要个和尚来为我念经超度。”   苏慕华不觉笑道,“看来前辈是真的受不了他的絮叨了。”   唐莲道,“我与他到了河间府,闯了蛊王墓,却因为体内的蛊毒再也离不开。我将君行托付我嫁与云南王的姐妹后,便又回到了这里。”   “如今前辈的身体?”   “你不必为我担心”,唐莲声音微顿,又继续笑道,“今日我应了君行随他去云南,这孩子很高兴,答应他的时候我也很欢喜,其实我自己知道,我的命数就在今夜。苍天已经待我不薄,让我最后见到了这些孩子们。方才我去山上为年儿烧了纸钱,他虽做错了事,但那晚他听我说了他的身世,已有了悔意,只可惜却突然死了。黄泉路上,愿上天能看在他愿意悔改的份上,能少受些苦。”   若恨了一生,才知道恨错了,甚至连恨的资格都没有,唐久年心中应是恨多于悔吧。   他便是因此对宋桥口出恶言,死于宋桥之手?   他的蛊虫并非不肯出手,而只是心乱之下,快不过宋桥的快刀罢?   苏慕华自然不会在唐莲面前说出这些话,只是他却不知道,此刻连宋桥都成了叶温言的弃子。   山道,一辆马车急急奔驰,赶车的人头戴斗笠,露出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   夕阳已经挂在了天边,草色染上昏黄,在暮色中已经黯淡下去了。   突然,一声长笑打破了黄昏的平静。   赶车的人脸色惨变,身体自车上掠起,手中已经拔了一柄刀在手。   那刀身皆为雪白,刀光展开如落了一场雪。   武林中能使出这样刀法的不过寥寥数人,而似这般刀光的,不过那么一把刀,一个人。   “雪月刀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宋桥站在车上看着使了轻功掠近的两人,笑道,“赵云剑...”   他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却有几分陌生。   那人正是陆酒冷,陆酒冷此刻换回本来面貌,还未与宋桥打过照面,因此不识。   宋桥冷笑道,“凭你们也想拦我。”   赵云剑劝道,“宋兄,若觉得冤屈,我们可以慢慢再查,若似你这般逃走,从此污名上身,谁也帮不了宋兄。”   宋桥惨笑道,“帮?我怎么还能相信你们会帮我,你们不是已经认定唐久年是我杀的,认定当年也是我杀了各派的人。”   他若不逃,少不得被武林人士讨个公道,或者被送回武当,按门规处罚。   他逼杀女子的行为若公之于世,何止身败名裂,就算是他与叶温言密谋,害死师弟的那些事,也让他一死不足谢。   还不如就此逃走,隐姓埋名,以他的武功做绿林里的一名大盗,也未必没活路。   陆酒冷双手环胸,“我说宋兄,唐久年是谁杀的,你心知肚明。若说起当年各派的人,宋兄若说不是你杀的,那不妨说说是谁杀的。反正这世上谁也别想当着我的面,栽赃苏慕华。”   宋桥听他提起苏慕华,问道,“你是苏慕华的什么人?”   陆酒冷目中带上几分傲然之色,亮得如璀璨的夜星,“本大侠叫陆酒冷,是苏慕华的...”他顿了顿,笑得有几分得意,“我为何要告诉你?”   赵云剑忍不住想摇头叹息,这人用不用这么显摆啊。   宋桥瞳孔猛然收缩,“原来你就是陆酒冷。”   陆酒冷不曾想,他已经有名到这个地步,谦虚地笑笑道,“你若认识我最好,不如束手就擒。”   宋桥仰天长笑,“我宋桥一世英名,不想一念之错沦落至此。不过你们要取我性命,也得拿出些真本事来。”   赵云剑身子突然箭一般蹿了出去,手中剑机簧一弹,一泓秋水已握了手中。   宋桥见眼前剑光一闪,顿时起了争胜之心,道了声好。   微退半步,一道雪白的刀光迎上。   两人刀剑相接,俱是变招极快,但宋桥成名已久,内力更是在赵云剑之上。   赵云剑虎口为刀剑撞击震得发麻,残阳披在宋桥的雪亮刀身上,目中为白光刺得微痛,渐渐落了下风。   宋桥唇边露了冷笑,刀光若雪,刀锋所指处处皆是赵云剑的要害。   当...一道锐风仿佛天外而来,宋桥手中雪月刀若雪摧花折,片片晶莹的碎片落了一地。   陆酒冷以指断刀,也道了声侥幸。   宋桥的武功并未差到不堪一击,只是陆酒冷对出手时机把握罕有敌手。   纵然并不容易,可惜陆酒冷脸上仍挂着气死人的轻慢而得意的笑容,仿佛不过将花自枝头折下般容易。   宋桥眼见陆酒冷断了他的刀,胆气已寒,他面露惨笑,将刀一掷,使出轻功向着林外掠去。   密林深深,宋桥掠入林中,便听见马的嘶鸣声。   林间树下已经立了一匹马,马上坐了一位白衣人。   那人轻袍缓带,手轻握马缰,似等了他很久。   见了他,宋桥脸色惨变,“叶温言,你好...”   陆酒冷轻轻抬手,宋桥见他手中兵刃藏于布中,形状极为古怪。   陆酒冷手掌一拨一引,一道青色的光芒倏起,缠上了他的脖颈。   宋桥只觉喉头腥甜,未说完的话便断在了喉中。   叶温言纵马经过他倒下去的尸体旁,目中含笑,低声道,“我自然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万里层云千山雪(三)      3   “糟,慢了一步。”赵云剑手在宋桥鼻下一探,举目往林间小路上看去,那里一道马蹄印记犹在。他一撩锦袍道,“追。”   骑马的人走得并不快,赵云剑见那白衣背影,正待加快脚步,却为陆酒冷一把拉住。   陆酒冷笑呵呵地扬声道,“叶公子,走得如此匆忙,怎么连我和小苏成婚的喜酒都不肯喝上一杯再走?”   叶温言勒马回望,手中兵刃横指,“陆酒冷,你现在能拦得住我?”   陆酒冷仍是笑呵呵地道,“我并非是来拦你的,你要走,我放鞭炮还来不及。”叶温言注视着他,手中兵刃握紧。“苏慕华,他...”   陆酒冷大咧咧地道,“小苏他已经醒了。”   至于苏慕华是怎么醒的,叶温言从他脸上得意的神情也可窥知一二。叶温言心下更是气闷,他竟是输了这一派登徒浪子格局的人。   他注视着陆酒冷的眸中神色复杂难言,隐隐生起了杀意。   陆酒冷仿佛什么也没看出来,他目光落在叶温言手中的那兵刃上,“宋桥是你杀的?”   叶温言眼中转过极冷的笑意,“是我杀的,又如何?”   陆酒冷拱手,正色道,“多谢叶公子援手为我们杀了宋桥。”   叶温言目中转过错愕,他杀了宋桥虽然是为了灭口,也想过待人追上了,没有证据,他便说遇袭还手。只是陆酒冷面前,心知肚明的事,这人却正正经经地来谢。叶温言也有点摸不清这人的心思了。   陆酒冷说完此句,便不再说话。   叶温言狐疑地看着他,心中转过数个念头,他忽而一笑,道,“陆兄,不必客气,我不过举手之劳。我有要事在身,便不再多留,请了。”   陆酒冷抱拳道,“请请。”   一骑绝尘而去。   赵云剑看着陆酒冷道,“你为何让他走了?”   陆酒冷也瞪着他,“因为我留不住他,更不想送死。”   赵云剑更加奇怪,“你打不过他?”   陆酒冷悠悠一叹,“赵兄,揭人伤疤可是会讨人厌的。有时候我真觉得奇怪,你连青眼还是白眼都看不明白,又怎么追得到任情儿?”   苏慕华饮了茶,却不再说话。   唐莲笑道,“公子疑惑未解,为何不再问了?”   苏慕华道,“若前辈有为难,在下就不便再问。”   “你倒是个君子。为这一桩往事,死了太多的人,而我原来是想此生再也不会告诉别人,可如今我改变主意了。”   苏慕华苦笑道,“其实前辈不必改变主意,在下的好奇心并没有那么重。”   唐莲仿佛根本没听见,依旧道,“一个人山居太久,总会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既然已经快死了,便将这些事告诉你吧。只不过你得答应我,再不将这事告诉别人,否则我便是身化厉鬼也不放过你。”   苏慕华一叹道,“前辈的话出自你口,入得我耳,天地可鉴,再无第三人知道。”   唐莲道,“公子聪明得很,纵然我不说只怕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苏慕华道,“在下猜测只怕唐突了前辈。”   唐莲道,“你但讲无妨,我不怪你。”   “前辈与赵千云并无瓜葛,他也并非孩子的父亲,为何却要自尽。我曾经以为他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正道名声,不愿与拜月教的往事流传出来。前辈勿怪,拜月教之名在江湖上并不那么好听。”   唐莲道,“公子客气,我既然入拜月教,自然不在意什么名声。只是公子如此猜测,却小觑了他。赵千云自尽只因他曾经允我一诺,他既不能对唐久年说出实情,又不愿连累河间府在江湖正道的名声。”   苏慕华道,“赵大侠这一死,唐久年怨恨纵然无处寄托,但就算再毁河间府的名声,死人也看不到。”   唐莲道,“我这一生孤独,却也有些好友,可惜我终是害了他们。”   苏慕华道,“前辈,曾与一叶大师到过那片礁石?”   “公子也曾到过那片礁石,可曾察觉有异?”   “我与陆酒冷到过那里,那地方能迷人神智,若心中有情的人同往,很难自持。”   “你们所到之时尚是白日,若待月华升起,阴长阳消之际,哪怕定力再好的人也...那一日我们三人闯完蛊王墓,三人虽侥幸不死,但一叶和赵千云都负了伤。赵千云受伤昏迷,我便先划船送他上岸。一叶先于礁石上打坐,然后我划船回去接他,可谁知,谁知...”   苏慕华叹道,“一叶一心向佛,莫非竟是阴差阳错破了色戒?”   唐莲道,“我自然知道他一心向佛,所以趁他未醒,以唐门的迷药让他继续昏睡,回去找了赵千云。我将事情都告诉他,并要他帮我带着昏睡的一叶回了蛊王墓,我用镜中墟配合拜月教的迷魂术为他施术。蛊王本就出自苗疆,拜月教的迷魂术和镜中墟本就相合,一叶醒来后,我已经离开了。他这一心向佛的和尚,此生再也想不起一个叫唐莲的人。”   苏慕华听了这女子说起往事,道,“前辈对一叶大师...”   唐莲轻轻一笑道,“我对他...不错,我对他...”   苏慕华只能叹息。   若一个女子无心,不会为了一个男子去受十月怀胎之苦。   当年唐莲对一叶未必无情,只是这女子能因当年唐家家主不敢服下蛊毒,而拒了姻缘离去。这等又骄傲又决绝的性子,又怎么会容忍一叶在佛祖和她之间左右为难。   月华照在竹间。   光着头的和尚跟在苏慕华身后走着,“苏施主,苏施主,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苏慕华停下足,月下那间竹舍已经可以看见。他指了指那处道,“一叶大师,我有个朋友病得就快死了。”   一叶大师扯过他手中的衣袍道,“病了,该找大夫,和尚我不是唐僧肉,不能生死人肉白骨。”   苏慕华一把将他按着坐在山石上,“大师,没听清楚么,我这位朋友就快死了,找大夫没用,要找和尚超度。”   说着,苏慕华自背上解下一张琴,横于他面前,“大师,快些,迟了就耽误过奈何桥了。”   “哎呀,和尚超度要木鱼,你给我把琴做什么?”   苏慕华道,“和尚你好啰嗦,修佛之人怎可拘泥于表象,木鱼和琴又有何不同?”   “哎呀,你这施主好生麻烦,和尚弹琴便弹琴。”   琴声响起,月华无声照在林间。   苏慕华望着那处竹舍,那女子芳魂未远,应也能听得见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      苏慕华靠在窗边,眉心微锁。   手中展着折扇,案上摆着一纸书信。   陆酒冷将青年的背拢在怀中,“小苏,怎么了?”   苏慕华道,“燕王已经动身入关,你答应帮燕王做些什么?”   陆酒冷低头在他耳边一触,“燕王知道太子要在这河间府有动作,还是叶温言亲自出马。他援手于我,我投桃报李罢了。这里的事了,我也不欠他什么。怎么,你想回京?那我们明日便动身,我还想去看看春风得意进宝楼的桃林呢,老听你说起那里的景致。”   苏慕华目光落在扇面上道,“你我已经成亲,我应了你,与你逍遥一生,效沙鸥翩然,本不该再拉着你趟这浑水。但苏家...”   “哈,我也是闲不住的人。小苏若觉得心中有愧,只要到了京城...”陆酒冷压低声音在苏慕华耳边说了几个字,看着青年耳根慢慢红了,忍不住放声大笑。   翌日,二人与赵云剑说了去意。   赵云剑笑道,“正好,我和任情儿也要离开,便与你们同去吧。”   苏慕华一笑道,“可喜可贺。”   众人收拾了行装,一叶大师领了黄雀也准备回少林。   宋小痴这几日没人搭理,就去缠着也挺闲的黄雀。黄雀是山林里出来的,宋小痴什么上树摸鸟,下河摸鱼的活都有人帮他干。这下听说要分离,如要死了一般,抱着黄雀就是不肯。苏慕华等人要闯京师的龙潭虎穴,带着一个周的国君也是不便,便索性让一叶大师也带了一同回少林。   宋小痴心满意足,破涕为笑,拉着黄雀到一旁嘀咕。   这下轮到一叶大师为少林的花鸟鱼虫,飞禽走兽提前念一遍往生咒了。   “赵兄”,赵云剑回头见是段君行,一礼道,“段兄,这是要去哪?”   段君行道,“我要去端州何府,特来向诸位告辞。”   苏慕华笑道,“怎么,那云裳姑娘呢,段小侯忍心抛下佳人?”   段君行长长一叹,神色有几分落寞,“云裳姑娘说她已经心有所属,拒绝我了。”   陆酒冷拍了拍他的肩,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以段小侯的人品,莫愁前路无知己。”   段君行道,“我的想法与陆兄一样,我听闻端州何府得了一株十八学士的牡丹,还有何小小姑娘亲自抚琴为伴,在花会上择婿。这何小小姑娘听说也是女中豪杰,我想去碰碰运气,陆兄可要与我同行?”   陆酒冷目光与苏慕华相接,忙道,“多谢,多谢,不必,不必。”   河间府中   斜阳照着影壁,血色淋漓的字迹岁月经年依旧鲜艳。   齐云在负手看着那题字。   “饮马河间,仗剑关山,百死不折。这是我方入门那年,师兄写下的。我年纪小,师兄一向代师传艺,我与他实有师徒的情分。那个时候,我便在这里练武,穿着入门弟子的白色剑袍。”   楚息也在看那道影壁,夕阳如火仿佛燃烧在他眼中。   “云剑也走了,这河间府也终是安静下来了,明日有几名新弟子入府,息儿你便代我传他们武艺。”   他长身而立,夕阳落在齐云的肩头,他的背挺得很直,仿佛没有什么能让这个男子的腰弯折。   楚息心中一痛,他与这人最近的距离便是在阁楼上的那一夜。   他自背后将那人的身体抱在怀中,折起到最大的弧度。   那时他的心中是如此满足,梦醒后却是漫长的岁月里,永远也无法再接近。   楚息低下头去,应了声,“是。”   齐云拍了拍他的肩,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甚是欣慰。   (第三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 桃李春风一杯酒      1 春风得意进宝楼外,有一片桃林,春暮之际桃花落尽,结出不大的桃。 这一年天气热得早,立夏未至便早早换上单薄的夏衫。 总管谢若之今日理完帐,走出房门已是繁星满天。 他见凉亭之中坐了一个人,星光照见他的白衣,他背负着双手仰望繁星。那英俊的面容不是自己翘家已久的楼主苏慕华,又是谁? 谢若之一见之下,心中一喜,忙迎了过去,“苏楼主,你回来了?明日便是楼中各掌柜三年一度会帐的日子,你回来了正好,我这便让人整理了账簿请楼主决断。” 会帐之日?苏慕华遥遥想起上一个会帐之日,他杀了赵正,远赴边关,遇上陆酒冷,如今已是三年。 他脸上浮现一笑道,“若之,错了。如今你才是楼主,我只是前楼主。” 谢若之迎面浇下一瓢凉水。 心中却想那苏慕华匆匆回来又是为何,莫非这皇城之中又有些什么变故。 那燕王在边关莫非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太子被禁足莫非还能翻出什么天去? 成帝越老越糊涂,前日还闹着要去少林封禅,吓得一叶大师连夜下了江南。 北燕的小皇帝性情越来越阴晴不定,莫非要南下用兵,报当年杀师之仇。 春风得意进宝楼的田地...上月进了只野猪,青苗被踏得损失了三亩。 多事之秋,桩桩件件...说起皆是愁。 心中忐忑不安地问,“那苏前楼主此番前来是为了?” 苏慕华眸光微微含笑,“去年,我助燕王力敌太子,那一战甚是艰险,可谓九死一生。” 谢若之目中转过惊疑之色,“莫非,苏前楼主受了伤还没好?” 心中生起愧疚之情,苏慕华这一年原是养伤去了,自己偏还朝九晚五,朝三暮四地抱怨,实在太不应该。 苏慕华道,“我的伤自然已是大好了,但陆酒冷他...” “陆庄主他怎么了?莫非楞严经反噬之力仍未消?这可如何是好,若若陆庄主堕了魔道...”谢若之毅然决然道,“苏楼主,春风得意进宝楼一年前元气大伤,多年的家底已经赔光,如今已经出不起第二份嫁妆了...江南首富的千金傅金儿至今未嫁,上月还托人传书来问候楼主。楼主,放心,我已经派江南的崔掌柜过去与她谈合作经营绸布庄之事,一定替楼主玉成此事。” 苏慕华轻咳一声,道,“若之,你想到哪去了。是因为我当年应承了陆酒冷,他陪我入京,我便...” 他压低声音在谢若之耳边说了几个字。 苏慕华又道,“我总不愿失信于他。” 谢若之大惊失色,用仿佛不认识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苏慕华,半晌才找到声音道,“苏...苏楼主,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苏慕华道,“呃,我并未说一定在白日,似此风清月白也...” 谢若之眼中阴晴不定,“这也太...” “其实我是如此想的...”苏慕华又低声说了几个字,谢若之脸色越听越白。“楼主...” 苏慕华打断他,“若之,别装了。说吧,你要什么好处?” 谢若之忽而一笑,如月穿花影,“苏楼主,只要你将寻欢山庄在江南的绸缎铺都归了春风得意进宝楼即可。” 苏慕华摇头道,“只可苏州一地,再多不可了。傅金儿也非省油的灯,太子母族的势力不可小觑。春风得意进宝楼在江南的扩张不可操之过急,省得她生了疑心,动用官府之力。若你今冬能在织造的份额中占到三成,徐徐图之便足矣。” 谢若之笑着应了是,又问,“苏楼主,可要酒?” “酒?” “得意坊的桃花公子陶行影新酿的酒,叫桃李春风。” 2 “桃李春风一杯酒,陆兄何不一尝?” 星光笼着一片桃林,近处虽有楼台但灯火已熄,层层纱幔横在亭外林间,隔断外界的视线,自成一方天地。 说话的人斜靠在亭中座上,他的手边放着一盏宫灯。 如梦的灯华映照白衣,染上暖色。 青年坐在椅上,手中握着一盏酒杯,他似已喝到微带熏然。 坐姿并不端正,脱了靴,一双修长的腿架起,颇有几分狂生之态。 斜乜着一双凤眸看着那杯中酒。 陆酒冷踏月而来,环了他的肩头,目光落在那为薄薄绸裤包裹起的双腿,便再也转不开眼。就着苏慕华的手喝了杯中的酒,调笑道,“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小苏可是在等我...起解罗衣?” 苏慕华见那杯酒为他喝了,便似怒了。 陆酒冷为他猛然一扑,按在身下,他只当是苏慕华与他玩笑,犹自笑道。“小苏,你当年允我于春风得意进宝楼外的桃林中幕天席地一回...为夫还记得呢。莫非你传书邀我来见,便是要应了此诺。” 满天星光落在那极黑的眼中,星光下那懒散的笑意,弧度利落的唇角,起伏的喉结,都带着奇异的男子魅力。 苏慕华手抚在陆酒冷的胸口,那结实的胸膛上隔衣传来的温热让他的掌心微微发烫。 苏慕华眸色转深,如氤氲了云雾,他缓缓低下头,在陆酒冷唇上一触,唇边露了笑容,“我苏慕华一诺千金,自然不会失信于你。” 苏慕华在陆酒冷唇上流连片刻,扯开陆酒冷身上的青袍,露出一片麦色的肌肤。他的指滑进衣襟,在胸口小粒上一触,许是饮了酒的缘故,指间带着微热的潮意。陆酒冷倒抽了一口凉气,口中忍不住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吟。 二人鬓发、衣带交叠于一处,苏慕华覆在他身上,眸光一闪,手下加重了力道。陆酒冷鼻端闻着苏慕华身上的气息,相触的唇间还带着酒香,心中早已如一百只猫爪在绕。他微眯起眼,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懒洋洋的,方才饮下的酒早已散入血液。苏慕华眸色愈深,也不解下陆酒冷身上的衣服,只扯松了他的衣带,便来褪他的裤子。 陆酒冷浑身松懒,乐得让他伺候,口中还不肯吃亏,调笑道,“小苏...如此主动,为夫真是欢喜...” 苏慕华闻言,只轻轻一笑,手中挑起陆酒冷阳物,将那已经半抬头的物事握于手中抚弄,“那,酒冷你要如何谢我?” 陆酒冷为他弄得心神皆醉,觉得丹田如有火在烧,烧得最厉害的自然便是胯下的...后边...两股之间... 烧得他都快要蜡烛成灰了。 陆酒冷再迟钝,也是万花丛中过的,此刻后庭如着了火一般,只想贴着苏慕华才觉得救火般的清凉,怎还不明白只怕今夜要菊花失守。 苏慕华却突然停下了动作,注视着他。 陆酒冷此刻上身的衣服为他扯到结实的胳膊上,结实的胸膛上两点无遮无拦,腰腹上的肌肉绷得利落干净,触手可及是带着旺盛生命力的温热血脉。 俊朗的面容为情欲笼罩,偏还有些分不清状况的迷迷瞪瞪。 苏慕华手心发烫,呼吸也紧了几分,“夫君要与我欢好,我自不会拒之不纳。我如此知情识趣,酒冷你要怎么谢我?” 苏慕华虽与他两情相悦,但在床笫之间从来不肯唤一声夫君,陆酒冷几次三番逗他、迫他,都未能如愿。但此刻苏慕华主动唤来,他却半点得偿所愿的心情都没有。 “不如,就用这里吧...” 陆酒冷只觉苏慕华的手指顺着他的腰往后,少顷体内为异物闯入。他骇然色变,“小苏,此事颇耗体力,还是让我...呃...” 他闷哼一声,额角已见了汗。 苏慕华将陆酒冷翻身按在地上,就已经闯了进来。 苏慕华低笑一声,道,“好叫陆大侠知道,苏某一诺千金,可不输于千金易命。” 他牢牢扶着陆酒冷的腰,便动了起来。 陆酒冷急切地喘息,扭头去看苏慕华。 青年伏在他身上,一缕汗湿的发垂落下来。 漫天星辰下,苏慕华的目光很亮,凤眸含笑,却带着几分掠夺的锋锐。一如那一日在皇城之上,他手挽霹雳长弓,那睥睨刀兵的杀伐之气。 陆酒冷想起往日苏慕华躺于他身下,眼眸迷离,不情不愿地逸出呻吟。 纵有千般风情,却与此刻的风致全然不同。 此刻的苏慕华如刀锋上绽开的光芒,冷的,却是艳的。 似此这般尤物,若按于身下,磨折了骄傲,何等美味。 陆酒冷心中又痒又酥,恨不得马上乾坤倒转,提枪上阵,大干三百回合。可惜此刻他身软如棉,也知道那杯酒只怕有古怪,但形势比人强,只能将一朵好菊拱手奉上。 “我...操...该死的,小苏你不知道要先润滑吗?啊哈...” 苏慕华抽出一点,又狠狠顶入。“陆大侠,你好吵。” 陆酒冷背部与他火热相贴,前胸磨蹭着冰冷的地面,百般滋味一时无法言说,在苏慕华手中泄了一回,却仍是硬的。 他为从未尝过的滋味逼得几欲疯狂。 苏慕华在他体内丢了一回,又将他如烙煎饼般翻过来,再度覆上。 陆酒冷神智早已迷乱,口中忍不住大声呻吟。 苏慕华听这男子低沉浑厚的声音中不觉带上了情色的甜腻,绕梁三日,仿若山路十八弯。 3 陆酒冷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躺在人身下,四肢大张地任人侵犯。 纵然这个人是苏慕华。 纵然他与这人已经有过数次鱼水之欢,但以往他都是掌控者。 此刻苏慕华伏在他身上,如君临天下的王者。 身下的进犯没有一刻停歇,渐渐适应了疼痛过后,难以言说的酥麻自二人结合的地方蔓延开来。 陆酒冷眼前是一片灿烂的星光,他睁了睁眼,映入眼中是一双专注的凤眸,情欲让苏慕华的眼角染上薄红,这个素日温和的青年此刻有着决然不同的魅力。 对上他的视线,苏慕华似愣了一下,身下的动作微微停歇,却仍在他的体内。 这一静下来,陆酒冷才觉得已心跳如鼓,二人结合的感觉却越发鲜明。 这是小苏,小苏在要他... 他为这般强势的苏慕华所蛊惑了一般,抬起身,吻落在苏慕华的眼角。男子的唇有些干涩,却如点燃了干柴的火星。 “小苏...” 苏慕华环在他腰上的手猛然一紧,律动的节奏瞬即加快。 陆酒冷的幽穴很快为那火热搅得丢盔弃甲,一阵痉挛之下,苏慕华挺进不得,一巴掌拍在他的臀上,“放松些,别那么急。” 谁急了,陆酒冷气得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见过采花贼,但没见过态度这么恶劣的采花贼。 汗珠密密凝在他麦色的肌肤上,如一匹油光水滑的缎子,厚实的胸膛上异色的两点在这般刺激下,已经颤巍巍地立起。 苏慕华轻笑一声,在他耳边低语道,“平日看不出,陆公子...才是真绝色。” 话语未毕,苏慕华将他自地上拉起,紧紧扣着他的腰。 长枪纵横,陆酒冷的骂声被急剧的风暴一般的撞击,噎在喉中。 ———— 弦管停歇,桃花公子陶行影放下手中的皮影,一双桃花眼斜睨着依旧喝酒的谢若之。“谢总管,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得意居?怎么,楼中不忙了?” 谢若之手中打着扇子道,“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楼中些许凡尘俗事,怎比得桃花公子人比花娇。” 陶行影闻言却是一笑,“谢总管前几日自我处得了那坛桃李春风,不知是要与哪位心上人共饮?” 谢若之漫不经心地笑道,“行影莫醋,哪位心上人都比不上行影你,你若愿与我共饮,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陶行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怎么不知谢总管你还好南风。” 谢若之笑容不改道,“你现在知道了。” 陶行影眸光在他身上一转,道,“我可不敢与你饮这酒。” “哦?这是为何?” “这酒名桃李春风,春风育桃李,若用于男女,阴阳有序,麒麟入怀,梦中怀珠,也是自然无妨,若是两位男子么...” 谢若之听得一个育字已经是脸色微白,再听什么麒麟入怀,手中折扇啪嗒一声落于地上,张大了嘴,“若若两个男子,那会怎样?” “若是男子么...”陶行影笑吟吟地看着他,“这自然是有违阴阳之道。” “胡说,男子岂能生孕。”谢若之心存几分侥幸,心中已经在盘算,为天下第一杀手追杀,到底能不能保得小命。 这真生下了孩子,该跟春风得意进宝楼姓苏,还是跟寻欢山庄姓陆。 “男子自然...是不可生孕。” 谢若之方放下一颗心,又听得陶行影道,“不过,此酒既然名唤桃李春风,而桃李为春风所育。因此颠倒翻覆,生生不息,方为圆满。我陶行影于床笫之间从来不在上面,这桃李春风若饮了,可不得要我为难了。咦...谢总管你这是去哪?” 谢若之拾起扇子就往外走,“上个月楼中在洛阳的田地遭了冰雹,唉,乾坤事忙,我这就出发。” 天色方明,谢若之谢总管揣着几个还冒着热气的大肉包子,挤在了出城的人群里。 ———— 便在此刻,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香阶乱涌。 昨夜的山河已经泼茶重来。 苏慕华眼睛带了薄红,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纵然气极,偏偏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陆酒冷忍耐了一夜,早已涌了一肚皮的火气。如今将这骄傲的人按于身下,重掌乾坤,可不得赶紧泻火,如何还忍得住。提了枪上马,寻幽入巷痛快享用,巨大的阳具抵触着柔滑细腻的嫩肉,平日不舍的手段都使将出来。 苏慕华为他撞击得几乎抵受不住,绷紧了修长的腿,声音柔媚中已带上了哭音,“酒冷,你慢点...嗯哈...” 喘息乱成一片,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番外完)   ☆、第四十八章 杯酒知己平生意(一)   1   青山巍峨,临止关是从地北入京师的最后一道雄关。   密林幽深的山道上两匹马踏着落叶并辔而行。   马上一人身着杏色长衫,凤眸中带了几分倦意。他勒住马道,“我不过耽搁半日,你们先行,我稍后便赶上,你又何必巴巴地跟来?”   他身侧一人一身黑色劲装,如钢铁一般的双臂控着马缰,生得俊朗英气,唇畔微微含笑,却不说话。   杏衫男子见他如此,自叹了口气道,“你得允我,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许出手。”   黑衣男子哈哈一笑,“小苏,我陆酒冷千金易命,你要我如此听话,这价码可不低啊。”   这二人正是北上途中的苏慕华和陆酒冷,二人自信阳渡与赵云剑和任情儿别过后,他们继续取道水路进京。   苏慕华和陆酒冷二人却弃舟就马,一路往北,向这雄关来。   雄关百仞,青山白云。   陆酒冷在关隘下勒住马,自腰间解下一口酒葫芦,饮了一口。却见那苏慕华已自马上拔身而起,自城头上落下的箭羽中揉身而上,不过片刻已到得墙头。那柄折扇在他掌间一旋一拨,便已指在披甲将士的喉间。   “带我去见秦永立。”   那将士兀自梗着脖子,瞪着苏慕华,“秦将军是你这等匪人想见便见的?你且取了我的头颅去,兄弟们只管动手拿下此人,老子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   苏慕华见他强项,也忍不住一笑,“管四哥还是这般粗鲁性子,我要你的头颅作甚,也换不得一坛梨花烧。”   那将士听他唤了名,瞪了双眼睛,去瞧苏慕华,“你怎知我的名字?”   苏慕华收了扇子,笑道,“管四哥,且瞧瞧我是谁。”   管四注目在他脸上一瞧,面露喜色,正要唤出声来,突然脸色一变,“你,你还敢来,快走,快走!”   苏慕华道,“我还未见秦永立,如何就走?”   管四对围观的兵卒们挥了挥手,道,“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和我闹着玩呢,都散了吧。”将他拉到一边城墙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你还敢来见他?”   苏慕华笑得从容,反问道,“我为何不敢?”   “我亲眼所见秦将军那日接了信,气得拔剑立于中庭,说你有负当日所托,要找你算账。”   苏慕华正色道,“我正是向秦永立赔礼来了,管四哥还不快带我去见他。”   管四如见了个怪胎般瞪了他,半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奈何桥有什么好,一个二个都上赶着送死。”   苏慕华道,“莫非还有人也来找秦将军?”   管四道,“可不是,已经来了三日了,这个主来了就不肯走,比瘟神还难送。”   管四唤了两个兵卒来,吩咐道,“给我好好守着,不许躲懒吃酒。”   苏慕华唤了陆酒冷登上城楼,管四见陆酒冷衣袍带风,不过一眨眼,一道黑色人影已落在城头。   管四冷哼一声,没什么好脸色。   显然一个两个将他这雄关天险视若无物,轻松来去,伤了这守城官的自尊。   临止关虽为驻军之地,但毕竟离京城已近,不同于边关的贫瘠艰苦。   苏慕华与陆酒冷随着管四入得将军府邸,还未走至二进,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秦将军好棋艺,此局本王认输,我们再来。”   苏慕华剑眉微挑,这人竟是燕王朱永宁。   朱永宁不在入京途中,竟然有闲心在这下棋。听管四所说,这瘟神在这盘桓了已经三日?   这秦永立平生所好一者武,一者棋,这燕王也是投其所好了。   秦永立已经听到了声音,转过头来。   他与朱永宁下棋的地方在一处亭子里,四面开阔。   秦永立目光与苏慕华相接,微微一愣,瞬即一把推开棋盘。一道灿若秋水的剑光划破春阳,直指他喉间。   苏慕华不避不让,于他剑锋下,微微一笑,“永立,多年不见。”   秦永立冷道,“苏慕华,你竟然敢来我临止关?”   苏慕华道,“本是不敢,不得不来。”   秦永立冷哼道,“你可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先帝钦封的淮中之虎,苏某不认为秦将军杀区区在下,有何可忌惮的。”   苏慕华含笑看着指在他喉间的雪亮剑锋,如看着一朵开得正盛的花。   “这位兄台,话可以乱说,剑最好不要乱舞。”秦永立持剑的手为人握住,不觉暗暗吃了一惊。他识得此人是随苏慕华而来,他见此人伸手来夺剑,虽非有意避开,但手上也带上了小巧的劲力,却未卸开这人的手,他这一转竟然似将剑柄送到这人手中一般。   秦永立注视着苏慕华,冷笑道,“苏楼主有如此强援,自然敢闯我这小小的临止关。”   苏慕华伸手到陆酒冷面前,沉声道,“把剑给我,我与你说过不可出手。”   陆酒冷瞪着他道,“你要我看着,任人拿剑指着你?”   “给我!”苏慕华看着他,目光分毫不让,话语转厉,“酒冷,你若非要插手,你我便从此不必再相见。”   陆酒冷目光沉黑,苏慕华只有在意乱情迷之刻才肯唤他酒冷,偏是这张唇,此刻却说着这般绝情的话。他心头一阵烦闷,将剑往地上一掷,冷笑道,“好你苏慕华,我何必管你死活?”   苏慕华自地上拾起剑,捧于秦永立面前,冷锐的眸光并未向陆酒冷看上一眼。   陆酒冷气得咬牙,也懒得看他。   苏慕华道,“永立,我既然来了,能否借一步说话。”   秦永立接了剑,将手一延,道,“请。”   阳光照着亭中锦袍玉带的人。   朱永宁将手中棋子在棋盘上敲了敲,“陆大侠若不跟去看看,不如过来和我喝一壶酒,本王这壶酒可是自北地带来,十八年的女儿红。管四爷也请。”   管四瞪着苏慕华和秦永立离去的方向。   朱永宁笑道,“管四爷不必再看,这陆大侠比你还急,比你还生气,却只能在这坐着等。”   陆酒冷在他面前落座,朱永宁挽起金线绣锦缎滚边的袍袖,为他倒了酒,道,“本王与陆大侠也算有缘,当日在望北城,陆大侠相救之情我还感激不尽。”   陆酒冷不客气地边饮酒边道,“王爷不必客气,寻欢山庄承王爷庇佑,我也应王爷所托,往河间府走了一遭,说来你我两不相欠。叶温言不曾掌控了河间府,也拉不了春风得意进宝楼下水,但他得了昔日达摩西来所携七宝之一的降魔杵。”   “哦?”   “这降魔杵饮了蛊王墓中蛊母的血,听一叶大师说是一柄极厉害的兵刃。”   朱永宁笑呵呵地道,“如此说来,这叶温言是如虎添翼了。”   陆酒冷看着他道,“看上去你似乎并不是很担心?”   管四磨蹭了片刻,也过来坐下。朱永宁为他也倒了茶道,“本王是富贵闲人一个,哦,不,发配边关的闲人一个,只合在此泡泡茶,着急又有何用?”   陆酒冷失笑道,“哦?如此说来,王爷又何必在此找秦将军下棋,不往北去?又何必插手寻欢山庄和河间府的事?”   “陆大侠说错了,本王不是要来找秦将军,而是秦将军不放本王过关,要本王回北地去。”   陆酒冷一愣,这秦永立竟敢留难奉旨北上的王亲,转念之下,便已明白过来,一叹道,“这秦将军竟是个好男儿。”   朱永宁继续道,“本王觉得这秦将军是气不过本王当年曾带飞羽骑在上林苑中赢过他。便命飞羽骑和应袭他们先行北上,亲自入城来与秦将军理论。若是本王在这珍珑局上能赢他,说不定这秦将军便会放本王过关了。”   陆酒冷听他轻描淡写说来,却不由心生敬意。   听闻秦永立是令老将军的义子,令家军一向与燕王朱永宁不合,令老将军的女儿令孤虹更嫁了太子。   却不想秦永立却冒了抗旨的险阻燕王入关。   而燕王原也可以就此故意耽误了行程,退回边城,不走这趟吉凶难料的京城。   但朱永宁却仍是入了城,并玩笑一般将秦永立阻他说成是小小恩怨。   这等男儿相重相惜侠义情怀,陆酒冷心知,却也不道破。   朱永宁又道,“反正本王也没有特别要忙的事,在此盘桓上数日,也误不得什么事。至于江湖之事,本王虽然心胸开阔得很,但平生有一件事看不过眼,陆大侠可知是什么?”   陆酒冷道,“愿闻其详。”   “本王游戏花丛,见不得有人美人缘比我好,这叶温言么,本王见了便不舒服。”陆酒冷一笑道,“王爷不必激我,我与他早已结了仇怨,若有机会决不会放过。”   “哦?”   陆酒冷又道,“王爷方才有一事说错了,我并未生小苏的气。”   朱永宁一笑道,“莫非陆大侠已经赢得了美人心?真是可喜可贺。”   “我只是生气,我明知他要去冒险,却偏偏知道不能拦他,不该拦他。”   燕王举了酒杯道,“温柔乡,英雄冢...这河东尚有狮吼,唉,陆大侠,你如此惯着他...本王为你的好友,难免又添了一桩烦心事。”   陆酒冷不知这与他见面的次数一只手掌都能数过来的人,怎么就成了好友了。也举杯饮尽,笑道,“倒是偏劳王爷为陆某操心了。”   朱永宁笑道,“客气客气,本王就是个操心的命。就说本王这大哥啊...他看似聪明,却少些自知之明。他自以为算尽了人心,可这毒蛇若装上了毒牙,又岂是他能掌控的,本王甚是心忧啊。”   演武堂中,二人对峙。   “当年我离开京师时,你应承过我什么?”   苏慕华从容道,“我允你照顾好孤虹,让她一生平安喜乐。”   秦永立点头道,“甚好,难为你还记得。可你做了什么,你杀了孤云,还眼看着孤虹嫁与一个她不喜欢的人。”   苏慕华淡道,“太子正妃也是荣华富贵。”   一道剑锋迎面,苏慕华不避不闪,任那截剑锋刺入胸口。   秦永立也不曾想这一剑竟真的刺中了他,看着那剑锋上流出的血,脸色骤变,“你为何不躲。”   苏慕华脸色有些许苍白,他垂目看那截剑锋,笑道,“因为苏某说太子正妃也是荣华富贵,此话亏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八章 杯酒知己平生意(二)   2   秦永立听他坦言,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那你缘何不阻她?”   苏慕华道,“我与孤虹义结金兰,我知她性子,她若决定了什么,有谁能劝得了。”   秦永立道,“你该拉着她,把她关个三年五载,再不让她...让她见那个人。”   “永立”,苏慕华苦笑道,“你也知道,这不如直接将她杀了。”   秦永立赌气道,“便是杀了,也比任她受这苦楚好。”   苏慕华摇头叹道,“永立,你若有这般决断,当年又何必离京?”   “别扯这些,先算算我们之间的这笔帐。”秦永立手中剑锋递进一分,苏慕华额上见了汗,脸上笑容仍是不改,“永立,果然还是当年的脾气,半点亏都不肯吃。”   秦永立怒道,“少于我来这套,你以为我是你的那些红颜知己么?你允我照顾好孤虹,如今这般...你倒还有脸来见我?”   苏慕华道,“是极,是极。我正是向永立赔罪来的,当日我允了永立,若负你所托,当三刀六洞。如今我便是偿债来的,永立尽管动手,我绝不闪躲。”   秦永立狐疑道,“苏慕华你从小便是如此,这般乖巧的时候,打得是什么算盘?”   “叶温言得了昔日达摩七宝之一的降魔杵,那杵更在蛊王墓中饮了蛊母的血。我想借你的试锋一用。”   试锋?秦永立笑了,依稀嘲讽之色。   这人果然是有求而来。   倒是不客气地惦记他手中的试锋和藏锋。   试锋和藏锋,是秦永立手中的精锐。藏锋三百人,无一不是身手了得的好汉。试锋只有一十三人,这一十三人使得是弓。试锋遇阵寻隙,靠得便是灵巧而机变,而真正无坚不摧的是藏锋。试锋的一十三人是秦永立从小训练,并未领兵饷,只能算是他的亲随,而藏锋却是拿粮饷的兵士。   苏慕华看着他,慢慢但清晰地道,“我只借试锋,不借藏锋。”秦永立不解道,“你只借试锋你可知藏锋才是定盘的力量。”   “叶温言手中的这柄兵刃,我们难以近身,因此需借你的试锋,破起防御。至于藏锋...”苏慕华道,“当年春风得意进宝楼内外交困,家父虽困于病榻,却拒了燕王和太子的援手,他说过兵者为国之重器,不可用于宫闱江湖之争...是以我只敢借试锋。”   秦永立道,“你借试锋,是想自己当藏锋,哦,还有你外面那个朋友?纵然你们身手了得,但...”   苏慕华笑道,“永立,你肯为我担心,可是允了我了?”   “你是要对付太子?”   “不错。”   秦永立道,“要我允你也可,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不要你的三刀六洞。”   苏慕华见他松口,心下喜悦,笑道,“永立但讲无妨,只要苏某能做到,自然无有不依。”   秦永立抬手为他点穴止了血,拔出剑还入鞘中。看定他,道,“我只要你事成之后,娶了令孤虹,照顾她一生。”   苏慕华一怔,半晌道,“唯独此事,我不能应你。”   “怎么?”秦永立目中现出怒火,“你嫌弃她?”   “孤虹她...巾帼不让须眉,我敬重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   “哦?那你是为何?”   苏慕华一叹道,“实不相瞒,我已成了亲。”   “我道是何事”,秦永立剑眉一展,“男儿三妻四妾也属平常,你已有结发之妻也无妨,只要你取孤虹为平妻,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就是。”   苏慕华道,“可惜与我成亲这人脾气差得很,又爱吃醋,我偏偏还打不过他,只怕再难另娶孤虹了。”   秦永立吃惊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女子?”   苏慕华从容道,“他并非女子,正是与我同来那人。”   秦永立不知道该露出何等表情。   苏慕华一笑,继续道,“是以,永立还是刺我个三刀六洞吧。”   秦永立转身便走,边走边怒道,“你当我是杀猪的。”   夜幕降临,一行镖队自临止关而出。   镖队中十余大汉都骑于马上,镖队之中是两辆马车,车帘低垂,车后跟着沉重的木箱,为矮脚马拉着,虽不是那么高大威风,但最利长途负重跋涉。   居中的一辆马车上,燕王慢悠悠地在中宫的位置上落了一子,摇头叹息道,“可惜了这一条长龙。”   案上马灯摇晃,照亮了这人的手上碧绿的扳指,此刻燕王身上穿了一身富贵团花的丝绸锦袍,乍看上去像极了卖丝绸的商人。   燕王下完了这一子,以戴着温润碧玉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奴儿,你说本...本老爷,该送份什么礼,才不至于丢份。”   “皇上富有天下,随便送什么礼,都不过是借花献佛,有何可想的?”躺在椅上的人没好气地道。此人虽是青衣短装打扮,但看那眉目赫然正是临止关的守将,秦永立。   秦永立往盘中看了道,“平六三,不就一条大龙,舍了中局也未必不能赢。”   燕王放下白子,又取了黑子,替他在对面盘上数了六三之数落下一子。听他说舍了中局也未必不能赢,倒是眯了眯眼,笑了道,“我哪有说过是为皇上的寿礼,秦贤弟,你说我送上一对鸳鸯玉如意如何?”   “你要送给谁?”秦永立话音方落,脸色一变,“有何可贺的?”   朱永宁摇了摇头,叹道,“想不到秦贤弟,年纪轻轻,如此守旧,这分桃断袖自古佳话,只要两情相悦,又有何不可?”   秦永立冷哼一声,“王爷也是一把年纪了,连个正妃都未立,莫非也是个要断的。”   燕王风流一笑,“本王么?天下美色如云,当断则断...”   “轻...轻点...”   另一辆马车中,灯火下青年短衣褪到肩头,胸口纱布一层层解开,胸口的剑伤的血疤与纱布粘在一处。   解着纱布的男子英气的脸上布满了阴霾,却已是放轻了手,“知道疼,便少闯些祸,三刀六洞是轻易受的么?”   苏慕华笑了道,“永立是我的好友,他虽生我的气,却不会伤我性命的...疼...”   陆酒冷见那张笑脸,想将这人狠狠教训一顿,偏又不舍,只拉长了一张脸。   苏慕华见他如此,凑过头去,在他唇边轻轻一触,“这当赔礼...如何?”   陆酒冷拉住他的手,按住他后撤的身体,看着那淡色的唇低下头去,“诚意不够...”   月照亭台,一位宫装女子站在水榭的扶栏边,波光映着她紫色的衣袖。   月华照见她的脸,正是太子妃,令孤虹。   她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噪杂之声,转身下了楼。   “你凭什么拦我?”一位穿着浅绿色衣裙的高挑女子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人,如青葱一般的修长手指几乎要戳到眼前黑衣人的胸口上。   黑衣人站姿挺拔,“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太子妃的居所。”   那女子扬着头道,“我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我是小姐在家时的贴身侍女。叫苏小遥的,你给我通传一声,小姐必然见我。”   黑衣人不为所动,“侍女?侍女哪来的这么好的身手,轻易躲了太子府的门卫,进了后院。”   女子目中现出傲然之色,针锋相对道,“我自幼随小姐马上打战,守卫?守卫算什么?”   “朱四”,令孤虹走下楼梯,唤道,“请这位姑娘上来吧。”   朱四沉默不语,只瞪着苏小遥。   令孤虹又唤了声,“朱四,你眼中可还有我这太子妃?”   苏小遥蹬了楼,大马金刀地坐于椅上。   令孤虹为她倒了茶,道,“这位公子寻我何事?”   苏小遥笑了笑,抬手自脸上取下一张薄如纸的人皮面具,抱拳道,“在下春风得意进宝楼的总管谢若之,见过令小姐。”   令孤虹道,“谢总管寻我何事?”   谢若之道,“我今日有弟子在城郊的皇觉寺见到...”   他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令孤虹面色凝重道,“多谢谢总管信任,我会探个明白。”   谢若之见她答得干净利落,颇有英风,也正色道,“苏公子说有事可来找令小姐相托,小姐定然不负...实不相瞒,谢某来之前还有疑虑...如今倒是惭愧了。”   “我曾和小苏说过,人心外面裹着层骨头,不敲到碎了,总也不肯死心...我已经想得透彻,他要我如何,我总不能拒绝他...左右便是这一条命,这一生罢了。但事关旁人,我令孤虹无法坐视。”   谢若之听着这女子的话,心想这令孤虹对小苏可是过命的交情,可这话怎么听着哪里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这几天临时有事去了趟外地,断了几天。   ☆、第四十八章 杯酒知己平生意(三)   3   皇觉寺地处京城北郊,这一日临近午时,便有一行车队在庙门前停下,上来两个妇人打了帘子,一辆修饰豪华的马车中下来一位高梳云鬓,身着紫色披风的女子。   那女子怀抱婴儿的襁褓,俏丽的眉间现出忧色。   她身后跟着位绿衫的女子,自车上提了包袱下来。   早有候在门口的僧人双手合十,迎了上来,“贵客,请。”   女子微一颔首,入了殿门,为知客僧引入厢房,早有身披袈裟的和尚候在那里。当下迎上前,“阿弥陀佛,娘娘安好,小皇孙安好。”   令孤虹笑道,“大师不必多礼,孩儿突然夜哭不止,我是为他祈福而来,要在庙中住上三日,叨扰了。”   那和尚延手道,“娘娘不必客气,请。”   令孤虹谢过,往厢房内走,接了茶饮了道,“茉莉花茶,大师喜饮此茶,可是南边的人?”   和尚笑道,“不错,贫僧是出生在江西的龙虎山。”   令孤虹笑道,“龙虎山那可是道家兴盛之地,大师怎地做了和尚?”   和尚答道,“贫僧自幼家贫,那年战乱,眼看着饿死,父母将我舍了游方的和尚。若要认真来答,便是我与佛有缘。若要说上句实话,佛门也好,道门也罢,不过混口饭吃。”   众人气氛本有些紧张,此刻为他一语,倒是都笑了起来。   众人相谈片刻,少顷庙中摆下斋饭,用过斋饭,又行了一场午课。   令孤虹手中拈了三支香,立于佛前祝祷道,“一愿佛主保佑我儿此生平安喜乐,平凡良善。二愿佛主保佑小苏快乐逍遥,远离是非。三愿佛主保佑他...保佑叶大哥...无悔无怨。孤虹此生愿吃斋茹素,长伴佛前。”   言罢,拜了三拜。   行进的镖队停了下来。   镖师们勒马,将马车拱卫了。   一辆马车中传来一句懒洋洋地,“奴儿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秦永立自车中掀开车帘,探出头来,一脸未曾睡醒的模样,没好气地道,“出了什么事?”   “前方山石塌了,山路走不通了。”   秦永立看看青天白日,倒是奇了,“这怎么就走不通了?”   疑惑归疑惑,一行人只得转了头,向水路去。   码头上已经挤满了等待的商人,数名镖师出去寻了一圈,回来禀告,“秦...大哥,已经包不到船了,只能与人拼船。而且...也只剩下一艘大船,船上有十余名上京赶考的学子...”   燕王笑道,“学子儒雅,本老爷正可沾点文气,同行又何妨?”   那镖师脸上犹豫了一下继续道,“还有一个杂耍班子,带着些装飞禽走兽的笼子....”   燕王把玩着碧绿扳指,继续道,“也好,正可路上解闷。”   “还,还有...”   “还有什么?”苏慕华与陆酒冷也走了过来。   “还有一对送亲的队伍,新娘是个寡妇再嫁,腰有水桶粗,送去北边成亲,嫁的是一个跑船人。   苏慕华看了看燕王,目中流露出笑意道,“这位老爷是富贵风流之人,有女同行,岂不更妙。不过,永立啊,以你这属下之才,可以去秦决意的都察院做个探子,在你这委屈了。”   秦永立冷哼一声,甩了脸色上船。   燕王哈哈一笑道,“苏楼主,这秦兄与你感情可好得很,不知道的人还当他是吃了你和陆公子的醋呢。不过我观这秦兄长得也算可爱,那一颗小虎牙...”   一块珠花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疾飞朱永宁的哑穴。   朱永宁手中玉扳指微抬,撞了个正着,粉色花瓣四散。   陆酒冷抬头看去,秦永立已经立在了船上。   身边正停了一顶红色小轿,一名喜娘正自轿中扶出一位身披大红喜袍的女子来。   仔细看去,那女子鬓上的珠花少了一朵。   陆酒冷见秦永立脸上的笑容,心知那朵珠花只怕不知何时为他顺手牵羊了来,笑道,“王爷,四处惹风流桃花,真是艳福匪浅呢。”   船上的那位新娘转眼过来,露齿一笑,福了一福。   腰似水桶,脸若银盆。   苏慕华一笑道,“燕王的艳福果然令人羡慕。”   燕王笑容有些发苦。“好说,好说,承让,承让。”   在一片熙熙攘攘中,两层高的楼船终于出发了。   燕王在船上支开棋盘,与秦永立对弈。   身后不远是杂耍班子的兽笼,一只吊睛猛虎在笼中打着呵欠,红衣新娘斜靠船舷,不时抛上个媚眼。   二层的甲板上,不知哪位学子取出琴,迎了江风正在弹奏。   映着江水斜阳,倒也有几分铿然之意。   一盘棋下完,月已上天际。   “来,苏楼主精通诸子百家,不如来给本王算上一卦。本王这背靠猛虎,眼前还有桃花,此去京城可是春风得意?”   “猛虎为危险,老爷你后背临敌,眼前桃花么,恕在下直言,可是朵烂桃花。   燕王笑道,“既然如此苏楼主和陆兄陪我走这一遭,岂不是凶多吉少?还拉上了秦兄,本...老爷岂非过意不去?”   苏慕华淡然道,“进退无恒,见龙在野,风雷有从龙之势。”   燕王猛然抬眼,目中隐隐波动。“莫非二位愿意...”   若能得苏慕华和陆酒冷之助力,苏家在朝野的力量,寻欢山庄的财富和陆酒冷的武功,何愁大事不成。   朱永宁纵然城府极深,也忍不住心头热血翻涌。   “春夜闻笛凤栖梧,山长水阔游沙鸥,苏某此生与陆兄早已相约江湖自在。阁下雄才大略,若能心在天下,何愁无有好风送青云。不过,既然与阁下已在一条船上,若蒙不弃,此行我二人愿助阁下一臂之力。”   朱永宁大喜,抚掌道,“既如此,当此明月,何不把酒临风,共饮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年底突发事情多,更新不规律了,周末补粗长   ☆、第四十九章 男儿一诺生死轻(一)      1   窗上敲了几下,女子支灯起来。   一道人影从窗口闪了进来,立于床前。   灯影映着女子的眉眼,虽有七分倦意,但挑眉之际却是不让须眉的英气。   女子将手中灯台放于案上,挑亮了灯花,“如何了?”   那人解下脸上的蒙面,倒先是一笑,“这次我亏大了,先是扮作女装,现在又在这人人入眠的时刻,为他使唤做梁上君子。”   听着这清朗的男子声音,令孤虹想起这人扮了女子,入太子府寻她,捏着嗓子与宫卫周旋,道,“委屈阁下了。”   这人可不正是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谢若之谢总管。   谢若之在椅上坐下,倒了茶饮,也是一笑,复又一叹道,“你这样的女子,又何必趟这般浑水?”   令孤虹道,“似阁下这般的人,又何必在这京城中,位居人下?”   谢若之笑道,“在下喜爱热闹,贪恋红尘,自然不肯去做孤魂野鬼,纸钱香火终归不如人间烟火,更有像你这样的好女子,像苏慕华这样有趣的小子。”   令孤虹今日进庙以来,心中一直郁郁,此刻听他此语,有开解之意,笑道,“多谢阁下,我困于此心,自寻烦恼了。”   谢若之见她虽露了笑颜,但眉心却未见舒展,也知道此女心志甚坚,并不是能为人轻易说动的,也不再多言。自怀中取出一张图纸铺于案上,“此庙中的地形我已探了明白,唯有文殊院的此处面对半亩昙华园。”   令孤虹见这地形标注颇为清晰明白,所标示之法为军中惯用,对这总管的身份又起了几分好奇。   她虽与苏慕华自幼相识,但对这谢若之的来历却一无所知。似乎自苏慕华接掌春风得意进宝楼后,谢若之便任了总管之职。甚至平日也鲜少见过此人过问楼中事务,只有近一年多来苏慕华远离京师,他才撑了大局。   令孤虹道,“谢总管可是怀疑这昙华园?”   谢若之道,“这昙华园中只住着两位挑水扫地的和尚,我却见有人送十人食用的米面粮食进去。我入内一探,见那里有一处枯井通往一处密室,那里关了两个人。一人正捆在刑架上受刑,另一人却是毫发未损,好酒好茶款待着。我听了片刻,那人是掌握了关于燕王在望北城退北燕军时鼓动十八皇子未依军令,私自出兵的秘密。太子想让他在此次寿典上指认,而被用刑的人是他极亲近的人。可惜守卫的人武功不弱,我怕打草惊蛇,先退了出来。此二人中受刑那人我曾见过他的画像,他脸上有一道伤疤,特征颇为明显,叫舒青袖。那另一个便是昔日燕王手下大将,唤作孙晟的。当日他们二人自北地入关,一路下江南,苏楼主曾传信于我,叫我派楼中弟子暗中护送,直到他们二人在江南安顿下来,才离开。前几日,我接当地分舵的传书,说他们二人失了踪,原来是为太子擒了去。”   令孤虹道,“谢总管,想我如何助你?”   谢若之道,“我要你借口月下赏花,入一趟昙华园,而我乘机入内救人。”   夜月照着花树,本是黑暗宁静的庙宇中,数盏灯笼照见一位宫装丽人在丫鬟的簇拥下,向着深园而来。   后面跟了几位接了消息赶来的和尚,“娘娘...娘娘...夜已深了,您这是去哪啊?”   令孤虹微停下足,她此刻已经走入谢若之所说的牡丹园中,立于园内,手中拈了一截花枝笑道,“本宫见月色正好,出来赏花。莫非各位大师是来陪本宫赏花的?如此正好,小青...煮上一壶香茗,就用今年的明前春茶吧,本宫要请各位大师饮上一杯,说不定还能悟到什么禅意。”   令孤虹含笑说完,便有人在青石上铺下软垫,再捧来一个红泥小火炉生起火来。   那青儿的丫鬟还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折扇,一边煽火一边道,“这牡丹是国色,也只有娘娘赏得,若能陪娘娘赏上一回,便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诸位和尚心急如焚,怕令孤虹在此地待久了看出什么破绽,又不能出言赶人。片刻白日出来待客的主持和尚也赶了来,忙劝道,“娘娘,更深露重,您是千金之躯,还是回去歇息吧,这花明日再赏也不迟。”   令孤虹笑道,“大师岂不闻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秉烛夜游可是雅事。更何况,本宫长于军伍之中,莫非如今竟是弱不禁风?”   “这...”和尚为她驳得语塞。   小青已是将一杯茶捧于他面前,“大师,请茶...莫非嫌娘娘的茶不好?”   “娘娘若要饮茶,我陪娘娘饮上一杯如何?”   宫灯照见一袭白衣的男子正踏月而来,长身玉立,笑容文雅。   令孤虹抬眼一看,竟是多日不见的叶温言。   叶温言自小青手中取过茶,慢慢饮尽,见令孤虹仍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伸手扶了她的肩头。   笑道,“虹妹,许久不见,怎么认不得叶大哥了?”   令孤虹凄婉一笑道,“狡狐千变,精怪千面...小妹愚钝,倒是从来也不曾认得大哥。”   孙晟为舒青袖缠上纱布,看着怀中人伤痕遍布的身躯,心中一痛。   用刑的人每日将疗伤的事都交给了孙晟,只怕不是慈悲,而是折磨。   第一次为舒青袖疗伤时,孙晟几乎发了狂,还是舒青袖笑着将他抱在怀里,一点点安抚下来。   “青袖,是我对不住你。你跟了我,我非但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还累你遭这样的罪...”   舒青袖脸上浮现一笑,“孙大哥...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我不曾怪你。若你肯出卖旧主,便不是我认识的孙晟了。”   “我...”   “一点皮肉之苦,我还挨得住。他们要拿我威胁你,倒还不曾下重手...”舒青袖就着他的手喝了水,干涩的双唇已经起了皮,一只手软软垂在身侧,那是前日用了刑的伤未好,还使不上力。   孙晟为他揉捏着,“还说不曾下重手,你的手只怕以后舞不得剑了。”   舒青袖笑道,“一点花架子,我又不是习武之人,拿不得剑便拿不得吧,拿得动菜刀就行。”   孙晟笑道,“我们以后回了酒馆,便多养几只□□,那日那两条鸡腿都归了小云,我看他爱吃这个。”   “你太宠那孩子了...吃得太胖了,以后更没姑娘愿意嫁了。”   “小云是你的命根子,我自然会多疼爱些...只是不知小云被他们关在哪里。”   舒青袖不答,却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水牢中滴水声声,二人依偎着,听着彼此的心跳仿佛已经交融于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九章 男儿一诺生死轻(二)   2   舒青袖体力消耗太过,依偎着孙晟沉沉睡去。   孙晟将他环在怀中,用手轻轻抚摸着他脸上的印记,低语道,“今日我不但不能保护你,反而累你吃苦。青袖...我孙晟堂堂男儿,对不住你...若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将你留在雁北城...”   “裹好伤了吧,吃饭吃饭。”两个守卫端进一个托盘来。   孙晟在水牢中不辨天日,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这里的人似乎也有意让他处于颠倒混乱的状态,三餐和睡眠都已被打乱,不仅是肉体更是精神的折磨。   唯一庆幸的是,这里的主人还需要他助力,怕他鱼死网破,舒青袖的用刑也仅是皮肉之苦。那守卫托进来的只是饭食和几样素菜,孙晟先拿了筷子吃了几口,然后端了汤唤道,“青袖起来,吃点东西。”   舒青袖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许是牵动了痛处,便摇头不吃了。   那瘦小的守卫不耐烦起来,催道,“要吃便快点吃,又不是吃断头饭,婆婆妈妈的做甚么。爷还要睡觉呢,谁有时间伺候你们。   孙晟央道,“这位小哥,我这朋友此刻吃不下,你们便将饭食放在这,我们自己吃吧。”   那守卫呦了一声,“二位爷,我这自有规矩,你有饭不吃,还要求这要求那,这不是难为我吗?”   孙晟好脾气地道,“我们二人自己来便可,这位小哥你只要将东西放下便可。”   “一边去,你们爱吃不吃,不吃我就拿走了。”   守卫脸一板,将托盘递到同伴手中,“走了,走了。”   孙晟急道,“这位小哥,我这朋友受了刑,若水米不进,会挨不住的。”   守卫将孙晟推开,嗤笑道,“若你早些招了,便什么苦也不必受。”   孙晟待要再唤,为舒青袖扶住了手,“孙大哥...舒青袖虽然出身下九流,但也知道生死为轻...王爷对你有知遇之恩,你重王爷的恩情。而我...舒青袖蒙你不弃,漠北江南,相知相守,也知道感念之情。你是堂堂男儿,若你还有几分顾惜我,便不要为我求他们。”   “二位,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孙晟猛然抬头,见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衣人。他暗暗吃了一惊,此人身法极快,他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潜入,这般身手绝非平常。   这人形容清秀而苍白,映着壁上些微如萤的灯火,看上去有几分虚弱,只是手中提了一柄长剑,剑光灿若秋水。   持剑者有剑意,此人手中若无这柄剑,只似个能伤春悲秋的文弱书生,但这柄剑在手,他整个人虽仍是病弱,却已似出鞘的绝世神兵   那人微笑道,“我是来带你们出去的。”   孙晟苦笑道,“多谢大侠,但他们抓了我们的亲人,我不能走。”   这潜入牢中的人正是谢若之,他闻言道,“哦?那你可知被关在何处?”   孙晟摇头道,“不知。青袖,你且跟这位大侠出去。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与此事无关。”   舒青袖如何肯答应,只道,“他们捉的是小云,我自然要留下来。”   谢若之笑道,“二位方才男儿义气,我听了还有几分热血沸腾。怎么此刻反倒迂腐起来,你们走了,他们自然要拿那个小云出来当饵。笨!我家楼主看着挺精明的,怎么尽交你们这些猪一般的朋友。”   他手中长剑一挽,铿然脆响,缚住二人腿间的玄铁链断作数截。“实不相瞒,我功力也不过就撑个一时三刻,你们且随我出去再说。”   孙晟听他说得干脆,心头阴霾一扫,为他数落也不着恼,笑了起来,道,“是我等钻了牛角尖。”   他将舒青袖扶起背于背上,众人出了水牢。   孙晟虽然也曾习过武,但十分功力,有七八分是在军伍之中,这蹿高走低的功夫倒是稀松。谢若之不时得停下来扶上一把,孙晟见他剑法虽强,但功力似乎不足,脸色愈发显得苍白。心道,这人方才说只能撑的一时三刻,莫非曾经受过什么伤?   星月之下,花枝之畔。   令孤虹道,“小青你等退下,我与叶大哥说几句话。”   小青应了,放下茶壶,带着众奴仆离去。庙中僧人接了叶温言递来的眼色,如蒙大赦,也转身离去。   二人相对而立,叶温言看着眼前换了妇人打扮的女子,依然清丽如初,却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挑眉笑道,“虹妹此语倒是让我伤心了。你我相识近十余载,莫非竟得了一句不识。”   令孤虹拢了肩上的披风,道,“叶大哥,小苏曾与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在你的眼中世人无一不是棋子。”   叶温言笑道,“原来二弟竟是这般看我。”   “我道我应他什么?”   “虹妹可会为我说上几句好话?”   “我应他,人心之外裹着层骨头,若非敲碎了,总也不肯死心。”她以手抚胸,脸上露了清丽的笑容,“大哥,你猜,这里若碎了,一个人若死了心,还能不能活?”   叶温言沉声道,“虹妹,你何必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大哥知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待此间事了,我便求了太子允你假死,我带你到北边去如何?北边并非荒野,天比这蓝,草也绿。你不是最喜欢骑快马么,大哥到时候整日陪着你骑马。”   令孤虹道,“大哥,太孙之母岂可流落异族?你不必拿这些话哄我...孤虹是个死心眼,十八岁那年我与你说,我愿意帮你做任何事,我此生便是允了你。”   叶温言伸手抱住她,看着那饱满的双唇,缓缓低下头,“孤虹,我...”   令孤虹转脸避开他的亲近,低声却决然地道,“叶大哥,如今我已嫁作人妇,别让我也瞧不起自己。”   “什么人?”谢若之带了两个累赘,终是惊动了守卫。   叶温言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孤虹,你且回去,我改日再寻你。”   令孤虹看定他,唤道,“叶大哥,若你肯就此罢手,我愿随你去塞上。”   叶温言放开环着她的手,举目看星,摇头笑道,“孤虹啊,大哥我开弓没有回头箭。太子此人气量不大,手段狠毒,我身边也多是他的人,我这几年的谋划,他都知晓。若我此刻罢手,他又怎会放过我们太平,更不可能会放过北周。我叶温言一身不足惜,但不愿见北周再遭兵患。”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九章 男儿一诺生死轻(三)   3   “这位兄台,星夜到访,不打声招呼就走,似乎不够礼数啊。”   谢若之身形在空中一转,手中长剑一挽,扯着舒青袖和孙晟已经退开。   叶温言见他步伐灵动,只见剑华映着月色生寒,未曾看清身法,此人已经退开,神色微变,“兄台的剑法身法颇为不寻常,清华若影,颇为有几分似数年未曾现于江湖的素影灵狐言临素的素影剑。”   谢若之笑呵呵地道,“小子好眼力,不错,我就是言临素。你可是怕了,还不赶紧退下。”   叶温言摇头叹道,“若是言侯出手,只怕此刻我已经躺下了,你自然不是他。我曾见过你,你是苏慕华的人,二弟派你来,也不易个容,看来他已经下了决心与我翻脸。言临素与苏慕华是好朋友,曾经以白玉芙蕖相托,莫非他曾传你素影剑?”   谢若之也是一叹道,“我久不在江湖,连小辈也不认识我了。”   言临素年少成名,十八岁封侯,就是活到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八岁,与叶温言差不了几岁,若要拿大辈倒也有点太过。   叶温言手微抬,袖中露出一点莹绿光芒,“若是最好,我今日便领教一下素影剑。”   星月低垂,天将破晓。   叶温言忽而发出一声长啸,袖中降魔杵幽光骤盛,他自立足的墙头上借力而起。这一招的攻势沛然,乍现的绿光连星月的光芒都尽皆掩却。谢若之不敢硬接,他手中长剑转为抹势,身形借力退至叶温言身后。   叶温言觉得背后寒意迫人,赞了声好,也不待转身。一个苏秦背剑,将手中降魔杵如重剑一般负于身后。   谢若之手中剑与他兵刃相接,剑锋翁然作响,握剑的虎口已渗出血来。他在月下注目一看,那血鲜红之中竟然带了隐隐莹绿之色。   叶温言眼中含笑道,“谢总管,你已中了毒,不如袖手就擒,我也好帮你疗伤。否则日后见了二弟,我这做大哥的脸上也不好看。”   冷月下,谢若之脸色更加苍白,他倒是一笑道,“达摩七宝果然了得...不过凭此就想拦我,还不太能够。”   叶温言只见眼前剑影重重,手中兵刃在手,竟是分不清何者为真,只得护了要害。少顷肩上一痛,已是着了一剑。   谢若之这一剑既出,漫天剑影便已消失,他横剑道,“叶公子,你我若拼个两败俱伤,春风得意进宝楼只不过损失一个无足轻重的谢若之,你值得么?”   叶温言道,“若久战之下,这二人,谢总管护得了几个?”   说话之间,已有守卫追了上来,孙晟识得正是牢中的两人。   叶温言对二人吩咐道,“先擒了孙将军。”   二人应了是,便提着兵刃向孙晟围了过来。   谢若之此刻已经退到了墙边,一手拉了舒青袖,随手点了睡穴,使出素影身法,跃上墙头,“如此,小子,我便改日再教训你吧。”   叶温言手按上肩上伤口,抬眼看去,只见将破晓的天光中,两道身影矫若惊鸿,片刻便失却了踪影。   若是当年言临素出手,素影剑他又能接下几招?   一念及此,他心下有几分黯然。   转念一想,纵然英雄如言临素,如今也不过一抔黄土。   武功再高,也不过匹夫之勇,如言临素,如陆酒冷。   权势如刀,若握了手中,何愁不万夫俯首。   日影透过花窗,案上小火炉烟气轻缭。   舒青袖一睁开眼便见顶上绣了精致金线的帘幕,他记起那个人似乎是苏慕华楼中的总管,那人突然点了他的穴道,将他带走。“我...孙晟...”   “你醒了”,拿着绢扇,梳着双髻的女子放下扇子,将火炉上的瓦罐拿起,“刚好,公子的药也好了。”   舒青袖掀了被褥,坐起身道,“我为何会在这?”   那女子将药倒入碗中,端了上来,“公子是我家总管救回来得,公子身上的伤要好好调理,先请喝药吧。”   舒青袖接过药喝了道,“我的伤不妨事,你家总管呢,我要见他。”   女子道,“我家总管为了救你,妄动真力,受了伤,啊,还中了毒,正在闭关,听说还用了千年的血参,万年的蛇胆解毒。哎呀,我家总管一向小气得很,你这时候去找他,小心他向你收医药费。我家总管就算只值十两银子的东西,他都能收一百两的价。这血参价值千金,蛇胆更是无价,公子我若是你,就绝不去见他,躲得越远越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百般算 一念痴 笑语当年(一)      1   星光撒在船板上,船行已经三日。   锦袍男子举杯对月,碧绿扳指在月下泛着贵不可言的光芒。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本王正在寂寞之时,苏楼主你既然来了,不如坐下来陪本王饮上一杯。”   苏慕华自暗影中转出,月华照在他杏色的衣袍上,他洒然一笑道,“王爷一路不是有你的奴儿相伴,何来的寂寞。”   朱永宁为他倒了酒,道,“本王这奴儿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大了点。”   “临止关的守将刚正傲骨,肯与阁下一路相随,王爷该觉得荣幸才是。”   “哈哈,那是自然,本王的奴儿活泼可爱,就算脾气大点也是美人该有的脾气...若似苏公子这般的美人...便是为敌,也是赏心悦目。啊,当然,我与苏公子是友非敌,幸甚幸甚。”   “活泼可爱?”苏慕华失笑,不由想若是临止关的守将听到此语,不知会不会起了兵变。   “我与阁下么...是敌是友还两说。我寻王爷是有两件事想要请教。”   “哦?苏公子但讲无妨。”   “王爷可知孙晟落入太子手中?”   朱永宁脸上的眉心微微一皱,“苏公子,我...”   苏慕华微笑道,“王爷,知道或者不,有这么难说么?”   “本王...确实知道。”朱永宁一叹,敛了笑容。“自从孙晟离开望北城,本王便命人留意着他,或者说监视着他,他在江南开了个酒馆本王也知道...他酒馆里有个送货的伙计便是本王的人。孙晟自幼与本王一起长大,知道的太多。本王对他的忠心并无疑问,可是他心中牵挂太多,若有人捉了他至亲的人,本王也不敢放心。本王这大哥够狠,够毒,还够蠢,本王实在是伤脑筋啊。”   苏慕华轻咳一声,“王爷知道孙晟被擒之事,还如此逍遥?”   “非也,本王心急如焚,派了...呃,人去救他们。在距离京城三百里的地方终于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可惜本王派去的人虽也不乏好手,但尽数死于那一战中,许是出手的人故意以此示威,并未将尸身掩埋...据传来的消息是,死亡的人皆是胸口中招,血液转为绿色。”   “是他?”   “哦?苏公子识得出手的人?”   “是我大哥...叶温言。”   “东府叶温言,他竟有这么高的武功?”   “陆酒冷为了救我,将饮了蛊王血的降魔杵与叶温言交换。”   朱永宁一叹,“原来如此...陆公子与你的交情可真让人羡慕。可怜本王孤家寡人...连个奴儿也不肯好花解语,”   “王爷不也有飞羽骑的同袍兄弟,甚或还有暗羽,暗羽之首听闻是姑苏公孙家的人...公孙以文治家,出过三个丞相,入阁之人更有十余人,是朝中清流的领袖。长孙公孙云霁年方二十,博学多才,能收于王爷麾下,王爷又何愁寂寞。”   朱永宁眸光一寒,苏慕华含笑以对,二人目光对接都有探究之意。   飞羽之外更有暗羽,这是朱永宁潜伏于暗处的力量,一直潜藏得很好。苏慕华知道这力量的存在,甚至知道掌令之人是公孙云霁。朱永宁的异族血统是他得天下最大的障碍,若清流一党的领袖公孙家成了朱永宁的助力,就连成帝也得掂量一二了,公孙云霁对朱永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哈哈,苏公子果然厉害,本王得苏公子之助,幸甚幸甚。”   苏慕华掩去眼中锋锐,也笑道,“王爷有这力量在手,却仍只在边关韬光养晦。果然忍得...”   朱永宁扬眉笑道,“本王不仅要这天下,更要此后三十年的太平天下。”   星光映在这男子眼中,是睥睨天下的傲然之色。   苏慕华眸中转过赞赏之色,此时成帝尚在盛年,太子也并无大错。大宁朝历经数代,兵力已衰,国库年年虚空。而卧榻之侧北燕为马上之国,兵力强盛,燕主已渐渐长成,虽仍未收揽大权,但已有少年英主气度。若朱永宁操之过急,纵然得了天下,这后三十年的大宁隐患无穷。   “其实王爷此次能放孙晟还乡,已经让我意外了。”   朱永宁道,“本来入飞羽骑的人是非死不能离的,若孙晟仍是能战之人,本王不会放他离开。而舒青袖...舒青袖...他会让孙晟生起眷恋红尘,归隐田园之心。孙晟是我得力助手,若因而遇敌之时生了犹豫之心,剑便不够锋锐了。若为战局考虑,本王会找个时机除去舒青袖。但那一战,小九身死,孙晟废了胳膊,本王有了几分不忍之心。”   苏慕华举杯,笑道,“此酒,苏某敬王爷的不忍之心。”   朱永宁与他相碰,仰首饮尽。   苏慕华又道,“王爷可知春风得意进宝楼原来唤作照义楼?”   朱永宁一叹道,“如何能不知?昔年本王尚在年少之时,也曾肖想过佩剑行侠,本王也曾与几位好友于照义楼的对街的酒楼上,就着照义楼的那幅对联下酒...照见千秋肝胆,义结九州同气,何等热血。”   苏慕华道,“照义楼改名为春风得意进宝楼后,苏家便曾决定不再过问朝堂之事。王爷可知苏某此次为何愿意助你?”   朱永宁心头微暖,“莫非是因为我肯放孙晟?”   苏慕华看着他道,“不错,正是因为王爷的不忍之心,国君可以庙算,可以权术,但若还能有不忍之心,实是黎民之福。”   朱永宁朗笑道,“如此说来,本王这是善有善报。”他为苏慕华添了酒道,“来,苏公子,你我再饮一杯。”   苏慕华含笑饮了,道,“我这要请教王爷的事,是有关寻欢山庄的事。”   “哦?寻欢山庄之事,苏公子不问陆酒冷,倒来问我?”   “我想的便是王爷为何插手寻欢山庄之事,王爷又想谋算陆酒冷些什么?”   朱永宁道,“本王颇重英雄,陆大侠在边关帮过我,本王对陆酒冷陆大侠颇为敬重,想亲近亲近。寻欢山庄之事本王帮得上忙,便帮了一把。对了,陆大侠帮本王于河间府坏了太子的事,本王还未谢他。”   苏慕华笑道,“王爷,何必说些连自己都不信的话。”   朱永宁哈哈一笑,目光带上几分玩味之意,“轩辕山、春风得意进宝楼、寻欢山庄...似乎陆家的人与苏家的人,命中注定少不了恩怨纠缠。八年前陆元应突然对陆酒冷下杀手,寻欢山庄少庄主就此流落江湖。苏公子对此,便没有一分一毫的怀疑之心?”   苏慕华眸光寒若冰雪,“王爷此语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百般算 一念痴 笑语当年(二)   2   朱永宁以手扣杯,沉吟道,“苏公子可信宿命。”   “宿命?王爷不似信命之人。”   朱永宁一笑道,“寻欢山庄有财富无数,而且武功颇为奇特,杀部死士更是好助力,本王接近陆酒冷确实是有利可图。但本王无意中发现此物,倒颇有些奇怪。”   他自袖中取了一个盒子递与苏慕华。   那盒子只是个寻常的木盒,漆面已经剥落,苏慕华修长的手指握住铜环。   朱永宁笑道,“苏公子似乎有些紧张,苏公子于京师之中曾有白衣无尘,挽留相醉之名,我还以为世间并无什么能让苏公子紧张的。如此看来...苏公子待陆酒冷确实是不同的。”   “王爷...自然已经看过了盒中之物,王爷以为苏某该以何种心情面对此物?”   “苏公子请了,本王想起约了奴儿下棋,这便告辞了。”朱永宁扶了桌子站起。   苏慕华笑道,“王爷要寻奴儿,也不必急于一时三刻。”   “世间事若过于巧合,便近于妖。”朱永宁看着他缓缓笑道,“本王求才若渴,巴不得苏公子投入我的怀抱,但此刻若留下来,便不够君子了。”   盒子已经打开,借着船头的灯火,苏慕华看清盒中装着的是几封书信,他取于手中看了。   书信上留着寻欢山庄的暗记,一枚青色欢喜佛印。   最上面的一叠折成很小的纸条,已经发黄磨损,再为人一一摊平,字迹依稀可辨。   写着的是苏慕华初二行杭州,杭州坛报。   再来一封初八已入闽,行山路,孤身一人。   落款皆为辛卯年,算来约莫便是八年前,苏慕华入闽,与陆酒冷在寻欢山庄附近相遇的那年。   原来他当年的行止,早已为人发觉。   他再看了下去,再来一封却是陆元应的手书,急召回在泉州海岸押送财物的杀部之主绝公子,陆酒冷回到寻欢山庄之日是初十。   苏慕华的心如遭冰雪,冷得他的手都开始颤抖,他与陆酒冷的相遇早有人在暗中布局。   他甚至有个可怕的念头,莫非陆酒冷当年被逐出寻欢山庄,竟是为了与他相逢。   手书之后是一封信,苏慕华认得是陆酒冷的笔迹,信中所书倒是对义父的问候,谈到些江南过年的风俗人情,再来便是谈及孩儿已经修成了楞严经,不负义父所望。   落款时间是却是去年秋。   那是在他与陆酒冷在边关离别后,当时他在扬州城外苦候陆酒冷。   “我不信,酒冷,告诉我这不是你写的。”   信纸自苏慕华手中滑落,他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眼前的男子。月华照着男子青色的长袍,熟悉的目光此刻看起来冰冷的陌生。   陆酒冷拾起落于地上的信纸,展于手中,慢慢看了,抬头道,“小苏,这封信确实是我写的。当年我并不知道义父的筹谋,后来我自边关与你分别后,回到了泉州,才明白当年义父走火入魔,神智却仍有几分清醒,他知道门中叛乱之心已起,而我尚年幼,无法主持大局。他与莫大哥商议,让他假意叛变,暗中相助于我。而当时我回到寻欢山庄,他假意将我打下悬崖,其实他已经知道,若顺着水流而下,我会遇上你。我知道了义父当年的苦心,于是我就写了这封信,请他放心。”   苏慕华看定了他,唇畔勾起一抹冷笑,“若你当年知道了你义父的布局,可还会与我相知相交?”   陆酒冷沉默了片刻道,“会,义父一心为我着想,我总不会拒绝。无论真心还是假意,苏家与陆家...你我此生的缘分总是逃不开。只不过,小苏,你如此聪慧,我若是知道了真相,再与你接近,真心还是假意,又如何瞒得过你?我曾经想过,既然我已得了楞严经,便该负起寻欢山庄庄主的责任。我决定不再去寻你,于是扬州八月十五之约,我没有去。燕王为我的义父寻到了遏制体内真气逆行之法,我欠他一个人情。若非...若非燕王让我相助于他,去河间府,你我也不会重逢。”   苏慕华怒笑道,“那你今日为何要告诉我这些,还要朱永宁来告诉我?”   陆酒冷环了他的肩头,道,“你我已成了亲,我总不愿意骗你。我在河间府与你重逢后,我才知道我对你已经无法放手。有些话我无法说出口,燕王劝我男儿当断则断,他愿意帮我将此物给你,好让你有个选择的机会。”   陆酒冷顿了顿,又摇头笑道,“我原来以为可以选择,直到此刻,在你面前,我才明白,我根本不会再有选择的机会。不仅我不会有,小苏,我也不会让你有逃开的机会。”他深深望着苏慕华道,“小苏,答应我,随我回寻欢山庄。”   苏慕华目光与他相接,脸上浮现清浅一笑,美得仿若梦中。   “若我不答应,陆庄主打算如何?莫非打算将我关起来?”   陆酒冷踏前一步,“你虽然得了白玉芙蕖之助,恢复了武功,但仍不是我的对手。”   “你要对我动手?”   “小苏,我们很久没有交过手了。”   二人近身搏斗几招,苏慕华真气方复,元气大伤之下,功力还不足平日的三五成,而陆酒冷如今的功力已非昔日。   不过盏茶功夫,苏慕华发出一声闷哼,手肘已为陆酒冷真气拂中,半身发麻。   陆酒冷挥手点了苏慕华的穴道,牢牢抱住他,将唇覆在他的唇上。   苏慕华为他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怀抱的身躯温暖如故,他却连心底都开始发冷,“你...放开...”   陆酒冷声音冷得似冰,却是不容拒绝的坚持,“小苏,哪怕是绑,我也将你绑回去。永远输于陆家人,这便是苏家的宿命,小苏你也逃不过。未来的日子,小苏,你就在寻欢山庄好好陪着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百般算 一念痴 笑语当年(三)   3   船在水面上前行,漫天的星光仿佛撒在眼前男子英挺而伟岸的身躯上。情人相拥的怀抱本是极契合的,此刻却让人心底彻骨寒凉。   苏慕华的脸色很苍白,仿佛在极冷的天气里走了漫长的路。他甚至连说每一个字都很艰难,“我竟…错信了你?”   陆酒冷将他抱起,笑道,“小苏,你若要怨,便怨一句江湖险恶吧。”   江湖险恶?苏慕华如何不知。   处处危机,步步惊心,那些年的江湖,他也是刀口舔血过来的。   他昔年错信了崔盈盈,累好友惨死。   此后,他便从不轻信他人。   若非他已处于将死之时,若非他可以真的抛下肩上的重负,若非他遇上了陆酒冷。   他曾经以为的真心相待,不过是一场早已布下的局?   眼前已经黑暗了下来,陆酒冷将他抱入船舱,将他扶坐在榻上。男子站在床边看了苏慕华半晌,伸手来扯他的衣带,然后解下他的上衣,露出胸膛。   苏慕华的身体并不瘦弱,胸膛上的伤口若瓷器上的裂纹。常年习武的身材没有一丝赘肉,挺拔的肩背,向下收窄成利落的线条。   陆酒冷并非第一次为他宽衣,却没有一次如此刻一般,手指碰触过□□的肌肤,干燥而冰冷的手自胸膛抚过,触向乳首的手指,带上挑逗的亵玩之意。   苏慕华依稀猜到他的心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站在身前的男子微微垂着头,注视着他的一双眼睛似全然无情。苏慕华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他触碰。眼前这个人,他们曾倾心相合。他们如此熟悉,他本就能极容易地挑起他的欢愉,又轻易地将他推进痛苦的深渊。   苏慕华口中溢出一声□□,又紧紧咬在牙关中。他觉得耻辱,为眼前这人看着他的目光,更为自己轻易的软弱。他颤声道,“陆绝,你究竟有什么苦衷?”   他唤的是陆绝,是这人的本名,当年他们初识之时,他便叫这个名字。   陆酒冷虽未坦诚,也并未隐姓埋名。   楚轻愿意为他死的时候,苏慕华便已猜到他是寻欢山庄的人。   寻欢山庄的少庄主,杀部之主绝公子,对于陆酒冷的身份,苏慕华并未太介意。他曾经以为只要二人真心相待,苏家和陆家又有什么关系,原来终究是他太天真了。   陆酒冷已经将他放在了床榻上,苏慕华身上的衣衫为他尽数褪去。   他已经全无遮拦,如初生的婴儿一般。   陆酒冷的目光在他身上梭巡,如品鉴一件器物,然后缓缓扶住他的肩膀,将他压在了身下。二人肩膀抵着肩膀,陆酒冷伏在他的身上,身上的衣服依然齐整,只有抵在腿间的火热而坚硬的欲望,已经如钉上猎物喉管的獠牙。   陆酒冷笑得有几分邪气,“我的苦衷?我的苦衷便是小苏你了。”   “我?”   “我虽然得到过你,但你的身子如此诱人,对你我现在是不肯放手的。小苏,寻欢山庄,总不致辱没了你,你又何必不欢喜。”   直到此刻这人还说着喜欢,苏慕华忍不住在他身下笑出声来,“原来,陆庄主是以寻欢山庄这株梧桐,引我这只凤凰,我是不是该说声荣幸啊。”   陆酒冷不答,解下他发上的发簪,再抬手解开自己的下衫,将滚烫的气息喷在苏慕华的唇上。   靠着陆酒冷身上冰冷的锦袍,二人的下身却已紧紧相贴,苏慕华身体猛然一僵,连呼吸都几乎停滞,男子的手握住了他的欲望,与他的紧紧贴在一处磨蹭。   苏慕华抬头,眼中怒火已炽,“你…”   “感觉到了么?小苏…你也想要的。”陆酒冷的声音带着胜券在握的得意。   苏慕华为他点了穴道,根本逃不开。   脆弱为人掌控,呼吸渐渐急促。   他从未如此恨,也从未如此绝望。   陆酒冷见他情动,低笑了一声,加快了频率。   苏慕华只微弱地发出一声,“不…”   便已为人牢牢抱住,送上了巅峰。   “寻欢山庄近海,小苏若要看沙滩鸥鹭,我可以陪你去…我对你的誓言总会兑现的。”   男子的声音温柔如初,苏慕华却如一盆冷水浇落。他猛然抬眼,目光牢牢盯着陆酒冷,唤道,“陆庄主。”   “怎么啦?”   “你究竟将我当成了什么了?”   陆酒冷缓缓笑了,抬手覆住那双美丽而锋锐的凤眸,一个挺身贯穿了他。   “我如此待你,你说呢?苏楼主。”   苏慕华已痛得心如死灰,他闭了眼,紧紧咬着牙关,强忍着那仿佛要将他撕裂了的,酷刑一般的对待,不肯再吐出半声声息。   陆酒冷掌心触到一片湿润,苏慕华竟然已在他手中落了泪。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一章 红尘劫 磊落意 谁解风流(一)      1   夜风渐冷,苏慕华如浮沉在浪尖的孤舟,身上的男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动作越发狂乱。衣袍上的金线磨蹭着他的肌肤,眼前是看不见的黑暗,痛楚渐渐麻木。   天光将晓,陆酒冷终于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将青年牢牢抱在怀中。苏慕华已经沉沉睡去,狭长的眼角染了薄红。陆酒冷抬手点了他的睡穴,让青年陷入更深的沉睡。   他起身离开之际,却发现二人的发在昨夜纠缠之际,不知何时已有一缕缠在一处,成了死结。   晨光凝白,枕上席间,二人交缠的发似落了一层霜。   陆酒冷手中握着那缕发,唇畔露了一缕温柔的笑,自袖中抽出刀,割断了那截发。他将二人的纠缠在一起的断发收起,放入贴身的暗器袋。自榻边拾起苏慕华的衣服,为他穿上。他的动作很慢,却没有半点犹豫,连袍角的每一丝皱褶都抚平。他甚至连苏慕华挽发的发簪都为他簪上,然后起身自包袱中取出一套黑色的劲装为自己结束好。   门外轻轻敲了几声,陆酒冷将苏慕华自榻上抱起,打开船门。门外站着一位穿着粗布衣裳的青年。   那青年见了陆酒冷便弯下腰去,行礼道,“庄主,林小墨接令而来。”   这青年正是当年陆酒冷回寻欢山庄时,赠了一柄天水青的林小墨。如今七八年过去,昔日的少年也长成了伟岸的男子。   陆酒冷目光落在他脸上,“小墨,我要你立誓,绝不负我今日所托。”   林小墨目中神色一凛,当下认认真真地立了一个誓言,又道,“庄主但请吩咐,小墨就算豁出这条命不要,也绝不负您所托。”   陆酒冷点了点头,“你们来了多少人?”   林小墨笑道,“我们杀部来了四人,都混在那杂耍班子里。”   陆酒冷将苏慕华递与他,“你们四人护送他先回寻欢山庄,这一路上你们用绑也好,用下药也好,都不能让他逃了。”   林小墨笑道,“庄主放心,同行的兄弟中有个用药的好手,一个机关好手,总不致让他逃了。”   陆酒冷淡淡一笑,又继续道,“从此地回去,就算日夜兼程也要半个月。到了山庄之后…装作疏于防备,让他逃走。”   林小墨应了是,又道,“那他逃走后,可要派人手盯梢他?”   “不必。”   林小墨讶异道,“这是为何?庄主既然要放他,又何必送他回山庄。”   陆酒冷看了他一眼,语中带上几分严厉,“我记得杀部的规矩是,从不问命令的缘由。”   林小墨脸色一白,垂手道,“小墨错了,请庄主责罚。”   陆酒冷道,“你初掌杀部,我不多罚你。你回去后,自去刑堂领五十鞭刑吧。”   林小墨应了,又听陆酒冷道,“对于我让你送他回寻欢山庄之事,他若问你,你不可吐露半字。”   林小墨自然应了。   陆酒冷将苏慕华递与他手中,“记得,无论何时都不许伤了他,哪怕他要杀你们。”   他的命令不通情理得很,林小墨注视着他的眼神,却说不出一个怀疑的字眼。   陆酒冷深深凝视着苏慕华沉睡的脸,手将他脸颊上的乱发拂去,低语道,“小苏,你问我将你当成了什么,我可以答你…无论你我因何相遇,算计也好,骗局也好。对陆绝而言,此生挚爱者…唯你一人。”   船靠了岸,杂耍班子雇了一辆大车离去。   水桶腰的新嫁娘下船时为风吹动裙摆,闪了腰,由丫鬟扶了,坐在树林边揉着腰,倒没跟上来。   那一班读书人是上京的,倒与他们同路。   一行人便热热闹闹地往京城去,到了集镇,秦永立唤人去买了马来。   燕王朱永宁骑在一匹毛发乌亮的马上,这样的马匹在这小城也算难得了,读书人中有数位只买到了驴。   燕王摇着折扇道,“奴儿办事深得我心啊。”   秦永立勒了马缰,冷哼道,“老爷满意就好了,骑稳了,小心别被马踢下来。”   朱永宁笑道,“老爷我坏人姻缘,做了亏心事。做梦都怕被驴踢。好在奴儿贴心,没有为老爷我寻了驴来,这马么,与驴毕竟是不同的。”   秦永立遥遥想了想,一身锦袍的朱永宁骑了一头毛驴进京,也不禁莞尔,“若我寻了一头驴来,说不定老爷还能学张果老倒骑驴,就此成仙了。”   朱永宁摇了摇折扇,“奴儿的笑话可真冷,成仙?成仙怎如人世逍遥快活,有美人在怀,唉…可惜有的人偏偏全无情趣,好端端的一个美人,竟然就这么推出去。要是换了本王…”   陆酒冷与他们二人并辔而行,脸上的神情无悲无喜,只淡淡地问道,“换了王爷如何?”   “本王么?”朱永宁目光落在远方天际白云苍狗,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一笑,“本王自然是惜花之人,这点奴儿最清楚不过了。”   秦永立懒得理他,一行人往北走,渐渐靠近京城。   花树掩楼台,白衣男子手中转了一管碧绿竹笛,日影照见一张清俊的脸,这人正是叶温言。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落在帘外,低声禀告道,“府主,皇觉寺传来密报,孙晟昨夜于狱中自尽了。”   叶温言猛然一惊,刹那心下生起了悔意,他早该料到,舒青袖既然已经脱困了,孙晟一心护燕王,又如何还会活下去?   叶温言问道,“他如何死的?”   暗卫禀道,“他撞了柱,死状极惨,连头颅也…”   叶温言想了想,吩咐道,“封锁消息,将皇觉寺知道此事的人都杀了。”   暗卫领命而去。   叶温言掀开香炉盖子,添进一块褐色的香料。   他以指轻按眉心,深吸一口气,浓烈的香氛让他心头清明。   他一贯心思缜密,这几日胸中却总有一股戾气挥之不去,让他难以静心,只有这焚香能片刻遏制焦躁的情绪。   玉焚香是唐门的之物,虽不是毒,却能让人成瘾。   这一局他已不得不应,纵然付出再多的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一章 红尘劫 磊落意 谁解风流(二)   2   月光照在林间小道上,车辕在落叶上滚过,车并不很豪华,车的前半部堆放了不少笼子,一头老虎在不大的笼子里打着呵欠。累在它头上的那只笼子里,一只绿尾鹦鹉正在活泼快活地跳着。车的后半部垂着帘子,看不清车内的情况。   “林大哥...不早了,是继续前行,还是扎营休息了。”   林小墨道,“便扎营吧...这是...”   月光照在林间深处的茅草屋上,屋内掌着灯,灯光自窗口洒了出来,窗口映了个人的剪影,看那侧影竟是个妙龄的女子。   林小墨心道,莫非是守林人的小屋,不过这守林人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女子。   林中忽然传来歌声,虚无缥缈的歌声在林间如鬼魅一般飘荡。   林小墨心底警兆顿生,手中拔了剑,四人一起护住了马车。   屋内并无动静,只有歌声轻荡。   月已上中天。   “你们守在此处,我过去看看。”林小墨吩咐一声,提着剑向着那茅舍而去。   片刻之后,留守的三人看见点了灯的窗口多了一道人影。   二人相对而坐,灯火相伴。   “啧,看不出林大哥还有这一手。”留守的人啧然一叹。   “那我们怎么办?”   “如此寒夜,也不知道林大哥肯不肯分一杯酒给我们。”   “你想得可美了,若能喝上一杯暖茶,我也就知足了。”   密林之中,寻欢山庄众人此刻听见屋中传来一句话语声,赫然是林小墨的声音,“大家进来喝酒吧,这位姑娘并无恶意。”   寒夜孤冷,那灯火的温暖是何等诱惑。   不过一位弱质女子,他们有这么多人,又有何可惧怕?   众人嘻嘻哈哈向着那林中小屋走去。   京师之中,皇觉寺的大火已经烧了一整日仍未有休止的迹象。   是夜,春风得意进宝楼。   屋中坐了一人,身着淡柳色长袍,眉稍眼底竟是笑意。   他手中捧了一杯茶,慢慢吹着。   他的身侧一位宝蓝衣衫的俊俏青年,一脸发愁地盯着手中的杯子,终是下了决心将手中的杯子往案上一放,“消息带到,我走了。”   柳衫男子缓缓道,“天已经黑了,你要去哪?”   青年叹了口气,“哪都可以,风尘烟花之地多少有些消息,只要再和你喝茶喝下去,我都要闷死了。”   说完这句话,青年站起身来,向着门外而去。   这二人正是春风得意进宝楼的总管谢若之,和无事亭亭主肖无忧。   谢若之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轻叹道,“风尘烟花之地的消息太浑浊了,不如在此处静候消息,清清静静。”   “总管,总管...”少女在窗外探了个头,谢若之头也不抬,依旧捧着茶道,“醉月楼的金老板免费大酬宾了?”   “不是。”   “那宝月斋的银老板打五折了?”   “也不是。”   “那...将进酒的铜老板...”   少女跳进屋中,自他手中夺了茶盅,“哎呀,我的爷,你能不能不要整天就记得金银铜...接下来该说铁老板了。”   谢若之认真地摇了摇头道,“大胡同的铁老板是铁公鸡一只,就算他爱妾给他生了两个大胖小子,也不可能让他的铁器便宜上一个铜板,又如何能让你专门跑到我这来。”   “当然不是这些,总管你就惦记着钱,我寻你是因为这几日你让我看的那位公子...”   谢若之皱了皱眉,“舒青袖...他怎么了?”   “他...他听说皇觉寺着了火,非要过去看看,我只好点了他的睡穴。”   “那便...让他睡吧。”谢若之一副深怕麻烦的模样,转眼在那少女身上一看,这女子身着紧身黑衣,做的是夜行人的打扮,唬了一跳道,“你又为何穿成这样?”   少女撇了嘴道,“明日是我的生辰,苏楼主不见踪影,连得意居的桃花公子都不见了,他们答应了要给我的礼物都不见了踪影。我听说啊...皇觉寺起了火,和尚们抢了一些宝物出来。”   谢若之道,“小羽,你是要去乘火打劫?”   “何必说得这么难听,我是去看看和尚们有没什么东西忘了搬。”   “不许去。”   “哦?不去,总管莫非你与那皇觉寺的和尚们有什么?”那叫小羽的丫头在他面前坐下,看着眼前的两个空杯,“耶,总管你方才有客?总管要我别去皇觉寺,小羽便听你的,不过...”   “小羽可知方才是何人寻我?”   小羽笑道,“小羽并不知道,不过小羽知道会来寻总管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是无事亭亭主肖无忧。”   小羽眼睛一亮,又听到谢若之道,“小羽可知肖无忧往何处去了?”   “不知,你快说。”   “他去打探消息去了,他去哪我也不知道。不过,无事亭主所在的地方一定是最多江湖秘密的地方。喂,你去哪?”   小羽回头一笑道,“我自然是去寻那无事亭主,无论他去了哪里,只要还在这京城中便没有本姑娘寻不出来的。”   林中歌声已经停止,自那小屋中走出了一个人。   这人身上穿着一件红嫁衣,身材倒有水桶粗,竟是那船上的待嫁新娘。林小墨为她点了穴道,提在手中,推到马车的近前。   他一进那屋中就着了机关,为这人困住,接下来就看见这人拿了两个假人在窗上演起了皮影。   那人竟然能学了他的声音,将他的同伴骗进屋来。   林小墨心中深悔不已,当下默不作声,用功偷偷冲击着穴道。   那人将他推到马车的近前,停下足来,掀开车帘,那车座之中铺着厚厚的毡子,一位青年双目微合正躺在上面。可不正是陆酒冷让他们护送回寻欢山庄的苏慕华。   林小墨看见那女子飞快地解下衣裙,那水桶般的腰身奇迹般地扁了下去,仔细看去,眼前竟是一位身着红衣的男子。   那红衣男子手中剑往林小墨喉间一递,沉声道,“交出解药,我让你死得痛快点。”   林小墨冷笑道,“你尽管动手好了,我负庄主所托,本就无颜再活下去。”   红衣男子道,“你觉得冤枉?我为了擒你们,布下了机关出自鲁班世家的吴不巧,而那摄魂之音也是传自拜月教,你们几位小子,让爷颇费了一番功夫。”   林小墨道,“邪门歪道,你可敢和我正正经经地打一场。”   红衣男子忍不住笑了,“寻欢山庄的杀部什么时候要和人正正经经地比斗了。”   “你是何人?”   “告诉你也无妨,我便是春风得意进宝楼的陶行影。”   林小墨一惊,“桃花公子?”   陶行影笑眯眯将剑横在他的脖颈道,“你既然敢擒我家楼主,又何必做出这副吃惊的模样?交出解药。”   “行影,不必为难他。”   陶行影抬头看去,喜道,“楼主,你醒了。”   苏慕华自车中走下,道,“我的楞严经虽未大成,但慢慢逼毒,也是不容易困住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一章 红尘劫 磊落意 谁解风流(三)   3   林小墨觉得喉间压力消失,陶行影将手中剑锋移开,还未等林小墨舒了口气,陶行影的手已经顺着他的气海、阴交点了下来。手法刁钻古怪,竟似在他腰上揉了一圈似的。   林小墨方聚了的一口真气一茬,差点气得走火入魔。   陶行影笑道,“苏楼主说不杀你,可没说放过你。你将我家楼主与些畜生关在一处,光凭这点,便该你吃上些苦头。小逞大戒,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规矩可不能丢。”   林小墨觉得为他抚过的地方,血脉凝滞,仿若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当下脸色苍白,牙关嗒嗒作响。   苏慕华抬眼辨了方向,看着林小墨道,“陆酒冷可是让你们将我押回寻欢山庄?”   林小墨扭了头,不肯说半个字。   苏慕华轻轻一叹,“罢了,行影,他也算得上是条汉子,解了他的禁制,交给此地分舵的人先看管起来吧。你可知道陆酒冷去了何处?”   陶行影道,“我见他与燕王往上京的方向去。”   陶行影一脸好奇地看着苏慕华,“这陆酒冷…我见他与楼主可要好得很,怎么突然把你抓起来了。”   “他要将我关在寻欢山庄。”   “莫非这寻欢山庄想要吞并春风得意进宝楼,哎呀,他与燕王行一路,莫非这是燕王的主意,这可如何是好,谢总管不知此事,还在帮燕王。”   苏慕华淡淡道,“行影,你想多了,我原本也是要帮燕王的。而陆酒冷只是要把我囚禁在寻欢山庄罢了。”   “他关你做什么?”陶行影看着苏慕华的脸,轻拂红袖,突然恍然大悟,“莫非他,他竟是对,对楼主你起了不轨之心?”   苏慕华道,“少胡说,召集本地的分舵人手,我还有事要办。”   陶行影解了林小墨的禁制,随手点了昏睡穴,自袖中拿出个联络烟火放了。笑道,楼主,此地分舵很快便至,我们接下来如何….”   苏慕华道,“你去收拾两匹马来,我们上京。”   “骑马?”陶行影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楼主,房事过后,不宜骑马颠簸吧。”   苏慕华脸上神情一滞,“怎么看出来的?”   陶行影悠悠一叹,“不过,以苏楼主的品貌,也不奇怪,不断倒是可惜了,这陆酒冷也算是好眼光。可惜啊可惜,虽然行影我也是个断袖,但我只做下面的那个,否则我也想尝尝苏楼主的滋味。”   苏慕华原本心中郁郁,此刻见这人全无正经,满口胡言,虽觉得尴尬,倒笑了,“陶行影,你不要命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陶行影自袖中摸出一个盒子递与苏慕华道,“此药止血生肌,我们便先用马车赶路,待一二日后,楼主自然就可骑马了。”   苏慕华看着那盒子脸色微沉,半晌拂袖道,“本座无需此物。”   陶行影看着他别扭的神情,脸上笑容甜美,诱哄道,“行影是为苏楼主着想,楼主早一日赶回去,便早一日向姓陆的讨回这笔债。春风得意进宝楼可不是任人欺负的。”   苏慕华不自然地自他手中如接烫手山芋一般接过盒子。“我与他的债,我自然会讨还。”   “问春风十里何处,柳软琴酣醉里眠。”   京华之中春风何止十里,灯红如昼与天上月相应成趣。   两尊石狮子前此刻站了一位身着黑色夜行服的女子,细看那眉目,正是方才自春风得意进宝楼离开的小羽丫头。   她目光自那副对联移开,落在楼前问柳阁三个描金大字的牌匾上。眸光一转,脸上露了笑意,“便是这了。”   一阵风吹过,楼前已经失去了这女子的踪影,风吹动地上纸屑,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问柳阁与别处不同,虽也是买笑的所在,但此地却是相公馆。   小羽越往里走,一路听莺声婉转,脸色愈发撑不住,心下暗自将肖无忧骂了个十几遍。   “啊嘁。”身着宝蓝色长衫的男子手握着地图打了个喷嚏。   他对面的人手中正拿着一把折扇,刷地展了扇面,掩了脸。   这二人一个是这问柳阁的问柳公子,另一个正是无事亭主肖无忧。   问柳笑道,“亭主得赔我一把扇子了,可惜不是先生亲笔提的扇面。”   肖无忧随口道,“你门口便有竹子,你且去砍了来,糊上点熟宣,我替你提了就是。”   “你?”   “柳儿莫非是嫌弃本座的字?”   “不敢,亭主若肯提上无事亭三字,我明日便举着这扇子去门口招揽生意去,保不准门庭若市。”问柳目带幽怨道,“只是不知如此一来,又有多少女子要伤心了。”   肖无忧心底打了个哆嗦,脸上却露了笑,“柳儿说哪去了,女子哪及得上柳儿的一半。”   “哦?”问柳媚眼如丝,依偎过来,靠在肖无忧身侧,“这一张皇宫的地形图,亭主莫非又有什么大买卖了?”   肖无忧将地图折成纸条,在手边的烛火上烧了。“若此事成了,无事亭便在朝中有了根基,只是此次不需杀人,倒不必柳儿出手了。你便好好看一出戏,待事了,我送你一份礼物如何?”   问柳懒洋洋地笑道,“亭主不必花心思哄我,我在这阁中虽只是琴师,但各色花样也见得多了,没什么稀罕。我知道亭主心中早有那…荆楚楚姑娘。”   肖无忧闻言,以手托了额头,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柳儿,不要提这么恐怖的事,那只母老虎,谁心中有她了。”   “江湖中都说,荆楚楚姑娘一直追着亭主,如此美人,缠了久了,亭主心中只怕早晚要动心的。”   肖无忧神色不自然地道,“那是因为…她要找我算账。”   “哦?亭主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了?”   肖无忧道,“此事说来就话长了,那一天我在荒庙中救了她,她就误会了我。”   问柳长长地哦了一声。   “你别一脸不信的模样,若非我救了她,她就要被山贼给非礼了。”   “莫非,她以为对她欲行不轨的是亭主你。”   肖无忧摇了摇头,“不,她以为我已经非礼了她,给了我好大一个耳刮子。”   问柳惊呼了一声,“那亭主你便任她打你,以你的身手…”   肖无忧道,“从小我娘,也就是我师傅,就教会了我,不要试图和一个女子讲道理,尤其是不要试图与荆楚楚这样的女人讲道理,更重要的是当她还在气头上的时候。”   “那亭主便任荆姑娘这般误会你?”   “还好荆楚楚也不是一点道理都不讲,她只是脾气坏了点,很快,她便发现了自己没有被非礼,结果我的麻烦更大了。”   一个女子要发现自己没有被非礼,总是有许多的方法。问柳不明白这误会解开,怎么麻烦反而更大,问道,“怎么说?哦…莫非那荆楚楚发现亭主你不仅人品可靠,而且脾气温柔,便爱上了你了?”   肖无忧含糊道,“你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好歹人家也是黄花大闺女。荆楚楚她心里内疚,非要还欠我的这一巴掌,我又如何能对一个弱女子出手,我扭不过她,便点了她的穴道。然后…”   “肖无忧!你这色魔,无赖,卑鄙小人!”   问柳阁问柳公子的居处,门窗哐当一晃,几乎要掉落下来。   肖无忧顺着洞开的窗口,往外看去,见一位身着夜行服的女子正站在院中。   他看清这人的面目,脸色一变,“荆楚楚。”   荆楚楚正是小羽行走江湖时的身份,刁蛮任性,却颇讲义气,出生世家的侠女。   问柳公子看了看肖无忧,又看了看窗外的女子,“亭主,我比较好奇,你点了她的穴道,怎么会将她气成这样?”   色魔,无赖?唔…   这女子容貌秀美,这脾气嘛,也辣得够味,实在和亭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喜可贺!   摇晃了半晌的窗终于哐当一声坠地,溅起好大的尘土。   肖无忧以袖拂去尘屑,脸色发青,扬声道,“荆楚楚,我方才说错了,你是半点道理都不讲,脾气更是糟透了,若世间有什么男子能看上你,他一定是瞎了眼。”他一把揽过问柳公子的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然后转头对小羽道,“你看见了,我肖无忧宁可喜欢男人,也不会多看你一眼的。”   小羽瞪着他,跺了跺脚,转身离去。   问柳公子在肖无忧怀中眨了眨眼睛,“亭主,臣妾是无辜的,他日正宫还朝,可千万留臣妾一条活路。”   肖无忧推开他,笑道,“少拿我寻开心了,替我传个消息出去。就说荆楚楚与肖无忧在问柳阁吵了一架。”   “哦?亭主不准备隐匿行踪了?这一着是?”   “无事亭主是个生意人,既然我们敞开门做生意,自然要听听两边的报价,才不算坏了规矩。”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二章 笑掷杯(一)      1   翌日,午时方过。   “无事亭主”,玉石所制的棋子握在修长的指尖,于案上敲击。如书生般儒雅的人轻轻笑了,“太子对此事如何看。”   他身侧与他对弈的男子,一身锦袍绣了五龙云纹,是太子常服的打扮。这人本也是好相貌,但唇过于偏薄,微抿起来便有几分刻薄无情。   太子道,“纵然是皇觉寺大火掩了地牢的痕迹,但孙晟已死,这大典不过数日功夫,转眼便至。今日小十八和飞羽骑已经到了,永宁于三百里外呈了问安的邸报,算上脚程,也就是这两日。以我看来,不如趁飞羽骑不在他身边,派些人去把他做了,推到什么山匪身上便可。”   叶温言以指揉了揉眉心,“殿下以为什么样的山贼能做得了陆酒冷?”   太子道,“这无事亭主听说原来是陆酒冷的金主,他手下杀手众多,或许知道陆酒冷的破绽。无事亭主既然放出风来,不如我们去寻他。我也并非给不起价的人。”   “不可”,叶温言急忙道。   “哦?这是为何?”太子略一沉吟,笑道,“温言无需担心,我不过多寻一个帮手,纵然无事亭入我麾下,我依然是最为倚重你的。”   叶温言暗中叹了一口气,心知太子此人生性多疑,又刚愎自用。河间府他虽得了降魔杵,但于太子的大局毫无裨益。河间府依然稳固,拜月教和云南王都借了托辞不肯发兵。从面上看,只有他得了一柄好兵刃,太子虽不言语,但心中已经生了嫌隙。   “无事亭主敌友未明,他若说派了人去杀陆酒冷和燕王,殿下是信还是不信。若他要知道我们的布置,殿下是否敢放心告诉他。此刻离大典不过数日,何必凭空生了波折。更何况...”叶温言压低声音道,“太子可曾想过,成帝年不过五旬,身体尚康健,而殿下已经三十有余了,要到何年才能坐了天下...”   太子眉心一跳,叶温言所言正是他一直以来心内忧虑之事。   叶温言又道,“莫非要等到...宝剑生尘,双鬓已雪?”   太子沉声道,“休得胡言,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叶温言你也敢活。”   叶温言神色不变道,“当年我与殿下说过,我与殿下设的是天下之谋,若太子愿意这么等下去,我也无话可说。”   太子神色不豫,道,“我又何尝愿意,但...谋?怎么谋?”   “燕王入京,天子设宴,殿下可将死士调入宫中,正是殿下一网打尽之时。”   “燕王入宫旁人不在,陆酒冷是一定在的,他的武功好,只怕死士也很难得手。”   “陆酒冷不足惧,他回了京城,我自然有办法对付他。”   “哦?陆酒冷已经练成了楞严经,你有何方法?”   “陆酒冷能习成楞严经靠的是苏慕华至阳的内力,他为了救苏慕华与之双修,更耗了血脉中的至纯之气,阴阳失衡,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性命难保。他不好好寻地方养伤,竟敢入京,怀的是必死之心。我接到消息,苏慕华已不在他身边。”   太子目中转了喜色,“如此倒是天助我成事,不过纵然除了成帝与燕王,这其他人如何收服倒也要费上一番手脚。”   叶温言笑道,“此事不难,便着落在孙晟身上。”   “孙晟,他不是已经化了一把灰了。莫非...你想李代桃僵?”   “不错,孙晟只是一个证言,殿下只需指证了燕王,甚至无需定论,只要在京中传开了这个流言...待殿下夺了大宝之后,燕王的疑点也会变成铁证。殿下到时只要把事情往他身上推个干净,自然能名正言顺。”   第二日,太阳方升到中天,京城的城门口便停了数十匹马。   “驾...”当中马上男子勒了马,望着眼前的城门道,“哈哈,本王的马果然神骏,不过用了一日时间便行了三百里路。”   圆圆脸的临止关守将冷哼一声道,“缪王日驰千里马,攻徐偃王大破之。你燕王这匹马快跑断气了,也才跑了三百里,算得上什么神骏?差人家老鼻子了。”   朱永宁笑眯眯地道,“小娃娃,本王若无记错,这匹马可是你寻来的。”   秦永立将手按上佩剑,怒道,“你再敢这么唤我,我便让你血溅五步,也不必等什么别人再来算计你了。”   秦永立虽已是一关守将,但长了一副圆圆的娃娃脸,这一路行来,住店的大嫂,打尖的大姐都不忘唤上一声小娃娃,感情深的还感叹一声,这么小的娃娃便出远门运镖,真是可怜。听说是别人的奴儿,更是心疼不已,连打饭都打得比别人满一些。   秦永立忍了一腔怒火,又不能对他们出手,早如炮仗一点就炸。   朱永宁笑眯眯道,“安啦,安啦。”   陆酒冷勒紧了马,倒也一笑道,“永立兄不必介怀,就凭临止关三字,世间何人敢看轻你?”   “诸位”,跟他们一同上京的一位书生打马过来,行礼道,“多谢诸位一路护送,我等就此别过。”   这些读书人至下了船,便与他们一路相随,他们住店,便也住店,他们打尖,便也打尖。   陆酒冷抱拳还礼道,“白兄,客气。这一路太平无事,谈不上是护送。”   那白姓书生又是一礼道,“若非诸位相伴,只怕无法如此太平无事,还是要谢的。”   朱永宁朗笑道,“白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实是最易招惹祸端的,这一路能顺畅实乃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侥幸。眼见城门在望,不如我们去饮上一杯。我知道京城有处小酒馆,那酒娘又美丽,又善良,脾气还好得很。”   陆酒冷闻言也笑道,“老爷喝酒,连人家是否善良都知道?”   朱永宁道,“我在京中的时候闲来无事,会换了寻常的服饰,到她那店中。若兜中银钱不够,差上一两钱银子,一两碟花生米,半壶酒,她总是肯赊的,可不是既大方,又善良。”   朱永宁在这白书生面前也不再以本王自称,只当寻常生意人。   陆酒冷忍不住笑道,“老爷,可真是有趣。”   秦永立一脸鄙夷。“似老爷这般一毛不拔的,可真是将大宁...的脸都丢尽了。”   朱永宁笑道,“好说,好说,白公子,大家行了这么久的路也渴了,便随我去喝上几杯,再散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二章 笑掷杯(二 )   2   燕王此人,若要献殷勤,一定能热情得让人感觉自己上辈子就与他有过命的交情,这一辈子没有喝过割手腕的酒,都不算够意思。   白姓书生名无暇,倒是谈吐风流,满腹书袋子。   此刻,众人已经在燕王旧日时常赊欠的酒馆坐下。   此去经年,此地物是人非,如今的女掌柜已非燕王记忆中那圆圆眼睛的漂亮女子,现在的女掌柜依然漂亮,只不过圆圆的是脸。穿着青花布围裙的女子端了酒来,见了那女子,陆酒冷依稀觉得有几分面熟,不觉多看了几眼。   那女子已经愣在他面前,“是,恩公?”   陆酒冷对这称呼倒是陌生得很,错愕之下,“你是?”   女子已经拜了下去,“奴家花笑月,当年在济南府多蒙恩公为我出手。”   花笑月?陆酒冷记起一年前在济南,这女子百般纠缠他,为她出手复仇。当时这女子身怀有孕,此刻他只觉眼熟,并未认出。   “原来二位是旧识,我等都是陆兄的好友。掌柜你有什么好酒便请端上来吧。”说话的是白无暇,他身边坐了一位青衫书生,眉眼有股呆气,不怎么说话。白无暇说什么,他只管点了点头,道,“甚好。”   “呵呵,六儿,白兄说什么,你有说过不好么?”   说话的书生许是家境不俗,身着一袭枣红团花的外袍,手上一把折扇扇坠是碧玉雕就。   他容貌本也不俗,可惜说话举止间都带着得理不饶人的傲气。   那为他唤作六儿的书生面皮一红,偏生口拙,只道了一个你字。   “我怎么了?莫非我哪儿说得不对你六儿的心了?你这温吞磨死人的性子,什么时候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他以这扇挑起小六的下巴,笑道,“可惜这一副好相貌,笨得和头驴似的。怎么,生气了?我可不是你的白哥哥。若不满意,六儿说出来,我看看能不能改。”   白无暇抬手拍开他的扇子,“莫公子,你不要欺人太甚。有什么过节你冲着我来好了,欺负六儿算什么?”   那莫姓书生哈哈一笑,“怎么白公子心疼了?我不过见不得他那副模样,好似谁欺负了他似的。我是好心被驴踢啊,也罢,这等地方的酒我也不耐烦喝。走了,我们去逍遥阁,我的东道,请大家尝尝十年窖藏的醉太白和长江的刀鱼去。”   他说罢站起身走出门去,朱永宁见随他走的书生倒有大半。笑道,“也好,少了些碍眼的人,我们喝得更可尽兴。”   白无暇道,“勿怪勿怪,我这表弟就是骄纵了些,若相处久了,便会知道他为人其实不错。”   那叫小六的书生附和道,“嗯。”   秦永立是个火爆脾气,看不过眼,手在桌上一拍,“你嗯什么?他这般欺负你,你还说他好?”   小六眼中露出迷茫之色,“他并未说错什么。”   “你…”秦永立为他气绝,真想拿双筷子敲敲那榆木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既然几位是恩公的好友,本店今日好酒管够。”   花笑月唤伙计端了酒坛上来,拍开封泥,酒香便盈了斗室。   朱永宁道了,“多谢掌柜,既然是故人见面,不如我借花献佛,一起喝上几杯。”   花笑月应了,为众人满上酒。   连白书生和小六都举了杯。   陆酒冷能看出这三位书生都易了容,若要他去揣测这易容下的真实容貌,他也只能捉摸个高矮胖瘦。   这三人高矮胖瘦相差无几。   “这酒果然不错,扑鼻醇香,我在...家中也难得此好酒。”朱永宁举杯笑赞道。   花笑月道,“实不相瞒,奴家家中祖传调香之术,我酿酒所用之物是以香米加了一些花草。不是奴家自夸,滋味是与别处不同。当年我与恩公相遇,也是因为闻香蝶。奴家也就这点谋生的法子,带了孩子离了山东,在此开个酒馆,再来就是调些女子用的香出去卖,倒也衣食无忧。”   陆酒冷遥遥想起当年正是因为帮这女子而流落边关,与苏慕华再又相逢,如今虽已天各一方,但得此相知,心中却也无憾了。   朱永宁笑道,“闻香蝶不知是何物?”   花笑月道,“是我研制的一种蝶,它能于一月内追踪人的下落。”   朱永宁眼睛一亮,却举杯掩了,笑道,“陆兄的朋友果然都是些奇人。方才夫人说卖香,不知在何处经营?”   花笑月道,“世间愿意花钱买香的除了富家的女子,便是风尘之地的女子,实不相瞒,我出入的多也是烟花之地。”   她说得坦然,就连小六他们这样的书生都未流露出轻慢之色。   朱永宁笑道,“如此说来,夫人见识必广。我等方从外地来,不如夫人说说这京中的趣事,与我们听听。”   花笑月饮了口酒笑道,“今日,京中最大的趣事莫过于天家的兄弟故事。”   朱永宁脸上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道了声,“哦?”   花笑月道,“这天家兄弟十余人中,最大的异数便是燕王朱永宁,相传燕王为外族女子所生,貌有异相。当年因监管缇骑不力,累言临素身死,为今上所不喜。后来因强抢良家女子,获罪贬往边关,虽未夺了亲王封号,但在宗谱之中已经降了位次,与郡王们同列。今上还有一子叫朱应袭,因纵容家中仆人行凶,为都察院寻了错处,为今上责令往边关。今日有传言说,有人敲了都察院的鼓,说是燕王飞羽骑中的人,那人在都察院门口囔破了,说要状告燕王,说他受燕王之命,诱骗朱应袭出望北关,迫使望北守军与北燕决战。他因这秘密,为燕王派人追杀。”   白无瑕道,“他竟将这天家的秘密当街囔了出来,难道不要命了?”   朱永宁笑道,“正是因为他要命,才将这秘密囔出来。他囔了出来,都察院的秦决意才会接他的案子。”   那叫小六的书生不说话,只道了声,“嗯?”   “相传燕王当年按兵不动,累言侯身死昭阳殿。而言临素正是出自轩辕山。”陆酒冷接着解释道,“更相传这秦决意也是出自轩辕山,是言临素的师弟。”   白无瑕道,“如此说来,正是因为他将此事囔了出来,秦决意才好接这把刀?”   朱永宁道,“不错,秦决意可一点都不傻。看来这次燕王的麻烦可大了。”   白无瑕道,“燕王毕竟身为皇子,这秦决意毕竟是臣子,又能如何?”   朱永宁一叹道,“这个白兄有所不知,听说昔日今上曾发了话,训诫众皇子,说秦决意是他的心头肉。”陆酒冷唇边露出一笑,还未等他笑容收敛,就听到朱永宁接着道,“此话我自然是不信的,那秦总捕口碑颇佳,为人刚正不阿,轩辕山舒怀瑾一代侠名,他的弟子又怎会为权贵折腰?”   “在下代家师谢过王爷谬赞。”酒坊外阳光晒着的中庭外落了一顶青色的小轿,轿帘起处下来位身着简单青衣的男子。   朱永宁已为此人道破行藏,倒也不必再隐藏身份了,冲着他一礼道,“原来是秦捕头,本王初入京城便能见到秦捕头,幸会幸会。难怪本王这一路上都听着喜鹊叫。”   秦决意步入店中,脸上倒没什么笑容,“在下能见王爷,倒不是幸会,在下是让人拿了王爷的画像,问了守城的官兵,特意寻来的。”   “多劳秦捕头费心了,本王与几位好友在此处喝上一杯酒,秦捕头可愿意一起喝上一杯。”   秦决意道,“自然可以,我今日并无公务在身。陛下传了话,王爷若回京,今夜便在上林苑摆了酒宴,请王爷一同团聚。陛下说他昨夜得宁后托梦,又逢皇觉寺大火,并非吉兆。他心中放不下,明日便会离京去往西山天坛祭天,为社稷祈福。今年的寿宴便提前过了算罢。”   朱永宁肃容道,“本王未能为父皇分忧,实在有愧,本王这就去见见父皇。”   秦决意道,“王爷,不必着急。我奉陛下口谕,左右今日无事,便陪王爷先回府歇息,待到傍晚时分再一同入宫。”   秦决意说得虽是轻描淡写,但朱永宁的眉心一紧,这说法,他这王爷一回京,竟是为都察院掌院亲自监视了?   秦决意说完这话,转眼向着陆酒冷道,“陆庄主接掌庄主之位,秦某代表轩辕山致贺。”   陆酒冷回礼道,“多谢秦大人。”   “寻欢山庄远在东南,与轩辕山一般逍遥红尘,陆庄主此来,依秦某所见,不智。”   这人硬得如一块石头,说话之间极为不讨喜,难怪人称铁面活阎王。   陆酒冷眼中露出傲然之色,“多谢秦兄,俗话说富贵险中求。陆某既然身怀武功,年纪也不算太大,又怎肯偏安一隅,不来看看这京中绝顶风光?”   秦决意冷声道,“秦某言尽于此,陆庄主武功虽高,但这世间的事并非皆是以武力可以解决的,好自为之吧。”   朱永宁打了个哈哈道,“正好,本王也要回府见见我那怜儿爱儿的几位爱妾,便有劳秦捕头陪我走上一遭吧。陆兄...”   陆酒冷道,“我还有事要去走走,黄昏之前会到王爷府上。”   朱永宁便与他和几位书生拱手作别,秦永立和几位藏锋扮作朱永宁的侍卫簇拥着他一并回府。   白无瑕和几位书生议论了一番朱永宁的身份,再饮几杯便也离去。   方才热闹的一桌,便剩了陆酒冷和花笑月二人。   陆酒冷道,“花夫人,陆某还有一事要麻烦你。”   花笑月道,“恩公但有吩咐尽管开口。”   “你不必唤我恩公,当日的事我不过举手之劳,而且你也已经付过报酬了。我只是还想向你要一只闻香蝶。”   花笑月应了,道,“恩公随我来。”   陆酒冷随她入了内室,接过花笑月递与他的锦盒,转眼见案上摆了个灵位,竟写着陆酒冷恩公长生牌位。笑道,“夫人有心了。”   花笑月道,“我心甘情愿日日为恩公祈福,愿恩公长命富贵。”   “我不求长命富贵。”陆酒冷一笑道,“若夫人愿意,便替我改为一人立长生牌位吧。”   花笑月道,“此人能得恩公如此牵挂,必然是有福的。恩公若愿意,便将此人的名字写与我,我再去立一个长生牌位,与恩公的一并供奉。”   “夫人替我祝愿此人能平安吧。”陆酒冷见案上有纸笔,便提笔写了,折成纸条递与她。“夫人之才,今日燕王已经看在眼里。夫人最好离开京城,避了是非的好。”   花笑月谢过,送了他离去。展开手中的纸条,笑道,“苏慕华...莫非这便是恩公的心上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二章 笑掷杯(三 )   3   陆酒冷别了花笑月,出了酒肆,便置身京师繁华的街头,他凭着记忆中的道路,慢慢走着,不时停下来往摊上看上几眼。   转过三条街,他袖子中已经揣了两把扇子,一把绘了半塘荷叶,一把画了梧桐冷月,手中还拿了一包油纸包的糖炒栗子。   陆酒冷在一处酒楼前停了下来,“醉白楼,便是此处了。”他上了二楼,寻了个临窗的位置,低头便可见对街一溜青墙,墙内桃已熟,累累于枝头。   此时不过是午后,店中并没有什么人。陆酒冷让小二上了一壶酒,也不要菜,便就着那包糖炒栗子下酒。他小酌了片刻,便听见楼梯响动,抬眼望去,一位白衣书生,眉眼俊俏,只是挑眼看人的模样,颇有几分倨傲之色。   可不正是那姓莫的书生。   姓莫的书生也见到了陆酒冷,脸色微寒。   陆酒冷也已经看见了他,笑着打招呼,“何处不相逢呢,京城如此之大,我走着走着,也能和莫公子遇上,实在有缘得很。”   莫书生笑道,“陆公子慎言,缘分这东西可不是随便说的,我一日也得上茅房三五次,莫非陆公子与这茅房一般,和我有缘?陆公子这般逢人便说缘分的毛病,实在该改改。”   陆酒冷无缘无故为这人数落一通,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莫兄…”   “呃…这逢人便称兄道弟的毛病也该改改。”   “我…”陆酒冷倒是笑了,“我与阁下从前相识?”   “不认得。”   陆酒冷点头道,“我也不记得曾经得罪过阁下,为何感觉阁下对我颇有敌意。”   莫书生脸色沉沉地道,“相由心生,你看似浓眉大眼,但眼白太白,眼珠太黑,眉峰处又带了煞。鼻梁太高,嘴唇太薄,主的是刻薄无情。一看便不是好人,你说是吧,小六。”   陆酒冷听这人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倒也觉得有趣。再看他身后跟着那叫小六的书生,方才在花笑月那,二人闹得僵,此刻却又走到一处去了。   小六似对他颇为忌惮,为那莫书生一问,道了声,“嗯…”   “嗯什么嗯,我问你是不是?”   “是…喂…”   小六话音未落,眼前一花,为陆酒冷带入身后。   陆酒冷立于莫书生身前,手自袖中摸了一把扇子展开,扇面上的图案是月照梧桐。   “你是他的老子娘么,非要人附和你?”   莫书生见他一手扣了小六的手,怒道,“这关你何事,快放开我的朋友。”   陆酒冷揽了小六的腰,自窗口跃出,长笑声遥遥传来,“我与你的朋友一见如故,相由心生,颇为投缘。这京城之中风月正好,刚好让他陪我逛逛。”   莫书生看着那两道身影一起消失在对街的围墙内,目光落在围墙门上春风得意进宝楼的牌匾上。也不再追,唇角露了一笑。   “你要带我去哪?”小六为人半揽在怀中,一路拖着手顺着树要楼上的窗户里爬。   耳畔传来机关的声音,抬眼见了黑魆魆的箭头正森冷地指向他们。身形一闪,手中按了枚短箭,怒道,“也不看是什么地方,便乱闯,你不要命了?”   “你终于肯多说几个字了。”陆酒冷袖一抬扫落迎面箭羽,拉着他的手,一同闪入窗内。   啪地一声,陆酒冷抬手将窗迅疾合上,箭矢敲击着窗,如落了一场雨。   陆酒冷并不转身,低低一笑,“你我在此,若是因这些机关丢了性命,倒是笑话了。”   那书生在他身后沉默半晌,方道,“我也并不指望能瞒你,你带我来此做什么?”   这小六书生竟是苏慕华,燕王这一路走走停停,苏慕华虽来得迟,却也能赶上。   陆酒冷道,“三位书生,若论性格那白无暇最像你,温和却有锋芒。”   苏慕华道,“多谢,可惜你的甜言蜜语,我已不敢听。江左望族公孙家的长孙公孙云霁,字白瑾,他与燕王已结盟友。”   陆酒冷又道,“这莫书生,眼高于顶,对我又没什么好脸色,偏又姓莫,引了我往慕字上想。我想,小苏见了我,只怕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的。”   苏慕华微微冷笑,连话都懒得说。   陆酒冷自顾自地道,“只有小六,这懦弱无能的性格,说话又少,与你最不像。后来我又想,小苏我们如此熟悉,我太过熟悉你的声音,你虽改了声线,但说的话多了难免露出破绽,于是我想你会不会故意扮了不说话的人。”   二人说着话,陆酒冷却并未转身,彼此看不清脸上的神情。苏慕华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叹,“你便知道我一定会来?”   “我想过,若杀部的人得力,他们能将你送到寻欢山庄。等我了了此间的事,便回山庄与你相守。但我也想过,若他们困不住你,我们难免要成为敌人了。”   苏慕华道,“若是相守,你又为何那般羞辱我?”   陆酒冷转身面对他,“因为我知道若非如此,你不会恨我,而我也狠不下决心困住你的羽翼。”   苏慕华道,“酒冷,听我一句劝,你武功虽高,但朝堂不比江湖,多的是看不见的刀剑。燕王此人城府颇深,若你想掌控他,只怕不易。”   “义父筹谋经年,我不能辜负。小苏,我与你不同,我自幼是个孤儿,直到陆庄主收留了我,传我武功。杀部之人冷血无情,纵然我确实喜欢你,但我陆酒冷是杀部之主,服从命令远比感情重要。何况,如今我已修成楞严经,又为何不能江湖和朝堂兼得。”陆酒冷将手扶于苏慕华的肩头,“今夜宫中庆典提前,你会阻我么?”   “此番我也答应相助燕王,自是不会阻你。但日后…”   陆酒冷朗笑着打断他道,“如此甚好,小苏你我至少今夜还能联手。我记得当年你曾从此处带我去了一处荒园,我还记得门前有一树梅花,雪落在树上便化了。”   小园清幽,一树老梅虽不到开时,但树影苍劲,在微斜的日影中也颇有韵味。   陆酒冷于树下,拍开一坛酒的封泥道,“离黄昏还有一个时辰,小苏,我还可以与你共饮,倒也难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三章 第三杯酒(一 )      1   东府,琴台。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弹琴?”   “怎么了?”叶温言一袭白衣无尘,见眼前走得风风火火的人,手停在一张焦尾七弦琴上。   太子站于他面前,“父皇传了旨,今夜提前庆典。”   叶温言挑眉笑道,“提前庆典?成帝不愧中兴之主,手腕不少,我倒小觑他了。”   太子道,“父皇刚刚传了令,他明日便要去西山祭天,宣众皇子今夜入宫饮宴。你说,他是不是起了疑心?”   “成帝此生诸般稳当,他未必是对你起了疑心,只是京中如今什么人都有,若有人暗中布局,他也可借此破去,也显得天威难测罢了。”叶温言道,“秦决意那边?”   “秦决意已经接下了案子。朱永宁午前一回京,秦决意便以这案子为由,将他监视起来,亲自陪了他回府。”太子叹了口气道,“我们谋划了这么久,却为那老狐狸打乱了算盘。温言,我们此番该如何?”   叶温言指下轻挑琴弦,见宫弦绷紧如弓,“太子之意如何?”   “那老四越来越会收买人心,今日内阁素来古板的张阁老都夸了他几句。让他白白逃了这次,我…我真不甘心。你近日身体不适,如何了?”   叶温言道,“我已经越来越克制不住降魔杵,魔性入心,也许也就在这几日。”   太子目中一惊,“那…唐门的香也不管用?”   “饮鸩止渴而已…秦决意并不傻,若与他时间,自然不难识破那个李鬼,下一回抓了燕王把柄的机会还不知是何时了。”叶温言笑了笑,“太子,今日的局势已如这根弦,若不早下决断,只会江河日下。”   太子沉默片刻,目中转过狠色,自袖中摸出一块令牌,“温言,那便悉数交与你了。”   叶温言起身,微微一礼道,“太子放心,若事败,东府也会独力揽下一切。”   苏家这处别院并不大,一株梅花树便占了大半的院落。   陆酒冷为两人倒满了酒,酒自封了泥的酒坛里倒出,清冽醇香,是梅子酿就。   而酒坛是苏慕华自梅树下挖出来的。   “小苏,没想到你还有这份以梅酿酒的心思,我今日倒是好口福。”   苏慕华拿了一碗酒在手,斜靠在青竹椅上,凤眸微挑,“这酒…是我娘生前所酿,算来已经有十余年了。我娘那时生了我爹的气,将这酒埋入地下时曾说…以后酿好了酒,就我和她喝,不给我爹喝。”   夕阳照在陆酒冷英气的脸上,他也一笑道,“原来如此,看来陆某今日口福比苏老楼主还要好些。”   苏慕华转开眼,又道,“你知道这酒后来为什么没有喝成么?”   陆酒冷心道,听闻苏慕华的娘于数年前已经过世,莫非竟是因此才没喝成。   苏慕华目光落在院中梅花树上,“这酒要七年才可大成。四年后,也就是我十五岁那年,我娘遇上了一个极厉害的仇家,她一人赴会,负了重伤。我亲眼见她于短短三月内,青丝成雪,终是离世而去。我娘临去之前,曾与我说,这酒在我十八岁那年方可酿好,让我带着心爱之人来此处共饮。而我十八岁那年,正是我接掌春风得意进宝楼之时…那一年我爹刚过世。”   陆酒冷见他淡色的唇线条利落,凤眸清透,如当年在河边初见,仿佛从未沾染岁月风霜。   心中一动,低低唤了声,“小苏”。   苏慕华抬眼,与他视线对接。“怎么?”   陆酒冷走近他,二人可以感觉彼此的气息。   “小苏…”陆酒冷的手落在苏慕华的肩头,“小苏,今日你带我来饮这酒,我很高兴。”   苏慕华看着他的面容,目中依稀流露出几分软弱,“酒冷,我…”   苏慕华一贯是强势的,这目光让陆酒冷心头一悸,当下想也不想,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触。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两人呼吸都有几分急促。   直到那温暖自唇上传来,陆酒冷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深深看着那双眼睛,突然手下一个用力将苏慕华拥入怀中。然后闲闲一笑,低头贴近那唇畔。柔软若有若无地碰触,一点点加深。温柔的美好的不似真实。   苏慕华为他揽了腰,低垂的眼一如他的主人,纵然不失骄傲锋芒,也已为他握在了手中,圈住了羽翼。   他的温顺让陆酒冷连呼吸都不稳,紧紧搂着他,狂乱地汲取唇间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陆酒冷终是扶了苏慕华的肩,抬起头来,“真舍不得…小苏你我毕竟已是一场夫妻。你舍不得我的好,我也不愿放开你,既然如此,为何你不与我同回寻欢山庄?”   他脸上的神情依然如此深情,话中却已有了轻浮的笑意,如握了胜券在手。   他终是赢了!   苏慕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竟然也有了一丝笑意。   “陆庄主,不错,此局是你赢了。我错付此心,错信一人。苏家在我苏慕华手中,依然逃不开为陆家之人所钟情,所伤情。我苏慕华认输!”   他声音宁定而从容,陆酒冷抬手便轻易地揽了青年的肩头。   两人对视,目光再不回避。   “你既然想明白了甚好,小苏,我此生总不会薄待你的。”   二人身影相偎,苏慕华在他怀中忽而一笑,挽留相醉身法施展如鬼魅。   陆酒冷为他挣开怀抱,也不着恼,双手环胸,悠然含笑看他。   此人已经坦言对他动心,他又何必着急?   苏慕华于石桌上端起一碗酒。   陆酒冷与他隔着石桌相对,见他长身而立,斜阳洒满青色的衣袍。   苏慕华缓缓抬手,饮尽那碗酒。青年的眸中有傲然之色,烈烈眸光在夕阳下若火焚燃,“陆庄主,我今日在此邀你饮这坛酒。是借这个地方,借我娘的酒,告诉你一句话…情之一事,我苏慕华…拿得起,便也放得下!”   青年说完这句话,转身决然离去。   陆酒冷目光落在放回桌上的碗上,阳光照在褐色的碗壁上,连一丝裂缝也寻不出来。   日影西移,良久,院中的男子拿起那只酒碗,悠然叹息一声,“我原以为小苏会摔了你,碗兄啊碗兄,遇上他,你实在是世上最幸运的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三章 第三杯酒(二)   2   夜,皇帝御上林苑。   宫灯夜明,映得上林苑中宛如白昼。   成帝因宁后之死,已有两年未曾庆祝生辰。宁后膝下并无所出,只有一位宫人所生过继到她宫中的小公主,不过十二三岁模样,为乳娘领着,坐在离主座不远的案后。   成帝的主座仍是空着,显然正主儿还未到。   成帝膝下皇子不少,夭折的也多,算来还活着的也不过那么五六个。陆酒冷随了燕王赴宴,还未落座,便见对面一人身着富贵服色,眉宇间却有与之不相应的戾气。   叶温言却不在他的身侧。   皇帝不在,自然太子最大。燕王满脸笑意,拱了拱手,道,“大哥,边关一别,为弟甚是挂念。”   太子离了座,扶了他的手道,“永宁在边关辛苦,前几日我还和老十,十一几个说,此番等你回来,我们兄弟几个要好好喝上一回。”   他目光一瞥正见朱永宁身后的秦决意,笑道,“秦大人也来了,督察院事务繁忙,本王也难得见秦大人几次,倒是永宁运气好,才回来,便与大人行了一路。”   秦决意脸上并无笑意,“下官因接了与燕王相关的案子,奉皇上之命,相伴燕王。太子日后若有事犯到我手中,我也一定亲自陪伴。”   他话带锋芒,太子强忍了怒火,道,“不知是何等案子?”   秦决意道,“递状子的人我也已差人带来了,刚好萧王殿下也在此,可以当面问问,太子殿下若有兴趣可以一同听听。”   燕王见秦决意此人神情古板,竟是要将成帝的寿宴变作他督察院的大堂。他已经听花笑月说了有人到督察院告了自己的事,却也拿不准是否是孙晟背叛了自己。苦笑道,“秦大人,此举不妥。”   秦决意尚未开口,太子已经道,“永宁何出此言,你问心无愧,秦大人更是中正耿直的良臣,有何不妥?”   燕王为他言语一迫,已是骑虎难下,若要拒绝,岂不是应了太子的话,问心有愧。但若是应了…   燕王面色一沉,“秦大人,今夜是父皇的寿宴,若是因我惊扰了,我朱永宁可是枉为人子了。”   他异族身份本就不受朝中重礼教的老学究们待见,若再添这一桩话柄,岂不更是雪上加霜。   “宁儿无需多虑。”男子人未至,声音已到。   陆酒冷见来者约莫五十余岁年龄,但精神矍铄,身着明黄龙袍,头戴冠冕,想来便是当朝的天子成帝了。   众人行礼,成帝于主座坐下,又道,“都先坐下吧。上了酒宴,我们边吃边聊。”   众臣落座,陆酒冷与燕王坐了一席,秦决意自去和朝臣同坐。   陆酒冷见席中有一桌竟是数名白丁,仔细看来竟是苏慕华、白无暇他们三位书生。   燕王低声道,“公孙家的公孙云霁,代表氏族势力,此间应有他的一席。”   陆酒冷已听苏慕华说过公孙云霁为燕王所笼络,“那小苏为何会在此?”   “小苏?”燕王为陆酒冷扫了一眼,笑道,“原来什么都瞒不过陆兄,苏家在朝中的影响力可不输于公孙家。”   二人低语之间,酒已过三巡。   成帝又想起了秦决意,唤道,“秦爱卿!”   秦决意起身应道,“陛下,臣在。”   成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秦爱卿的脾气可大得很,可朕就喜欢他这脾气。他眼里可是连朕都没有,宁儿和小十八还在北疆,你们兄弟几个千万别得罪了这个煞星,千万别有什么事犯在他手里...朕别的都不怕,就怕...秦爱卿对朕瞪眼睛。秦爱卿只要一瞪眼睛,朕就什么都依了他了。要打龙袍,朕不敢给凤冠,要斩亲王,朕不敢给郡王。”   众人噤声不语,心中细细估摸着今上这话里有几分装疯卖傻的醉意,几分敲鼓听音的杀意。   秦决意脸上神色未变,心中却忍不住骂了声老狐狸,这是将他当了刀,还昭示君恩深似海呢。   成帝又道,“秦爱卿你便唤了人上来吧,我们今日便当面问问,朕也心中有个数。”   秦决意应了,唤了一个近侍传话,都察院早有人候在外殿,少倾带了人进来。   秦决意向皇帝拱手道,“陛下...”   成帝笑呵呵地道,“秦爱卿便交与你了。”   秦决意也不客气,点了点头,向那人沉声问道,“天子之前,你便说出你的来意,自有人替你做主。”   那人放在殿内跪下,目光与朱永宁对接,便露出惊恐之色。秦决意将他的反应收在眼中,身形微侧,拦了他的视线又道,“你无需惧怕什么,但若你有心欺瞒什么,本府也不会手软。”   “我是燕王麾下飞羽骑的孙晟,因那日负了伤才离开了,结果燕王却不肯放过我,派了人追杀我,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才向秦大人求助。”   苏慕华见他一只手臂虚垂在身侧,似已废了,面貌虽与孙晟有七八分相似,但分明不是。心道此人若为太子所派,这成本也是做足了。   秦决意道,“胡说,燕王既然放你离开,又为何要追杀你?”   “许是燕王怕我泄漏了他的秘密?”   “是何秘密?”   “我曾奉燕王之命,挑动萧王出城与北燕人作战,我这只胳膊便废在那场战中。”   “你胡说,你根本不是什么孙晟。”一个少年的声音自人群中传出。   苏慕华顺着声音的看去,那少年锦袍玉带,头带金冠,可不正是萧王朱应袭。这朱应袭见此人信口雌黄,在说他最信任的四哥,竟是要哄骗他故意去冒险,如何肯信,当下气得脸色发红,忍不住出言辩驳。   太子道,“十八,你怎知他不是孙晟。”   “我见过孙晟,那你可记得那日你与我出城时穿的是什么服色,使的是什么兵刃,与我说过什么话?你的好兄弟死在那场战中,他又唤作何名?”   “这…”那人为他问得一愣,若要说起服饰兵刃,叶温言彼时在那场战中,自然已经告诉过他,但那死的兄弟,连叶温言都不知道叫什么,他又如何知道?   他原本负的使命只是将这盆污水泼了燕王,混过这几日,待宫变大事底定,谁又来管他的真假。   不想秦决意竟然这么着急,当众便审他。   “说不出来了吧。”朱应袭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我就说你是假的。”   太子又问,“这么说,十八弟确实曾经出现在那战场上?”   朱应袭出城参战的消息,已有战报记载,无可否认。但此刻太子说了确实二字,就并非如此单纯了。   朱应袭刚要说不错二字,目光一转,猛然醒觉若说了,是不是等于说四哥确实是拐了他参战一般。当下冷了脸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太子微笑道,“你确实不必告诉我,但秦大人是奉了父皇的命在审理此事,你连他都不肯告诉实情么?”   “你…”朱应袭为他一堵,到底年幼,觉得自己越描越黑,竟是在给四哥添乱,急得只去看朱永宁。   朱永宁哈哈一笑道,“大哥,莫与十八开玩笑了,你看把十八逗得都快急了。”   秦决意道,“燕王殿下勿怪,我只问真相,不管是非。当日你的手下确实与萧王殿下一块出了城,可有此事?”   朱永宁点头道,“不错。不过…”   朱应袭道,“不过是本王要他们陪我去的,四哥都不知道。”   秦决意道,“我听闻飞羽骑都是燕王殿下忠心不二的好兄弟,纪律严明,旁人是调不动的。”   朱应袭道,“因为他们不愿意见四哥白白等死。”   太子脸上露出笑容,“十八兄弟情切,口无遮拦。有父王在,虎毒尚不食子,四弟若无犯下什么大逆不道的错,又怎么会是等死。我倒觉得奇怪了,飞羽骑那么上百的男儿,都认为他们的主将是在等死。莫非他们听到了什么,误会了?”   “十八孩子话,大哥当不得真。”朱永宁向秦决意道,“秦大人,此人确实不是孙晟,本王也从未追杀过这个人。”   秦决意沉吟不语。   皇帝听了半晌,听到等死二字,心中也生起几分不快。   朱永宁见他神情,心下暗暗一叹。   太子道,“父皇,依孩儿所见,此事要给四弟一个清白并不难。”   成帝道,“哦?你有何主意?”   太子道,“一个谎言若要由一人来说,或许不容易窥破,但若要有一百人来说,一定有破绽。此刻飞羽骑正在京中,便下到狱中,一一对质,以秦大人的手腕,自然可以水落石出。”   朱永宁听了他的算盘,竟是要借此事将飞羽骑一网打尽,急道,“不可!”   成帝道,“哦?莫非宁儿也有什么好主意?”   “陛下,可否容草民说一句话?”   成帝闻声看去见那氏族的席间站起了一人,此人未着官服,只是一件朴素的月白书生长衫,形容清俊,举止风雅。   “你是何人?”   “在下苏家的苏慕华。”   苏慕华此刻御前见驾,已经除了易容,只以本来面目见驾。   他身边二人,一人是公孙家的长孙公孙云霁,另一人那莫姓书生,就是一路随苏慕华上京的陶行影。   陶行影恼怒陆酒冷对不住苏慕华,当下见他也在席间,望了过来,便是一个白眼。   成帝笑呵呵地道,“苏家小子,数年不见,朕都快认不出来了。朕还记得上回见你,还是和你爹一起,才十五六岁吧,朕还给你吃了桂花糕,如今有二十三四了吧。”   苏慕华道,“过了年便二十四了。”   “好,好风骨,比朕前几日点的探花都好看。不如苏家小子你不要开那什么楼了,整日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来朕的翰林院吧。”   苏慕华一礼道,“多谢陛下,只是苏家祖训,苏氏弟子不得入朝为官。苏慕华是苏家最不成器的子弟,担不起陛下重托。”   成帝又是惋惜了片刻。   秦决意轻咳了一声。   成帝忙道,“苏爱卿,有何话但讲无妨。”   他这人不管人家答不答应,已经先唤上了爱卿。   苏慕华自不能与他计较,笑道,“禀陛下,草民曾在边关与孙晟有几面之缘,这人确实并非是他。秦大人出身于轩辕山,所学渊博,不难验出此人的手是否是为慕容将离的破城弓所伤。更何况,陛下,草民还有一事要禀报…草民的朋友自皇觉寺救出了真的孙晟,陛下可唤来对质,便知真假。”   成帝允了,陶行影陪了一个太监离去,不过片刻,便带了三人进来。   陆酒冷看去,那其中一人自然便是孙晟,另两人一者俏丽秀美,一双眸子灵动,不知在转着什么古灵精怪的念头,另一者端正稳重,望之如山如松,竟是先期回京的任情儿和赵云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三章 第三杯酒(三)   3   如今李鬼见李逵,真假孙晟一对相,秦决意也是惯于问讯的,当下问了几句话,便向成帝拱手道,“陛下,还需要臣再审下去么?”   成帝道,“哦?秦爱卿为何不审?”   秦决意道,“臣怕再审下去,扰了陛下寿辰的兴。”   “秦爱卿现在才怕扰了朕的寿宴,会不会太迟了些?今日有出自轩辕山的秦爱卿在此,有照义楼苏家的苏爱卿在此,朕不免想起我与言临素言爱卿设局引叛军入宫城的那年。”成帝目光自太子和燕王脸上扫过,缓缓道,“朕尚且不怕宗人府重开,不怕昭华殿战火重燃,你们怕些什么?秦爱卿尽管问下去!”   秦决意恭声应了,转身向着孙晟。   苏慕华听成帝话中傲然气度,心下一叹,难怪此人能成天子之位。   太子心中有几分忐忑,虽然这人是叶温言安排的,叶温言也允诺他一力担下一切,但是否他真能站于岸上不湿脚?   他不同于燕王,他本已有七八分的赢面,难道要为了那一两分的心安,连全局都输了去?   他本是赢得多的人,自然也怕失去的多。   燕王沉默不语,他脸上的笑容仍在,但显然也不轻松。那日的事他心知肚明,孙晟确实是奉了他的命,引萧王出城。   他手中拉着朱应袭,却不敢去看少年清亮的眼眸,他有些害怕在那双眼中看到失望的情绪。   咚…遥遥有钟声传入殿中。   “是角楼的钟响?朕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钟声了。”   “陛下。”有近侍上前。成帝举手阻止了他,“我们出去看看。”   他话音方落,便听见夺夺之声,抬眼望去,近门处已有侍卫喉中中箭,仰面倒于地上。   门外不知何时落了一场雨,檐下的灯为雨水打湿,变作昏昏然的晕黄之色。   那檐下立了一人,身着竹绣纹的锦缎长袍,手中提了一支兵刃,剑眉微扬,正在看那盏灯。   他身后石阶下箭羽森然,竟然已驻扎了一支叛军。   成帝道,“你是何人?”   那人微微抱拳,“东府叶温言,见过陛下。”   “江湖草莽…就凭你们也敢来逼宫?”   叶温言微笑抬头,目光与苏慕华对接,笑道,“原来二弟也在这。”   苏慕华看着他道,“叶大哥,回头是岸。”   叶温言含笑道,“回头倒也不难?只要慕华允我一事,我若回头了...你可会回到我身边?再如当年那般一心与我在一起。”   苏慕华不曾想叶温言竟当众说出这话来,愣了愣才道,“对慕华而言,往事已矣。”   叶温言为他拒绝,也是一笑,“不错,既然往事已矣,我又如何回头?”   “喂,我说,这位,你以为凭着那土堆里挖出来的什么劳么子破铜烂铁便能得天下了?”   苏慕华回眸一看,陆酒冷已经行至他的身旁。   陆酒冷对上叶温言,又道,“什么当年与你在一起,这位兄台请慎言,小苏何时有与你在一起过?”   苏慕华脸色一寒,“陆庄主,苏慕华之事与你无关。”   陆酒冷不语,双手环胸,一双极黑的眼睛深深注视着苏慕华,目光中带着懒洋洋的笑意。   离开河间府时,苏慕华曾想过与此人并肩迎敌的时刻。   如今不过短短一个月,对于这人,他此刻已经宁可如见陌路。   苏慕华面沉如水,转眼不看那双眼睛。   为苏慕华冷语相待,陆酒冷微微一笑,并未多说什么,越过他,向叶温言迎了上去。   他边走,手中自腰上解下一根系带,在手中一弹,那柄绝别离已经握在了手中。   他们进宫之前,在宫门处解了兵刃,但陆酒冷的这柄绝别离非刀非剑,为他藏在身上,带了进来。   见驾私带兵刃也是死罪,但秦决意看去,成帝此刻拈须点头,面色颇为得意,仿佛早就忘了大宁律上的白纸黑字。   “我怎么觉得这陆酒冷和小苏之间的气氛不对,莫非我们走的这几日,这陆酒冷又为什么红颜知己寻上门了?”赵云剑手中接过侍卫递来的一柄剑,与任情儿并肩守了一角。   彼时陆酒冷与叶温言已经兵刃相向,苏慕华却仍袖手站于檐下。   任情儿手指上停着一只青色的蛊虫,脸上却露着甜美的笑容,“赵大侠你眼光见长,莫非对红颜知己寻上门这类的事颇有经验?”   赵云剑与任情儿闹别扭的那几年,为这人自青楼楚馆头牌的床上拎起来的次数不少,若此人要与他算这笔帐,只怕要吃不少苦头。想起任情儿的手段,赵云剑心下打了个突,忙来了个翻脸不认,正色道,“方才是我看错了,我观这小苏八成是与陆酒冷设了个什么局,引这叶温言上当吧。”   任情儿轻咬红唇,低语道,“是与不是,待今夜回去,我验过便知。”   他的声音能勾人,眼波更是媚人,赵云剑看得心神一荡,手中剑差点握不稳。片刻回魂,想起任情儿验的手段只怕少不得宽衣解带,指压肉搏,古板的脸上已有了红晕。   第一次相见时,他喝了酒,便将任情儿轻易压在了身下。   此番若胜了,可喜可贺,验之前应该先喝点酒。   生死大战在前,这两人旁若无人。站于二人近前的燕王朱永宁啧啧一叹,目中羡慕不已。   陆酒冷已将楞严经的功力运转,衣袂如铁,离离细雨自天地间落下,未近身便化烟散了去。他手中绝别离如灵蛇的信子,于水雾之间吞吐,腾起轻烟。   叶温言素日所学庞杂,得了苏慕华所传的武功,走的本是轻灵一途,但此刻他握了金刚杵在手,使出的招式大开大合。   陆酒冷本要使的一记幻海涤尘,取叶温言中府、云门,却觉得手中兵刃若陷于泥沼之中,失了灵动,自他的肩头抹过。   叶温言内劲催生,金刚杵顶端绿芒大盛,映得他原本俊美的脸若鬼魅一般。   他们二人缠斗已久,陆酒冷见苏慕华已经不再站在檐下,不知去了何处。   叶温言道,“陆公子,那日在河间府,我说过他日你我有缘,我必取你性命。”   陆酒冷道,“真是巧了,我今日原本也没打算放过你。”   叶温言手中不停,金刚杵绿光已笼了陆酒冷周身。陆酒冷脸上神情轻松,呼吸之间却觉得腥风迎面,手脚渐渐麻木,只得强提神智与他周旋。   叶温言冷笑道,“死在临头,还呈口舌之利。你得了我的那本残经,内息早乱,阴阳平衡难守,还能在我手下走出几招?你为他受入魔之苦,苏慕华知道不知道?看方才那模样,多半是不知吧。你放心过了奈何桥,我自然会对我那二弟好的。”   “对他好?叶温言,你若心中有小苏,又怎会与我那本残经,眼看着他与别人双修?”   二人相斗之间,叶温言目光瞥见一道白衣人影若一只白鸟一般,自夜色之中落在殿门。那人衣袍宽大,袖中露出一截黑铁寒芒,起落之间已经点倒了数名叛军。   他开路之下,一群人簇拥着黄色衣袍的人往北退却。   叶温言一惊,“画刀?”   自边关一别,画刀已经许久未有消息,谁知今夜竟现身于此。   陆酒冷抹去唇畔的血痕,缓缓站稳身形,拦在他面前,笑道,“叶温言,你兵刃虽厉害,但今夜也讨不得好去。”   他手中的那抹血色在夜幕中带了莹绿的光芒,心知中毒已深。   叶温言也看到那抹血色,冷笑道,“死到临头,你还敢拦我?”   陆酒冷缓缓笑道,“不是还没死么?我一日不死,便能拦你一日。”   叶温言怒道,“那我便先取了你的性命再说。”   他话音未落,忽然心生警兆,抬眼往宫墙上看去。   乌黑的箭矢正冷冷地对着他们,苏慕华立于宫城之上,衣袍带风,那张弓为一双很稳的手拉至极处。   他的身旁站着十余人,皆是挽弓搭箭,为首一人正是临止关的守将秦永立。   临止关的试锋,仅有一十三人,破一切防御。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三章 第三杯酒(四)   4   角楼的钟声在雨帘之中遥遥传开,上林苑的这一夜注定不能平静。   叶温言看清来人,冷笑道,“你们故作反目,让我放松,原来苏慕华是早在暗中布下这支奇兵。”   楞严经本是可生死圆转,但陆酒冷体内阴阳平衡已失去。   此刻他体内真气运转,毒素却不能导出,情形已经凶险难言。他目光向那宫墙之上,苏慕华目光也落在他的身上,目中全然是他能看得明白的疏离。   叶温言怎知,此刻在苏慕华心中,他陆酒冷便如那只碗一般,已经放下了。   他伤他至深,恨意也深,只怕在他心中比起那曾经的大哥还要不堪。   陆酒冷仰天哈哈一笑道,“不错,你这只瓮中的蠢王八总算没有太傻。”   叶温言目光一寒,手中金刚杵带上风雷之势。   胸口的骨头都勒得发疼,陆酒冷吐出一口鲜血,脸上的笑容更灿烂得碍眼。   叶温言低叱一声,“如此,我便成全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先杀你,再杀他!”   苏慕华此刻站于宫城之上,隔着微蒙的夜雨,遥遥见陆酒冷吐了血,心中一时钝钝的,不知是何情绪。   他说了放下,却仍忍不住为这人挂心。   秦永立于他身旁,低声问道,“陆酒冷还在场中,如何?”   苏慕华淡然道,“不妨事,他知道此阵,知道如何应对。”   秦永立不再多言,低喝一声,“试锋,放箭。”   箭矢如潮,十三张弓发出的箭一齐射来,仿佛长了眼睛一般,都往叶温言身上射来。   叶温言此刻又怎会将这弓箭放在眼中,手中金刚杵当胸一横,拨落迎面的箭矛,也不管其余的,手中兵刃掉转头,竟不管不顾,仍取陆酒冷。   陆酒冷早窥了一个空子,向后退却,叶温言却不肯放过他,追了上来,如影随形。   苏慕华看着二人,缓缓抬起手中的弓。   后发的箭矢穿过雨点,撞上先前的箭羽,轰然一声巨响,炸开碎片,灿烂若一场烟花盛放。   叶温言为气浪所掀,退了数步,握了降魔杵的右手手臂为绝别离牢牢缠住。他低喝一声,左手如钩,勒向陆酒冷的喉头。低叱道,“放手。”   陆酒冷脸上露出笑容,手中紧握不放,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道月白的身影在炸响的烟花之间,携雪亮长刀而至。   叶温言惨呼一声,他亲眼见到一幕恐怖的场景。   在那比三月春雨还要温柔的嫣红刀光中,他的右臂离体而去,带着降魔杵落于地上,血肉尽碎。   “小苏…”几许温柔的笑意凝固在陆酒冷的唇边,眼前的世界已是一片黑暗。   不过瞬息之间,叶温言断臂,陆酒冷倒下。   “放开他,叶温言你已无胜算,若你束手就擒,念在以往,我不杀你。”苏慕华负刀而立,春雨一点点落在他的足下。青年凤眸之中全无半点温度,他本也是个能狠心的人。   叶温言忍不住放声大笑,本是斯文的人,此刻血披半身,看上去如此疯狂。他唯一的左手牢牢握住陆酒冷的喉头,“慕华,你我相识多年,我可是怕死之人?纵然只有了这只手,我也只须轻轻一用力便能捏碎陆酒冷的喉咙,你信不信?”   苏慕华静静地看他,“你要如何才肯放手?”   “我…我要如何?”叶温言笑得怆然,“我已一无所有,还能如何?我不过到了今日,想要讨回一些自己一直不敢要的罢了。要我放了他也不难,只要你放下手中的刀,自封穴道,慢慢走过来。”   苏慕华看着他,权衡着。   “你不必担心我食言,以我现在只能带走你们中的一个。”   苏慕华点头道,“好。”   风吹着地上的落叶,一场雨后,枝头犹有新绿。   天色已白。   躺在床上的人轻轻动了下,睁开了眼,映入眼睛是一扇花窗,窗外有一棵花树摇曳。眼前的景象竟有几分熟悉,陆酒冷自床上坐起,环顾四周,心道是了,这不是春风得意进宝楼中小苏的房间么?   门为人推开,任情儿站在门口,喜道,“你醒了?”   陆酒冷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无一不痛,内息更是一会火热,一会冰寒。他喉头为叶温言所伤,声音低哑道,“我如何会在这?”   赵云剑跟在任情儿的身后,一起走进屋,道,“你负了伤,春风得意进宝楼的总管谢若之让你在这里养着。”   任情儿将手中捧着的药碗递与陆酒冷,道,“这谢总管也是个奇人,他配了一些以毒克毒的方子竟真能遏制蛊王之毒,这用毒的水平勉强能达到我的水平了。我可给你熬了三个时辰了,赶紧喝下。”   陆酒冷接了碗,笑了笑,便喝了。   能让任情儿夸上一句用毒水平不错,这谢总管也确实有些本事,本来就是,小苏身边的人才自然不差。   “外面如何了?”   任情儿冷哼道,“人算不如天算,这次我们白忙活了。”   陆酒冷皱了皱眉道,“怎么?”   赵云剑道,“逼宫之人皆是令出叶温言,连那假孙晟都是叶温言安排的,全无证据此事与太子有关。”   陆酒冷道,“我听小苏说过,东府是太子的幕僚。”   “是啊,太子也就得个识人不明,不该结交居心不良的江湖人的罪名,被禁足宗人府。”任情儿冷哼道,“而燕王被训斥没管好飞羽骑,引了自己的弟弟涉险,又被贬往边关了,这几日便要动身。这天底下,连皇家都没有公理,哪里还有什么青天,说起来都让人气破肚皮了。那叶温言还…”   陆酒冷狐疑地看着他,“叶温言怎么了?我记得他为小苏重伤,应该逃不走的。”   任情儿道,“他…”   赵云剑道,“叶温言挟持了苏慕华逃走了,谢总管正带了春风得意进宝楼的弟子寻他们的下落。”   “怎么可能?”陆酒冷猛然坐起,手撞在床柱上,他却浑然不觉得疼,“叶温言已经断了一臂,怎么可能擒住他?莫非是…”   他那时落入叶温言手中,本已料着必死无疑,存了同归于尽的心。   赵云剑道,“是小苏自愿封了穴道跟他走的,叶温言才放了你。”   任情儿急了,“喂,你要去哪?陆酒冷,你现在内息乱七八糟的,毒性也是暂时克制,真不要命了。”   陆酒冷结束好衣衫,提起兵刃道,“我当时与叶温言相斗,想着不能为他逃走,将闻香蝶下在他身上,我有寻到他们的办法。任兄,赵兄请你们助我。”   绥远镇是京师近郊的一处不大的集镇。这处集镇上,有一处不大的医馆。   这一日时近中午,开医馆的刘守财才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那客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年龄不大,可惜一只袖管空空荡荡的,一看就是没钱的主。   “这位小哥,你要治些什么病?”刘守财懒洋洋地捡着药材,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那客人道,“掌柜你可有伤药和止疼药?”   “伤药?川芎、三七和白药有一些。”刘守财自角落提出几个袋子,一一解开了口。   那客人用手取了一些,“掌柜,你这都受潮了。”   刘守财道,“便这么些了,你爱要不要。”   那客人手在袋子边缘紧了紧,道,“那便要了,多少银子?”   “都是一两一钱银子。”   “你这怎么比济世坊的卖的还贵?”   “你爱买不买,一看便是买不起的。”   就知道挑货的便是为砍价来的,这人一看便是穷酸样,哪是正经来买药的,来赊的还差不多。   “店家,开门做生意,要留口德。”   “小子,你谁啊,也配教训…”一道清光划过,未说完的话断在喉中。   “我叫叶温言。”那客人自刘守财的尸体上拔出刀,低语道。   叶温言将刘守财的尸身埋了,自药铺中挑了数样药材以麻袋装了,藏好刀,走出了门。他沿着街巷而走,在一处茅舍前停下足,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屋内充斥着一股浓郁的药味,床上躺着一人,以麻绳绑在床头,口中堵着个布,可不正是苏慕华。   叶温言自药材中挑了几味,放入瓦罐去熬。然后走了过来,取下苏慕华口中的布块。他用一只手将苏慕华整个抱在怀中,一起躺在床上道,“小苏,我已经打听了,明日便有只大船离开此地,我们从这里下江南,然后由闽出海,再不理这红尘俗世。你终于和我在一起了,你欢不欢喜?”   苏慕华道,“叶大哥,你若肯回头,我送你到少林一叶大师处,他总有办法为你解了毒,你也不必受这般煎熬之苦。我日后也会去看你,与你喝茶下棋的。我们还和从前一般。”   “慕华,一叶当日连你身中蛊毒都解不了,如何还能解我之毒。世间并无第二个白玉芙蕖,也无第二个练成楞严经之人能为我疗伤。”   苏慕华道,“陆酒冷,他能帮你。”   “他?”叶温言看了他半晌,忍不住大笑起来,“痴儿,痴儿,原来你还不知道。”   苏慕华道,“怎么了?”   叶温言但笑不语,这陆酒冷要犯傻,我自然也不会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一)   尾声   1   “陆酒冷,他!”苏慕华猛然抬眼,牢牢盯着叶温言,仿佛要从这个人脸上窥破一个真相。   楞严经分阴阳双修,一者修五阴魔境,一者修菩提道。修五阴魔境者心性大变,受尽走火入魔之苦,寻欢山庄陆元应便是因这吃尽了苦头。   陆酒冷自苏慕华和画刀处得了至阳真气,才算练成了楞严经,一朝若失了平衡,这阴气反噬甚于未成之时。   苏慕华于武学上颇有奇才,楞严经他又曾经修习过,一念及此怎还不明白。   他本应早些想到,只不过当时男子的笑容散漫而随意,甚至都是对他...   苏慕华想起无论是河间府的那夜,还是赴京渡船上的那夜,陆酒冷对他百般需索,气不打一处来。   那个时候...他身心俱疲,甚至无暇多想,竟是信了!   “我体内楞严经功力如此浑厚,不过分些至阳之气,与你调和体内至阴之气,又算得了什么?”   “我的苦衷...我的苦衷便是小苏你啊。”   ......   好个陆酒冷!   为苏慕华注视着,叶温言唇畔露了笑容,手握着苏慕华的发,道,“陆酒冷?他对你尽是虚情假意,以后便有我对你好,你又何必管他?”听苏慕华方才说让陆酒冷为他疗伤,叶温言便知陆酒冷并未将那夜双修的真相告诉他。他此刻恨极陆酒冷,又怎会将真相道出。   他笑着便欺近身,苏慕华想要避开,缚在床头的双手为叶温言只手一把拽住。   他自封经脉跟这人走,叶温言生性多疑,怎肯放心,自然为他重新封了穴道,一身武功是半点也使不出来。叶温言偏还不肯放心,找来碗口粗的麻绳将他捆在床上。   “叶温言,你做什么?”此刻苏慕华为他浑浊的气息喷在脸上,却挣扎不得,为这人唇霸道地压了下来。叶温言抓住他的手腕,不顾苏慕华的挣扎,将他按在床笫之间,毫不掩饰眼底掠夺的暗示。   苏慕华眼中寒芒一现,狠狠咬了下去。   叶温言吃痛,一个大力将他掼倒在床上,反手便是一巴掌打在苏慕华脸上。他的目光自乱发下瞪着苏慕华,若伤兽一般。   仿佛该心虚的人本就该是苏慕华。   与他眼神对视,苏慕华愣了一愣,苦笑道,“明明是你打了我,可你的眼神,好像是我对不住你。”   叶温言声音嘶哑,“为何反抗?因为陆酒冷?”   苏慕华叹了口气,“叶大哥,你明不明白,就算你...和我,你我已经永远回不去了...”   叶温言目中慢慢浮现喜色,“慕华,陆酒冷他...已经活不成了,你为何不肯跟了我?他能为你做的事,我都能为你做。叶大哥等了你这么多年,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他不过就是睡过你几次...三次,五次?不要紧...你还肯唤我一声大哥,   你今日还肯唤我一声大哥,叶大哥就会将你身上他留下的印记都抹去,让你只记得我。”   他贴近身,如粗俗的登徒浪子一般,手滑进苏慕华的衣袍,在腰背上暧昧的摩挲,双眼赤红,粗重的呼吸急切地喷在苏慕华脸上。   苏慕华用力挣扎,目中怒火已盛,“叶温言,你今日不过是溺水的人,当我苏慕华是一块能抓住的浮木,你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喜欢。”   苏慕华虽然使不出武功,纵然双手被缚,但他曾经学习过怎样不凭内力,进击和反抗。   无论何时,苏慕华都不是任人鱼肉的弱者。   叶温言很快便发现眼前猎物的难缠,他甚至开始怀疑,若非苏慕华愿意,他不可能挟持着他走了这么多天。断臂的衣袖在二人搏斗之间撕裂,露出结了血疤的狰狞的伤口。苏慕华目光落在那为他一刀砍断的地方,动作微微一滞,为叶温言抓住机会压制住了身体。   叶温言目中光芒很盛,他心中怀着一丝希翼,“慕华,你明明可以有摆脱我的机会,为何跟着我逃亡?你还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苏慕华为他按在身下,冷声道,“我答应过令孤虹,若你尚可救药,一定劝你回头。”   叶温言心底仅剩的一点骄傲,为青年冷然的眼神刺得生疼。叶温言一生温文尔雅,无时无刻不是从容微笑,但绝非他天性温和。   他生于黑暗,小心地算计着,筹谋着一切。   他对苏慕华的感情,是羡,是爱,亦或是恨,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此刻他于穷途末路,神色阴沉,伸手便猛然探向苏慕华的咽喉。低笑道,“苏慕华,我原来不舍伤你,是想着等你心甘情愿,你既然不愿,便与我一起下黄泉吧!”粗糙的指节,如冰冷的蛇蜕停在苏慕华的喉间,温柔地抚过,感觉青年温热的脉息跳动在那层薄薄的肌肤下。   这个人依然在他掌中,由他生杀予夺,叶温言一念及此,身体微微发热,眼中放出炙热的光芒,“你终究…是属于我的了!”   五指如钩,渐渐收紧。   这个人已经疯了,苏慕华喉中发出呃呃之音,他只听见屋内瓮中的水开了,冒着咕嘟咕嘟的气泡声,窗外日影渐渐拉长,一切暗了下来。   马蹄踏在落叶上,马上的人勒紧缰绳,男子黑色的袍袖上停着一只轻合着羽翼的斑斓蝴蝶。   “怎么了?”任情儿勒住马,看向陆酒冷。   “闻香蝶不动了。”陆酒冷眉头锁起,“叶温言只怕凶多吉少。”   “那小苏?”   陆酒冷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苍茫群山上,早晨的日头刚刚升起,一夜已经过去,新的一日已经来临。   线索已断,陆酒冷握着缰绳的手心已经布满了汗水。   若叶温言活着,他自不会伤小苏性命,若他命不长久,苏慕华……陆酒冷已经不敢想下去。   他翻身下马,几乎是扑在了松树下,黄土埋着的根茎用短刃刻出的一个小小的图形,他面露喜色,“是无事亭的暗记,时间是两日前,往北去了。”   无事亭亭主肖无忧,三日前便接到了陆酒冷的密信。   兄弟丢了情人,比兄弟自己丢了还要命,肖无忧认命。   一道道密令自无事亭发出,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寻人。   全江湖不聋不瞎的人都知道,寻欢山庄的新庄主不惜一切代价,将整个大宁翻过来,寻找春风得意进宝楼的楼主。   江湖多事之秋,这两家平素不和,莫非竟是要一朝算总账了?   “北边?绥远镇”,任情儿拿着手中的地图,指了一处道,“这地方在燕山尽头,偏还通水路,躲于此处,若为他们由此南下,倒不容易寻了。”   “我们赌上一赌。”陆酒冷站起来,翻身欲上马,却连续两次踏了空蹬。   “陆兄,你已三日三夜不曾合眼,你的伤势未愈,还是歇息片刻。若叶温言已死,小苏自然不会有事,你且放宽心。”赵云剑扶了他,递过一个水袋。   陆酒冷谢过,接了水袋饮了几口,也不多言,打马出发。   三人一路沿着无事亭的暗记前行,行了不过半个时辰,便看见两位黑衣人的尸体倒在林间,致命伤在胸口,一刀毙命。陆酒冷探看了,这死去的两人正是无事亭的杀手,伤他们性命的刀法是挽留相醉刀法。   想来二人是与叶温言打了照面,为他所害。   众人不语,加快了脚程。   山路渐渐宽阔,迎面已是一个集镇,绥远镇的门楼已经破败,镇上人不多,打听片刻,便为人指了近日新到的独臂之人的居所。   茅舍低下,推开门便是焦糊的草药味,床上并排躺着两人,不难看出二人经历了一番搏斗。   陆酒冷心头一沉,他已看清苏慕华脖颈之上深红的勒痕。   “别担心,小苏还未死。有我在此,就是黄泉路上,也帮你把人抢回来。”任情儿坐于床畔,探了鼻息,取出一枚金针。   陆酒冷为他一瞪,讪笑道,“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同党。”   任情儿施针到中午,苏慕华终是醒了过来。“情儿是你?”   任情儿扶他坐起,长吐了一口气,“你总算是活过来了。”   “叶温言呢?”   “他死了,蛊王的毒反噬太重,他已是油尽灯枯。幸亏如此,若他再多用上几分力,你就命丧他手了,他的尸身便在隔壁。”   苏慕华道,“他终究未杀我。”   叶温言那时已经掌控了他的生死,却终究未杀他,是力竭还是不忍?   苏慕华宁愿相信后者。   挽留相醉,就像他纵然握了饮尽世间风雪的刀,也仍是相信相守总是多过别离,温暖总是胜过寒冷。   “好了,你们的事,我也理不清。我去唤陆酒冷进来,他为了寻你可是带了伤,不眠不休,一路奔波。”   “奇怪,明明说出去走走,怎么寻了这一日一夜都没有踪影。你们两个也真是,一会他寻你,一会你寻他。”   苏慕华突然停下脚步,“你听到什么声音?”   任情儿侧耳一听,“笛声?这可真差,断断续续的,吹笛子的人是几天没吃饭啦。喂,小苏,你去哪?”   夜色清明,时已过三更,天明却仍未至,苏慕华在河边停下了足。   清浅的河水旁坐了一人,黑色的身影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那人手中握着的竹笛落于地上,双目微合,似已熟睡。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二)   2   少室山终年苍绿,松柏参天。   “黄雀,黄雀哥哥...”   黄雀自枝桠间往下看去,一个少年身着灰色的僧袍,将下摆捧在手里,向着他所待的这棵树跑来。那少年光头在阳光下亮的晃眼,约莫十二三岁,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   黄雀自树上轻轻一跃,极为敏捷地落在少年面前。笑道,“唤我做什么?”   少年的衣袍卷起,兜了一兜紫色的果子,如献宝一般送与他面前,“黄雀哥哥,你吃桑果么?”   黄雀为少年擦了擦嘴角,“偷吃东西也不懂得擦嘴,这弄得一身脏,回去那些和尚又该说你了。”   少年眯着眼任他动作,闻言嗤笑一声,不服气道,“一叶才不会说我呢,上回我采回去桑果,他不知道多高兴,还让我有空多采一些,他好拿去酿酒。”   黄雀也不觉失笑,所谓高僧大师都是可远观不可亵玩,这熟悉了之后,真实的面目足以伤透少年心。   这少年正是跟苏慕华到河间府,又跟着黄雀到少林的王小痴。   王小痴塞了几颗桑果到黄雀手中,“黄雀哥哥尝尝。”   那桑果已经熟透,紫红而饱满,黄雀拿了一颗放入口中,点头道,“确实不错,清甜多汁。”   二人闲话了片刻,多半是王小痴与黄雀说些什么这少室山中何处水中鱼多且傻,不必钓钩也可捉来。何处林中菇菌肥美,他偏分不清何者有毒,不敢轻易去采。   黄雀听他絮絮叨叨,偶尔插嘴几句,这两位少年相差几岁,黄雀已经长得高挑,偏这王小痴还又矮又肥,不到窜高的年龄,倒像是差了一倍有余。黄雀原本还是少年心性,但在王小痴面前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整日为王小痴缠着,渐渐将他与叶温言分别的牵挂和烦恼都抛开。   “我便与你去采桑果,可以多酿些酒。”   “哦?黄雀哥哥你喜欢喝酒?”王小痴任黄雀牵着他的手,往林外走。   黄雀道,“桑果放不了几日,若能酿成酒可以放得很久。有一个人说过,他会来少林看我。我想他这么忙,等他来时,桑果已经没了,若酿成酒就可以喝上了。”   王小痴嘻嘻一笑,“原来这样,我知道一叶那老和尚藏酒的地方,黄雀哥哥我去给你拿些来就行了,自己酿多麻烦。”   “小痴,这世间有些事情要自己做起来才有趣,若什么都是别人做好了,你又该做什么?”   王小痴认真地思索了片刻,点头道,“嗯…”   空中传来低鸣,黄雀抬头看去,半空之中一只老鹰正向着他飞来,张开的翅膀有数尺长。   王小痴为那老鹰凶恶的目光一瞪,吓得白了脸。   “别怕,它是来寻我的。”黄雀口中发出一声呼啸,那老鹰绕着他飞行了一圈,稳稳落在他的肩头。   黄雀自幼长在林间,与鸟兽为伍,控鸟之术早已娴熟,这是他和叶温言约好传信的。他顺了顺那只鹰的羽翼,解开它足上缠缚的布带,取下一枚蜡丸。那蜡丸之中藏着一张空白的信纸,黄雀将那纸收进袖中。道,“小痴,我们先回去,黄雀哥哥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明日再去采桑果。”   王小痴有几分失落地哦了一声,跟了他往回走。   黄雀进了屋,将鹰放在屋角衣架上,点了灯火,自袖中取了一个小瓶,将其中的液体倒入火焰,再将那封信拿出来,于火上烤了。纸上如蝇头一般的小字渐渐显露出来,黄雀识得正是叶温言的笔迹。   “黄雀,见信之时,我已不在人世。我与你相逢于山野,便有心引你入红尘,你允我做我的小苏,我便算计你一生为我奔劳,不过当你是一把刀。想我叶温言此生负心负情,万事草草,本无可悲可叹,实在可恨。   我本是周皇室之后,因战乱举族覆于宁与燕铁骑。想周人也是一般人心血肉,偏为他族作践,我又如何甘心?此番我算计太子和燕王相斗,算来是一场两败俱伤之局。燕王虽也有异族之血,奈何此人非我所能控制。太子势大,宁帝尚不可轻动。我明帮太子,实则此局过后,此消彼长,燕王得了抗衡东宫的机会。   十年后,成帝年事已高,彼时夺嫡之争将使大宁分崩离析。我失今日之子,谋取十年之望。九州将乱,周若乘势而起,当可立一方霸主之位。   黄雀我与你此信,是有一事相托。我周的君主正在少林之中,正是随你同去的那少年,此时名唤王小痴,他本名夜无咎,为我长兄之子。我望你得少林之力,一生尽心辅佐与他,纵刀斧加身,死生不负。   我在大宁筹谋多年,积攒下一些力量。你离开少林后,可至扬州,以我赠你的如意环交与霜花胡同的长丰当铺,自有人会与你联系,相助于你。”   黄雀看完这封信,目光落在手上,一个不起眼的金环正紧紧套在他的腕间。屋角的鹰在低鸣,门外斜阳披在蹲在天井里洗着桑果的王小痴肩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 (三)   3   咚…暮色中钟鼓之声惊飞屋檐的乌鹊。   黄雀看着腕间的金环出了片刻神,咬了咬牙,心道我这一生从来不知父母模样,本打算就此与山林野兽相伴一生,若非遇上了叶大哥,此生也不过与草木同朽。这是叶大哥最后的心愿,我又怎能不答应他。耳边听得寺中钟鼓,又看了几眼信纸,拿到火上烧了。转念想起,叶大哥一生孤苦,最后不知死在何处,有没有人为他安葬。抬手之间触到冰冷的金环,我与他之间就剩下这一个金环了,心下又是一片怅然。   “黄雀,黄雀哥哥”,王小痴在门上拍了片刻,黄雀开了门出来,“小痴何事?”   王小痴见了黄雀的神情,“黄雀哥哥,你哭过了?”   黄雀拍了拍他的光脑袋,“哪有的事,我就是洗了把脸。”   王小痴将手中装于盘中的桑果递与他,道,“待会就吃饭了,一叶和尚今天不知跑哪去了,庙里的和尚让我们不用等他。”   这北周国君此刻的脑子中装的全然是一个吃字,黄雀深深叹了口气,“小痴,一叶大师让你抄经文,你抄得如何了?”   “早就抄完了。黄雀哥哥你不知道,那什么金刚经我七岁的时候就学过了,太…那个夫子啰嗦得很,若我不听话就会告到我娘那去,然后我便没有饭吃。”   黄雀道,“那今日用完晚膳,我教你习武如何?”   王小痴喜道,“可是那种能在树上飞来飞去的功夫?那我学会了这种武功便能上树摘枣子了?”   黄雀看着他,心底不禁忧愁,这孩子真的能担起叶大哥的寄望么?   一双白若无骨的手放在黑色的色盅上。女子微眯了眼,如一只慵懒的猫儿。她声音略带沙哑,却别有一番风流多情之意。女子的目光落在眼前清华内敛的男子身上,“苏楼主,若这一局你输了,可是要允了诺言,为我丽姬入幕之宾?”   苏慕华道,“苏某既然已应姑娘要求,将此局传了江湖,自然不会食言。不过姑娘若是输了,也要应允苏某一件事。”   丽姬来了兴致,“哦?何事?”   “这件事,姑娘若输了,苏某自然会说出来,苏某保证一定会让姑娘觉得很有趣。若输的是苏某,也不必说了。”   丽姬娇媚一笑,“苏楼主这么说,莫非是要我因了好奇,故意输与你?”   苏慕华将折扇在手心合起,道,“丽姬姑娘果然聪慧过人,苏某正有此意。”   丽姬好看地咬了咬唇,“这我可为难了,你越不说,我越对你要我办的事,有多有趣…好奇得要命,好奇到忍不住想要输上一回了。”   苏慕华却问,“姑娘,在这鸣凤楼开赌局有多少时日了?”   “到今日刚好一百日。”   “一百日姑娘一局都未输过,可会觉得十分无趣?既然苏某来了,姑娘便输上一回如何?”   丽姬眼波微动,注视着他,洁白如玉的手抚在黑色的瓷盅边沿,片刻一笑道,“似苏楼主这般的妙人,丽姬又怎舍得不陪你做上一回有趣的事。这盅盖我不揭了。苏楼主要我做什么事,尽管说出来。”   苏慕华含笑谢过,又道,“苏某想请姑娘唱上一曲。”   “这有何难,我丽姬自幼习歌舞,无论是高山流水,还是教坊司内的十八摸,我张口便来。”   “不过苏某请姑娘唱歌的地方,一定让姑娘很难忘。”   丽姬眸光一亮,“哦,何地?”   苏慕华含笑道,“少室山。”   “施主,阿弥陀佛,贫僧说了,红尘聚散凡事随缘,贫僧无力行那逆天之举,施主你就不要老跟着我了。我自那地方出来后,已经在佛前发了誓,再不入蛊王墓,施主是要贫僧食言…破戒。”穿僧衣的和尚双手合十,身法迅疾如风。   “大师,和尚,一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的慈悲心何在?”他身后的青年走得并不快,却偏偏甩不脱,转瞬之间已经追近了。   一叶穿出树林,突然停下了脚步,脸上的神情十分古怪。   树林的前方有一条小溪,溪水在夕阳下泛着鳞鳞波光,那溪水中有一块青色的礁石,礁石旁一大团白花花差点晃瞎了一叶的眼。   那白花花一手扶了礁石,一边还在唱着歌。   伸手摸姐乳·头上,出笼包子无只样。   伸手摸姐大肚儿,亲像一区栽秧田。   伸手摸姐小肚儿,小肚软软合兄眼。   一叶大师脸上变幻了七八种颜色,忙紧紧闭了一双眼,站在原地,前也不是,后也不是。   苏慕华稳稳跟上,在他身后含笑道,“大师慈悲为怀,回头是岸,当不至使慕华失望。”   一叶大师颤声道,“苏慕华,这前方是什么妖物?”   苏慕华故作不解,“前方?前方是田野归牧,溪水野花,哪来的什么妖物?”   “那,那唱歌的…”   “哦,大师说的是丽姬啊,她可是江湖中艳名远播的妙人。此地虽美,不过再美的景致也不过是自然之趣,比不上活色生香的美人。”   “拿走,拿走,施主你是要和尚破色戒了。”   苏慕华从容笑道,“大师食言是破戒,色戒也是破戒,反正都是破了,不如和苏某走上一遭。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昔日帝王之乐不过如此。大师你听那水声,那歌声,苏某为表诚意,特意请来江湖之中最负艳名的丽姬,为大师歌上一曲。大师通晓音律,不知可还入耳?”   “荒唐,你就让这妖女在少室山,在少室山佛门清净之地…”一叶大师耳中听水声哗哗,那女子已经唱到:   伸手摸妹屁股边,好似扬扬大白绵。   伸手摸姐大腿儿,好相冬瓜白丝丝。   ……   耳边十八摸音律好与不好,一叶又怎敢细听。   苏慕华故意慢悠悠地笑道,“我观少林各位师兄着实清苦,明日是浴佛节,不知少林放生池中若有人放歌一曲,可会有天花散落的吉兆。”   一叶绿了一张脸,“阿弥陀佛,苏施主我怕了你还不成。你速速让那女妖穿上衣服,我随你去救人就是。不过,成与不成还要看陆酒冷的命数。”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四)   4   河间府,斜阳照在环形的山脉之间,却照不进这与世隔绝的地方。   躺在石台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映入眼中是一片灿金青绿的光芒,映得对面的人脸白得像鬼。   “阿弥陀佛,施主你总算醒了。”一叶双掌合十,脸上的神情很是欣慰。   陆酒冷坐了起来,觉得体内真气充沛,体内逆乱的真气已经平顺,甚至更甚以往,眼前的景象有几分熟悉。   “这是何处?”   一叶慢慢道,“这是蛊王墓中。陆施主你体内的楞严经功力失衡,五阴反噬,本是一定会疯的。你又与叶温言交手,为蛊王的毒性入体,楞严经无法运转,是一定会死的。此刻你试着运气,看看感觉如何?”   陆酒冷暗中运转一个周天,只觉从未有过之舒畅,道,“大师,我此刻已经无碍了,可是大师救了我?”   一叶不答,却问道,“陆施主,可识得此地是何处?”   陆酒冷抬眼环顾四周,正对上一尊半佛半魔的石像,在看眼前壁上在灯火映照下,金光耀眼,赫然是楞严经三个字。   眼前之地他如何不识,便是这方石台上,他曾与苏慕华经历了镜中墟的考验,他那些隐秘的心思再无半点隐藏,他动心如此之早,早在少年之时。   想到此处,陆酒冷心底一片柔软,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一叶轻咳一声道,“陆施主你看这楞严经与你所练有何不同?”   陆酒冷见他说得庄重,便就着火光细细看了下去。   这一部楞严经与他所练的确实不同。   这一部楞严经由五阴魔域练起,守一点心底清明,终是窥破生死,成就大气。   陆酒冷恍然,他脸上也有几分动容,“大师,我侥幸不死,可是因重练了楞严经?”   一叶颔首道,“不错。”   陆酒冷又道,“我记得早已迷失了五觉,又如何能练得成这武功?”   一叶一叹道,“这自然要有个识得楞严经行气之法的人,不眠不休为陆施主导气,还要由贫僧这般熟悉佛家心法之人为你们护法。否则陆施主轻则走火入魔,或是迷了神智…说来,此遭真是凶险啦,幸得陆施主命数未尽。”   陆酒冷问,“为我导气的人是小苏?”   一叶颔首,“自然是苏施主。”   自然是小苏,生死之间,不离不弃。陆酒冷心中一暖,再听一叶说起这遭的凶险,却不见苏慕华在眼前,也有几分不安。“小苏,他在何处?”   一叶一叹道,“陆施主不想听听此番如何凶险么?”   陆酒冷目中一惊,牢牢盯住了他,“莫非小苏出事了?”   一叶道,“最凶险的是陆施主那时已经神智不清…几次三番要杀苏施主。”   陆酒冷心中巨震,他的声音都忍不住颤抖,“那…小苏…”   一叶自袖中拿出一件事物交到陆酒冷手中,“这是苏施主临去之前…让我交给你的。他说,山长水阔,陆施主自请珍重。”   陆酒冷接在手中,展开一看,正是他与苏慕华定情的那把折扇。   陆酒冷心中苦得已经辨不出滋味,他忍不住长笑道,“谁道江湖飘零久…小苏你待我如此,如此…山长水阔与我,不过是寂寞。”   陆酒冷长笑罢,又是长久的沉默,他将折扇收于袖中,抬眼道,“小苏葬在何处,带我去见见他。”   一叶脸上的神情有几分古怪,沉默了片刻道,“陆施主只怕你有些误会,苏施主并未死,他只是在你醒来之前,刚刚离开了。他要我将此扇转交给你,苏施主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你…”   陆酒冷几乎咬着牙,“大师,你还敢再磨蹭点吗?小苏他说什么了?”   一叶大师道,“阿弥陀佛,陆施主莫怪我,是苏施主让我慢慢说的…陆施主你有所不知,苏施主的手腕太过厉害,和尚实在是惹不起。”   陆酒冷慢慢地道,“大师,小苏让你转告我什么?”   一叶道,“苏施主说,有些事他可以原谅,却无法释怀。”   陆酒冷揉了揉鼻子,“一叶,你曾经去过江湖浪子多的地下赌坊么?”   一叶大师一生清修,自然不曾到过那种地方。   “江湖人刀口舔血,若接了什么九死一生的任务,出任务之前总会到这种地方放松放松。这种地方什么都可以赌,一条命,一斗金…无论再大的赌都有人收,这时候人下注的时候总是胆子特别大。平日不敢做的,此刻也敢了。但若死不了,第二天醒来,那该欠的,该还的,才是真正该烦恼的。”   一叶道,“陆施主既然知道该欠该还,自然也便能放下烦恼之心。”   陆酒冷问道,“大师,你可知道我已接了寻欢山庄?”   “曾经耳闻。”   “我义父陆元应是为我亲手所杀…”陆酒冷又道,“他练楞严经已经走火入魔,我不忍见他痛苦,这才杀了他。我当时体内真气阴阳失控,以为必然与他一般下场,再无幸理。小苏,他心中有侠义二字,他一定能下手杀了我。但我若死于他手中,他是重情之人,心中将再难释怀,也一生不会快活。所以我故意如此待他,让他觉得我对他诸般算计,更让他觉得我心中只有名利。如此,纵然他眼见我与叶温言同归于尽,虽然也会难过……但他生性洒脱,也是堂堂男儿,片刻心伤,终究也能放下。”   端午节,雄黄酒,江南一带已经渐渐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几了?   尾声几了?   杭州雷峰塔下,白娘子传说犹是此间佳话,但在此端阳节日,户户仍饮驱逐长虫的雄黄酒。   西湖畔第三艘画舫上,一位青年男子斜倚在临水的椅中,精致的月白衣袖垂在扶栏边,一团白馒头在他手中只剩了一半,另一半已为他撕碎,掷入水中,一群红色的锦鲤围着船首,欢快地溅着水花。   半明半昧的斜阳照见男子脸上温柔的笑意,微微垂眸,微挑的凤眸中却带了几分倦怠的清冷。   他身侧一位绿衫女子,眉间颇有英气,女子道,“楼主,那一日的情势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了很多传言,一会说是太子和燕王为抢什么皇妃打起来了,一会说是叶温言为了抢什么皇妃,领兵把皇帝给包围了,谁知道叶温言最后抢了你去。”   苏慕华失笑道,“小羽,你都从哪听了些乱七八糟的。那日我让任情儿和赵云剑扮作狱卒救出孙晟,装作他已死。太子果然如所料,找人顶替,我原打算在御前揭穿他,纵然他说燕王派人引十八皇子参战未必是假,这李代桃僵坐实了,太子也难逃欺君构陷的罪名。那天你和肖无忧闹上一场,让太子与叶温言之间生出怀疑隔阂,叶温言为稳住自己的地位,更为降魔杵魔性反噬,已无法再等,那日孤注一掷,派兵围了上林苑。而皇上也早已秘密召了画刀回京护驾,我与陆酒冷联手又胜了叶温言。”   “那为何燕王仍回了边关?”   “这就要说到我的那大哥了,叶温言早已做了打算,担下一切,太子虽有嫌疑,倒是没落下什么确凿的把柄。”   小羽叹道,“这叶温言倒是敢担当,不过燕王和太子终是个不胜不败之局,他这一死,也算白忙活一场。”   苏慕华道,“我大哥曾经教我下棋,他说走一步算一步是庸者,走一步算三步是常者,走一步算十步方是智者。世事无常,十步之算未必能尽准,但春种秋收,总有因果。”   此时岸上传来人声,苏慕华听去,竟是在唤苏慕华苏楼主。   他对小羽微一颔首,“你去看看。”   小羽点了点头,使出轻功,身法曼妙踏波而去,片刻落在了岸上。   她有意使了这一手功夫,四周已是一片喝彩声,小羽得意往四下里一抱手。   岸上是几位衣着华丽的男子,小羽与他们说了几句话,脸上露了个古怪的笑容。苏慕华是何等耳力,听得她说了句,此事包在我身上了,便又踏波回来。   “恭喜楼主,贺喜楼主…”小羽一登了船便提了声音,大声道,“全江南的男子只怕都要羡慕死你了。”   苏慕华微抬了头,“何事?”   小羽得意洋洋地道,“傅金儿派人送请帖来,说今夜在富贵无极阁设宴,请楼主赏光一叙。”   小羽说着,往苏慕华眼前递过一张纸来。   那张纸是一张薛涛笺,以秀气的簪花小楷写就,书写的内容却有几分大气:端阳之夜,富贵无极,温酒待君。   落款是傅金儿三字。   傅金儿是江南首富傅大富的千金。   苏慕华也听说,傅大富粗鄙不堪,生的这个女儿却是秀外慧中,手腕更是巾帼不让须眉。   这封信么?   苏慕华微微沉思,“我记得太子之母便是出生于傅家,太子禁足宗人府,但封号未夺,皇帝的心意让人难以捉摸。傅金儿此时下帖邀请,只怕不简单。”   小羽笑道,“哎呀楼主,自然是不简单的。我听说皇帝自那□□宫后,一直不大搭理傅贵妃。傅贵妃为了挽回宫中的局面,想让傅大富送傅金儿进宫。那傅金儿心高气傲,又怎肯去侍奉一个老头。听说,她今日设宴便是要为自己择婿的,全杭州的男人都在翘首以盼等着接她的这张邀请函。她偏偏命人送来与楼主,只怕是有意于楼主了。你没看到现在这里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么?”   苏慕华脸皮自然是经历过江湖风雨历练的,仿佛什么也没看到,轻咳一声道,“谁说我一定要去的。”   小羽目中露出忧愁之色,轻轻一叹。“这世间的女子都是如此,楼主若去了,明白拒绝她,也许那傅姑娘也就死心了,若你不去,从此怕她心心念念,就上穷碧落下黄泉了。”   苏慕华倒笑了,“你烦恼什么…你难道不知男人不可逼得太狠,就像那肖无忧…说不定你什么时候不再追着他跑了,他倒寻上门来了。”   小羽为他笑得着了恼,伶牙俐齿地道,“楼主光会说我,那个人昨日便到了离此地堪堪百里的盐官。这三个月来,无论楼主到哪里,他都会在百里之外,一里也不多,一里也不少。楼主还不是一样,连个眼神,不管是青眼,还是白眼…都没有匀给他。小羽就觉得奇怪了,楼主明明爱人家爱得要死…”   苏慕华为她一阵抢白,半晌才插了句嘴道,“我怎么…”   小羽幽幽地道,“你为人家受了那么重的伤,差点连命都搭上了,怎么就能不搭理人家,莫非天下的男人都是这般的…”   女子柔若无骨地手抚上他胸前单薄的衣衫,苏慕华打了个寒颤。转瞬耳边听到轻微的响动,他目光一转,已经伸手挽住女子的腰,将女子带入怀中。   哗啦,水面轻轻一拨,一道黑色的身影若极灵巧的鱼窜出江中,落在船首。   斜阳照见,一层韧性很好的黑色水靠紧紧贴在来人身上,挺拔雄健的身躯敏捷地像匹豹子。   不是该在百里之外的陆酒冷又是谁?   小羽偎在苏慕华怀中,听着男子沉稳而有力的心跳,连眼睛都悄悄红了。哎呀,苏楼主太有魅力了,陆公子你再不把他带走,奴家快要把持不住了。   想来自己颇为可怜,刚刚看上一个男人,就要面临失去的痛苦,非常值得去绸缎庄做上几身一百两银子一件的时下最流行的对襟凤尾袄裙,不知道…谢总管那可以列支么?   话说,昨日陆酒冷到了盐官镇,便听说了,江南第一富傅大富的千金傅金儿有沉鱼落雁之貌,石佛见了也动心。傅金儿却对一人情有独钟,连宫中的妃子也不要做。   他还听说,端阳之夜傅金儿在富贵无极阁摆下宴席,若谁接了她的贴,便能成她入幕之宾。   他更听说,傅金儿钟情之人知书达理,君子端方,还是江湖中人。   陆酒冷寻了最快的马,疾驰百里,堪堪赶至杭州府,便又听说,苏慕华去江面泛舟了。   现在他见到了这个人,不仅接了傅金儿的拜帖,怀中抱了另一个女子。   他颇为胃酸地想,许久不见,苏慕华竟然还胖了些!   果然最是风流温柔乡!   陆酒冷已经望向了那个人,怒火让这男子看起来如天神一般,颇为英俊,“苏慕华!”   苏慕华只手挽了小羽的腰,风流在在地笑道,“在。”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的尾声   尾声的尾声   富贵无极阁地处杭州最繁华的西湖之畔,倚楼可见碧波千倾,于楼下可见灯红迷眼。   这一夜富贵无极阁却朱门紧闭。   富贵无极阁对面的酒楼,一处清幽的厢房中,一位身着黑色衣袍的男子正在饮着一杯酒。他饮得很慢,对面的女子却看不下去了。   小羽一拍桌子,夺过男子手中的酒杯。“姓陆的,你什么意思?”   陆酒冷道,“小羽,你没看出来,小苏不理我了,我在喝闷酒啊。”   小羽一脸鄙夷,“你!他不理你,你就不会把他捆了绑了,生米煮成熟饭,他自然就是你的了。只会喝闷酒,你还是不是男人!”   “这傅金儿花容月貌,又对小苏痴心一片。我身为男儿,自然知道成全二字。”陆酒冷并不为她所激,微微一笑道,“我明日就回返寻欢山庄,小羽姑娘,日后你在江湖上若闯了什么祸,便只管来寻欢山庄寻我,陆大哥会为你出头。”   “啊呸,你听谁说那傅金儿对苏楼主痴心了。”   “陆某一到钱塘就听说了,傅金儿为痴心之人谢绝入宫。”   “那是...”   “那是小苏派人说与我听的,陆某知道,我此行并未露了行藏,只有春风得意进宝楼的人一直跟着。”   “谁说那是苏楼主...”小羽咬了咬唇,终是下了决心,“那是我派人跟了你,你与楼主两个急死我了。我借傅金儿激上你们一激,这样你才会来找楼主的,可谁知你竟然任他去赴约,在这喝闷酒,还要一个人回什么寻欢山庄。”   陆酒冷一笑道,“谁说我是一个人回去,小羽难道没听明白,我让你以后来寻我出头。”   小羽眼睛一亮,“你是说?”   陆酒冷自碟中取了一颗花生米弹入口中,道,“你家楼主随我回了山庄,自然此后你只能来寻我出头了。”   小羽一拍手道,“我就说,方才你与苏楼主在画舫上交手,他折断船杆,含怒而去之前,你们贴的那么近,他都与你...与你说了什么?”   那个时候他扣了青年的手,却为他的刀柄顶在了腰间,苏慕华忽而展颜一笑,低语了两个字。   陆酒冷道,“小苏与我说...信我。”   小羽嗔怪道,“爷,你们俩好默契,倒累了我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   陆酒冷轻轻一叹,“我从未不信他。”   苏慕华无惧刀光剑影,并不需要旁人为他遮风挡雨。到头来,却是陆酒冷自作聪明的决定,伤了他。   情之愈深,他会忘了苏慕华是与他一般的铮铮铁血男儿。   他本是独行天涯的浪子,几曾为旁人挂心,不过既然遇上了那个人,他少不得一桩桩学起。   这些日子,他离苏慕华不远不近,他是近乡情更怯,那番珍之重之的心意,原来苏慕华不是不明白,他说信我。   把玩着手中的杯子,陆酒冷唇边露出温柔的笑意。   灯火已亮,富贵无极阁中,盛装的女子含笑看着眼前的青年。拢袖自盘中取了一个金线勾勒缠枝牡丹的茶盏放于案上,再提了酒壶注满。   傅金儿道,“小女虽在深闺,但平日里常听些江湖故事,久仰苏公子义气干云,今日有幸一晤,请苏公子饮了此杯。”   苏慕华手中握了杯子,注目片刻,仰首饮下。   傅金儿道,“苏公子,好胆量,不怕我下毒?”   苏慕华微笑道,“我从十五岁起,每个月在酒中茶中遇见的毒总有那么七八遭。姑娘这杯唐门的梨花烧酒,酒中虽含毒,却不曾遮了酒味,倒也可入口。”   傅金儿妙目一转,道,“原来苏公子并不怕这毒,倒是我失礼了。苏公子可知我这富贵无极阁此刻藏了多少道机关?”   苏慕华道,“别处不知,这屋中只有两处。入门一处,姑娘若想留住苏某,只需按动姑娘椅上的开关,便能从上面落下一道网将苏某网住。姑娘身坐的椅子是另一处,苏某若想骤起为难姑娘,一定会为地上的机关扣住双脚。”   傅金儿笑着鼓掌,“苏公子果然厉害。”   “如果不算屏风后那三位仁兄,这三位仁兄二者呼吸轻且绵长,练得是内家功夫,功力当在半甲子。另一人...呼吸时而绵长,时而短促,似是受过极严重的伤,不过这三人之中,以他的内力最强...”苏慕华眉头轻轻一展,“莫非是唐门的飞花不知年唐小年?”   傅金儿笑道,“在苏公子面前,奴家这些伎俩半点也派不上用场,你们还不速速退下。且慢,唤人进来换了酒,我与苏公子再饮过。”   片刻屏风后现了三位黑衣男子,苏慕华目光与唐小年对上,他身边的人苏慕华也认识,是淮扬水道的三当家和大当家之子季小林。   季小林狠狠瞪着苏慕华,“姓苏的,我今日技不如你,他日我定寻你报仇。”   这淮扬水道二人当日寻苏慕华复仇不成,辗转投入太子门下。只是这唐小年倒也有趣,他在唐门之中也是后起一代的翘楚,却陪着二人流落江湖。   苏慕华倒不以为意的一笑,“年轻人,你不过十七八岁,生命可贵,何必一定寻死?”   季小林咬了牙,目光一寒,已经豁然抽刀。   苏慕华手中酒杯忽而离手,带着清冷酒水的瓷杯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当地一声撞上刀口。   季小林只觉得虎口一麻,连退了数步才稳住身形。他见苏慕华露了这一手武功,心中万念俱灰,一咬牙暗道,怎么这人武功越发可怖,罢了,我此生大仇无望得报,便死在此处吧。   他身形稍稳,长刀一挽,便待再战。手臂已为唐小年牢牢握住,季小林怆然道,“唐兄,你莫阻我。”   唐小年看着他,目中露出求恳之色,“小林,你并非他敌手,不可送死。”   季小林注视他良久,终是为唐小年握了手拖出门去。   傅金儿为苏慕华重新置酒,举杯道,“多谢苏公子。”   苏慕华笑道,“就因为我不杀他?”   傅金儿道,“我虽不在江湖,但也曾听闻江湖之中,恩怨刀剑了,苏公子若要杀他无可厚非。”   苏慕华道,“在季小林心中,我是他的仇人,在我的心中,他只不过是一个寻常青年。我要因为别人怎么想,便去杀人,去算计,这样的人生未免太累,苏某其实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懒人。”   傅金儿笑道,“若世间都如苏公子这般,倒是太平许多。金儿也不拐弯抹角,金儿今夜邀公子前来,是受主上吩咐,问苏公子一句话。”   苏慕华笑道,“你可以问了。”   “听闻叶温言自宫中挟持了苏公子离开,曾相处三日。不知可曾从叶温言手中得了何物?我的主上愿意从苏公子手中交换此物,条件由公子开,只要主上出得起的价码。”   苏慕华闻言心道,傅金儿是太子母族之人,她的主上必然与太子有关。至于太子急于从叶温言手中寻回之物,莫非竟是什么把柄,证据?是了,叶温言今日能担下一切责任,来日或许便有人能用这些把柄逼太子就范。   那日叶温言走后,太子买通各色人物,都无法从东府寻到他当日与叶温言调兵的令牌,甚至昔日他与叶温言的书信都一概不见。   太子吃不准叶温言是尽数销毁,还是别有打算。他本就生性多疑,这怀疑的念头一起,便如心底疯长的野草,扰得他寝食难安。想来想去,只能往最后时日与叶温言在一处的苏慕华身上探究一二。   苏慕华一念之下,想透此间关节,笑道,“姑娘说的主上可是东宫?”   傅金儿坦言道,“不错。”   “我观姑娘也是洞达之人,何必趟东宫这浑水。”   傅金儿笑了一笑,“富贵权势如黄粱,但梦若醒来,也许更添凄凉。傅家已经与东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金儿身为傅家人,纵然脏了手,脏了脚,也已无法抽身。”   “对不住,姑娘所说之事,苏某并不知情。不过…”苏慕华缓缓挑眉一笑,“姑娘可以替我向你的主上转告一句话…就说…苏某认识的叶温言,从来不做赔本生意。”   苏慕华可以预见,他这句话足以让东宫那人平添多少烦恼。   夜风清凉,苏慕华走出富贵无极阁,便看见檐下一位黑衣男子正在负手看灯,手中缓缓摇着一柄折扇。   “小苏”,那男子回过头来,灯火照着他眉间的伤痕,脸上的笑意有几许风流,几分懒散。看着他的眼睛,却如此专注,如此深情。   苏慕华有些许恍惚,“酒冷。”   眼前男子的目光因他这声呼唤更加的璀璨,仿佛整个天幕的星光都倒映在他眼中。   陆酒冷已经走了过来,微微一吸鼻子,“原来小苏和别人喝酒去了,倒叫我好等。不知该如何罚你,不如罚你陪我喝酒吧。寻欢山庄在这杭州城外有个白首园,园内有个栖凤塔,高可摘星。塔顶之上颇为幽静,我已在那备了酒,小苏便陪我一遭吧。”   苏慕华失笑道,“白首园,栖凤塔?陆庄主,杭州天南一杰乔老爷子昔年败于寻欢山庄,俯首称臣,自此寻欢山庄势力直达长江以南。乔老爷子也将名下的产业改名弃剑园和藏天塔,以示臣服之心。陆庄主今日擅自将这名改了,为庄中弟子知道,只怕会哭的。”   陆酒冷温柔低语道,“若他们知道我是为谁改名,只怕会为自家庄主自豪呢。”   楼前已经停了一辆马车,二人上了马车,马在夜色中迈开足,向着城外而去。   苏慕华坐在座中看着窗外,天上风吹月影明灭,人间已是万家灯火。   他想起平山堂的月色,想起沙漠中那场风暴,想起京师春阳中三人结拜,想起河间府洞房花烛夜的那对红烛,想起那碗苦涩的酒。   谁道江湖飘零久,这江湖再多艰险,仍有温暖在。   但陆酒冷,苏慕华微微一笑,我可不是个健忘的人,春风得意进宝楼的人一向不是习惯吃亏的。   陆酒冷自后揽着他,隔着薄薄的春衫轻抚青年温热的肩头,看着男子淡色的唇,想着上面一定沾染了酒香,他目光向下落在青年修长的脖颈上,忍不住已是心猿意马。   苏慕华是个君子,他若与女子单独喝酒,纵然喝上一夜,陆酒冷信他一定能坦荡无事。   陆酒冷却不是个君子,他很多时候甚至非常的不君子。不必别人来猜,陆酒冷自己就敢打赌,他若与苏慕华喝酒,一定喝不到天明。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长达7个月的陪伴,这篇经历了无数拖文后,终于完结了,撒花!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 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